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文盛
蛇信子
我是怕蛇的,這你知道。我之所以突然講起了這一點,起因是我真的遇到了一條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遇到這條蛇的,但在夢境里,這個相遇的感覺根深蒂固。所以這件事情的真相是:我和一條蛇在夢中相逢了。這條蛇的身段曼妙動人,吐著嚇人的信子,我起初不知道,后來才明白這條蛇的動人之處正是在這里。它讓人恐懼的根源就是:它來自人群中,被冠以美女蛇的稱謂?;盍诉@么大,我們到底見到過真正的美女蛇沒有呢?我堅定不疑地相信我已經(jīng)見過了。她繞屋三周,說起我們以前在江南的往事。江南好啊,她一迭連聲地嘆氣,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嘆著氣,她的嘴唇上印著鮮紅的滴血,詭秘而且隱蔽。我眼睛大睜著,方可捕捉到她的身影,一旦我把眼睛合上了,她就消失。她也不是真正消失,她就藏匿在這間屋子里。如果我哪天夜里驚魂,就會再度與她遇上,她會接著給我背誦關于江南的下半句,她不背誦我也知道,是怎么說的:春來江水綠如藍。我的眼睛瞟著她的眼睛,色膽與日俱增。
我之所以提到了色膽,是因為這條蛇已經(jīng)轉化為人。她盤腿坐在椅子上不走,說著話,掉著淚,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這都是近來發(fā)生的事。我辭職后整日居家,除了中午出去吃飯,黃昏出去遛狗,一整個長長的白晝里,我都在虛構故事。因為這個原因,我經(jīng)常寫了幾行字就睡,白天里,陽光下也變得昏昏沉沉。我在睡眠中也沒有解除掉虛構,它變成了枷鎖,把我緊緊地包裹在其中。我同老婆談起我面臨的重負,她嗤之以鼻,指責我非但閑人閑話多,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她覺得我說的話越來越多,越來越羅嗦了。我沒有辦法,除了和她說話,就只能虛構。所以我近來的想象力大幅度提升,這倒是一個意外的好處,它使我意識到我的好日子就要來臨了。我憧憬了多年,謀劃了多年,陰差陽錯,有心插柳,柳樹成蔭,陰涼遍地了。所有的這一切都讓我失去了正常的分析和反映能力,老婆說話聽不懂,她說著話我喜歡隨處插嘴,她一不說話了我就更加喋喋不休。她如果生氣了呢,我就情緒振奮,完全變成了一個沒有心肝的人。
我每天起床后總是會失神,先是用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去追憶夢里的情形,然后才下地洗刷。一旦洗刷完畢,吃過了早餐,我就坐在書桌前,我要把我的虛構進行到底。他娘的,我的虛構變成了一次馬拉松,苦行中夾雜著前進的歡樂。我總是拍自己的馬屁,說自己的好話,和人交流時沒有半點正經(jīng)。我沖著以前認識的人們說話,用電子郵件與他們聯(lián)絡,他們都罵我的語言顛三倒四,好像總在寫小說,更有甚者,會不留情面地罵我神經(jīng)病。有時我半夜里還在給人發(fā)信息,把他們從長長的夢中驚醒。那時候我通常半夢半醒,半人半獸,所以我能夠夢到別人之所未夢,能識別別人之所未識。也多虧了這一點,我才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段心理危機,從半空里一個緩沖,安全著陸了。
現(xiàn)在,有一件事情我得向您言明:我失業(yè)了。這是我的最新選擇。在此之前,我從不妄自菲薄,在此之后,我還是信心十足。最能洞悉我的困境的是我的夢?,F(xiàn)在,趁我還醒著,我可以這樣完整無缺地來解釋我的夢鏡與現(xiàn)實:從今天開始,我就過上了全新的生活。在我向您說這句話的時間里,外面有人在喊著話:請您關好門窗,防止小偷。按照我的想象呢,應該再加上一句,這個提示才更有價值: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因為天氣如此明媚多姿,陽光如此燦爛絢麗,嬰兒在臥室里嗷嗷待哺,孕婦在窗前憑空望遠,她們需要一些押韻的好句子來為生活著色。除了這兩類人,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里待著,大白天的,不干正事,只做無謂的虛構,并且美其名曰:這就是俺們這一類人的事業(yè)。
閑話差點說過了頭,現(xiàn)在言歸正傳,來談那條夢里的蛇。它聽我扯了半天,早已不耐,為此已經(jīng)準備穿越夢境而出,直抵清晰無比的正午。我剛才說話的時候回了一下頭,我看到了用來裝放夢境的那個黑盒子。它的頂部鼓出了一個大包,它的周邊已經(jīng)有裂紋。那條蛇已經(jīng)睡了一大覺,剛剛用動作表示了它的怒火。它在里面“嘶嘶”吐著信子,大半天里,怒氣無法消散。我用蠟把黑盒子再度封了口,把夢境的虛邊用雙面膠沾好。這樣它就能夠再度睡一個好覺。我這樣做是有好處的,因為它的鼾聲被封藏,所以路上的人不會聽到這里藏著一個夢境,更不會想到我夢到了一條蛇。他們日復一日看到我,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在我沉浸于敘述中的時候,已經(jīng)議論了好大一陣子。他們說,這個人在寫連載故事,或者說,這個人在寫愛情小說。須不知,這都是小兒科了。我現(xiàn)在,僅僅是在寫一條蛇。我只寫一條蛇就足夠了。
