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永健
一
深夜兩點,整個喜鵲縣縣城全都沉浸在絕望的黑色之中,而我家的門鈴卻像瘋狗一樣叫個不停。老婆安逸用腳使勁踢我瘦小的屁股,沒好氣地說:“張嘴,你去看個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p>
我說:“看球個啥,它想叫就讓它叫個夠,直到全城人都罵他老娘才好?!?/p>
安逸說:“你這人怎么了,是去還是不去?”
我態(tài)度比較堅決地說:“不去?!?/p>
安逸說:“好,你能干。我老實告訴你,你不去我去,可是如果我被人強奸的話,你就得給我老老實實的在人前當烏龜王八蛋?!?/p>
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夠心安理得的在人前當烏龜王八蛋呢,于是我只得十二萬分不愿意地從熱被窩里爬起來,披了件外衣去開門。夜晚的涼風直往毛孔里鉆,我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門前站著的是滿身泥污的吳聊,他穿著一雙不倫不類的女式拖鞋,臉上還有幾絲被抓傷的血痕。
吳聊強裝笑顏地調侃說:“老兄,實在對不起,深更半夜的,打攪你和嫂子的好事了?!?/p>
我笑笑,把吳聊讓進屋里,反問他:“你怎么了?這副熊樣,就像老蔣手下潰敗的國軍。”
吳聊臉上滿是尷尬:“這個時候到你這里來避難,還能怎么樣,你就不要洗涮我了。我和安心的這場婚姻,看來是沒法救藥了?!?/p>
我說:“問題有這么嚴重?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看你兩口子最多是由局部戰(zhàn)爭升級到全面戰(zhàn)爭罷了。女人嘛,頭發(fā)長見識短,你一個大男人,讓著她點不就什么事情都解決了?!?/p>
吳聊哭喪著臉說:“張嘴,你小子是坐著說話不腰疼。如果問題有你說的這樣簡單輕松,那早就沒有問題了??墒鞘聦嵅⒎侨绱耍液桶残闹g就像伊拉克的戰(zhàn)事,整個局面已經一塌糊涂,無法控制了。”
我說:“怎么會這樣呢?安心其實是個不錯的女人呀?!?/p>
吳聊說:“你我都是進了圍城的人,女人是他媽的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p>
我說:“如果說婚姻真是一雙鞋子的話,那我只知道自己的老婆合不合腳,至于別人的鞋子,我又沒有穿過,怎么會清楚它到底蹩不蹩腳呢?!闭f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最近看過的一則笑話:農夫說:“我晚上上床后常感覺發(fā)冷。”醫(yī)生說:“我也有過,那時我會摟著我太太,就會暖和了?!鞭r夫說:“這辦法不錯,但您太太什么時候方便呢?”想到這則笑話,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吳聊莫名其妙地問:“你傻笑什么?”我就把這則笑話講給他聽了。
吳聊聽過之后,不但沒有笑,反而重重地嘆了口氣,說:“老兄,你就不要拿我窮開心了。我這狗日的婚姻,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p>
我說:“你和安心不是談過兩年的戀愛嗎?本來就有感情基礎的,怎么一下子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呢。”
吳聊抽出一支香煙點上,煙霧頓時彌漫開來,籠罩了他瘦削疲憊的臉。
我給吳聊泡了一杯苦茶。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
吳聊說:“要是喜鵲縣也能像耶路撒冷和巴格達,經常出點亂子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將我和安心的注意力轉移,我和安心的注意力轉移了,我家就可以暫時太平了?!?/p>
我說:“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還是先轉移你的注意力吧,專心看電視?!?/p>
我給吳聊續(xù)滿了茶水,再回頭看電視,里面的圖像像突然斷電了似的,一片徹底的黑色。瞬息之后,才現出兩個紅色的行楷大字:再見。
二
