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早晨起來,劉寶根做熟了飯,推了推還鉆在被窩里的老婆齊二女說:“飯熟了,起來吃吧?!?/p>
齊二女動了動,又動了一動,就不動了。
劉寶根又說:“起來吃飯吧,吃完了去后坡上薅谷子。”
齊二女哼哼了兩聲,又接連哼哼了好幾聲,然后擠出一句話:“我難受?!?/p>
劉寶根邊端坐在灶上的鍋邊說:“好好的怎么就又難受了?”
齊二女說:“難受就難受了嘛,咋啦?”
“我就是難受了嘛!我就是難受了嘛!”齊二女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子在被子里惡狠狠地動著,好像連炕也開始動起來了。
一見齊二女生氣了,劉寶根就不說話了,把端起來的鍋放好,放的時候鍋里的黃黃的糊糊從邊上晃了出來,燙了他的手,他看了看手,又朝手吐了一口唾沫,穿了衣服就往外走。劉寶根走出院子,一只半大不大的豬在門口等著,見 他出來,哼哼著跑過來,用嘴拱了拱他的腿。劉寶根把豬踢開了,自言自語道,人哼哼,豬也哼哼。你也想那玩意兒啦?你也想吃大炸啦?豬叭噠了幾下嘴,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憐巴巴地看著劉寶根。
劉寶根推開自家的院門,院門是用木棍釘起來的柵欄,院門朝著東,東邊的太陽剛剛升起來,扎得不太規(guī)則的柵欄漏過去許多淡淡的陽光,把院子劃得亂亂的,就像劉寶根這時的心情。劉寶根趿拉著鞋走出院門,下了一道坡,在坡下站了一會兒,響響地擤了一下鼻涕,就跨過村子中間的一條小河,斜背著手上了一道坡,在一個用土墻圍起來的院子前站住了。
那院子不大,土墻也好舊好舊了,一豁一豁的,就像穿久了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衣服,院子也有一個大門,但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從隨便的一個豁口就能進院子。
劉寶根擦了擦鼻子里又流出來的鼻涕,走進院子,見窗玻璃上還有一塊又破又臟的花布子遮著,他就在院窗臺下蹲下,從衣服兜里掏出羊槍,伸進煙袋里摸索一會兒,把羊槍摁滿了,點著火,使勁吸了一口,然后亮亮地咳了一聲。
聽聽屋子里沒有動靜,劉寶根又咳了一聲,這一聲明顯比剛才響了。
一只鳥正蹲在院墻外邊的一棵矮樹上,聽到劉寶根的咳聲吃了一驚的樣子,扭著頭四下里看看,極不情愿地向遠處飛去。
屋子里有了動靜,跟著有人也咳了一聲。
然后好長時間沒有動靜。
劉寶根就不聲不響地在窗臺下一鍋一鍋地吸煙。陽光從破墻上照進來,劉寶根的身子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黑暗里,好像生生地被陽光切開了。
大概劉寶根吸了四鍋煙的功夫,屋門開了,光棍張四出來了。張四一邊提褲子一邊看了看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陽光外的劉寶根,張四的眼上還沾著粘粘的眼屎。早晨的陽光讓張四響響地打了一個噴嚏。
她病了。劉寶根吐完最后一口煙后說。
張四用大拇指摳了摳鼻子。接著一摁鼻子,把一條清清的鼻涕濞了出去。
她病了,還在炕上躺著呢。劉寶根又說。
我知道,張四說。張四說完了返回身又進了屋子,他返回身子關(guān)門的聲音,吱呀一聲,讓院子里的陽光閃了一下,把劉寶根的心也重重地擠了一下。劉寶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劉寶根把羊槍里燒完了的煙灰吹出去,又把羊槍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磕磕,就站起身來往外走。劉寶根的身子朝前傾著,劉寶根一擺一擺地走出張四的院子,就像一根使用年代久遠了已經(jīng)壓彎了的扁擔。
張四回到屋里,揭開一個發(fā)了黑的紅箱子,紅箱里放著谷子,還有黍子,好像還有幾個紅辣椒。張四在里面摸了一會兒,摸出幾個角錢,又摸了一會兒,摸出幾個镚子,他把镚子用角錢包起來一塊兒裝進兜里,就隨手帶了門出來。
張四從一里外的村子里回來的時候,手里捏著一個紙包。一里外的村子里有一個小賣鋪,村子里的人買個油鹽醬醋的,就到一里外的村子里去買。一里外的村子里的小賣鋪里還賣月餅,還賣大炸,大炸其實也是月餅,只是大大的,海碗的口子一樣大。誰家從小賣鋪里買了大炸,小賣鋪的人的眼光就羨羨的,遞了大炸給買的人,買的人走了,他就舔一舔拿完大炸的手,還咂咂嘴,還有聲音。
張四走到劉寶根家的柵欄外面,他手里的紙包黑里透紅,陽光一照,就閃閃地發(fā)著光。
劉寶根還是那樣子在一塊石頭旁蹴著,見張四來了,也不說話,只顧讓一股一股煙東歪西扭地從羊槍上往外冒。張四也不說話,朝劉寶根笑笑,捏著紙包的手很夸張地晃著,另一只手就推開柵欄門進了院子。
村里人開始多了起來。
就有人從柵欄前走過,看一看劉寶根說:“寶根起來啦?”