我的一位朋友目睹我的青春期之怪現(xiàn)狀,精心地做過這方面的預測。他說我已經(jīng)脫離常規(guī),接下來的路途,就會比常人所走的要艱難百倍。他是在危言聳聽,不值一提。但我心領他的好意,為此每逢我的工作有什么新進展,總會與他通報一聲。哪一天,我發(fā)了一首狗屁小詩,也會發(fā)個短信息告訴他。為此他已經(jīng)多次看到了我的習作,在大小報刊上。那些小小的豆腐塊,被他剪下來,貼到筆記本上,逢人就拿出來,說:這個是我的朋友,這首詩歌是他的最新杰作。他簡直像我的經(jīng)紀人,在包裝推銷我的時候別出心裁,別取新徑。我們常常在一起喝酒。但他的酒量極小,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因此總是遭到我的譏笑。其實我的酒量也不大,我的優(yōu)越感只建立在與他喝酒的過程中。他像看一個瘋子一樣看著我夸夸其談,他自己呢,一般情況下總是言語謹慎,只有在被我逼迫著喝過了量,才會以惡毒的語言來暢談他的新發(fā)現(xiàn)。
譬如他說:你真的是一個瘋子,不過,偉大的藝術家就應該是這樣。他打一棒子再安撫我一下。你還是一個自戀狂,他說,我早都想告訴你這一點,又怕你不高興。你可千萬不要不高興。
我總是拿他沒轍。你瞧,我就是這么沒出息。但我們是朋友。他一再地向我證明,我們是朋友。我看他如同看到我自己。這樣就真的不好辦了。我們將就著做朋友。我向他袒露我的肺腑。我說我夢到了一條美女蛇。他說你是臆想狂。我真想踢他兩腳。你知道,我僅僅告訴他我是夢到了。如果我說我真的見到了美女蛇,如果說我見到的美女蛇已經(jīng)轉化為人,他會怎么想呢?道不同,本不與為謀,但我沒轍。我只能對牛彈琴。我說人的夢境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傾向,你一定要弄明白,我的朋友。他說,你他媽的是性壓抑。我氣得差點吐血。
我盯著他看。他的雙眼炯炯有神,眉頭緊縮,下巴留點硬茬的胡須,嘴唇抿開,牙齒咬緊,頭部向旁邊微側著,簡直酷斃了。他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他,大罵出聲:你他媽是不是變態(tài)?我想他真的扯遠了。但我真不能與他針鋒相對。他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的話一過火,難免惹翻他,那我們難免就會打起來。他身體那么壯實,我可打不過他。但我一醒酒,又發(fā)現(xiàn)他的話未嘗沒有一點道理?我怎么那樣看他,像看那條夢里的美女蛇。我察覺到了危險性,我在一個滑溜溜的懸崖邊上,奇怪地滑行。
我趕緊把目光轉開了。這時候我們還是待在一起。我不看他了,我在想那條蛇。它吐著信子,在接近我的身體。我的汗毛都炸起來了,蛇,我大聲喊著,向他控訴這一切。他說,你他媽的真是個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他大聲罵著我,還得意洋洋的。這跟神經(jīng)病完全是兩碼子事?。∥冶仨毩x正詞嚴地向他指出這一點,如果我們在這個起碼的見識上都不能溝通,那接下來,我們只好分道揚鑣了。沒什么好考慮的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回到我的書房里去,寫我未完成的小說。我現(xiàn)在像剛剛拿起筆來的那時候,信心高漲,像山洪暴發(fā);我恨不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他,也沒有我。
到這個時候,他的嘴巴還硬。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動了這樣的心思,在我決定拋棄這份友情的時候,他的嘴巴還硬。我們像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他向我指出我的錯誤,但他的指責錯漏百出,我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小丑。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說出同一件事情,在同一件事情上,根本找不到共同的答案。我極度生起氣來,我說:去你媽的。他顯然聽到了這句話,去他媽的,他指著我的鼻梁,說,你說去你媽的。你小子簡直不想活了。我氣極反笑,我很快地就哈哈大笑了。我說:老兄,你喝多了。我們都喝多了。我不知道我剛才說什么了。真的不知道了。你瞧瞧我多么虛偽。你瞧瞧你,他說,你太虛偽了!
這樣的評論并無價值?,F(xiàn)在,我總愛用價值這樣的詞語來給事情定性。我思考問題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新層次,如你所見,我們真的沒什么好說的。我不看我的朋友了,早都不看了。我只是看我的夢境。我什么時候能夠超越夢境,走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來呢?這是最讓人痛恨的結果了。因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我和他分開后各自跌跌撞撞地打車回家。他好像還沖著我招了一下手,我卻轉過頭去,裝作什么都沒有看到。他肯定看到了我高傲而孤單的背影,在他看到了我的背影后,我聽到他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媽的,一塊愚頑不化的石頭。這句話,聽起來好生奇怪,回到家后,我還想了它許久。
那天夜里,我同老婆做愛了。完事后,我淚眼婆娑地向她傾訴了我所遭遇的一切。她摟著我,像摟著一個孩子,你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她說。這是她的原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動得哭了。我說:我沒有朋友了,老婆。她詫異地回了一下頭,問我:你說什么?我再重復這一句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睡著了。我親親她的面頰,我說:你才像個孩子呢!
