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愚
1975年秋天,我到沈莊下鄉(xiāng),正式的說法,是參加了縣委駐沈莊批林批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此時文化大革命已是強弩之末,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口號雖然越喊越響,卻只能是虛張聲勢,真正能落實的,也就干部下鄉(xiāng)一條,叫做“農(nóng)業(yè)要大上,干部要大下”。也是的,物資匱乏,資金拮據(jù),化肥農(nóng)藥奇貨可居,拖拉機按計劃分配,全縣每年也就七八臺,能落實的,就是干部下鄉(xiāng)了。那時縣干部的人數(shù)不及現(xiàn)在的三分之一,也已經(jīng)人浮于事了。對縣領(lǐng)導(dǎo)來說,把身邊多余的人打發(fā)下去,既圖個清凈,匯報工作時,也可以扎扎實實來一段“一年來,我們狠抓干部蹲點,全縣半數(shù)以上大隊派駐了宣傳隊”之類的話。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宣傳隊進村的時間是在秋收以后,人員是“亂搭班子”,不算來自五湖四海,也可謂是士農(nóng)工商五花八門。我們宣傳隊共六個人,隊長谷子秋,縣革委水利辦公室副主任,五十上下年紀(jì);副隊長老劉,土產(chǎn)公司副主任(當(dāng)時不稱經(jīng)理),四十出頭;隊員除了我,還有文化館的下放干部梁之音,縣水泥廠的女技術(shù)員吳金果,借干李小串。借干,是“借調(diào)干部”之意,不是借自什么單位,而是借自農(nóng)村,相當(dāng)于干部中的臨時工。四清時有過一批借干,后來都轉(zhuǎn)了正。這批借干聽說也是很有希望轉(zhuǎn)正的。
宣傳隊進村,燒了三把火:訪貧問苦,摸清底子;批判斗爭,打擊敵人;壯大隊伍,健全班子。忙過一陣子,就過年了,然后就無所事事了。按說沒事干,就可以盡情享受田園風(fēng)光,豈不美哉?實則不然。最大的問題是吃飯。既然下鄉(xiāng),就要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所謂同住,并不是和貧下中農(nóng)睡一條炕,而是隨便揀一家有空房的農(nóng)戶住下就行;所謂同勞動,也不過是每天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高興了再指手畫腳說幾句,用不著真干的。真正不得不實行的是同吃這一條,就是和農(nóng)家同吃一鍋飯——當(dāng)然是派飯,從村頭吃到村尾,一家一戶挨門吃,周而復(fù)始。
對吃派飯最感興趣的是小串。她在村里長大,從小看著大人們誠惶誠恐地招待干部吃飯,現(xiàn)在自己驟然間也成了被招待的對象,自然興奮。她只是說這村的飯差,遠不及她家管干部的飯好。副隊長老劉啞然而笑,問:你家管飯是啥時候?小串說是四清時候。老劉說這不就對了,那時候是啥時候,現(xiàn)在是啥時候?咱們這個宣傳隊又咋能和四清工作隊比呢?人家是正規(guī)軍。我問:那咱們是什么軍?老劉說:你這大學(xué)生,還得好好深入實際咧!這還用問?雜牌軍嘛!大家先是笑,接著沉默。
對吃派飯最頭疼的是梁之音。老梁是下放干部,原是省歌舞團的小提琴手。他屬于1969年那批下放干部,剛下來時和插隊知青一樣,安插在各村當(dāng)農(nóng)民。老梁當(dāng)了一年社員,就安排到文化館,待遇已算優(yōu)厚。他是南方人,說一口鴨鳴似的南方話,群眾聽不懂,而當(dāng)?shù)胤窖运猜牪淮蠖?,于是只好少說話,面對群眾則常常不說話。這還罷了,最糟糕的是他那一副小提琴家的派頭,總是高昂著頭,目不斜視,似乎永遠地坐在舞臺上演奏;和人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別說群眾,宣傳隊的人對他也敬而遠之。我算例外,同是知識分子的緣故吧,喜歡和老梁拉拉家常。我也怕吃派飯,主要是怕吃那玉米面發(fā)糕,俗稱“四面挨刀”的那種食品。以我的記憶,這種食品實在是七十年代才開始流行,取代了原先家家戶戶籠里都有的白面饅頭。八十年代后這種“四面挨刀”才終于消失。
