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芬芳

１

佳明的媽媽成為我法律上的媽媽那年，她六十二，我二十六。閨中密友米米對我說，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最難相處，嘴碎又多疑，在她們眼里，媳婦再怎么好也是外人?？偠灾?，對付婆婆最好的辦法是敬而遠之，和婆婆住在一起時她狠，你不和她住在一起是你狠。我當然不想陷入復(fù)雜的家庭矛盾中。何況婚前據(jù)佳明說我那未來的婆婆身子骨弱，有風濕病和嚴重的胃病，三十年來中藥未斷，因此我向佳明宣稱婚后堅決不和他父母住在一起。我見慣了身邊的婚后男女，身后跟著一大串的七姑八婆，把婚姻搞得跟家族聯(lián)姻似的，熱熱鬧鬧，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的是兩個人的世界。佳明聽了我的話，也有些擔心老娘和未來的老婆走到了一塊兒會生出許多事端，終于同意不和父母在一起住。

但婆婆還是來了。婚后第三個月，我還沒有玩熟練鍋碗瓢盆和花花綠綠的各式調(diào)料，就不小心懷孕了，這下可好，兩個成年人的一日三餐更是難以解決。劇烈的妊娠反應(yīng)讓我吃不下任何東西，更別說洗手下廚做羹湯了。從小就沒和家務(wù)活沾邊的佳明在廚房里像個沒頭的蒼蠅，炒的菜不是咸得讓人吐舌頭就是寡淡無味。常常是上班時間到了，我們還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無奈之下，佳明一個救急電話就把老娘從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召喚來了。

婆婆暈車，一路上暈得七葷八素都吐了出來，下車后走路直搖晃。婆婆上得樓來，在椅子上還未坐到兩分鐘，便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個布包，剝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裹，露出一個大大的紅包。婆婆說：“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正生著病，沒有來。這個算我補送給你們的，是我和你爸的一點心意。６９９８元，是個大吉大發(fā)的數(shù)字?！蔽易焐险f著都是一家人，講究這些干嗎。佳明伸手去接紅包，婆婆說了聲：“去，這個給你媳婦拿著，你那大手大腳的習慣，還不三天就花了。結(jié)婚后添了小孩，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接過那些有零有整的鈔票，心里一熱，為婆婆對我的信任。婆婆來后不到一個星期，便和左右隔壁的鄰居都認識了。第二個星期，她跟著一群退休的老太太提著錄音機、拿著大紅綢扇去練習舞蹈。我笑著對佳明說：“媽還挺能跟上時尚的腳步呢?！薄澳憧蓜e小看咱媽，她年輕的時候上過師范，在我們那鄉(xiāng)鎮(zhèn)的小學教書，后來因為風濕病，不能長時間站立，才提前退休的。”佳明說。

２

一轉(zhuǎn)眼，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我和老公總是猜是男孩還是女孩。佳明說他想要一個男孩，他一向就喜歡男孩，毫無緣由地喜歡。我最后沒遂佳明的心愿。女兒出生前到女兒出生后，佳明像換了一個人。在產(chǎn)房里，佳明還緊緊地抱著我，任我在他的手上掐出一道道青紫的印。女兒出生后，佳明再也不理我，抱著女兒，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佳明有男孩情結(jié)，但女兒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還是值得疼愛的，而生女兒的那個女人就不可原諒了。我滿以為婆婆會像鄉(xiāng)下的老太太一樣，甚至比佳明重男輕女表現(xiàn)得更強烈一些，或者像我身邊女同事的婆婆一樣，在月子里給無反抗之力的媳婦一些冷言冷語，沒想到婆婆以熱烈的鞭炮聲迎接了我們母女。未滿月的女兒制造了一堆又一堆的臟衣服，那些弄臟的床單和女兒的衣物不及時清洗的話，遇上陰雨天就沒換的了。婆婆以前害怕接觸冷水，現(xiàn)在婆婆堅持親自手洗這些臟衣服，說洗衣機洗不干凈。婆婆說這些小孩的衣物，還有月子里大人的衣物，是要用太陽曬干的，經(jīng)過陽光消毒，有陽光的味道，女兒和我就會少生病。

女兒出生后，女同事的婆婆王嬸特意上樓來“安慰”婆婆一番?？善牌耪f：“添個孫女好啊，現(xiàn)在生男孩女孩都是一個樣。我老早就說了，不管我媳婦生男孩還是生女孩，我都喜歡，生男孩放五千響的鞭炮，添個孫女我放一萬響的鞭炮?！逼牌诺囊幌?，說得王嬸放心而去。我在房間里偷聽到了婆婆和王嬸的一番對話，悄悄地流下了眼淚。