在老婆睡著后,我又做了那個無恥的夢。為了這個夢,我連最后一個朋友都失去了。那條蛇,像一個惡毒的咒語,她現(xiàn)在學會了使用各種離奇的語言。每一次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看,她都使用一種新語言來對我傾訴衷腸。我因為夜里多夢,睡眠的質量已經(jīng)下降了很多,經(jīng)常是,在夢境未完的時候我就醒了,所以,許多夢境走到半途就會有一個突兀的停頓。現(xiàn)在,即使我用了全力來復述這一切,也不可能完整地再現(xiàn)那些夜晚了。我甚至連一些最基本的細節(jié)都回憶不起來了,因為老婆在幾天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夜間行動,她要我做出解釋。我做不出解釋,她就念叨了一句,你總像個孩子多好啊。
我總不能只做個孩子吧,但為了這句話,我還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了一回人。
今后我寫小說,估計不會像今天這樣了。我把那個裝放夢境的黑盒子,也送人了。
后來我就心氣平和了,不同人吵架,不罵人,閑下來的時候翻翻舊小說,日子平平淡淡,一晃多少年就過去了。
我已經(jīng)在憧憬這樣的生活。
隱匿者遁逃
這屋子已經(jīng)空了。老遠遠的,從路邊兒一看,根本不知道這屋子已經(jīng)空了。因為天色黑下來了,該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沒有回家的人,也都找好了落腳之處。如果天色再晚一些,氣候變得森冷,就連尋找的力氣都沒有了,到那時候,就只好將就著在橋頭露宿一宿了。這樣的事情并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但我現(xiàn)在年齡大了,如果還像年輕時候那樣,在橋頭下睡一覺,回頭起來,骨頭就要散架了。好在天色還不算太黑,就著路燈散發(fā)的光芒,可以看得到那屋子的門并沒有落鎖。雖然沒有落鎖,但怎么能夠確定那里就沒有人呢?三十年前,我就遭遇過這樣的一幕,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我,鬼張七,用自己那雙可以踢死一頭野牛的大腳把屋子的門踢開了。結果呢,卻出乎我的意料。那屋子里的人沒有被驚動,卻把我自己給驚動了。當時呢,屋子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正臉對著臉在說話呢。在他們的面前,一盞油燈正發(fā)出如豆般的幽幽藍光。我咳嗽了一聲,兩聲,三聲,我的聲音夠大了吧?但那兩個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倒是我自己,心里慌慌的,像遇到了鬼。面前的一切看起來真的是匪夷所思。因為那男子的面龐稍微傾斜過來,可以看到他的面容是青色的。他的衣服,也是青色的。他好像在說著話,但聽不到半點聲音。他的嘴唇動著,但也僅僅限于此。至于他對面所坐的那位,是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子。我站在門口,她背對了我坐著,看不到她的表情,更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他們的下面似乎都有蒲團,我那時覺得累了,就想把他們坐著的那蒲團拿過來,供我歇歇腳。但我沒有這樣,其中原因難以言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面對這樣的兩個人,我心里竟然存了一點疑慮。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年齡長了幾歲,膽子卻變小了?后來我才覺得這是個狗屁道理,因為我的大作為都建立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但這件事情拖延的時間夠長了,長得足夠我把前此一生的大小事情都咀嚼一遍。那時我還深深埋怨自己。你要知道,要依我再年輕時候那脾性,遇上這種事,根本不會多做他想。我自作主張慣了。那時我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屢受磨難,歷經(jīng)滄桑。老實說,那時我剛從鄉(xiāng)村里出來,做什么都是由著性子來。我什么沒有干過呢?就差沒有殺人了。按說殺個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就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機會。我這樣說,你肯定覺得可笑,但道理明擺著。那時我肩抗兩只麻袋,一只裝我的被褥,另一只裝了我謀生的家什。我依靠什么謀生呢?在以前這一直就是個秘密,就連后來尾隨了我三個月之久的兄弟老六都始終沒有弄明白。他看我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見我務弄什么正經(jīng)營生,就總是拿那種好奇的目光瞧著我。我因為嫌他總這樣生愣愣地瞧,心中老大不耐煩,有一些天,確實動過殺死他的念頭??蛇@個念頭沒有付諸實施,就被他逃走了。那時候,興許他已經(jīng)瞧出我動了殺機,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沒有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過。我呢,總是一邊想念著他,一邊提妨自己再度重復這樣的錯誤。我這個人吧,之所以能夠活了這么多年,回想起來,最值得我慶幸的就只一點。我善于對以往的生活做出總結,同樣的錯誤,我只犯一次,從來沒有過重蹈覆轍的事情發(fā)生。當時呢,這個叫老六的人啊,雖然做了我的兄弟,但他一直沒有弄明白我的優(yōu)勢在哪兒。其實何嘗只是沒有弄明白,他簡直就像一頭蠢豬一樣,因為惦念著我給他的那點兒好處,跟著我犯了那么多錯誤。我樂呵呵地看著他做這做那,從來沒有向他解釋過為什么要去做這些事。我當然不能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我一告訴他,首先就把我自己出賣了。你們現(xiàn)在大概都在想我為什么像個絮叨的老人一樣講話了,但在以前,這樣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那時除了做事,還是做事,我很少說話。我甚至想過,哪怕我一生中只會說二百個字就夠了,剩下的,都交給那些喜歡語言的人吧。從什么時候起,我改變了自己的做法,話說得多起來,并且,沒有章法,也不講情理了呢?我也記不得了。我所能記得的只是,在我過了五十歲生日的第二天,我一個人跑到河邊去祭奠了我的兄弟和親人們。他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至于他們是怎么死去的,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就像我為什么會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我整個兒的生活中,除了在事業(yè)上我一向謹慎從事,其它時候,我盡量粗枝大葉的,要不,光是記憶,就足夠把我淹沒了、吞噬了。這些年,我連女人都疏遠了,因為在女人面前,我的秉性無法很好地保留下來。你們大概都聽說過鬼張七為了一個女人連殺十三個壯年男子的城南舊事吧?