老梁是南方人,本來連饅頭也吃不慣的,這陣叫他吃那種純玉米面的發(fā)糕,已是苦不堪言,問題是有時連這也吃不上,得挨餓。原來,宣傳隊六個人分作三組吃派飯,兩人一組,老梁和吳金果一組。吳金果是鄰村的人,在沈莊有好幾家親戚,這且不說;她男人是公社供銷社的主任,那是人人巴結(jié)的角色,她因而也很受歡迎,不論到誰家,飯菜都差不到哪里去。可惜吳金果總有這樣那樣的借口回家,同樣因為丈夫的原因,隊長谷子秋對此網(wǎng)開一面。這就苦了老梁,管飯的人家都合謀刁難他。按規(guī)矩,誰家管飯,飯熟后便打發(fā)孩子去叫,若吳金果在,肯定如此;但若只老梁一人時,那就糟了,決不會有人叫的。老梁這么著被餓了幾次,學(xué)乖了,就主動上門;也不行,那飯總是遲遲做不好。有一回我和小串吃完了,見老梁還一個人在村巷里游蕩,問他:飯還沒熟嗎?老梁回答:老太婆說才死(柴濕),正生火呢!依然文質(zhì)彬彬,不慌不忙。小串偷著笑,我也笑笑,到底不知道老梁那頓飯吃了沒有,咋吃的。小串和吳金果住一起,了解的情報多。她聽吳金果說,村里人都討厭老梁,說那個“挨刀鬼”一頓飯不說一句話,活該餓死!我很想婉轉(zhuǎn)地勸勸老梁,請他活泛些,可到底沒想出什么合適的措辭來。
伙食最好的是谷子秋。他是水利辦的頭頭,大隊想打深井,幾萬元的資金,全指望他通融。凡是他吃到的人家,大隊每天補助小麥二斤。老谷天天吃香喝辣,大家都想跟他吃飯,哪怕只吃一頓,也可略略滋潤一下腸胃,他卻把這個緊俏“指標(biāo)”派給了老劉。大家只好看著二位領(lǐng)導(dǎo)油汪汪的嘴唇、紅潤的面容,無可奈何。
下鄉(xiāng)的另一個苦處是無聊。班子建立之后,大隊的一應(yīng)事務(wù)自有大隊小隊的干部負(fù)責(zé),宣傳隊則如聾子的耳朵,是擺設(shè)了。谷子秋還在機關(guān)里管點什么事情,老劉總是這兒那兒不舒服,他們常?;丶一蛘呋貦C關(guān)。吳金果不用說了。堅守崗位的,就我和老梁、小串三個人。老梁的老婆孩子在太原,我那時雖然已結(jié)婚,但愛人在外地,都無處躲藏?;貦C關(guān)躲清閑是不行的,每月領(lǐng)工資、糧票回去一下,呆兩天就得走,不然,會遭白眼的。機關(guān)的人對待派下去的同事視同異類,希望他們永遠也別回來,以免這苦差事輪到自己。這一點,我和老梁有同感。小串是借干,要好好表現(xiàn)。她家里也常常有事,有事時總是打發(fā)她表哥來叫她。她表哥四十多歲,瘸子,見了人怯怯的,據(jù)說是大隊保健站的醫(yī)生。小串回家不多停,少則一天,多則兩天,就歸隊了。
宣傳隊住在一條巷子里,男一家,女一家,兩家斜對門。小串和吳金果住的那家就一個老太婆,老太婆有三個兒子,都在西安工作,常年不回家。小串一個人寂寞,就到我們這邊聊閑天。也幸虧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陪著,我們才不至于太寂寞。小串長得漂亮,青竹般的高挑身段,水汪汪一雙大眼,永遠也曬不黑的白嫩的臉,一舉一動都帶有農(nóng)村姑娘特有的韻味。老梁在背后不只一次說:小串這姑娘,文化再高些,能做電影演員。我問:比你老婆怎樣?老梁想了想說:模樣強一些,氣質(zhì)不如。我老婆是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能歌善舞。說畢,無限相思的樣子。我卻在心中頗不禮貌地暗想:他老婆一定后悔,嫁了這么個窩囊丈夫。
