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波茹萊
波茹萊,別哭啦,
山丁子樹長在南山西邊,
爸爸用它給你做了一個搖籃。
漆黑冰冷的夜里,
媽媽起來,抱著你喂奶驅(qū)寒。
爸爸呀,媽媽呀,
波茹萊,你不要哭個沒完。
媽媽,你在哪里啊?
這是一首姐姐唱給妹妹的蒙古搖籃曲。讓人心碎的是最后一句詞,它突然脫離了主體,如絕望的呼號。聽到最后才明白,姐妹都是孤兒。
波茹萊是妹妹,不停地哭著,姐姐用“搖籃”和“奶汁”這些溫暖的詞勸慰妹妹。唱歌的時候,夜一定很冷,沒搖籃也沒奶汁。唱到最后一句,如同姐姐“哇”地哭出聲來。
波茹萊失去了母愛,姐姐用自己的懷抱帶給她母愛。到后來,她也陷入沒有母愛的恐懼中。姐姐其實比妹妹更苦。
父母之愛如果消失,就像本質(zhì)的大東西沒了,像山?jīng)]了、土地沒了、井里的水沒了。沒了,誰也弄不回來。
綿羊似的走馬
“我的走馬步伐像綿羊一樣柔和?!?/p>
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詞,第二句是什么?結(jié)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內(nèi)蒙廣播藝術(shù)團的排練室聽扎格達蘇榮演唱這首歌,層疊委婉,如月破云。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鳴箱,是我傾畢身之力幫他唱完。或者說,我和扎格達蘇榮騎馬走了一遭,見證了這匹好馬。
我試著在心里續(xù)上第二句詞,比如“它(走馬)……”,找不到第二句,怎么安也安不上。才知,這首歌在世上并無第二句詞,所有的話都被說完了。
續(xù)來續(xù)去,我把續(xù)詞的事忘了,想那匹馬。走馬的前后蹄左右交錯行進,是藝術(shù)之步伐,訓(xùn)練得來。每一匹走馬的步態(tài)都不一樣,越穩(wěn)越讓主人自豪。徐悲鴻、尹瘦石所畫都不是走馬。我在皇姑田徑場跑步時,看幾個小孩練競走,大幅度送髖,膝帶動腳腕。我看這些小崽子走,扎著肩,臉紅撲撲的,想到了走馬??上麄儧]看過走馬,也沒聽過這首歌。
走馬走起來多么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頸上。那是經(jīng)過節(jié)制的力量之美,干凈利索,像一位樸素的藝術(shù)家,如鋼琴家霍洛維茨。
把馬說成羊,并非貶低了馬。綿羊多小心,像賢妻良母一樣生活。它從草地走過,怕踩壞了草。馬是惟一參加作戰(zhàn)的動物,勇猛無雙。而馴為走馬,從此一生只按一種步伐行走,順迎主人,是謂仁。如果誰有綿羊般的走馬,就有了一匹百里挑一的坐騎,心曠神怡。
我想起作詞家,想起伊金霍洛一個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游者騎的黃馬慢慢低下頭,嘴碰到草的時候停下,聞了聞,又抬起頭。
只有一句詞的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就像戀愛的人赴千萬里相見,期間百句話在肚子里折個兒打架,一句挨一句傾訴,見面就剩一句話,或無語。有一首女聲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馬》,無詞。不是樂曲無詞,是歌曲無詞,但有標(biāo)題。這才叫神韻。我兒時讀過葉夫圖申科的劇本,叫《紅莓》,男主人公從監(jiān)獄出來,和戀愛的女人見面(沒見過面)。
他說(第一句話):這是我。
她回答:而這是我。
多好?!拔摇鼻懊孢€有“這”。女人說得更妙,重復(fù)了他的話,又加一個“而”字。真好。但不是無義重復(fù)。他在說他,她在說她。
這首歌的標(biāo)題叫《綿羊似的走馬》。詞比標(biāo)題多了三個詞:我的、步伐、柔和。這是蒙古人從千萬句話里選出的一句話,獻給馬。馬聽了會多么高興。
對酒當(dāng)故鄉(xiāng)之歌
不知為什么,我一聽騰格爾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尋找熱腸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顰著眉眼散發(fā)滿口辣氣時,酒高舉著火把從喉嚨飛抵丹田,整個腸子都熱了,溫暖感像天朗音箱的樂音一樣擴散。這就是聽騰格爾歌聲的體味。因此我一放騰氏的帶子,就低頭看床下桌上有沒有酒瓶子,拎過來呷一口 ,非此不能行進。因為聽一個人的歌,就是跟隨他旅行。聽了騰格爾的歌,倘若還有機會與酒一遇的話,我常常靜穆而鎮(zhèn)定了,忘記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滯的大都市的舊房,惦念對面山坡的草長出來沒有,牽掛拴在門前棗木樁子上那匹紫騮馬。然而我家雖然有門,但無“前”可言,出門就是樓梯,沒有大氣彌漫的草地、貼草地疏散的淡綠霧氣和古老的勒勒車轍印。我所沒有的,騰格爾的歌聲次第送過來:被牛糞火熏黑的炊間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們在油燈下金紅閃亮的臉膛。我這個城里長大的蒙古人,按說并不熟知牧區(qū)的事情,但血統(tǒng)像一條河流,隨著歌聲――最廣泛有力的生存與文化氣息——攜我返回祖先的棲居地。