吳聊在烏鴉市念書的時光,距離現在已經有好幾百天了。那時喜鵲縣為了匹配師資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教育局便和烏鴉市教育學院簽訂培訓合同,一下子從喜鵲縣各鄉(xiāng)鎮(zhèn)選送了兩百名小學教師到烏鴉市教育學院進修。吳聊和安心原本在地處喜鵲縣南北兩端的鄉(xiāng)下當孩子王,因了這次培訓的緣故,兩人居然有了同班且同桌的零距離接觸。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吳聊和安心初次見面,彼此間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之感,加之兩人坐在同一張凳子上,身體的某些部位難免會越過“馬其諾防線”,有意或者無意地互相摩擦一下。而每次身體接觸之后,吳聊總會偷窺見安心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片健康的紅暈,燦爛如三月的桃花一般,撩撥得他的心里癢癢的,像無數的蟲子在爬動,十分的難受。安心偶爾會穿那種前胸開得很低的裙子,據說剛好開到讓男士失眠的高度。吳聊不經意的一回頭,便能窺見安心裙子里面躲藏著的兩座乳峰,倔強地對抗著純棉乳罩的束縛,慘白得觸目驚心。吳聊的目光往往像脫韁的野馬被拴住了似的,想讓他馬上挪開,那簡直是一件殘酷至極的事情。但吳聊不會長久地把目光盯在安心的胸部,他以為那是一種罪惡的勾當,是即將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子,一旦敗露將會使自己名譽掃地,萬劫不復。因此,吳聊把自己懷春的心思捂得很緊。
那時,全國上下正在流行老狼的那首破歌:《同桌的你》。老狼的嗓音略顯嘶啞,但充滿了蠱惑人心的磁性。吳聊沒趣的時候,也會扯出自己的破嗓子,歇斯底里地在無人處干吼幾句。同班同學開玩笑,問吳聊是不是想同桌的安心了,吳聊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臉紅脖子粗地結結巴巴地替自己辯護,往往弄得問話的同學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不就是開一個玩笑嗎,沒貓膩你小子敏感個啥。都覺得吳聊這小子有些神經質。
這天下午的太陽像烙紅的鐵鍋,覆蓋在烏鴉市的上空。吳聊坐在教室里,也能感覺到身上的汗液沿著脊背往下蠕動,吳聊甚至嗅到了潮濕的鹽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窗子開著,教室里卻沒有一絲風,只有數學老師張望教授講授高等函數的聲音,在教室四壁的反彈之下,顯得干澀而空洞。吳聊環(huán)視教室,發(fā)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在張望教授的催眠曲里與周公約會,另外至少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即將在張望教授的催眠曲里與周公約會,于是悄悄拿出了新買的《卡拉OK金曲精選》,翻到第七十九頁,照著《同桌的你》小聲哼唱起來:
明天你是否會想起
昨天你寫的日記
明天你是否還惦記
曾經最愛哭的你
老師們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問題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
吳聊正哼得忘乎所以之時,同桌的安心用手輕輕碰了他一下,然后指了指講臺。吳聊抬頭一看,張望教授正表情嚴肅地向自己所坐的位子走來。吳聊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把歌書藏在屁股底下,等待張望教授的審訊。
張望教授問:“你在下面干什么?”
吳聊回答說:“聽張教授您講課?!?/p>
張望教授問:“我講的是什么內容?”
吳聊回答說:“只知道是高等函數,但具體內容我沒有聽懂?!?/p>
張望教授聽了吳聊的回答,使勁地搖了搖花白的頭,嘆息一聲說:“汝等不可教,吾后繼無人矣?!币桓贝笫鞈懭说纳袂?。
終于捱到了下課,吳聊把書從屁股底下拿出來,對安心說:“謝謝你救了我?!?/p>
安心笑著說:“舉手之勞而已。”
吳聊說:“對你是舉手之勞,但對我卻是事關重大。”事實上,只要在烏鴉市教育學院進修的人都知道,張望教授的課程能不能及格,關鍵看三點:其一、是否缺課;其二、是否做筆記;其三、是否在課堂上有違規(guī)違紀現象。以上三點,只要有誰膽敢越雷池半步,恨鐵不成鋼的張望教授便會讓你為自己的不良行為付出慘重的代價。
安心說:“既然你這樣在意我的幫忙,干脆就感謝我一下吧。”
吳聊說:“安心同學,你要我怎樣感謝你呢?”
安心說:“你一個大男人,怎樣感謝難道還用我教你嗎?”