劉寶根就“嗯”一聲。
又有人從柵欄前走過,說:“寶根你蹴這兒做啥呢?”
“看天?!眲毟尤藛柫艘粯?,就翻了翻白眼,真的看那有云沒云的天空。
劉寶根的眼空空的,劉寶根看天的眼總是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劉寶根曾經(jīng)想自己為什么看著霧蒙蒙的天眼也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劉寶根想不通這個道理,有許多問題劉寶根想不通,想不通的時候劉寶根就不再去想。
一頓飯的工夫,張四出來了,手里的東西沒了,兩只手展展地朝外伸著。他又朝劉寶根笑了笑,笑得寡寡的。他想跟劉寶根說:“我也抽一口水煙吧?!币妱毟€在看天,就沒說,只說,我走了。
劉寶根仿佛才醒過神來的樣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又讓口里的一絲煙細細地細細地朝他剛才看過的天空冒出去。
見張四走遠了,劉寶根站起來,慢慢地走回屋子。
齊二女正在起床,好像并沒有生病一樣,嘴里還哼著什么的樣子,臉上光鮮了許多,還有笑從眉間溢出來。
“好啦?”劉寶根一邊從鍋里盛糊糊一邊說。糊糊還沒有冷,有一絲絲的熱氣往上飄著。
“好啦!”齊二女一邊提褲子一邊說。
“說好就好啦?”劉寶根吸了一口糊糊又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齊二女邊系褲子邊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問!”說著,齊二女還剜了劉寶根一眼。
劉寶根不再說什么,只呼—兒—呼—兒—地喝糊糊。劉寶根覺得自己喝糊糊的聲音就像自己的下身一樣蔫蔫的,劉寶根就有意地把那聲音喝得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那個用紙包著的大炸在鍋臺上放著,黃黃的油從紙上滲出來,閃著光,一股從沒有過的油香味,讓屋子里的那股煙氣和什么東西發(fā)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變得淡了許多。
齊二女開始吃大炸,齊二女一只手捉著大炸,另一只手的兩個指頭小小的扒一點大炸放到嘴里,齊二女吃大炸吃得很慢,嘴上下動著,好像嘴里什么也沒有,只是牙和牙在一下一下地碰著。
劉寶根喝完了糊糊,舔了舔碗,碗幾乎扣在了劉寶根的臉上。劉寶根的臉從碗里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齊二女醉了一樣吃著大炸的樣子。一絲陽光從窗戶上照進來,正好照在齊二女的嘴上,劉寶根眼前就黑黑的,只看到齊二女的一張嘴。那張嘴很夸張地動著,就像剛干完好事的母驢不停動著的那玩意兒。
有一股子什么東西在劉寶根的心底里一下一下地躥,劉寶根的心底就癢癢的。碗就從劉寶根的手里掉下去,砸在了他的腳上也沒覺得疼。他慢慢地走到齊二女的身邊,把齊二女手中的大炸奪過來,然后扔到地上一下一下地踩一下一下地踩。
齊二女愣了一下,就說:“我的大炸,我的大炸?!?/p>
齊二女是喊出來的??墒莿毟鶝]有聽到一樣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踩。
劉寶根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齊二女已回過神來,不知是鄙棄還是贊許地說:“你行??!”
那一刻劉寶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