小串也能歌善舞,尤其喜歡唱歌。流行的歌曲她幾乎都會唱,還會唱許多樣板戲的段子,蒲劇眉戶都行,只不會京劇。廣播上有什么新歌,她聽兩遍就能唱了,而且唱得聲情并茂。有一次,老梁考試性地教她唱了幾句外國歌,居然也唱得有滋有味,高的能高上去,低的能低下來,音色也很美。老梁驚異道:考音樂學(xué)院也差不多啊!好好訓(xùn)練幾年,賽過郭蘭英!小串說: 那你訓(xùn)練我吧!老梁說:我本來是學(xué)聲樂的,嗓子練壞了,只好改器樂。我是半瓶醋,把你教壞了,還不如不教。再說,那得天天起大早拔嗓子,在這地方行嗎?我悶的時候想拉拉琴,也不好意思啊!我看你呀,倒不如跟張老師學(xué)點文化最實用。張老師是中文系畢業(yè),文學(xué)家。老梁說著,抖動著腳尖。
老梁雖然不善交際,但我早看出來了,這家伙的頭腦是一流的,別看那一副窩囊樣子,其實是在臥薪嘗膽,韜光養(yǎng)晦呢。小串已訂婚,對象是軍人,按流行的說法,要算“軍管單位”,不但沖擊不得,套近乎也使不得。我看老梁十有八九也是怕自己把持不住,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嘛,所以把球踢給了我。當(dāng)然,這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為我碰到小串的目光就心慌,從不敢和她單獨相處,盡力回避她的目光。
小串是“七制?!碑厴I(yè),實際就是小學(xué)畢業(yè),據(jù)她說他們村里從沒有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我們是她第一次見到的大學(xué)生,她對我們倆不但是尊敬,實在是敬仰。她很希望能跟我們學(xué)點什么,老梁先叫她吃了閉門羹,她有些失望,便轉(zhuǎn)過臉看我,那目光可憐兮兮,又那樣滿懷渴望。我這個人心軟,一時實在不忍心,便打趣道:老梁他不教你唱歌,是擺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臭架子,你別理他那套,他要真不教你,咱們就發(fā)動群眾斗爭他。至于學(xué)文化,不論是語文數(shù)學(xué),還是物理化學(xué),你學(xué)到哪里,我教到哪里。小串好高興,跳起來拍手道:張老師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明天就開始!
現(xiàn)成的教材是一套毛選。剛開始是她把書拿過來請教,因為我們在一起吃飯,回來時相跟著,她便邀請我到她的宿舍去。我謝絕過兩次,她還是邀請,只好從命。她的宿舍收拾得一塵不染,貼著幾張宣傳畫,簡陋的房子顯得很宜人。我第一次坐在她的板凳上,止不住心跳。小串說:你這貴客好難請啊!你大學(xué)生,比我還封建哩。不知為什么,有人在的時候我總不好意思提問題,聽不懂也不好意思問。你再給我講一講好嗎?她又拿出毛選,一連提了好幾個問題,我一一做解釋。我發(fā)現(xiàn)她悟性很好,講過的東西,便再不用說第二遍,臨走時情不自禁贊揚了她幾句。小串滿面流溢出光彩來。從此我常到小串住處,吳金果在時也去。和這樣美麗的姑娘在一起真是如沐春風(fēng)。小串很自重,我在時總是大開著屋門,一言一笑都很謹(jǐn)慎,輕易不看我一眼,反不及有人時隨便。我心里不免笑話自己當(dāng)初神經(jīng)過敏。
小串對老梁拒絕教她唱歌,一直覺得遺憾,不止一次攛掇我做老梁的工作。我想何必鄭重其事地拜師,直接叫他教不就得了。這天吃完晚飯,回到我的住處,等老梁回來。等了足有一小時,老梁才灰溜溜無精打采進門,看樣子又有一頓飯落空了。果然,他一聲不吭拿出幾塊餅干嚼起來。這使我們倆都挺尷尬,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小串說:梁老師,明天你到五隊吃飯,我到三隊去。老梁不吭聲。其實類似的建議我也提過,老梁說謝謝老弟,不必了。他吃罷餅干,喝一杯水,嘆口氣,打開他隨身帶的皮箱,取出一把小提琴,正正音,拉了起來。