那件事情,發(fā)生在十五年前,正是我的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我那時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網(wǎng)絡,手下有一幫能夠賣命的弟兄們。而我破了殺戒,跟我收羅第一個弟兄有關。他當時被三個仇人追殺,正在橋西通風巷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看見我,他連想都沒有想就給我跪下了。我當時呢?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我遞給他一把刀,命他暫時隱蔽,在那三個人跑過來的時候,我一轉身,手起刀落,迅速地解決了為首的那一個。剩下來的那兩個人,趁他們被突襲弄懵了頭的空子,我就和我后來的順子兄弟,一人一刀,結果了他們的性命。那時候呢,也是個動亂的年月,我們殺了人后,隱姓埋名到鄉(xiāng)下去隱居了一陣子,過了幾個月,我就易了一次容,沒事人一般回來了。開始的時候,我偶爾還會想起那件事,再過了一些時日,在我再度收羅兄弟再度殺人的時候,那件事就水過無痕了。它打了一個漂亮的回旋,離開我了。要說我是不是徹底忘記了,這一點確實很難講,但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實,卻把我拖入了一個泥潭。我呢,早被自己的兇性暴虐寵壞了,很少仔細想過這些事會帶給我什么。后來我在橋西建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變成了鬼張七,卻是來自那個水性揚花的女人之賜。但她勾搭的十三個人都死了。殺死最后一個人的那一天夜里晚風吹拂,我和我的弟兄們沿著馬路激奔,腦門上的汗流成了一條河流,匯入路邊的河水中。天上的星星追著我們跑,我們動一下,他們就動一下,我們停下來,它們也就靜止了。我低下頭,地下沒有星星了,只有無盡的冤魂在哭喊著。他媽的,我顧不得這些了,我迅速召集起我的所有的弟兄們,到附近的一個山村里去。我們殺了一頭牛,十八只兔子,六只羊,大快朵頤了三天。我的弟兄們呢,都是二十郎當歲,一個個面色如霜雪,朝氣如云,心狠如鐵。我呢,那時卻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和他們比起來,我所能擁有的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到哪里去,我勝于他們的地方,就是一大把年齡。這年齡讓我糟心,但也使我豪氣干云。說起來,比起我的弟兄們,我已經(jīng)多賺了那么多年。他們后來都離開我了。關于這件事情,我一直拒絕記憶。因為在我茍且于世的時候,他們早已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他們死在一次幫派仇殺中。我當時耍了一個聰明,再度易容騙過了所有的人。在此之后,我就離開了。再過了幾年,我就老了。我現(xiàn)在五十七歲了,以前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現(xiàn)在好像知道了。照理說,按照我所造的冤孽,我早應該去見閻王了。去年的夏季里,我大病了一場,差點就死在草頭山上。當時呢,我守著親人和弟兄們的墓大睡了一周,沒想到的是,一周之后,我沒有死,又活過來了。活過來之后,我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了。你們剛才看到的在路邊行走的老人,步履蹣跚,彎腰駝背,他就是我啊。我自己沒有替身,只是一直在易容。這種偉大的易容術拯救了我,但也害苦了我。后來呢,我一直在逃避警方的追蹤。我逃避了這些年,再也沒有懷著僥幸之心,我差不多每天都在想著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所以,這許多年來,我活著和死了一樣,我死了和活著一樣。惟一不同的是,當我有朝一日真的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許我就不能以這種語氣與你們說話了,所以現(xiàn)在我還可以這樣羅哩羅嗦,也算是上蒼的恩賜吧。我一口氣扯了這么遠,正經(jīng)事卻沒有沾上半點,你或許已經(jīng)聽累了吧?我以前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這些事。道理明擺著,如果我的嘴巴不穩(wěn),有十個我,一百個我,也早都不在了?,F(xiàn)在我之所以膽大妄為地冒一次險,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察覺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一日不如不日,好象離大去之日不遠了。將死之人,其言也善,你們就把我的訴說,看成是一個被死亡注冊的老人的臨終遺言吧。至于你固執(zhí)己見,堅定不疑地反對我的說法,那也只好由你。我要說的事情呢,與你與我與他都有關,但也可以因此說,這件事情并不具體。它并不是生根在這里,也沒有生根在別處,它只是任由我的嘴巴信口開河,我說到哪里,它就長在哪里。如果我的嘴巴累了,眼睛困了,身體疲倦了,思維停頓了,這件事或許就徹底消失了。它在你心里所留存的記憶肯定不會超過一天,因此當你回憶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你可以這樣理解:我是辣手軟心腸,是一只轉世為人的老狐貍。你怎么想我都不怪你,因為在你這樣罵我的時候,也相當于罵了你自己。你秉承我的意志,你一定不要否定這個啊——我從你的臉色中已經(jīng)看出來,從你腸子的蠕動已經(jīng)看出來,從你鼻孔中呼出的粗氣已經(jīng)看出來,你的思想開始瓦解,你的意愿很快就將分崩離析,你的性欲正在高漲,你正在控制不了你自己。我在這里說,或者把你放到這里說,都是一樣的。之所以你是聽眾而我成了講述者,是因為我在老了之后,養(yǎng)成了那種絮絮叨叨和自以為是的毛病,現(xiàn)在呢,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說與你聽。那就是我在老了之后,經(jīng)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為了把這些夢境發(fā)揚光大,我就力爭多一些聽眾。他們會帶著傳播者的厚道之心,將我云里霧中的思想都擴散出去。至于這思想的意義是什么,它有無在人群中存在的價值,這我自己就不好判斷了。我所能判斷的只是,我昨夜的夢境是一場大水。它發(fā)生在二十九層樓的高處。當時屋子的四壁都被透明玻璃封鎖得嚴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了這一點。但在我看到屋子里的大水之時,我的怨氣如同春季的沙塵一樣肆虐。我后來無論怎么使勁都進不去了,那時我還沒有想明白,如果我破門而入會產(chǎn)生什么效果,那屋子里的水是不是會飛流之下,直泄樓底?夢醒的時分我還是沒有想清楚,我當時最在意的是什么?那場水在一間屋子里流動,它沖撞四圍的墻壁,把白色的墻上弄出了一道道被沖刷的斑痕。我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當時站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這夢境是怎么結束的,它那些水流都到了哪里?后來是一聲巨大的嘶鳴,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當時我正睡在賓館的席夢思床上。