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立
畫匠
沒有人稱他做“家”。比起其他匠人來說,他應算知識分子了,可仍然被歸為匠人之列。他甚至比不上木匠一樣的人,木匠能夠?qū)崒嵲谠诘刂圃斐鲆恍崒嵲谠诘赜杏玫奈锛?,比如房子,比如水桶,給人以實用。畫一幅再完美的像能止餓解渴么?能盛東裝西支物撐重么?一個人在自己的心里如何,自己心明如鏡。一個人在別人心里如何,自己花上一輩子也弄不懂。人若在生,一幅畫像遠不比一個活人生動;人若死去,畫一幅畫像只能是強加給別人形象,時間久了就會陌生如路人,且時間越久越發(fā)陌生。因此,還不如修一棟房屋留給后人,讓后人有一個實惠,讓后人有一個紀念。
畫匠常常挨餓。
畫匠等待人們飽暖起來之后肯定有人生出無聊的念頭,要制造一種虛無的東西糊弄自己和別人。
畫匠便著力把自己那些風雨的斑痕刻進去,所以每一幅畫像都叫人親近,不管這個真實的人是殺人狂還是修女。
而畫匠死得很快,畫匠的作品死得更快。
而有畫像的人并不比沒有畫像的人活得更久。
這恐怕是畫匠的悲哀。
畫匠可能明白這一點,所以畫匠一般不給自己畫像。
木匠
木匠心里明白,越是通直的木頭,越是被先用。木匠覺得這有點不公平,但誰愿意用那些彎彎曲曲的木材呢?
但是木匠也明白,最終還是彎曲的木頭朽得快,因為一塊材料老是沒有用到本該用上去的地方,可能就會放在一邊,久而久之,便因日曬雨淋或蟲蛀風蝕而腐朽。
木匠便懂得了這樣的道理:一個人老是閑著,肯定朽得快。
懂得了這樣的道理后,木匠更加珍惜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不斷地找事做,這也不全是因為要找錢用。
以前,木匠認為干木工不好,一日到黑都是靠賣力氣,但找的錢并不多。他很有點三心二意,功夫也就不精不細。
此時,木匠開始反思自己。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點什么呢?一無其他技能可做別的輕松事,二無本錢做生意,還是得做木工。
從此,木匠便安心做木工。心態(tài)平靜了,手下的活也越來越做得好了,便成為很出色的木匠。這是木匠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篾匠
要把一根竹子破成無數(shù)細若游絲的篾絲,這不只是一個技藝問題。
云老漢說,真正的篾匠不是用刀而是用心在破篾絲。
開始我并不懂這句話。為了弄懂這句話,我呆呆地守著他看。他完全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眼睛看著十分遙遠的地方,也許是想象的極限時空;嘴里哼著小曲,那是他即興創(chuàng)作的,我無法弄明白。篾絲從右手走向刀刃,然后一分為二,成為更細的篾絲。那是怎樣的篾絲!又細又勻,簡直像兩根分不清彼此的長頭發(fā)。
可是,我仍然不懂他的話。心能破好篾絲么?
有人告訴我,他能在漆黑的夜晚破出又細又勻的篾絲。當我知道他晚上愛在河邊破篾絲時,便懷著好奇來到河邊。遠遠就聽得那獨特的曲子,從黑暗中滲透過來。我循聲而去,臨近之時,我大聲喊道:“云爹,你在破篾呀?!彼A撕叱?,應道:“是啊,你來做么子?”我頑皮地回答他:“嘿嘿,看看?!?/p>
我便摸黑走上他的小木樓。青蛙唱和,清風徐來,夏夜河邊的小木樓真是舒服,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河面遠處有一點弱若星辰的漁火,在黑夜里閃爍,這更襯托了夜的黑暗。這實在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哇。我劃燃一根火柴,看看了正在破出的篾絲,當火柴熄滅之后,又用手摸了摸那篾絲,真是令人驚嘆:和他白天破出來的一樣均勻、細長!
我驚奇地問云爹:“你怎么能摸黑破出這樣像頭發(fā)絲一樣的篾絲?”
“是什么緣由呢?哈哈,只要能靜下心來,用心去破,堅持練足夠的時間,誰都做得到。只不過是很多人都心浮氣躁,容易分心,一分心刀口就會偏方向,篾絲自然不直不勻,在過關(guān)節(jié)時還會折斷。”
是么?