老梁居然帶著一把小提琴,這可是我們沒料到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把提琴不但是名牌,而且是祖?zhèn)?,他帶著它,就如帶著別的什么珍寶一樣,是不輕易示人的,這次實在是因為情緒低落,才豁了出來。他拉的曲子是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我在高中時聽過。馬思聰逃到國外,這名曲早成了令人生畏的反革命歌曲。他竟然敢拉,我暗暗稱奇,假裝不懂。我得承認(rèn),那是我這么多年聽到的最動人的樂曲。一把小提琴,能發(fā)出那么震人心魄的聲音,實在是我料不到的。那么幽婉悲哀,叫人聽著想哭。
也是老梁否極泰來,可巧大隊書記老井來找谷子秋,聽到了老梁演奏。老井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在部隊是文藝兵,復(fù)員后一直是村里“自樂班子”(俗稱家戲)的臺柱演員,在《紅燈記》里扮演李玉和,板胡二胡也都拿得出去。公社布置要檢查大寨田建設(shè),他來看看谷子秋來了沒有,走進院子,看見房東老兩口雕塑般站在當(dāng)院默默流淚,以為出了什么事,正要走上去問,聽到了老梁的提琴演奏,才明白過來,于是也靜靜站著聽,不久也流出淚來。待老梁拉完琴,老井走進屋子,握住老梁的手,半日無語,最后說:老梁,你這樣的人材住在我們這里,真委屈你了!老梁依然無語,默默地把提琴收拾了,嘆口氣。
第二天中午,老梁正愁著沒飯吃,老井來了,請他吃飯,連帶著把我和小串也叫上了。到了老井家里,飯桌上已擺好了酒菜,看得我心花怒放。老梁那鴨嗓子先驚叫起來:啊喲,井蘇 (書)記,你你你……老井拉老梁坐下,說道:老梁啊,這飯可不是白請的,是拜師宴,不成敬意。又指指我和小串說:他們二位是我拜師的證人。老梁灰暗的臉上頓時泛起光彩,謙虛幾句,就狼吞虎咽起來。從那天起,老梁的境遇突然改變,頓頓吃飯有人叫了,而且飯菜質(zhì)量大為改觀。原來老井提高了老梁的待遇,按谷子秋的標(biāo)準(zhǔn),所到之家補助麥子二斤,又特意吩咐,凡管飯人家必須提前恭請,按時按質(zhì)管好,否則扣除口糧小麥二至五斤。這好伙食真是立竿見影,不幾天老梁的面色便紅潤起來,人也眼見著胖了起來,越發(fā)像個提琴家了。只剩下我和小串依舊吃著玉米面發(fā)糕,心里叫苦,卻又無話可講。老梁從不請我們跟他吃飯,連句客氣話也沒說過。
老井拜老梁為師,是真干,不過不是學(xué)提琴,是學(xué)二胡。他說提琴他學(xué)不來,學(xué)會了也沒用。老梁說二胡他外行。老井說會推磨就會推碾子,還不一樣?果然老梁拉起二胡來也是不同凡響,一曲《草原輕騎兵》,把大家都震住了,都說和廣播上放的一個樣。老梁說老井的二胡用料不好,做工粗糙,他有一把,白放著,叫老婆郵過來;于是寫信,不幾天連琴帶盒子都郵來了。那二胡果然出色,音質(zhì)優(yōu)美而且洪亮。于是二人交換了二胡,每天都要吱吱啞啞拉一陣子。老井是大隊書記,從來不用上地干活,清閑得很,這下算有事干了。
老梁從此成了紅人,每次大隊開會,全村人都要歡呼著要他來段二胡曲子,誰家有紅白喜事,也都要把他請去演奏一番。老梁一概不拒絕,每次演奏都一絲不茍,很投入地瞇著眼,搖晃著身子,如醉如癡。小串學(xué)歌的意愿就此完結(jié),只好一門心思跟我學(xué)文化。
小串學(xué)習(xí)進步很快,兩個月下來,一部毛選能通讀一半了。過了五一,地里的麥子一天一個樣,眼看著染上了淡淡的柳黃色,小串家里的事情也多起來,她那瘸子表哥隔三差五地叫她,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小串回去兩次,就再也不回去了,她說她媽討厭,芝麻大事也叫她,一點不體諒她,說著竟哭起來。她有了什么心事,常常一個人發(fā)呆,學(xué)習(xí)時注意力不集中,答非所問。
