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之歷任《大公報》記者、特派員及香港《文匯報》代總編輯、文匯出版社總編輯?,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暨南大學與同濟大學客席教授、廣東社會科學院兼職研究員、香港作家聯(lián)會創(chuàng)會會長。著作有散文、隨筆、文選三十余種及詩詞研究《古詩擷英》等。其短篇小說《孫子》于一九四五年由茅盾選入《抗戰(zhàn)時期小說大系》。其散文、隨筆、游記文學分別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1989年全國優(yōu)秀散文雜文獎、1992年海外華文文學《徐霞客游記文學獎》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海峽情》特別獎、百花文藝出版社“韓愈杯”散文獎。
以“飲水思源”來記述我對上海的經(jīng)歷,是十分確切的。
我與上海締結(jié)的是文化與文學因緣,得遠從20世紀1935年算起。在那個動蕩時代,我以半工半讀生活于南中國的大都市——廣州。廣州的永漢北路有一間生活書店,它為青少年讀者設(shè)有特殊座位,來到書店可以坐在那里不必購買就可取閱書刊。書刊是從上海運來的。我常常是特殊座位的座上客。于是,我接觸了左聯(lián)作家的作品,從魯迅、茅盾、郭沫若、郁達夫到巴金、葉圣陶……的著作都被我如饑似渴地搶讀著。著名的刊物是《小說月報》、《創(chuàng)造》、《現(xiàn)代》、《太白》以至《譯文》、《宇宙風》、《生活知識》……每期新到,都在我瀏覽之中。除了生活書店,廣東中山圖書館也是我靜坐苦讀的地方。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有一天去逛廣州的文德路舊書攤,看到上海出版的《世界文庫》,煌煌巨冊,定價不便宜,我于是向由家鄉(xiāng)來廣州市立二中求學的同鄉(xiāng)借錢湊足書價買了回來。就是這部《世界文庫》,助我從30年代就知道一系列的世界名著,也知道了托爾斯泰、高爾基、果戈里、契訶夫、莫泊桑、屠格涅夫、杰克·倫敦……真是開拓了文學視野。這部《世界文庫》一直隨我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到了十年“文革”。因我在大學教書,被加以宣揚封資修的罪名關(guān)進牛棚而毀于暴徒抄家之手!
追憶30年代,我從上海獲得知識來源的過程中,還有一頁漂泊生涯的記載,那就是與周鋼鳴的通信。他當年在上海參加左聯(lián),是我的表兄。他知道我在廣州過著苦讀的生活,就在通信中為我分析階級斗爭及抗日救亡運動的形勢,鼓勵我學習寫作。那年代,日本帝國主義已在策劃全面的侵華陰謀了,救亡運動如火如荼。鄒韜奮先生是救國會領(lǐng)袖之一,南來香港創(chuàng)辦《生活日報》,準備應付變局作抗日宣傳。周鋼鳴介紹我去香港謁見韜奮先生,擬投身報社做一名校對以取得學習的機會。由于香港環(huán)境特殊,文化、語言等都顯得隔膜,《生活日報》的業(yè)務、發(fā)行都有困難。韜奮先生決定遷回上海出版,囑我與鋼鳴聯(lián)系,可到上海工作。我雖然感到失望,但得到韜奮先生的鼓勵,是我畢生難忘的事情……抗戰(zhàn)爆發(fā)了,敵機頻頻轟炸廣州。不久,日軍沿粵漢鐵路進攻廣州,我只得倉皇逃難,退避桂北山鄉(xiāng)。當桂林形成后方“文化城”時,我得到避難桂北的上海復旦大學教授樂嗣炳的愛護、鼓勵,推薦我去桂林會見王魯彥先生;承魯彥先生挈愛安排我做他主編的《文藝雜志》助理編輯,為雜志校稿、跑印刷廠、與作家聯(lián)系、取稿。就是這樣的機緣,我認識了巴金先生。他寫的《還魂草》就是在《文藝雜志》上連載的。
說來真是幸運,自與巴金先生結(jié)識后,迄今已六十年。不論在香港、在重慶、在上海,他對我念舊,令我崇敬難忘。而上海一批老作家如柯靈、艾蕪、王西彥、吳強、辛笛、峻青……都成了我對上海系念的老友。
令我感念的還有茅盾先生。他從上海流寓香港時,主編《文藝陣地》,作為抗戰(zhàn)宣傳的重要陣地。我把一組描寫桂北山鄉(xiāng)的散文寄給《文藝陣地》,獲得發(fā)表。1945年,我寫的一篇短篇小說《孫子》也蒙茅盾先生選入《抗戰(zhàn)時期小說大系》,作為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公司繼《新文學大系》的續(xù)篇。后因動亂,未能出版。
令我對上海感念的還有一件事,就是1946年我在重慶參加國共談判的采訪活動中,曾用兩個晚上對周恩來作了專訪,寫了長文《十年談判老了周恩來》,對他的生平事跡作了較全面的記述。當年上海出版的《文萃》雜志就敢于全文刊載。
總之,就我的新聞文化、文學寫作的過程來說,我得到上海的熏陶以及師友的鼓勵、栽培是畢生之幸。而在新中國建立之后,我與上海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了。我奉派到香港擔任香港《文匯報》的領(lǐng)導職務,兼編一個《文藝》周刊,更得到巴金先生及許多著名作家的支持與賜稿,使這個周刊長達十年在溝通港臺、大陸及東南亞方面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因為我對上海感念太深了,除了十年文革有過隔絕,爾后不論什么季節(jié),我?guī)缀趺磕甓嫉缴虾L接H訪友,也就親歷了、目擊了上海翻天覆地的歷史性的巨變。記得1989年,上海《文匯報》舉辦過關(guān)于拓展文學副刊的座談會,我應邀參加。在會上我力陳上海應重振成為全國文化、文學、出版事業(yè)中心的權(quán)威地位,以配合、適應上海國際大都市的崇高形象。
如今,當我重游上海時,單是文化上海已呈現(xiàn)驚人的變化了——
我到昔日的四馬路——福州路,今已演變成輝煌的文化街了。新聳立于高空的上海書城大廈俯視全城,中國科技圖書公司也雄視一方,報業(yè)集團在創(chuàng)新績,文教用品商店簇簇成市……文化的積淀與傳承在大放光芒!
我還登上東方明珠、金茂大廈,進入宏偉的歌劇院,進入寶藏豐富的圖書館、博物館,漫步如海洋的時代廣場,憩息于翠色滿眼的城市花園,欣賞外灘冠絕東方的旅游文化,我數(shù)不清每天經(jīng)上海的千萬人流……啊,上海,已在全世界的矚目中成為空前繁榮的大都市了!
但是我卻記住臺灣近代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連橫提出的警語,他說:“歷史是民族的精神,亦是一面鏡子,一個國家的興衰,社會是文明或野蠻,政府施政的得失,物質(zhì)的空虛或充實,通過歷史文化能看清楚,因此歷史文化是非常重要的?!?/p>
要認識今天的上海嗎?從現(xiàn)象到內(nèi)涵,有突出的歷史文化為我們作引導,讓我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是受到上海文化栽培的過來人,抱著飲水思源之情,遙向上海致以虔誠的祝福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