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田
我的紅色行囊就在客廳的沙發(fā)邊停著,常年。走,只是鎖上拉鏈的一瞬間。
讀了那么多年中國文字,最喜歡的莫過于兩個字:行在。行在交子會,是指錢的流通:行在水云間,則是人的逍遙。
誰不愛逍遙?
春成都
太陽在成都是個奢侈品,麻將聲是成都的背景音樂。據(jù)說上帝有天乘飛機微服私訪到成都,被撼天動地的麻將聲驚動,他從舷窗循聲望去,只見一片瘋狂明亮的黃色油菜花海,不禁吁嘆了一句廣告似的語言:這真是東方的伊甸園?。?/p>
每年約會成都,總有三個重點詞:桃花、雨水和川菜,互相之間是時間遞進(jìn)的關(guān)系。
龍泉的桃花又開了,民間運動會也在BBS上鬧騰起來,而真正聚會的日子往往總是要下點雨的。一部分意志堅強的人冒著微雨繞著怒放的桃花陣跑圈,比如我;一部分“腐化墮落”的人一邊喝著茶水一邊隔著淡淡的雨幕搓麻將賞桃花,比如鼓樓姐姐。龍泉的春花不全是桃花,櫻花和海棠也開得妖嬈。霏霏春雨中,大家衣衫單薄,個個凍得縮頭縮腦,但皆努力做詩情畫意狀,指點著雨中的景物。女人們翹著蘭花指,啊,櫻花多美啊。精通園藝的右邊衛(wèi)哥哥平靜地說:姑娘們,那是海棠。
放晴了,是成都難得的節(jié)日,我們也許會去大慈寺喝茶聽?wèi)?,靜靜地看樹上的暮花婷婷地落在茶杯邊沿,然后說一些孩子男女之類的閑話,比如毛毛今天發(fā)了他生平第一封“伊妹兒”,扳著字典就好像扳著小女朋友的手,好字跟好色似的。又也許會去距離成都十四公里的梅隆溪古鎮(zhèn)上坐坐船,最大的目的無非是上對岸吃一盤紅艷艷的蝦仔田螺鱔段雪魚。艄公輕輕搖著櫓,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簡陋船家的一盞清茶味道居然鮮到了今天,毛毛抓著船上的麻將子兒幾次想把它扔到河里頭去。
村口有人賣花環(huán)。很多人就那么花枝招展地走過鋪石板的街道上門板的店鋪。我也花枝招展地在船上假寐,寐眼中隱約記得河邊有老樹,堤欄邊一個老人為另一位老人掏耳朵,耳匙有一大串,它們好像叮當(dāng)作響似的夸張。幾個街坊圍著看。聽說這掏耳朵的古老活計確能把人掏得有點HIGH,也不知是否真的。臨街的鍋熬著豆花,翻炒著河蝦。家家的晾桿上掛滿了土法制淡黃小豆豉,零零落落的外人東張西望地走過。
鼓樓姐姐家的街邊扯了橫幅插了彩旗,被辟為成都美食節(jié)的分會場。“四川為全國人民做飯”這話真是掐中了要害,我也省得不遠(yuǎn)萬里為嘴傷身。滿街浩浩蕩蕩吃景無邊,我翹著紅指甲坐在一盞略生了點銅銹的燈下等著紅嘴螺和龍井茶。晚上還有幾個朋友的夜談,在姐姐家的屋頂花園,但是不知道清涼那般,還要裹了柔軟的小毛毯。月亮大而清楚,姐夫精心選的豆干柔韌無渣,電茶壺在旁邊突突冒著熱氣,有點想不通下午的陽光還猛烈著呢,眼下送進(jìn)嘴里的水果卻那么甜而冰涼。
我走的時候,掐了姐姐家屋頂花園的一朵櫻花。是櫻花,不是海棠,壓在給姐姐留的字條上,她兩天后才發(fā)現(xiàn)了這惹人眼淚的小東西。
夏云南
當(dāng)別的女人選擇在廚房里忙碌或者深陷在沙發(fā)里涂抹指甲油的時候,我背著一只五十升的德國BIGPAK大背包,懷揣著一張價值兩千元的雙程機票,假模三道地武裝起沖鋒衣褲、克萊曼野外鞋,戴上防紫外線雪鏡、攀爬雪山用的雪杖,轟轟烈烈云南行去。
有位朋友的太太對我說:哎喲,我是一定要住酒店的!我笑笑并不說話,因為下云南感覺最好的還是要住青年旅館和山間旅店。她必定不曉得靠在麗江國際青年旅館三樓小陽臺、那長滿了新鮮小蘑菇的樹墩子上的感覺。略一抬頭便可見到半個麗江城的鴉鴉屋頂和皚皚的玉龍雪山。常有微風(fēng)拂過,斑斕的蝴蝶飛過,高原紫外線公平地逐一掠過懸掛在庭院鐵絲上各國男女青年的內(nèi)褲,也是便覽世界各地風(fēng)土民情的良好時機。
青年旅館最善解人意的地方就在于它永遠(yuǎn)供應(yīng)白霧騰騰的熱水,燙得你咿咿呀呀,仿佛大研納西古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中的女人們常常要站在冰涼的溪水里洗白色的被單,仿佛愛勞動的西施。麗江鋪著大塊彩石的街道上,整日呼嘯而過青年旅館美麗老板娘的五條半愛犬(含一條斑點狗和一只半黑不灰的貓),它們成日拉朋結(jié)黨,共同進(jìn)退,長年勾引網(wǎng)上“好色之徒”借口關(guān)心它們的健康與長勢,順便關(guān)心一下那妙人兒女主人。