吳聊說:“那我們到‘再回首飯館撮一頓,先解決全民溫飽問題再說?!?/p>
“再回首”飯館位于烏鴉市的中心地段。吳聊和安心在三樓找了個雅致的包間,剛剛坐下,身著長裙的服務小姐便尾隨而至,將菜單遞給吳聊,說:“先生,請點菜。”
吳聊將菜單放在安心的面前,對安心說:“你點吧,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我希望你能恨恨地宰我一次,因為被你宰是一種幸福的痛?!?/p>
安心照著菜單就點了一個“喜鵲縣特色羊肉火鍋”。
喜鵲縣特色羊肉火鍋不但在烏鴉市非常有名,而且在整個斑鳩省都有相當的聲譽。聽人傳言,喜鵲縣特色羊肉火鍋以良種黑山羊為原料,輔以喜鵲縣羊肉火鍋元老吳法的祖?zhèn)髋錅胤剑坏軌虺M羊肉的腥味,而且能使羊肉色鮮味美。籍貫在喜鵲縣的人,到外地時常以本地的羊肉火鍋為榮。吳聊也曾經向同寢室的同學吹噓過幾次:“你們吃過我們喜鵲縣的羊肉火鍋嗎?沒吃過,太遺憾了,那味道,簡直沒說的?!辈贿^吹了幾次之后,同學們就有些厭煩了,那不留情面的甚至會搶白說:“有什么遺憾的,不就是一點破羊肉嗎?”弄得吳聊十分的尷尬。后來,吳聊也就不再在同學們面前提羊肉火鍋的事了。
吳聊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請安心吃飯,她居然堅決地要點家鄉(xiāng)的羊肉火鍋??磥戆残倪@個小女子,倒是有些特別的。
火鍋上來之后,吳聊要了兩瓶烏鴉啤酒,倒?jié)M了兩杯,端起其中的一杯說:“安心,這一杯酒算我謝你。干?!?/p>
安心沒有推辭,端起一杯啤酒喝了。
吳聊又將兩個杯子倒?jié)M。不多時,兩人就將兩瓶啤酒平均消費了。
吳聊又向服務小姐要了兩瓶烏鴉啤酒。
安心說:“怕不能再喝了。”
吳聊說:“再喝兩瓶應該沒問題。”
安心強調說:“說定了,這可是最后的兩瓶?!?/p>
吳聊發(fā)現,安心的兩頰因為酒精的作用升起了幾朵緋紅的桃色,而她看自己的目光,也變得潮濕而虛無縹緲起來。吳聊內心的沖動就不可遏制地撩撥著靈魂,像翻騰的喜鵲縣特色羊肉火鍋。
吳聊伸手攬住了安心的細腰。安心想掙扎,卻無力地倒在了吳聊的懷里。
吳聊說:“安心,我愛你。”
安心說:“我知道?!?/p>
吳聊吃了一驚問:“你怎么知道的?”
安心調皮地說:“除了女人的第六感覺外,還有今天數學課上你哼唱的那首《同桌的你》。”
吳聊就不再說什么,將滾燙的唇緊緊地貼上安心櫻桃般豐滿性感的小嘴。
三
我關掉電視,看見吳聊張大了空洞的嘴巴,之后是一個中氣不足的不斷拐彎的哈欠:哈……哈……哈……嚏。
我說:“是不是感冒了?我這里有‘白加黑。”
吳聊說:“不會吧??赡苁翘诹恕尩?,我千萬不能倒下啊。”
我說:“那我們洗腳休息吧?!?/p>
吳聊搖搖頭,抱歉地說:“我心里有事,肯定睡不著。我們干脆出去找家酒吧坐坐吧?!?/p>
我向臥室的方向指了指,說:“但愿我老婆安逸能夠睡得像一頭愚蠢的豬才好?!?/p>
吳聊笑笑,說:“現在的男人大都英雄氣短了,不是精神上的‘氣管炎,就是精神上的‘陽痿,真他媽的活得無滋無味,窩囊至極,一點男人的陽剛之氣也沒有?!?/p>
我說:“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牢騷也沒有用,反正大家都是彼此彼此?!?/p>
吳聊就不再說什么。
我和吳聊像做賊似的躡手躡腳出了家門。麻雀小巷里空空蕩蕩的。路燈灑下的黃光和發(fā)廊門前左顧右盼招徠客人的發(fā)廊妹,使小巷里的空氣顯得灰暗而曖昧。如果偶爾偷窺時虛掩的簾子恰好被風輕輕掀起,便會看見男女調情的鏡頭。至于嬉笑和夸張的尖叫聲,像一匹匹正在被暴力撕破的布,盤旋縈繞在彎曲的麻雀小巷,讓不經意的聽覺承受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隱痛。除此而外,整個麻雀小巷就仿佛沉入了凝固的死寂之中。
