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綏銘

今年6月26日，在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修正案草案中，明確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對婦女進行性騷擾”；“對婦女進行性騷擾，受害人提出請求的，由公安機關(guān)對違法行為人依法予以治安管理處罰”?！靶则}擾”終于上升到了立法視野。這是在我國立法史上，第一次對性騷擾行為說“不”。

性騷擾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農(nóng)村，還是一個很新鮮的名詞，仍然不能被很好地理解。在中國目前的輿論中，往往把性騷擾的范圍說得很狹窄，似乎只有在公共場所的“耍流氓”才算，有些人甚至認為只有“強暴”（強奸）才算。即使是城市里較高文化、較年輕的人們，甚至一些婦女工作者，也往往認為它主要是指那些發(fā)生在公共場所的“耍流氓”，例如在公共汽車上摳摸女性、用勃起的陰莖觸頂女性、射精于女性外衣上等等。

之所以會這樣，主要是因為：性騷擾這個概念是從西方傳過來的，而它之所以能夠在西方率先產(chǎn)生，又是因為那里的婦女運動經(jīng)過百年的奮斗，終于把這個概念普及開來?？墒窃谖覀冎袊钡浆F(xiàn)在也仍然沒有達到這樣一個發(fā)展階段，所以人們的不理解很正常。

其實在國際上，性騷擾這個詞是在社會已經(jīng)嚴厲打擊各種強暴和公共場所的流氓行為之后才出現(xiàn)的。它指的是那些雖然夠不上強暴和耍流氓，但是確實侵犯了他人的“性權(quán)利”的行為，而且不論發(fā)生在什么地方，發(fā)生在什么人之間，也不論是不是真的觸及了對方的身體。因此，它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包括在別人未表示同意的情況下，說“黃話”和講“葷段子”。

按照后現(xiàn)代主義的視角，如果發(fā)生了某種行為，那么最重要的是“主體”究竟是不是感受到了被別人騷擾，而不是局外人如何評價該行為。因此，可能有些人會感到，被別人“盯著看”也是一種騷擾；甚至對方表示好感或者求愛，也會被認為是一種性騷擾。

誰在騷擾女性?

國際上最新的女權(quán)主義理論認為，性騷擾的發(fā)生主要是由于男性的權(quán)勢在總體上高于女性。因此女權(quán)主義者推測：權(quán)勢越大的男人也就越容易騷擾女性。尤其在工作場所中，男上司騷擾女下屬的情況非常嚴重。

可惜，我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并不能支持這種理論。我們發(fā)現(xiàn)：在所有曾經(jīng)遭到性騷擾的城市女性中，有70.4％的言語騷擾是來自女性的男性熟人或者男朋友，有11.1％來自陌生男人，只有7.4％是來自女性的各種上司（領(lǐng)導(dǎo)、上級、老師、長輩）。同樣，在行為騷擾方面，有46.4％是來自男性熟人或者男朋友，有32.1％來自陌生男人，可是來自各種上司的只有7.1％。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國并沒有關(guān)于性騷擾的任何法律和法規(guī)，不能說男上司們是由于遵紀守法才不騷擾的。這其實是由于：各種上司們一般年齡都相對大一些，他們還保留著“男女授受不親”和不能以強凌弱的古老傳統(tǒng)。與此相輔相成的是：熟人和陌生男人的性騷擾行為之所以更多，恰恰是因為在這些情境之中，男性更容易忘記或者破壞古老的傳統(tǒng)。

上述情況對于女性的意義非常深遠。它表明，當女性是弱者的時候，她可能受欺壓，但是也可能受保護；如果她成為平等的人，那么她可能不受欺壓，但是也可能不受保護?，F(xiàn)在的許多女權(quán)主義者在大聲疾呼，要求立法處罰男人對女人的性騷擾。她們的用意當然很好，但是邏輯上卻講不通：在這樣的保護之下，女性何時、如何才能成為平等的人？也就是說，女性的平等不能是天上掉餡餅，而是不得不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為了減少這種代價，女性就不能指望別人的保護，只能靠自己作為平等人的奮斗。在性騷擾這個問題上，女性不應(yīng)該僅僅依賴法律的保護，而是應(yīng)該對任何一種性騷擾奮起反擊，也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什么樣的女性易被騷擾？