當(dāng)旅游旺季帶動所有酒店價碼狂飚的時候,位于哈巴雪山上公路到高路的岔道口的TINS只收十塊錢/床位。這天塹險要地勢,是徒步旅行者的必經(jīng)咽喉。晚上站在院子里刷牙,平視的是黑黢黢的大山,抬頭是亮晶晶的銀河,側(cè)耳聽空谷回蕩的三兩聲鵝叫,回眸見柔黃燈光里的木雕窗花,一跺腳,就那樣坐在地上歡暢地大哭起來。
菜譜是麻繩穿起的竹縻,一半漢字一半英文,已經(jīng)被先吃者摩挲得發(fā)亮。依稀看到有巧克力粑粑,結(jié)果是白面餅上融了一塊巧克力;又點了蘋果粑粑,上面(只是)換了幾片蘋果;還有油炸粑粑,干脆就是北方街頭的大油餅。迎著從對面玉龍雪山上吹來的涼風(fēng),掏出瑞士軍刀來砍油餅,使每個等著吃油餅的人倍添豪情。
從TINAS下虎跳石,抱胸坐在天然的黑色大石上,像電影上真正的武林高手氣吼吼地看虎跳怒嘯大江奔流,只覺心胸滌蕩是非恩怨轉(zhuǎn)頭空,一道絢爛的彩虹橫跨兩岸,令人不禁拍掌叫好。
只有驢子才能馱到的高度是山腰上的小小庭院,他家的廁所有“天下第一”的美稱。提著褲子在蒼松翠谷間顫巍巍地站立起來,可見逼面而來的玉龍雪山千秋不化的白雪。雪氣裹挾著微風(fēng),像冰涼的手撫過你的臀部;也引起牛頓萬有引力的著名實踐——房前屋后蘋果仆仆落地,就那樣閑散閑落,從容沒有期待,仿佛單身多年的女人的心。
慢慢地高原陽光灑下來,慢慢地白云遮住了玉龍的雪頂,慢慢地喝干了杯里算不上正宗卻溫暖宜人的熱巧克力,慢慢地有人進(jìn)出“天下第一廁”……誰都不帶表,卻用最人本的生物鐘估摸著午飯的時間和內(nèi)容。白天有時落小雨,對面的玉龍便飛雪。飯后有人午睡,有人翻閱“驢皮書”,有人洗一天中的第二遍澡,行人在陽臺上對焦拍雪山,有人和新上來的朋友喝酒聊天,有人討論拿四顆星攀越哈巴雪山,有人尋找寂寞的鬼佬登山者操練塵封已久的外語。美國人詹姆斯?希爾頓在他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有一句話:“神秘和夢幻參半——一種終于來到世界的某個盡頭和歸宿的感覺”印在中甸四大景區(qū)的門票上,而我們坐在馮老板手制的樹墩椅上迎著山風(fēng)用它們玩殺人游戲。在HALFWAY耀眼的黃旗子獵獵的響聲中,我隨手翻到半月前一個阿根廷人的留言:“這是一個遠(yuǎn)離我們喧囂生活的地方,一個距離夢想最近的地方。親愛的朋友,只要你坐在這里,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比胍?,大家依舊圍坐在HALFWAY的小小陽臺,有一種原始社會的親切和信任,中央燃著一只溫暖的炭火盆,男人們吹牛喝酒,女人們烘烤衣物,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看見銀河。
在橋頭坐上了公交車,幸福的淚水汗水和著臉上的鹽和泥到處橫流,當(dāng)車開到候烏天堂拉市海,由于東邊日出西邊雨,兩道粗壯的彩虹從天而降,祥云繚繞:最美的景色和最壞的心情原有相通,因為它們最終都會走向盡頭,在你憂傷或者喜悅的目光里。
秋杭州
記得那天到杭州沒有帶傘,跳出來兩個過路的“許仙”一起避雨,三個人準(zhǔn)備打車到西湖去,卻硬生生地被一位當(dāng)?shù)乩喜珨?shù)送上了旅游大巴。大巴上沒有別的乘客,司機也不肯收我們的錢,原因是今天下雨,你們?nèi)チ宋骱部床坏綎|西。于是就去樓外樓吃醋魚吧。出租車司機一聽就搖頭:去什么樓外樓,我?guī)銈內(nèi)€杭州人自己吃飯的地方吧!于是一溜煙到了一個至今回憶不出名字的所在,叫了一大桌子菜,并不貴,味道卻好極了。
一個人找清凈,路人給指了一條“龍道”,說皇帝爺每番來杭州都是走這里的,后來杭州人自己的婚娶也會選這里,有貴氣又無俗氣。果然是一條好路。筆直筆直,隱匿在一片黃葉林里,沒有其他行人。黃葉紛紛擾擾,有的落在濕潤的大地上,有的落在我肩頭發(fā)稍,有的飄進(jìn)沿路潺潺的小溪里,我掏出手機想看看時間,信號,很知趣地陷入一片茫然。
我走一走,又跑一跑,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無邊的黃葉簌簌四落,我沖動地想:在這里,就是脫光了衣服,也不會有人知道吧?峰回路轉(zhuǎn),突然看見一個表情閑適的正在用籮篩篩沙子的年輕男子,沙子與石頭在籮篩兩邊分流,發(fā)出的低低的撲勒撲勒的聲響。我與他擦肩而過,越走越遠(yuǎn),突然他在我身后很遠(yuǎn)的地方唱喏似的喊了一聲:小姐,一個人走路不寂寞嗎?