祖先的棲息地很遼闊啊。如今,祖先把靈魂棲居于騰格爾的嗓子或心里,讓我們的目光能夠穿透工業(yè)污染的煙霧矚望故鄉(xiāng)。而如此,我在聽騰格爾的歌飲烈性白酒的同時,提筆寫一點東西,便自覺這是特別適當(dāng)?shù)囊患?,就如同球員踢球入網(wǎng),轉(zhuǎn)而舉臂奔呼一樣。酒,當(dāng)然是獨飲,不去燈光曖昧的歌舞廳,也不喝番鬼佬的洋酒。在歌酒之中,我穩(wěn)坐地毯中央,挺身,雙手軟綿綿放在膝上,咱們隨著歌聲往前走吧。前面是額爾古納河,是野情謠和紅漿果的小興安嶺。我的那些父兄就這樣在飄忽的油燈中盤膝端坐,像一尊尊黑檀木的雕像。
然而我戒酒了,平時不忍聽騰格爾的歌,怕對不起騰格爾也對不起自己。人就是這樣異化或被同化著——當(dāng)文化信息已不對你發(fā)生作用時。以后我女兒聽騰格爾的歌時,也許在喝咖啡。
歌唱
每天晚飯后,二堂姐阿拉它要來為我爸請安,領(lǐng)著孫子阿拉木斯和孫女海棠花。阿拉木斯的分頭帶著水漬的木梳印。她家到這里沒有一袋煙的功夫。至近,阿拉它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屈膝,用文言的蒙古語請安。禮畢,幾個女人上前跟她打鬧,因為今天阿拉它穿得醒目。二堂姐快50歲了,在科爾沁草原的沙暴毒日下,仍然白皙嫵媚。我爸當(dāng)兵時,接她到呼和浩特住過一年。用自行車帶她吃冰棍、看電影。那時,阿拉它姐姐三歲,在我大伯的一堆孩子中,我爸最疼她。
“You yi mai?”阿拉它手扯衣襟反詰女人們的哄笑。這句蒙古語的意思是“啥呀?這算什么”?口氣在委屈里帶些得意。她穿一件繡胸花的綠衫,有在箱子底壓出的井字折痕,那種綠淺得像小蟲翅膀的顏色。
朝克巴特爾望著二姐像傻子一樣笑,昨天他把她老公滿特嘎灌醉了?!氨翘榱鬟@么長。”早上,朝克巴特爾學(xué)的時候,手在腰上比劃。滿特嘎每天放羊要走一百來里路,這從他的帆布褲子和破黃膠鞋上能看出來,而他黑檀木雕像似的臉上泛發(fā)柔和的光彩。
阿拉它很氣惱,但我爸在場,就假裝看不見朝克幸災(zāi)樂禍的笑臉。
“叔叔,我給你唱個歌吧?”阿拉它說。
“好,好。”我爸欣然領(lǐng)受。過去,每當(dāng)我爸回到故鄉(xiāng),阿拉它站在地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仿佛追憶叔叔當(dāng)軍官時朝站崗小兵還禮的豐儀。一會兒,她卷一棵煙點燃,用雙手捧上,一會兒斟一盅酒舉過頭頂。她等著叔叔滿意地說出那句話:“Mi ni A la ta”!這是稱呼孩子的昵語,意為“我的阿拉它”!然而我爸已經(jīng)戒去煙酒,他像國賓領(lǐng)受鮮花那樣,把煙酒接過來分送左右。這時,阿拉它的眼里便有些黯然。我爸垂垂老矣。多數(shù)時候,他把憂慮的目光投向我大伯——他的癱瘓而更老的、于醉鄉(xiāng)陶然的哥哥。阿拉它請我們?nèi)页赃^了全羊宴,新鮮的奶酪拌炒米。她還有許多的感情找不到載體。
“Ao dao,Dao le ne?!卑⒗f,意謂“這就要唱了”。
“榆樹啊柏樹,假如真的爛了根啊……”
這是東蒙民歌《達那巴拉》。阿拉它唱歌的時候,像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認真的兒童。她大睜著眼睛在尋找旋律上置放的許多東西。最奇怪的是,她雙手并攏,在胸前端著。好像指縫里漏出的哪怕是一點點東西,都不能使她繼續(xù)歌唱。我爸面露得意之色,上身微晃。我大伯頹乎墻角,嘴里嘟囔著。小孩子用手捕捉紗窗上躍躍的小蟲。
當(dāng)歌聲唱起的時候,蒙古人會齊齊換上另一種表情,堂皇而尊貴,在心里跟著唱,臉上的表情必與歌的意境十分融洽。
“剪子翅的鸚哥鳥啊,要到哪里去唱歌……”阿拉它唱。然后是《云良》、《達古拉》、《金珠爾瑪》。后來,眾人肅穆,如同想起了那些說不清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這些歌自小就和屋后長著蘆葦?shù)暮?、和馬兒從披紛鬃毛露出的眼睛、和飲茶的木碗、和骨節(jié)凸出的手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唱歌時應(yīng)該換上干凈的衣裳。歌聲和我高髻的曾祖母努恩吉雅、我爺爺彭熱蘇瓦、我大娘牡丹的面孔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的墳就埋在路南玉米地前面的沙丘上。
