陳哈林
她現在不再談人生,談七談八了。她只說活著真好
阿萍至今還能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生命奇跡了,這不是用普通的生命觀可以解釋得通的一件事!
阿萍從小失去母親,因而知事很早,不論在家里還是后來上學都被公認為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上初中二年級的某一天午后,她突然認為學校的老師都是些騙子,她認為社會太黑暗而老師總是說得太理想化,直到遇上我,那時我在一所縣級高級中學教書,英語老師。時常喜歡寫些文章到外面販一販以賺點煙錢飯錢什么的,那時候的我正處在意氣風發(fā)的年齡段,在一些課堂上,常給學生講一些學校與社會的事兒,比如怎樣看社會,要學生擁有一些眼睛,什么孫悟空的眼睛,包公的眼睛,乞丐的眼睛,上帝的眼睛,兒童的眼睛,強盜的眼睛,囚犯的眼睛等,就是讓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和視角觀察社會,社會除了真善美,也有假惡丑。學生們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長知識的時候,聽了我讀解的這些書理,認為我是個實話實說之人,因而對我增加了些信任,有些女生就開始在作業(yè)本兒里給我上紙條兒,有的是爭辯與探討,有的是佩服與認同,還有的是一種十多歲的小娃娃萌發(fā)的初戀情懷,我將這些分門別類后放人了我的教學問題研究的小盒里了。還有一次我又給學生談上了《丑陋的中國人》、《山坳上的中國》等書,學生們慢慢兒在這些學習中開始認識咱們中國和中國人的問題了。那些試問上帝能否制造一塊他所搬不動的大石頭,比如說人是什么,為了什么?人民是什么?祖國又是什么?當我面對這樣一些問題的時候,我也開始意識到了一些危險性,但我不知道危險性又在哪里,只是覺得這樣,自己則在教學日記中記到,給了學生一些逆向看問題的方法,開發(fā)了智力,糾正了視聽。
這事兒也就來了,阿萍兒突然有一天在練習本兒中遞給我一張條后就回家不上學了,那張紙條上寫著些人生的1/0,人生是一條射線,人生是一個看不見底的黑洞……陳老師,你是我最信賴的朋友和哥哥,我愛你,但我不想活了。見了這留言,我和我的朋友迅速趕到了她家,那個時候,她已絕食三天了。她的70歲的老父親已方寸大亂,這是他的斷腸兒呀也就是幺兒,17歲便不想活了,我們一方面安慰阿萍的父親,又一方面做開了阿萍的工作。我面對她直奔主題,既然有愛,而且愛老師,那就把愛進行到底呀,她聽后似有所動,向我投來了懷疑的目光。我說是的,她的目光依舊是探尋式的。只要你讀好書而后上大學,老師我就陪伴你呀,你說的人生問題,社會問題最終是個哲學問題呀,人就是這么不斷產生于塵土,又消失于塵土,這有什么值得勞神的,否則,古人不死,我們這個地球怎么能容得下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這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人生就在于它的過程中的酸甜苦辣,各種味道都要去品的,比方說學習、成長、愛情等,你都還不解其中味呀。就這樣阿萍一躍而起,說:“我不死了,我上學去,好好地品嘗人生百味去?!?/p>
上學后,我將阿萍安排到了英語聽說訓練組,不讓她有任何閑工夫,六年后她以十分好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英語系。這下該好了吧,到了皇城,我們都為她祝福,也的確,她每次從首都給我們捎來她品嘗人生的好消息,她時常向我要一些我的作品看,她說這世上只有我的作品寫的是真的,是令她喜歡和崇拜的,弄得我也不知怎么對待好,總是給她回信寫稿談感受。萍一次放暑假回來,那個時候我已不教書了,在一個小縣城的行政部門謀上了一份兒活兒,阿萍回來就到了我的辦公室和我親吻擁抱起來,弄得那老主任我的上司目瞪口呆的,隨后咳嗽一聲便好心地為我們關上門出去了。為此事我入黨的事又拖一年半,因為支部組織委員聽說此事后認為我的作風問題有待考察。也是,那段時間阿萍就住到我家去了,我的二弟剛好和她是同學,便認為阿萍肯定要做嫂嫂了。那些天,阿萍就吃住在我家,尤其是到了晚上,她一直陪著我在單位分給我的兩居室的套房里,那時是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我的一位住隔壁的同事常在夜半擊墻警告,那時我跟阿萍每天都睡著一張床,連我母親都擔心她兒子我會出事兒,總找些理由到我的那間小屋子里光顧,其實我們什么事兒也沒有,只是在那年暑期阿萍要返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們才在我們的師生男女關系上有所發(fā)展,那種記憶給了我們雙方永久的生命記憶。那天,阿萍哭了,她哭著對我說,今生今世,我永遠有你,無論是否有嫁,做哥們兒吧,我對她說:萍萍,就做哥們兒吧,她緊咬我一口,就返回北京了。之后就是信去信來的。當春綻枝頭,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阿萍給我寄來了她在哈爾濱:她同學家的雪原北國的照片,那時的阿萍系著一條紅絲巾,像是綻放在北國雪原的雪蓮花呢。
于是我就想,或許阿萍找到了她人生的坐標呢。
就在這年的6月,她又給了我一封信,信上說,她對人生徹底絕望,覺得愈走愈黑暗……我接到這封信時是我下鄉(xiāng)近一個月返回單位時收到的,就在第二天,她所在的大學系主任打了電話給我,說阿萍失蹤了,并有留言說她的消失是她久有的念頭;這事兒她高中時的英語老師該明白。于是英語系支部來到了我這里,我同他們交換了三天三夜,他們便有所收獲地回去了。系里留下話,她是參加了學潮。
是啊,阿萍去了哪里呢?我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后來接到一個不知從哪里打來一個只有一聲呼吸的匿名電”話,連喂都沒有一聲,后來我想,那可能是阿萍。
這一別就是十多年,直到我2001年做了一次腫瘤手術之后的一個秋日明麗的日子,阿萍一下子又出現在北京了,她哭著說,陳老師,你不死,我也不死呢,我在一家書店看到了一本你的書,那本書叫《石板街的記憶》,她在電話中說:我要你和你的書,我的哥呀!
這樣我便去了北京,那次是因為《中國腫瘤》發(fā)了一篇我寫的“關于抗癌的十種藥”的文章約我參加在上海北京舉辦的一次座談會,北京腫瘤醫(yī)院還為我們幾個參-加座談的病友做了免費檢查,當我把這消息告訴阿萍的時候,她就徑直奔我住的房間來了,一進房,她便旁若無人地退掉了所有衣裳沖淋浴去了,就那么婀娜地去到了浴室。完了又那么赤條條出來,我給你慶賀來了。我腹膜腫瘤切除后有一段連男人的功能都幾乎沒了,這一天,阿萍用那活力的身子讓我復活了。
唉呀,我還行!
她現在再也不跟我談人生談七談八了。她只說活著真好,北京真好。還有老師哥哥真好,寫作真好,原來阿萍在干自由撰稿人呢。
阿萍脫胎換骨了啊,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活力更好?
這篇文章本不叫這個題目的,因為阿萍末了給我送來一本她寫的書《燕京女子》,因而借用之。
(摘自《散文百家》200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