這是我在高檔酒店里住宿的最后一晚。在此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能力住進哪怕是五十元一晚的小房間了。我露宿街頭的生涯將從這一天開始,我告訴你吧,奮斗了這么多年,我才終于從一場如煙夢境中解脫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以前我一直在這樣教訓別人。以前我每做一件事,總是這樣教訓別人。他們都說一場繁華一場夢啊,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所以老遠遠的,看到那間敞開了口的房子時,我的心就劇烈地跳蕩起來了。那房子不只是空,而且已經(jīng)老了。如果我猜得不錯,它應該跟我的年齡差不多,或者,它比我還老。關于這些,從它的外墻壁上被風雨吹皺的裂紋中可以看出來,從它破落的磚墻也可以看出來,我年輕的時候往這里吹一口氣興許它就倒了。好在我沒有這樣做,現(xiàn)在我就是想這樣做,也早已力不從心了。其實我也已經(jīng)不會這樣做了。因為在這一天里,在我的身上,接連發(fā)生了兩件事。上午的時候我經(jīng)歷了一次搶劫,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勒索走了,我的衣服也被拿走了。他們剝下我褲子的時候,輕蔑地看著我老態(tài)龍鐘的下體。好在他們沒有認出我是誰!鬼張七,一個過氣的流氓大亨的名字啊。我很慶幸沒有被他們認出來。下午的時候,我經(jīng)歷了一次暴打。他們打壞了我的一根肋骨,還準備挑斷我的腳筋的時候卻忽然停了下來,這伙子聰明人,差點就喊出我的名字來了。鬼?我看見他們交頭接耳了一會兒,然后就如流煙般散開了。在此之后,我握了一個木棍,一直等待著他們返回來。但如你所見,我的期待落空了。因此在天色黯淡下來的時候,我就穿著那條從垃圾堆里拾起來的褲子,拄著一條歪木棍,向著這個看起來像是空房子的地方走來了?,F(xiàn)在再也沒有誰會辨認出我的身份來了,一個橫穿十八省、身犯三十多條命案的罪犯,就這樣徹底地隱匿在人叢中。我很欣喜自己的這一重轉變,因為在這樣的裝束之下,我覺得自己的生命輕賤如一只螞蟻。再沒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去留戀生,也再沒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去懼怕死。我如果真正離開,只會如一陣清風。我看見一輛日本產(chǎn)的加長汽車野蠻地擦著公路過來,它似乎將沖撞的目標瞄準我。但是當我將無畏無懼的眼神對準了它的時候,這個我昔日的好兄弟,它似乎認出了我是它的舊主人,所以,它的身體,僅僅是輕輕地吻了我的一下屁股就滑過去了。僅僅是這一下,我就感覺到痛楚如同烙鐵般從我的皮膚里長出來。我現(xiàn)在走路根本直不起腰來了。我也不想直起來了。如果我的身體能夠一直這樣下去也未嘗不好。我就盼著我的好兄弟再這么著來一下,我就能夠很快地脫離這片苦海,與我的親人兄弟們相會了。我的親人們,他們一個個地因我而亡去,我下世后應該做牛做馬報答他們。我的兄弟們,他們也都因我而死,我應該多轉一回畜牲道來補償我的罪過。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接近了這個空屋子。它好像真的空了啊,空了許多年,老遠遠看來,沒有一點人氣,沒有煙火,沒有聲響。有的,只是一個血污般的大口,我覺得我一走進去,它就會合攏了。它似乎是為我準備的,這么多年,我路過多少回看到它,也從來沒有想到它是為我準備的。它是我的墳墓,是我的前生,我的來世:我在這里看到溫暖往事,它們情意綿綿,它們嘴巴乖巧,它們信心十足,它們陽光燦爛;我還在這里看到我的未來世界,它鋪展出一片金色光芒。他娘的,一看到這個我就生氣。我利欲熏心,功名心未泯,我十分后悔自己怎么來到了這里。但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撤退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的腿已經(jīng)沒有半點力氣了。我就一腳踏入了門檻,三十年前的一幕,再度重演:屋子里是空,但并不是真的沒有人,而是他們將自己的形體隱匿了。現(xiàn)在我能夠看清楚:屋子里是一個青衣的男人一個長發(fā)女人。那個男人的面容呢,是青色的。三十年前,我就因為厭倦他的滿身巫氣而動手把他趕了出去,他的女人也因此變成了我的女人。那一天,我做過古老的占卜,我因為正在謀劃一件大事而雄心高漲,我當然不能因為畏懼于這種巫氣而把我的正事耽誤。在此之前我猶豫了好久,我咳嗽,打呵欠,一雙鷹眼使勁盯著眼前那一盞油燈所發(fā)出的如豆般的幽幽藍光。最終我伸出手去,拿出了我的武器:我就用一把鈍口的斧頭把那個男人嚇跑了,再以后,這個地方就變成了我的根據(jù)地。很長時間以來,我就做了這片土地上的太歲?,F(xiàn)在想想,怎么說呢?我那時激情澎湃,斗志高昂,正在嘗試一種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新活法。后來,我的故事被善于編故事的人寫進了書里,故事的發(fā)源地,就在這兒?,F(xiàn)在那屋子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漫漶不清,當時卻不是這樣,那屋檐上面的字每天都被擦洗得發(fā)亮。我那時卻不認識字,請教了幾位教書的先生,他們告訴我,這上面寫的是“官邸”。為什么是兩個字呢?既沒有主人,也沒有姓氏,這我就弄不清楚了。我也不想弄清楚了,反正我的歲月從這里開始后就如同上了發(fā)條的齒輪,滴溜溜地轉起來了。最后是一個撲棱,我又回來了。那屋子里的人呢,他們都轉過頭來了。這時我才明白一向以來我的想法都錯了,那天我在這里遇到的本是三個人:一個名鬼,一個姓張,一個排行老七。我居處的是最末位,現(xiàn)在呢,他們在那里招呼我,用的是我并不習慣的語調:“來吧七兒,你的故事,應該從這間空屋子開始?!闭f完這話,他們本就隱匿的影子又出現(xiàn)了。那個女人,一臉的秀氣,朝我眨著眼睛。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疼痛難忍……后來呢,是一道雪亮的白光從我的眼前劃過,我暈了過去。再后來,等我喊叫著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放亮了,太陽呢,宛如一個紅彤彤的大圓盤,懸掛在天上。
生日圖譜
天已經(jīng)陰下來了。李品新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太陽正從我們的頭頂鉆入深厚的云層里。如果他不說這句話,或許太陽還會多停留一陣子,如果太陽多停留一陣子,我就不會鼓動李品新去冒險。當然如果李品新不去冒這個險,就沒有后來的事了。后來,李品新變成了我的“大爺”,我只能這么叫他,一旦我反抗,直呼他的大名,或者我什么也不叫,喊他“喂”或者“哎”,他就會瘸著一條腿來報復我。他報復的手段極其陰毒,我通常忍受不了二分鐘就得繳械投降。實際上即使我繳械投降了他也不會立刻就放過我,他的報復總得再持續(xù)十幾二十分鐘,最后弄得我笑得身體左搖右擺,腹部無比酸麻,五臟六肺都扭結在一塊兒,臉上的皮都變成了皺紋,好長時間都無法消散。李品新站在我的面前,檢點著他的成績,確信我已經(jīng)被懲治得毫無反抗之力,不僅無反抗之力,而且在他看來,我已經(jīng)連一點反抗之心都沒有了,他的報復才算告一段落。