夏收就要開始了,照慣例,縣里要開宣判會,公社要開斗爭會,大隊要開批判會,沈莊自然不例外。這天晚上,大隊召開夏收批判動員大會,先是老梁的二胡演奏,接著小串唱歌(宣傳隊真成了宣傳隊),大隊和宣傳隊的頭頭們一人一段講話;開完會,就十一點半了。群眾散了,又開大小隊全體干部會。谷子秋先講話,剛講了幾分鐘,就見大隊的老貧協(xié)慌慌張張來報告,說不好了,出事了。老井忙問什么事?老貧協(xié)說,有人在工作隊門口用石灰撒記號,很像是特務(wù)的暗號。大家一聽,忙去看。果然如老貧協(xié)所說,小串住的院門口有一個石灰撒的圓圈。大家都驚呆了。谷子秋說:像特務(wù)!保護現(xiàn)場,快給縣保衛(wèi)組打電話!老井就一路小跑去了大隊部。
不大一會,老井過來了,把谷子秋叫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便胸有成竹地開始部署。老井這人表面上像個馬大哈,其實很縝密,他說是根據(jù)公社治安員的指示,我想是他在這幾分鐘里拿定的主意。他叫村干部們都回家,沒有通知不許出門;又叫宣傳隊人員除老谷老劉外全部集中到大隊部,也不要出來,很明顯,他要限制的是小串;然后他和老谷帶領(lǐng)七八個民兵埋伏在小串住的院子里,老劉帶幾個人埋伏在我們住的院子里。真是神機妙算,一切安排就緒,才過了半個小時,就有一個黑影翻墻跳進了小串的院子。眾民兵一擁而上,把那跳墻的家伙制服,捆了起來,拉進屋子里。雪亮的電燈下,大家看那人時,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竟是小串的那位瘸子表哥!
壞人剛抓住,縣保衛(wèi)組的人和公社的治安員也都來了。锃亮的手銬一上,瘸子渾身打顫,該招的都招了。原來,這個比小串大二十多歲的瘸子,竟是小串的情夫!
這瘸子名叫殷天泉,霸占小串有三年了,因為是瘸子,四十多歲仍是光棍一條。他伯父是大隊書記,安排他做了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在村里就算是有頭有臉了。他瞅準(zhǔn)了小串,把她抽調(diào)到保健站做他的助手。對小串來說,這活兒輕松體面,工分也不少掙,求之不得,當(dāng)然很感激。但感激歸感激,要小串接受一個四十多歲的瘸子,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三年前一個夏日的上午,殷天泉偷偷反鎖了大門,狼一樣突然撲上去,強奸了小串。小串哭著回到家里,一連兩天沒去保健站,但也不好意思把事情告訴母親。兩天后殷天泉來到小串家喚小串上班。小串母親訴說:這女子不知咋啦,不想上你那里去了。殷天泉說:好嬸子,我教她配藥,配得不對,我說了幾句,她扭頭就走了。小串母親就罵:如今的孩子真沒禮性,不知好歹!逼著小串馬上跟著殷天泉走。小串只得從命。進了保健站,殷天泉就跪下給小串磕頭,流著淚陪情道歉,又訴說對小串的思念。小串心一軟,殷天泉就又撲了上去……就這樣,小串一步步上了賊船,漸漸竟和瘸子情好日篤起來。小串能做借干,自然是殷天泉對她的報答,但殷天泉又對她不放心,過不了多久就要找小串一次,既籠絡(luò)又監(jiān)督,免不了要找地方發(fā)泄發(fā)泄,有時叫回去過夜,有時候就在野地里交合。最近殷天泉發(fā)現(xiàn)小串常跟宣傳隊一個大學(xué)生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而且小串對她有點冷淡,懷疑小串和那大學(xué)生有了關(guān)系,就要小串離開宣傳隊回保健站;小串堅決不同意,他于是便接二連三地叫;這么一逼迫,小串和他鬧翻了,殷天泉連叫幾次都不走,甚至連沈莊也不出。殷天泉一時急昏了頭,決定半夜里找小串,就在她宿舍過夜,逼迫小串就范。撒石灰圈的意思,是通知小串他要來了,叫小串晚上留門;結(jié)果門上了閂,他以為小串無情,越發(fā)怒火中燒,就跳墻而入,結(jié)果闖了大禍。