下榻的酒店訂在中國美院旁邊。中國美院以前的名字叫做國立藝術(shù)院或國立杭州藝術(shù)??茖W(xué)校,我外公曾在這里做過一段時間的美術(shù)教師。暮色四合中,我端一杯龍井打開窗子,看那一株株影影綽綽頂天立地的路邊梧桐,心里充滿了滄桑與感慨。離開的時候我還在門前的馬路上摔了一個“大馬趴”,引來五六個人旁觀,但我視而不見。那天高處的梧桐樹恰好飄了片黃得璀璨的五角葉子落在我頭上,引導(dǎo)我看到那葉子縫隙里透藍(lán)的天,我看啊看啊,心里想著外公當(dāng)年也定是愛這透藍(lán)澄凈的杭州的天的,真是高興得好半天都不想爬起來了。
冬西安
獨自站在古城西安的雪天下,站在高與天接厚不透風(fēng)的明代城墻垛口,把手從大衣口袋里伸出來,接那一朵一朵漫天飛舞的潔白愛情。我起初不覺得冷,也不覺得苦,但鞭炮一響,便淌下淚來。
每次我乘飛機回西安,坐著咸陽機場的大巴晃晃悠悠往家走的時候,多半已經(jīng)到了下午。這時候李白的一闋舊詞總會飄然而至“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而車窗外,暮色中可見覆斗形的漢陵、依山而建的唐陵,它們?nèi)缜О倌昵耙粯哟A⒃谀抢?,毫無改變心事重重。
我的外籍教師曾經(jīng)問我:西安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我說:一座大的墳?zāi)?。的確,每次歸來,我都能感覺回到了這巨大墳?zāi)沟男呐K——那凝重的黃土味,癡纏著兵馬俑、城墻和暮鼓晨鐘;蒼涼的秦腔味,哭聲一樣飄蕩在寒冷冬季沉甸甸的空氣里;幽暗的書卷味,一流大學(xué)、四方城池和筆直的大街;迷人的舞袖香,見諸花萼相輝樓這樣優(yōu)雅的名字,以及落日余暉下和裊裊的鴿哨模糊成一片的斗角飛檐……仿佛灞上雪柳年年依舊。
在西安,你總會感慨自身的微茫,這是在任何城市都不會閃現(xiàn)的感覺。郊外漫山遍野的矮樹青草,下面幾乎都埋著身份顯赫的尸骨,他們曾經(jīng)在屬于他們那個年代衣錦華服唱和興衰,只有說到愛情的時候,地上和地下的人們才在上帝面前有著一樣尊貴的靈魂。十年前,我的初戀男友在這明城墻上送我風(fēng)箏和梁實秋的《槐園夢憶》。十年后,我以為我能忘記他,卻因偶然聽到他與另一女子結(jié)婚的消息,而獨自悵然于烽火高臺之上。
無數(shù)的觀眾,面對楊玉環(huán)小小凋敝的墳塋和衛(wèi)子夫已經(jīng)湮沒翠嶺的白骨,揣測這兩個飛黃騰達(dá)的美麗女人曾經(jīng)驚世駭俗的愛情。然而歷史是不同于愛情的,雖然輝煌繁華的歷史中必有聞之?dāng)嗄c的愛情,轉(zhuǎn)瞬而逝的愛情里也隱有蹕跋黃塵的歷史,但兩者的最大不同終其一點:愛情是沒有證據(jù)的,沿途留下的,全是歷史的證據(jù)。
因此我們也是沒有證據(jù)的,雖然風(fēng)箏飛過高天的時候,他的吻驚鴻一瞥地,曾掠過我的嘴唇。
不分四季,晚上去麻家什字小吃街吃宵夜是一個很好的節(jié)目:炭火孜然,烤肉啤酒,有助于失意的人重燃活下去的勇氣。青煙繚繞的一條街,燈火通明,兩邊寵辱不驚地羅布著字畫店、旗袍店、包子店、烤肉店和古董店。偶爾還能在深藍(lán)天幕中看到一個黑木頭尖頂,那是后街的明代大清真寺。雪月上半彎,狀元府第紅綃映雕欄。
吃飽,喝足,爆竹聲中一歲除。神仙,妖怪,斗罷艱險又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