每逢這時候,他就拿過他爺爺在世時用過的旱煙袋,吧嗒兩口旱煙,然后把濃重的煙霧往我的臉上噴吐,我臉上帶著笑,裝作十分迷醉的樣子來呼吸他口腔里發(fā)出的煙熏味,心里卻如同被撞翻了五味瓶似的,眼角還噙著淚,但我能夠很好地控制我的淚水,它從來不會掉下來。
我后來一直痛恨那只小狗,我在心里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婊子”,因為它太無恥了,總是站在李品新的一方,為虎作倀。李品新自己報復完了,還要招呼它來繼續(xù)他的報復計劃,簡直沒完沒了。我后來一直想暗地里下毒手把這個“小婊子”解決掉。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堪其累,我害怕假如它一直生存下來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被它折磨而死。
那時我被李品新用繩子綁了,這狗東西被他吆喝著,來舔我的腳底板。我知道挨千刀的李品新在我的腳心里涂了肉末兒,這狗東西,它太迷戀那股子肉味兒了。說起來好笑,它的動作總是那么輕柔,和風細雨的,它的嘴巴一動,我就笑得前心貼后心,渾身打顫,樂不可支。我懷疑它天生就是來與我作對的,我懷疑它天生就與李品新是一路貨。要不,它不會聽從他的號令,而置我的生死于不顧。事實上呢,我才是它的真正主人。這件事情在偌大一個霍家莊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原本是一條野狗與我家那條母狗野合生出的孽種,在大夏天里被我一勺粥一勺粥地喂大,沒想到,在我遭遇厄運之后,它非但沒有幫我,反而被惡徒李品新用幾根爛骨頭收買,變成了他的走狗。
后來呢,每逢李品新實施他的計劃,它就在旁邊嗷嗷地叫,我在心里祈禱,巴不得他跑上來咬掉他的屁股,但它的良心被他的野狗父親吃了,根本不理解我的苦心。它在旁邊看著李品新像個牲口一樣折磨我,如果無動于衷倒也罷了,我覺得它簡直是興奮的,有一種乖張而盲目的幸福感。我本來不希望一條狗能真正對我忠心,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它的這一套。這狗東西,不只與我離心離德,而且很快地,它就徹底背叛了我,現(xiàn)在呢,它的主人是李品新了。我要是動什么歪主意,總得先經(jīng)過大腦過濾幾遍。
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基本事實:在丈夫死了兩年后,我突然變得軟弱可欺,誰都可以在我的頭上拉屎了。
現(xiàn)在,該講講那故事了。
人家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呢,本來就不是什么活絡的人,在變成一個寡婦之后,更是徹徹底底地變得靜默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里還有這一出戲。這出戲的主演是李品新,我呢,只是個配角。那一天的天色本來不錯,一整個上午,太陽都明晃晃地照著南墻根,把幾頭小豬照得直哼哼。我喂了豬食,與豬說了會兒話,就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太陽下了。我瞇縫著眼睛,抬了頭看天。我看見,日頭旁邊有幾朵浮云。浮云蔽白日,不知朝與夕。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句子。我在變成一個人之后養(yǎng)成了這樣自說自話的習慣。我還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想我的心事。我家那扇大鐵門就是在我走神的那時候響起來的,它劈空里發(fā)出了“吱呀”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緊張地盯著門開的方向看。日頭呢,懸在門環(huán)上面,光線溫煦而勻稱,但處在這深宅大院子里,卻不由得有一種孤寒之感。
我跟你說,那時候,我既盼著男人來,卻又害怕男人來。在接下來的這個空隙里,長了一臉大胡子的李品新出現(xiàn)的這個空隙里,我是緊張而慌亂的。我一緊張就想上廁所,就想放屁,這種感覺在那一個空隙里變得前所未有地強烈起來。我就起了身,轉身往廁所的方向走,在有個男人的身影晃進我的視野的剎那,我隱約地看見了他的絡腮胡子。他一手拿書,一手撫須,看起來不像個壞人。
事實上,這時候的李品新真的不壞。他何止不壞,而且謙恭有禮,表現(xiàn)得像個君子。在我蹲廁所的長達半個小時的漫長光陰里,他一直坐在我剛才坐過的小凳子旁邊的一塊方磚上,輕輕地呼喚著那條被他命名為“小獵豹”的狗。這狗經(jīng)常出去竄門,與他本就熟稔。我在廁所里聽著這狗的叫喚聲,心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沖動。我的這種沖動來得非常隱秘而及時,所以幾乎沒有怎么猶豫,我就大聲喊了那條狗的名字。我連連叫了好幾聲“小花”。因為它的毛色并不純正,有幾處長得花里呼哨的,看起來,就像條流氓狗。奇怪的是,以往我一叫它它就會跑過來,但這一次,我喊了好幾聲,它卻只是“喔喔”回應了一次,然后就再也沒有應答。倒是這個李品新聽得不耐煩,冒昧地接了腔:“嫂子,你有事情嗎?”我一聽這聲音,心就“咚咚咚”跳了幾下。
我察覺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動的時候閉上了眼睛,陽光如同一雙溫柔手撫摩著我的皮膚。
我的屁股繃得緊緊的,肚子里呢,“咕咕咕”地叫喚起來,有一刻,我懷疑外面的那個男人也聽見了。我的心里異常地緊張起來,臉色呢,也繃得緊緊的,心中一片蕭索。我不敢搭腔,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蛟S是這個男人,他那一臉的胡子,開始讓人害怕。
我又磨蹭了大半天才出來。他站起身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的下身和胸口看,我心里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我想:壞了。這個男人,他眼睛里已經(jīng)起了一片濃霧。我說:“大兄弟?你有事?”聽了這話,他眼睛里的濃霧才慢慢地變薄,慢慢地,消失了。我又從屋子里拿了一個小凳子,要他坐。我鬼使神差的,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原本想著要他快點說話,說完事,早點走,要不,待時間長了,肯定就有人嚼舌頭了。但在他坐下來的時候,我盡管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可到底還是被他瞧出來了:我真的需要有個人來說說話。就這樣,他眼睛里的霧又起了。
他還借故靠近我一點,說:“二栓哥走了也有一年了吧。”他一提二栓子,我的心猛然醒了。我拿仇恨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剎那,我心里的寒光把他刺痛了。在接下來的這個時候,他就回避著我的目光,講開了他心里的小九九。他說,“我和二栓哥,我們是金不換的好兄弟。他還在世的人我們不分彼此,好得伙穿一條褲子?!蔽依湫α艘宦?,這種表白顯然有點露骨了。我站起身來,問他是來說這些的嗎?他神色中有點窘迫,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不,嫂子。我是有點事情想托付你來辦一下。我看上了你們村的一個姑娘,叫媚紅,我想你是認識的。你能不能,幫我說合一下?”