歌止,阿拉它雙手松開了,不安地看大家。她的笑容仍像三歲時那樣羞澀驚慌,像躲在大人胳膊后面的笑,忘記了身后的阿拉木斯和海棠花。而我爸的鼻側(cè),一點點地閃著淚光。
薩如拉
我無論做什么,身旁總有薩如拉目光的追隨。一旦定睛與她對視,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臉,只露出眼睛熱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著。
薩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歲。
雖然薩如拉學(xué)著大人的腔調(diào)厲聲喝狗,以磚頭勇敢地砍別家覓食的豬,敏捷地翻墻摘豆角,但你看她時,還是要羞澀。
她還不知道為自己家里的一貧如洗而難堪,她腿桿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漬,那件顏色褪到無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沒有使她感到不妥。
當(dāng)我用眼光抓她時,薩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驚慌而幸福,然后兩腳蹬地、彎腰架臂,準(zhǔn)備跑。
有一次,我對著架上的豆角秧假裝自語說:“薩如拉老是跑,肉都是豎絲,蘸醬油肯定好吃。”
我的聲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絹的薩如拉聽到了,警惕地直腰觀察左右,然后偷著把醬油瓶藏起來了。
她也許真的認為我將把她按到鍋里,填滿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臺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親友們認為是有錢人,他們謙卑地談吐,惟恐說錯什么話,這使我難過,感到對不起他們。
孩子卻不是這樣,他們照樣得意洋洋。你給他糖么?給吧。孩子們在品咂糖果的甜蜜時,其專注如一位教士讀圣經(jīng),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別人的恩典。孩子們聰明,知道世間之樂乃與生俱來,何須謙卑?
薩如拉愛洗小手絹,這一點已引起眾人的議論。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個帶小鴨子圖案的手絹,扯在手上飛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陽光與肥皂的氣味。
她一洗手絹,就要唱歌。其嗓子之嘹亮為整個家族所首肯。在我們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兩個八度,從容婉轉(zhuǎn),像鳥兒在云層里翻飛:
彌漫著白霧的鄂托克西邊,
牽連著我心中的愿望,
真想和他見上一面啊……
這是一天午睡時,薩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靜靜地聽,間或還有清水撩撥的聲音,她又洗手絹了。
我坐起來往外看,見到她母親格日勒對著我笑,大手大腳的,衣服后背讓汗打透了。我們來到之后,親友們輪流殺羊請客。我這個堂妹也隨著大撥人馬,找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揀一塊骨頭啃著吃。她沒有羊,請不起我們,慚愧著。仿佛對不起我媳婦送她的鮮艷裙子。
但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注意并贊賞小薩如拉的所作所為時,就非常高興,如同送給我的獨一無二的禮物。
薩如拉的確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條件允許,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趙世民身邊,讓他給請一位像沈湘那樣的老師教歌唱,也許會培養(yǎng)出一位瑪麗亞·卡拉斯或迪麗拜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