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松鵬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有了這樣一條褲子,若青若藍的顏色,光滑、柔軟。這長褲穿在父親身上,挺括體面,完全把一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民改造成了城里人的形象。這條大約添置于六十年代末期的長褲乃是父親一生穿的最好的衣褲,父親對它的喜愛自是難以言表。
那時候家里很窮,每年每年,家里都要超支幾十上百,三角來錢十分工的年代,貧窮都是相似的,共同貧窮的日子里父親極難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即便有那么一身,也是初一十五走親戚才穿一次,爾后又折疊起來,放入箱底壓好,從不敢奢侈地多穿一天。
父親的那條長褲就是一條幾乎永遠躺在箱底的禮服,偶爾穿一次,父親的臉上就充滿了笑,父親說,穿件好衣服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那時候父親當隊長,整天領(lǐng)著社員戰(zhàn)天斗地,而所得到的唯一收獲就是貧窮。我的家鄉(xiāng)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有一年興起了平祖墳的運動,偌大的一片墳地,父親領(lǐng)著人去挖,面對祖墳,人們都不敢動手,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父親咬了咬牙,揮起鎬,挖了第一鍬,一片墳場,剎時之間就夷為平地。而父親在第二天早晨就嘴眼歪斜,人們都說,那是鬼的報應(yīng),而父親慘然一笑,那笑嘴歪眼歪,令人不忍目睹。在以后的日子里,父親的歪眼慢慢地正過來,然而直至父親過世,他的歪嘴也并沒有完全糾正,若或大笑,嘴便歪斜,含著一種凄苦的意味。
1978年,我從部隊復(fù)員回鄉(xiāng),顧不到調(diào)整心情,父親就逼著我埋頭功課,要我參加高考。在父親的督促下,在父親關(guān)切的目光里,在父親的芭蕉扇扇動的風(fēng)涼之中,我終于如愿以償,走進了學(xué)校的殿堂,通知書來的那一天,父親的歪嘴就一直沒有合攏過,一個世世代代的農(nóng)家能出脫一個公家人,父親的那份高興怎一個喜字了得!我離開家去省城上學(xué)的時候,父親把那條珍藏在箱底的長褲翻出來,很慷慨地說,拿去,你把這褲拿去穿吧,省城可不是鄉(xiāng)下,這條褲或許不至于太丟人。那一刻,我的淚就下來了,父親就這么一條像樣的褲子,可為了兒子,父親毫不猶豫地把它獻了出來,父親說,多讓人高興的事兒,笑還來不及呢,哭啥!
父親在我剛到公安局上班的那一年就離開了人世。病魔窮兇極惡地將父親的生命奪走,那一年父親才四十八歲,我趕回家中,父親已奄奄一息,但當父親看到從遠方趕回來的愛子和兒媳時,父親笑了,那一笑,是父親在我心中永恒的笑。
我為父親的逝世慟哭。他給了我生命,也教了我做人的道理?,F(xiàn)在,他倒下去了。我為父親穿上那條他舍不得穿,我也舍不得穿,而他又特別喜歡的長褲,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在另一個世界里不再貧窮。父親從來都是仁愛寬厚的長者,他做人的原則永遠是兒孫的榜樣,成為他的兒女們終生受用的財富。
以后的歲月里,每逢清明節(jié),我都要回到故鄉(xiāng),在父親的墳?zāi)股先家粧毂?,燒幾炷香,并送給父親許多的陰幣。在我的夢中,在我的生活里,父親無時不在,無處不在。而他老人家穿著那條若青若藍的長褲的帥氣,仍是我心中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
那一條充滿辛酸,充滿父愛,風(fēng)一吹就飄飄蕩蕩的長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