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澤華
那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十七歲的我到古城即墨插,隊。因為表現(xiàn)好,還當了一名基干民兵。那時,即墨老城的西南是個亂墳崗,深深淺淺的灌木叢中多是高高低低的無主野墳,人跡罕至。到了夜晚,常有種聲音神秘莫辨。若野狼的低嗥,又似孤魂的哀哭,很是嚇人。
我們民兵的夜間值班室,就在縣城的邊上,和它僅隔幾百米地遙相對峙。
一個冬夜,輪到我和民兵連長魏東值班。魏東是個要求進步的青年,他的父親魏逸夫解放前于過保長,歷史問題不清楚,魏東就斷然和父親絕了父子關系。每次批斗魏逸夫,魏東的口號喊得最響。
今夜的魏東似乎情緒不高。問他,才知道他父親死了,就埋在了對面的亂墳崗。幾百米之遙,父子卻已陰陽相隔,也難怪他傷情。正準備勸他兩句,魏東卻釋然一笑,死了也好。他那年紀,活著也是累贅。你不知道,他這幾年一直喊冤抱屈,說他是地下黨,為革命做過許多事。讓他找證人,他又說證明人都死了。反動透頂!只好叫他和孤魂野鬼為伴了。哎,小姜,你怕不怕鬼?
老實說,那年月我也很是要求進步,極力向革命陣營靠攏,也極是佩服魏東堅定的革命立場。可是……魏逸夫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啊。魏東不僅一滴眼淚未掉,還如此評論自己的父親,并把父親葬到了亂墳崗!我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味兒。我就訕笑:鬼?你不怕?我倒有點兒怕。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怕什么。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革命者首先要是個無神論者。魏東把手卡在腰間的武裝帶上,努力把腰板兒挺得偉岸。五四年鎮(zhèn)壓反革命,聽我爸……聽說對面崗子上一次就殺了三十多人。要是有鬼,他們豈不早鬧翻天了!
三十多人?這么多?不到一里之遙的對面,亂墳崗之下該有多少白骨?我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盡管年輕氣盛的我自認為不信鬼,不怵鬼,可不知怎地,總是有些莫名地怕。
那為什么,人們都說聽到過亂墳崗的鬼哭?我問。魏東看我害怕的樣子,一笑:那是封建迷信,人們自己嚇自己。你好像有點兒冷?魏東說著把肩上的半自動步槍遞給我。我回家給你拿件大衣。家里還有半瓶老白干,我再弄點兒花生米,咱們喝點兒驅(qū)驅(qū)寒氣……我想要阻攔,魏東已匆匆走遠了。
值班室突然剩下我一人,我更是感到刺骨的寒冷。火盆里的炭火暗下去,我抱緊步槍局促地從椅子上滑下,向火盆靠了靠。屋外起風了,自門縫鉆進來的寒風駭?shù)妹河蜔裟懬拥幕痤^兒躲躲閃閃。
這樣的寒夜,我不由想起兒時聽老人講過的一些鬼故事。一個夜晚,一個人,一間空宅舊屋。驀地燈花一爆,燈光忽地變綠,一個青面獠牙的厲鬼無聲地出現(xiàn)在面前……
魏東去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回來。為給自己壯膽兒,我故意大聲咳嗽,站起身用凍僵的手反復推拉步槍槍栓。我踱出門外想吼一句“穿林??缪┰?,呼嘯的西北風卻一下掩住了我的嘴巴。
黑得不能再黑的夜向我壓來。
恐懼和因恐懼而生的幻覺向我壓來。
這時,風忽地吹開我身后的門,把燈撲滅了。
忽然,我望見數(shù)百米外的亂墳崗里,有團火光!
那團火在漆黑的背景下,高低跳躍,長短伸縮,若一個有生命的舞者,細聽,還夾雜著嗚咽的哭聲!
又一陣強風,那舞蹈的火光猛然熄滅。而鬼哭未已,且清晰可辨。
那一刻我毛骨悚然,轉(zhuǎn)身便向屋內(nèi)沖去,卻一頭撞上了門框……
又有團火光亮起來,且明明滅滅地移動,霎時我的頭發(fā)根根豎起來了,我忘記了逃跑,拾起槍,在呼嘯的風中呼喊著把六發(fā)子彈全打了出去。
沉悶的槍聲使我定住了心神,再看,“鬼火”不見了。“鬼哭”也聽不到了。
槍聲就是警報,聽到槍聲的基干民兵都以緊急集合的速度聚攏來,手中拿著棍棒鐮刀等各種武器向亂墳崗方向沖去。那時我的膽也壯了,興奮得像個英雄沖在最前面。我企圖招呼魏東,可在凜冽的風中,人們早已亂紛紛,分不清誰是誰了。
在手電筒光柱的搖曳和火把長焰的跳躍中,我首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墳包后的黑影。我大喝一聲,隨后人們爭先恐后地撲了上去……
魏東!原來是魏東!魏東失魂落魄地從一個墳包后站起來,腳下是被我用槍打碎的一盞“氣死風”燈,一團剛?cè)急M的紙灰。墳前,是他準備收回去由我和他享用的幾樣祭品:半瓶老白干,一碟花生米,一包小咸魚。
萬幸我六發(fā)子彈沒傷到魏東毫發(fā),卻徹底打掉了魏東的前程。他偷偷祭奠父親之舉,被上面認為是根本沒有從思想上與父親劃清界限,屬欺騙組織,本來極有希望上大學或者提干的魏東,連民兵連長也不是了!
現(xiàn)在的魏東是個修鞋匠。我曾為寫地下黨員魏逸夫的傳奇故事去找過他,可他拒絕和我相見。
此事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