那個引起殷天泉發(fā)急的大學(xué)生當(dāng)然就是我了。
那晚被軟禁在大隊部的,就小串、老梁和我三個人。我和老梁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睡覺,小串一個人坐在墻角,一句話也不說。大約凌晨兩點多,老劉來叫小串,順便叫我和老梁也過去。小串是被保衛(wèi)組的人叫去審問去了,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猜不出發(fā)生了什么事。天快亮的時候,老劉來叫我,說保衛(wèi)組找我說話。我大惑不解,走進斜對門,看見小串那個表哥被銬在院里一棵榆樹上,小串面向墻角低頭站著,老谷站在當(dāng)院抽煙,冷冷地看我一眼,我不由頭皮發(fā)麻起來。走進屋子,見保衛(wèi)組的三個人一排坐著,雖然都認(rèn)識,卻都黑喪著臉,和不認(rèn)識一樣。他們直截了當(dāng)問我和小串的關(guān)系。我也直截了當(dāng)回答:沒有男女關(guān)系。也就在這一剎,我從心里佩服老梁:真是老奸巨滑呀!
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幸虧有小串的證詞,我才逃脫了干系。然而男女之事,從來是捕風(fēng)捉影,人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關(guān)于我和小串的流言,幾年后才消弭于無形。
天亮后,保衛(wèi)組的人帶上殷天泉走了,后來聽說被判了八年。小串躲在屋子里,整整一天沒出來,我也沒敢去看她,大家都不理她。第二天,老谷和老劉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打發(fā)小串回家,以免意外。他們相跟著到小串住處,竟已人去屋空。桌上留下一張字條,大意是說她走了,對不起領(lǐng)導(dǎo),對不起同志們,請大家原諒。那張字條我也見了,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很粗糙的紙,印著紅線,是小串學(xué)習(xí)筆記本的一頁,我很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間,有一片水漬,不用猜測,一定是小串的淚水了。從此我再未見過小串,最后的一面,就是那個面墻哭泣的背影,想起來總不免深深地憐憫,莫名地惆悵。事發(fā)不久,那個現(xiàn)役軍人和她退了婚,后來聽說她嫁到了老遠的山區(qū),給一個三十歲的老光棍做了老婆。再美的姑娘,一旦壞了名譽,便是狗屎一堆,沒人要了。我無法想像,一位那么嬌嫩美麗的姑娘和一位枯樹似的老光棍搭配在一起,日日夜夜廝守著過日子,會是什么樣子。
幾年前我到北京出差,去看已是大牌音樂家的老梁。我們不約而同說起小串。老梁仍堅持說,小串才貌雙全,是大有培養(yǎng)前途的,可惜呀!我們默默相對,半日無語。我想,人們常說命運,這大概就是小串的命運吧。
老梁問小串的近況,我哪里答得上來,連是死是活也說不清。老梁又問老井,我同樣答不上來。老梁嘆口氣說,真是往事如煙啊,只好任憑它消散吧。我請老梁為我來一段小提琴。老梁戲謔道:知道我一曲提琴的價格嗎?一萬!說罷,又拿出他那把祖?zhèn)鞯男√崆?,鄭重其事拉了一曲《思鄉(xiāng)曲》。我聚精會神地聽,卻怎么也品不出當(dāng)年那種催人淚下的悲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