我望著黑暗深邃的天空,覺得這天空越是黑暗便越是深不可測。
云爹也似這夜空,深不見底,但卻有一盞星星在深處明亮著。
河風吹來,云老漢的小曲又哼了起來。
鐵匠
面對鐵,自己必須是鋼。我的岳父用了近一輩子,才一層一層地悟進了這個道理中去。
岳父僅幾歲時就先后沒了爹娘,便跟了一個鐵匠親戚出來闖江湖。十一歲時跟了親戚流浪到湘西南的會同縣城打鐵。
十一歲怎么能打鐵呢?我無法想象這種情況。我也沒有問過岳父,所以無從知曉。但是一個從十一歲就開始打鐵的人,肯定對鐵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他究竟有怎樣的理解,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問過他。我只知道他活到如今七十多歲很不容易。
來到我們會同縣城定居后,師父又去世了,他便在這異鄉(xiāng)孤身奮斗。后來,進了手工業(yè)社,又隨著手工業(yè)社轉(zhuǎn)為二輕廠而成為二輕行業(yè)工人。這就注定了岳父一輩子與鋼鐵打交道。岳父便練就了煅、鑄、焊、車多種過硬本領(lǐng),人稱“姚把師”。所謂“姚把師”,首先當然得姓姚了,然后得是行家里手,因這“把師”與北方的“把式”意義相近,而且層次更高,不僅要里手,還得是“師”字輩。而令人奇怪的是,岳父一字不識,卻能靠心算把帳算得清清楚楚,所以做鐵家伙并不需要圖紙,做出來的東西分毫不差。
真正的鐵匠一個重要的要素還得是鋼。岳父是在打鐵的過程中,把自己打成了一塊堅硬無比的鋼的。他的五個孩子出生后,岳母因偶受驚嚇而瘋,他率領(lǐng)孩子們一邊照顧、醫(yī)治病人,一邊在工作之余偷偷摸摸幫人擔沙子、做鐵活,勉強維持全家生活和供孩子們上學。而他終于累垮了身體,常常吃不下飯,可是他作為家里惟一的支撐,覺得要咬牙堅挺。一天到晚,除了很短的睡覺時間,他一刻也不空閑。全家終于度過了難關(guān)。
而他,一個鐵匠,成了一塊再不能更堅硬的鋼。
藥匠
藥匠最愉悅的是能醫(yī)好別人的病,最痛苦的莫過于對于有些病束手無策,甚至自己的病自己最終不能醫(yī)好。
榜爺知道這一點,而且也清楚自己的醫(yī)術(shù)不是很高,但仍樂意做著山寨的草藥匠。
山寨的草藥匠,就是能夠用草藥給人治病的人。草藥匠的知識和技藝不是從書本和學堂里學到的,全憑師父口傳手授。其實,鄉(xiāng)村匠人都是這樣傳承知識、技能的。大多數(shù)匠人是祖?zhèn)?,也有一些匠人是跟別人學習的。跟別人學得有條件,要么跟師父有點親朋關(guān)系,要么相距較遠不會進入師父勢力范圍而搶了師父的飯碗,當然還要學費,舊時還得在師父家當三年殷勤的小工,還得在過年過節(jié)和師父師娘過生日時一次不落地去孝敬。等徒弟熬成了師父,也可以磨難別人了。
草藥匠因為自己底氣不足,便總要用點巫師神漢的法術(shù)唬人,又是用香紙,又是用紅花(公雞),又是念咒語,請已經(jīng)成神的“師父”驅(qū)邪逐鬼。
榜爺自己在醫(yī)病不見效時要用法術(shù)相助,而他自己家里不怎么請巫婆神漢的。有一回,榜爺從山上做事回來,見到家里有一個巫婆在裝神弄鬼,說什么榜爺?shù)尼袒畈涣恕0駹敳还苋叨?,操了一根尖杠直刺向巫婆,那巫婆行頭也來不及拿就逃之夭夭。
榜爺雖然性情暴躁,但為人很好。不管是誰來喊他去醫(yī)病,他只問癥狀以備藥物,從不問價錢如何,醫(yī)治過后,無論效果好壞,隨人家給。他說,世上有病人才有藥匠,不是有錢才有藥匠。
倘若他正在一個窮人家醫(yī)病,富人家差人來以錢相誘,叫他立馬撇這家去那家。他會說,你們家到底是人生病了,還是錢生了病?或者說,不看見我正在給人醫(yī)病么?你怎么叫我給錢去看病呢?給錢看病,恕我無能,另請高明。
所以,榜爺在山寨里是一個話題人物。大家記得他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也有人記住了他是一個個性十分分明的人,就像他用的草藥,有實用,味道卻并不好。
解匠
要在沒有路的地方鋸一條路出來,這是相當難的。
十多歲到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和我的父親為修繕購買的木屋,經(jīng)常解板子,當然不是用機器鋸。把木頭支到胸部位置,兩人各站一邊,共執(zhí)一把大鋸,來回拉扯,靠鋸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去咬出縫來。揮下的汗水和飛濺的鋸屑一樣多。所以,我對解匠的艱難有很深的體驗。
開始,我認為解匠是用身體說話的人,全靠體力工作。后來,我知道,解匠也和任何一種工作一樣離不開心智。在兩個人拉扯鋸子的時候,如何傳遞力量以節(jié)省體力,如何傳遞信心以減輕酸痛,如何讓鋸路平直而使板子平整,這些都需要智慧和感覺。優(yōu)秀的解匠是很聰慧的人。
解匠也有小小的狡黠之時。我剛學解板子時,父親跟我說了一個故事,故事中的老鋸匠確實有意思。說是一個年輕人跟老解匠學鋸木板,第一次便到遙遠的深山里去解板子,吃午飯時,年輕人吃不了那么多。老解匠要他無論如何吃下去,并教導他說:“如果第一次吃剩了,主人家就不會帶這么多了,以后會吃得更多?!蹦贻p人拼了命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