他說得誠懇,看來不像是作假,我就愣了。
怎么說呢?我和媚紅何止是認識呢?我們打小里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一塊兒離開家鄉(xiāng),到了省城打工,然后一塊兒回村,在回了村后一塊兒喜歡上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就是二拴子。這個二栓子是十里八村里數(shù)得著的有錢人,在部隊當過兵,后來搞運輸,再后來搞焦碳企業(yè),發(fā)了。再后來,二栓子成了我的丈夫。媚紅呢,出局了。
我懷疑李品新早都知道我和媚紅的交情了,他知道了這份交情才敢來托付我去說合??晌夷貌粶仕遣皇沁€知道這后來的糾葛。二栓子后來的出事,卻也是拜媚紅之賜。他在臨死的時候才對我來說這件事。這件事情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他說,他當年同時喜歡上了我和媚紅,娶我過門后還是割舍不下媚紅。出事的前一天,他在省城和媚紅喝了一夜的酒,然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然后他開著車,在剛剛離開省城的路段上出了車禍。這個將死的人,對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滿臉的誠懇之色,當時看起來是真的后悔了。現(xiàn)在想來卻不對,是狐貍精勾走了他的魂,他哪能忘懷呢?只是,在他行將離世的時候,他所能傾訴的對象只剩下了我一個。他是帶著遺憾離開人世的啊。
李品新這一次提媚紅,我就生起氣來了。我生起氣來嘴上不出聲,只是悶在肚子里。我一悶在肚子里,那里面就熱鬧了。它“咕咕咕”地叫喚起來,像是饑餓的獸類在咆哮,又像是仇恨的蟲子在蠕動。按理說二栓子走了,我無論怎么氣恨也無濟于事,但我就是聽不得“媚紅”這個小賤人的名字。我一聽這個名字,五臟六肺就炸開了。我的身體不由我自己控制了,我的心飄搖得像天上的云,所以在李品新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我與媚紅以及二栓子之間的關系,有一刻我簡直想象他們倆才是夫妻。
想當日,二栓子是忍著最后一口氣,對我說出了媚紅的名字。他說:“媚紅并不壞,我走了以后,你不要為難她?!比缓笏次尹c了頭,便歪了腦袋,把我留在了一片仇恨中。
事實上在這一年中我確實信守承諾,我沒有為難媚紅。我還有什么理由為難她呢?
但現(xiàn)在,這個人在提媚紅。媚紅啊媚紅,你現(xiàn)在又去了哪里?
我抬起頭來,看這個滿臉胡子的男人。他語氣謹慎,神情拘謹,看起來,他真是對媚紅動了心。我還想問一問,他是怎么看上媚紅的?但這個念頭剛一滑過,我就否定了它?,F(xiàn)在這件事情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媚紅,她又與我牽上線了。
我呢,已經(jīng)準備忘記她了,她卻從別人的嘴巴里冒出來。這個發(fā)現(xiàn)真是讓我崩潰。然而我終究沒有崩潰。我安安靜靜地聽李品新說話,安靜得像一口井?,F(xiàn)在我相信自己有力量把媚紅吞噬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無法阻擋的力量。這種力量不能被發(fā)現(xiàn),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它就會泛濫成災。
可憐的媚紅,你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我會把這個李品新塑造成一個魔鬼,讓她去改造你。讓她帶著你去償還你欠了我的血債。
我現(xiàn)在不為別的生氣了,我只是氣憤我的丈夫死去了,但作為罪魁禍首,你卻毫發(fā)無損,安然無恙。老天有眼,總要送我一個機會,來完成我們之間的恩怨糾纏。我的心像一個宇宙,它需要用一些實實在在的物質來填充?,F(xiàn)在,我看不到別的人,我只看到你,媚紅,你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你來填補我的心這個大宇宙。
現(xiàn)在,來吧。這句話,我是對著李品新說的。在明確了這句話的含義之后,他的眼睛里,射出了驚喜的光。這個狗東西,果然并不是個君子。他早就迫不及待了?,F(xiàn)在,讓我們關上大鐵門。好了,再關上這個屋門。把窗簾也拉上吧。大白晝的,不要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F(xiàn)在,你過來吧。我這身體,是久經(jīng)開墾的身體,它對這技藝一點都不生疏。它知道該把你帶往哪里?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來這里找我的目的并不僅僅是媚紅。對吧?這樣就好了。你這個姿勢真好。它把你的優(yōu)勢都發(fā)揮出來了。我就喜歡你這樣子。多么強壯的男人,我真的好喜歡你。
我像坐在一個小舢板上,我們全力以赴。你瞧天上萬里無云,宇宙也沒有了,只有一顆大太陽。它高高地,高高地懸掛在天上。
但是,天已經(jīng)陰下來了。李品新,他這樣說。
李品新,你是害怕了嗎?