３

女兒兩歲的時候，佳明迷上了網(wǎng)絡(luò)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三更。這自然引起了我的不滿，礙著婆婆的面子不好發(fā)作，和佳明開始了冷戰(zhàn)。最初還礙著婆婆的面子，沒有言語上的沖突。我和女兒占據(jù)著寬大的床，而佳明以書房為據(jù)點，小兩口開始鬧著分居。婆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我和佳明之間左右為難，我知道她既心疼兒子又同情媳婦。婆婆找機會跟我聊天，知道我對佳明的不滿，是因為佳明總是把大量時間放在網(wǎng)絡(luò)聊天和網(wǎng)絡(luò)游戲上不抽出時間陪我和女兒后，她氣得直罵她那渾小子，還向我檢討。我心想這怪您老人家什么事呀，“兒大不由娘”。晚上再看佳明溜進書房，婆婆二話沒說，佳明前腳進書房，婆婆后腳就跟進去，搬了一把椅子在佳明身邊坐下，眼睜睜地盯著屏幕看。“我要看看，這個破機子到底有什么魔法！”婆婆怒氣沖沖地朝佳明吼。佳明尷尬地笑著，神情訕訕的。第二天，我下班后，竟然發(fā)現(xiàn)婆婆沒有做晚飯。婆婆說：“燕子，走，我們帶月月到外面去吃，今天沒買菜。”我不知道一向節(jié)儉的婆婆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想要問“那佳明怎么辦”，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飯吃到一半，佳明不停地給我打手機。婆婆說：“莫接，這渾小子不整他一下，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天吃完晚飯，我和婆婆帶著女兒在廣場上玩到１０點半才回到家。在門口碰到鄰居張大嬸，她說：“你家佳明到處找你們，說手機也沒人接，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我和婆婆偷偷地樂了。有了婆婆這個堅強的后盾，孩子氣十足的佳明也不得不收斂起他的玩心。

４

女兒上了全托幼兒園，婆婆閑下來就沒有什么事，她和隔壁的張嬸還有社區(qū)的老太太們整天待在一起。

婆婆的胃病和風濕病還是老犯，佳明說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婆婆說她最近迷上了氣功，神乎其神地說：“這種氣功練到一定程度，生病了可以不打針不吃藥，不用上醫(yī)院?！彼挠馗c執(zhí)著讓我發(fā)笑。

婆婆的風濕病越來越厲害了，左腿走路也出現(xiàn)了障礙，一跛一跛的，但她還是拖著跛腿去練功。那天我上班，剛一出門，看見隔壁的張嬸在我家門口站著，像是在等誰。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就準備下樓，張嬸怕誰聽見似的，低著聲音對我說：“燕子，我跟你說個事，你婆婆的腿都那樣了，你怎么不帶她到醫(yī)院去看看？”

“佳明是打算帶她去，但她堅持不去，說練功的人是不能去醫(yī)院的，我犟不過她?！蔽艺f完了這句話，就急匆匆地準備下樓，時間來不及了，我真怕啰唆的張嬸和我東拉西扯地說得太久。張嬸一把拉住我：“你這傻丫頭，怎么一點事不懂呀！哪個說練功不用上醫(yī)院了？我們練功只不過是鍛煉身體而已。你媽和我們一起練功的時候，我問她怎么不去看看腿，她說月月上了全托幼兒園，比一般的幼兒園貴了好多，得花不少的錢。還有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買新房貸了八萬塊錢的款，每月要還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能再拖孩子們的后腿，這點病，忍一忍就能挺過去的……”

張嬸的話還沒說完，我愣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我怎么這么粗心和冷血，吃了三十多年中藥的婆婆，這種慢性病，怎么一下子就能好呢？婆婆那些氣功能治病的說法，是她不愿意給我和佳明增加負擔而編織的一個謊言，她只不過想為家里省幾個錢而已！我對婆婆的關(guān)心實在是太少了。這三年來我只是被動地接受著婆婆對我的好，心安理得地被她伺候著。而我卻像一壺燒不開的水和婆婆客氣著客套著，從來沒有真心地去主動關(guān)心婆婆，當她被疾病折磨著的時候，我甚至還在心里想，反正她這三十年都是這么過來的。在我的心中，女兒能上好的幼兒園比婆婆看病重要，我和孩子還有佳明能住上好的房子也遠比給婆婆治病來得緊迫……我不是一個冷血動物又是什么？

我轉(zhuǎn)身推門進屋，看著正在給月月穿衣服的婆婆，她的神情是那么專注，竟然沒發(fā)現(xiàn)我進來。我哽咽著叫了一聲“媽”，婆婆疑惑地抬頭看我。我想對婆婆說：“媽，我這次真的不能再和你站在一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