在這方面，國際上有許多猜想，而且各有各的理論依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足以對這些猜想一一作出評價。

進化論和精神分析學(xué)派的觀點

按照進化論的觀點，在性騷擾問題上，人類也有動物的遺傳：男性更喜歡騷擾那些年輕、美貌、獨身的女性，試圖最終與之發(fā)生性關(guān)系。在當今的中國人里，情況也是如此。特別需要提出的是，在美貌方面，女性的“魅力”（對于男性的吸引力）每增加１個等級，她遭受性騷擾的可能性就要增加3.6個百分點。但這其實也不能完全歸結(jié)為“生物遺傳”，因為最近20年來，中國文化對于“美女”的吹捧實在是太過分了，在影視中則完全是“靚妹轟炸”。這或多或少地激發(fā)了某些男人的性騷擾之心。

按照精神分析學(xué)派的觀點，女性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對她以后的生活會有很大影響。我們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20～39歲的城市女性中，在那些在14歲以前就受到過性行為騷擾的人（至少被觸摸身體的敏感部位）當中，以后還遭到過性騷擾的人，比其他女性多出８個百分點。其中更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認為，她們遭到性騷擾的可能性非常大。

與此類似的是：那些曾經(jīng)不情愿地發(fā)生過性行為的女性，遭到性騷擾的可能性也要高出14個百分點。那些曾經(jīng)被強奸的女性，遭到性騷擾的可能性則要高出22個百分點。在過去一年中曾經(jīng)遭到言語的或者行為的性騷擾的女性認為，自己今后再受到性騷擾的可能性要比其他女性高出2～3倍。

不過請讀者不要誤解，這絕不是女性自己的錯，更不是因為以往的經(jīng)歷使她們具有了“可騷擾性”，而是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因此這些女性對于性騷擾格外警覺，對于性騷擾也會定義得更加寬泛。

國際女權(quán)主義的理論

理論之一：女性如果從事某些被男人嚴格掌控的職業(yè)，例如秘書、售貨員、服務(wù)員，就更容易遭到性騷擾?？墒俏覀兊恼{(diào)查表明：這些職業(yè)中的女性，確實認為自己遭到性騷擾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在實際生活中，在過去的一年之內(nèi)，她們真的被騷擾的比例卻并不比其他女性多。這實際上可能是因為，她們的職業(yè)使得她們不得不更加警惕，而且社會秩序也格外保護這些職業(yè)中的女性，因此她們的不幸并不比其他女性多。與此相反，恰恰是因為社會秩序往往很難深入到熟人之間的人際交往當中去，所以性騷擾才主要是發(fā)生在熟人之間。

理論之二：女性受教育越多，越具有男女平等的意識，她們遭到性騷擾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因為她們會更加敏感，會把許多其他女性并不在乎的行為或者言語，都算作是性騷擾。可是我們的調(diào)查否定了這種說法。我們發(fā)現(xiàn)，文化程度高的女性，遭到性騷擾的比例與文化低的基本一樣。越是具有平等意識的女性，遭到的性騷擾反而越少。這可能是因為：至少在當今的中國，文化越高的女性，越容易客觀地看待問題，不會把性騷擾擴大化；還因為，越是具有平等意識的女性，越容易把對方的性騷擾意圖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理論之三：在男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里，如果色情圖像傳播得很廣泛，如果“性服務(wù)小姐”很多，就會引誘、鼓勵、支持男人對女人發(fā)起性騷擾。可是我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恰恰相反，在一個社區(qū)里，色情品和“小姐”越多，女人遭到的性騷擾反而越少。這里面的道理其實非常簡單：既然有了出氣口，男人的性能量也就不會專門往性騷擾那里走了。

遭遇性騷擾不是女性的“專利”

在以往的社會實踐和學(xué)術(shù)研究中，人們很少注意到女人對男人的性騷擾，更不相信男人對男人的性騷擾，而女人對女人的性騷擾則更被認為是無稽之談?？墒俏覀兊恼{(diào)查卻發(fā)現(xiàn)，這些情況盡管不多，卻都確實存在。