其實呢,這有什么好怕的,按我告訴你說的去做就行了。我比誰都了解媚紅。她就那個脾性,凡是我擁有的她都喜歡搶。其他的,她反而沒胃口。你就告訴她實情。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就成全你。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賭咒發(fā)誓:如果我的計劃不能成功,那回頭我便是你的人,你要怎樣便怎樣。這樣總行了吧?
我的表現(xiàn)把李品新嚇了一跳,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也是迫不及待了。不過,他是個粗人,對于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他并沒有仔細考慮,就走了。他這一走,就是一年。在此期間,我還是方圓十里之內最有名的寡婦。我的出名,是因為我繼承了二栓子的大筆遺產(chǎn)。這個遺產(chǎn)的數(shù)字,說出來嚇死你。
不過,盡管我有錢了,但我還是窮命。我喜歡喂豬。我喜歡和豬說話。他們比人憨厚,比人更安于天命。看著它們,我就一點點地泯滅了那些爭強好勝之心,因此,我能夠在三十歲的好年華里,獨守婦道,直達一年之久。如果拋開和李品新的這一次不算,那我差不多是做了整整兩年的本分女人。這樣的日子多好啊,像電熨斗熨過的一樣,平展展地,就過去了。
我只是在深夜的時候才會去想幾件事情,譬如生與死,愛與恨。寬容與報復,存在與虛無。這兩年我看了一些哲學書。我覺得這些命題適合我這樣獨居的人去思考,雖然女人做哲學家的少,可我相信,我可以是一個例外。我覺得我距離這些東西非常近。它們生在我的夢里,被孕育在我的子宮中。我是一個生長哲學的母體。我懷了一個虛無的大孩子。
我的虛無終結于我的生日這天。這些天我總在思考哲學,忘記了告訴你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我的生日是在五月十五日。李品新第一次進入我的身體也是在這一天。整整一年后,他又來了。他讓我看他殘缺了的腿,惡狠狠地罵了我一聲:“婊子。”
他也在告訴我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我的計劃,他的行動都失敗了?,F(xiàn)在,他帶了殘缺的身體,走近我。他的身體,因為殘缺而變得暴虐了。他說:“你瞧瞧你的咒語,它讓我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p>
他的身體確實壞了,被媚紅的三個哥哥打壞了。他多次采取強硬手段,最后終于把媚紅惹翻了。
我還忘記了另外一個事實,現(xiàn)在說出這個事實已經(jīng)太晚了。
我忘記了告訴他應該留神那三個男人。
他一直用那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應該怎么懲罰你?我覺得我太便宜你了。你瞧瞧,我連路都走不直了。你怎么償還我呢?你這個女人啊?!?/p>
我哭了,我的悲傷變成淚水,在往下流淌。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抵擋的力量了。他撕開了自己的衣服,身上到處都是血。右腿上,結了那么厚的血痂。
然后,他瘋狂地撕開我的衣服,哭了:“你看看你,你把我變壞了。你他媽的,就這樣把我毀了?!?/p>
他要我叫他“大爺”,是你害了你“大爺”,他這樣說著說著,就又哭了。
“我怎么聽信了你的話?”他喃喃自語著,像極了一個無辜的孩子。他這個神態(tài)真是讓人又心疼又氣恨。我惡狠狠地說:“我今天過生日,你想要我,就送這樣的禮物給我?”
但聽了這句話,他忽然高興起來了。他說,“今天是五月十五啊。男初一,女十五,在老輩人說來,這些生日都不好?,F(xiàn)在看來,是你帶給我霉運的,不過,”他頓了頓,又說,“我現(xiàn)在就把霉運都交給你吧?!?/p>
接下來,我就看到他拿起了一枝碳素鋼筆。他命令我,“你轉過身去?!闭f實話,我很好奇,很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但他用粗暴的動作把我的頭扭過去,把我的身體扭過去。他用筆細膩,在我赤條條的背上勾勾畫畫,動作有些輕佻,有些跳躍。在他畫的時候,我的背部就有些瘙癢,接下來的好些天里,這種感覺一直存在;在他畫的時候,我一直不說話,不反抗,等到他把事情做完了,我才贊賞地說:“你肯定學過繪畫。我從你的運筆中感覺出來了?!彼湫α艘宦?,沒有答“是”,也沒有說“否”。
最后再多幾句嘴,說一說那條叫“小花”的狗吧。我后來叫它“小婊子”,李品新呢,叫它“小獵豹”。在感情上,它離李品新顯然比離我近得多。它現(xiàn)在對我基本上不理不睬,只是大概念著一點舊恩,它在舔吃我腳底肉末的時候,一直是溫柔的,循序漸進的。它沒想到這樣卻害苦了我,它的動作總使我大笑不止,它以為我是真的樂開了懷,根本沒有想到我已經(jīng)痛不欲生了。
到了六月十五日深夜,也就是李品新來到一個月之后,我對著窗外緩緩升上來的大月亮大哭了一場。李品新在院子里站著,悄悄地抽煙,輕輕地咳嗽,他的額頭上呢,皺紋密布,仿佛在想什么深奧的話題。我已經(jīng)心如死灰,恨沒有多少,愛也沒有多少了。我看著月亮碩大如輪,心里一陣隱隱的惆悵。但那月亮升得好快,一轉眼,它就爬到屋脊上了,我和它對望時,它向我射過來清冷和憐憫的光。
責任編輯: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