我們發(fā)現(xiàn)，男人受到性騷擾的比例并不比女性少很多，但是性質(zhì)卻完全不同。在城市中，男性所受到的言語騷擾，有72.6％其實是來自男性。這種男人之間的言語騷擾主要發(fā)生在工人階層里，很可能就是師傅們經(jīng)常在性方面拿年輕工人開心取笑，結(jié)果小青年就撐不住了。相反，在農(nóng)民、個體勞動者和其他階層的男性中間，不見得這種情況就一定很少，而是這些階層的文化并不認為這種開玩笑就一定是冒犯。

可是在城市女性中，言語式的性騷擾卻有73.9％是來自男人。因此，如果只統(tǒng)計異性對自己的性騷擾的話，那么在城市女性中，有10.0％受到行為騷擾，11.3％受到過言語騷擾?？墒窃诔鞘心行灾校@兩個比例則分別只有3.4％和4.1％。這就是說，在當前的社會生活中,男人對女性的性騷擾無疑是主要矛盾。

然而，畢竟有3％的男人說，他們確實受到了女性的性騷擾。這荒唐嗎？男性是不是真的會受到女人的“性騷擾”呢？

女權(quán)主義者基本上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她們的根據(jù)是：許多研究表明，男性更容易把女性的某些并非“性”的行為，錯誤地感知為“對我調(diào)情”。心理學(xué)家的許多實驗也表明：許多在女性看來是與性無關(guān)的、僅僅表示友好的行為，卻往往被男性認為是“性的”或者是“調(diào)情”。

不過,這個論據(jù)很有問題，也很危險。如果有人反問：為什么女性就不會誤解男人的“非性”呢？或者說，女人為什么對男人的“性”就一定能夠而且總是能夠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呢？可能還是由于女性的地位低下，不得不習慣于仰人鼻息，所以才鍛煉出如此敏銳的洞察力。但是，這恐怕還需要更加充分的證據(jù)。

在中國的現(xiàn)實意義

性騷擾侵犯的是什么？不僅僅是社會秩序，不僅僅是婦女，也不僅僅是婦女的人身權(quán)利。它侵犯的，是我們?nèi)祟愃赜械囊环N最無形，但又是最無價的東西：一個人的尊嚴。性只是一個載體，實際上是剝奪了對方的個人尊嚴，哪怕并沒有發(fā)生任何真正的性行為也罷。

我們可以反過來想想：每個男人都可以在自己所愛的女人那里獲得性的滿足，可是他會騷擾她嗎？顯然不會。因此兩者之間的差別，并不是性滿足的問題，而是尊重對方的問題。

同樣，受害者的痛苦，也不僅僅是個性問題，而是因為她受到鄙視、糾纏、威脅、欺辱，覺得自己的尊嚴被別人強行剝奪了，才會如此痛苦和恐懼。試想，如果是一個尊重她的男人向她求愛，即使行為上再進幾分，她會產(chǎn)生現(xiàn)在這樣的痛苦和恐懼嗎？

一個人的尊嚴，說白了，就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應(yīng)有的尊重，就是感覺到自己在人格上與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尊嚴，是每個人在大千世界里確立自我、維系人生的最基本手段。如果剝奪它，就等于是精神上的兇殺。性騷擾者所干的，正是這種極惡之事。

可是，充分認清這一點之后，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僅僅依靠現(xiàn)行法律，并不足以懲罰和制止性騷擾。即使在我國最新的刑法里，與性有關(guān)的流氓犯罪，也仍然被認為是首先侵犯了公眾場合里的社會秩序，其次是侵犯了婦女的人身權(quán)利。這當然不能算錯；可是，幾乎一切性騷擾卻都能從這條法律的縫隙中溜走！因為性騷擾往往是發(fā)生在私下，而不是在公眾場合；往往是利用職權(quán)，而不是使用明顯的暴力；往往只有輕微的行為，而不是真正的強迫實施。

那么輿論制裁行不行呢？我們中國人一直相信：“千夫所指，無疾而亡”；相信“人有臉，樹有皮”。可是我們卻常常忘記了，這一切，僅僅對那些天良未泯的人才會發(fā)揮作用；而那些缺乏人性的家伙，卻恰恰因為他們不知人間羞恥而根本不會受到任何現(xiàn)實的懲罰。

必須立法了，必須使用惟一現(xiàn)實可行的懲罰——刑律制裁，來制止性騷擾。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發(fā)達國家都在這樣的一個進程當中。我們生活在這千年的禮義之邦，我們要建設(shè)精神文明，我們不能再等！路，就在腳下……

【實習編輯】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