我們穿過麻雀小巷,來到燈光相對明亮的燕子大街。燕子大街據說是喜鵲縣十年前就享有盛名的腐敗大街,如今成了喜鵲縣的商業(yè)中心,林立著各種名牌專賣店及星級酒店。因此,燕子大街白天人流如潮,熙來攘往。而到了晚上,各式古樸典雅別具風情的酒吧便會延續(xù)著白天的熱鬧。塵世中奔波勞碌或者不甘寂寞或者失意潦倒的人們,趁著這淺淺的夜色,都喜歡到酒吧里小坐,讓蒙塵的靈魂得到片刻的休憩。
我們走進了“唐朝酒吧”。
吳聊選了一個臨河的包間,要了一碟瓜子,一碟甜棗,一碟杏仁,一扎冷凍烏鴉啤酒。吳聊打開一瓶遞給我,又為自己開了一瓶。
我說:“慢慢地喝吧,早著呢?!?/p>
吳聊說:“慢什么慢,今晚咱哥倆就英雄一回,男人一回?!?/p>
我還想說什么,但吳聊已經拿起了酒瓶,要和我碰。我只得拿起酒瓶,和吳聊碰了一下。吳聊說:“干?!比缓蟀岩黄科【葡衽qR喝水似的倒進了肚子里。
看著吳聊喝完了,我也只得硬著頭皮將自己的一瓶啤酒倒進了肚子。
我和吳聊就這樣你一瓶我一瓶地喝完了一扎烏鴉啤酒。我感覺自己肚子冰涼,腦袋沉重,膀胱脹得生疼。再看吳聊,他仆倒在吧桌上,眼光迷離,口齒不清地要吧臺小姐再來一扎烏鴉啤酒。
我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誤事了。”
吳聊把手舉起來向我揮了揮,說:“喝,誰不喝誰就不是男人?!?/p>
我說:“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現在有的僅僅是男性,已經沒有男人了?!?/p>
吳聊突然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說:“吳聊,你怎么了?”
吳聊說:“我怎么了?老子帶綠帽子了,老子當烏龜王八蛋了?!?/p>
我說:“安心偷野男人,這怎么可能呢?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吳聊說:“弄錯個雞巴。半年前學校派我去省城考察學習一個月,結果我提前了一個星期回家,當我滿心歡喜地打開防盜門之后,安心正被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壓在沙發(fā)上。狗日的安心,她居然像一只發(fā)情的母狗一樣一邊折騰一邊發(fā)出快活的呻吟,而那個野男人,身體則像拉鋸一般,不停地來回。那一刻,我真想用斧頭劈了這對狗男女,可是我不能把自己也悲壯地搭進去啊。這么一想,我就沒有太大的憤怒了。我輕輕地咳嗽一聲,當然這一聲對我而言只是輕輕的,而對于那個野男人,應該如同晴天霹靂。他從沙發(fā)上抖索著滾下地來,抱起衣服撒腿就往外跑。我沖上前去,使盡吃奶的力氣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那個野男人就一個餓狗搶屎,撲了出去。我罵道:‘下次你這個畜生養(yǎng)的再敢來,看老子不一刀宰了你。等我關好防盜門,安心已經穿好了衣服。她說:‘你全都看見了,我沒有什么好說的,我們還是離婚吧。我說:‘離什么離,只要你下不為例,過去的事就算了??墒前残倪@臭娘兒們像鐵了心,自己偷了男人卻反而大鬧著一定要和我離婚。因此從半年前起,我家就硝煙彌漫,沒有過一天安穩(wěn)的日子。”
我說:“安心怎么會偷野男人呢?”
吳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結婚后不久,我那玩意突然就不爭氣了。我不是一個男人啊?!?/p>
看著悲悲切切的吳聊,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猛刺了一下,無比的生疼。我提起一瓶啤酒,對吳聊說:“不要想那么多了,吳聊。來,我們喝酒。”吳聊提起酒瓶,我們使勁地碰了一下,“砰”的一聲,吳聊的酒瓶碎了,啤酒全都倒在吧桌上,像無數泛著泡沫的河流,成輻射狀流淌開去。
吳聊迷茫地盯著碎了的啤酒瓶,長長地嘆了口氣。
四
從“再回首”飯館回到烏鴉市教育學院之后,吳聊和安心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在烏鴉市教育學院的背后,有一個名為“靈山秀水”的公園,雖為人工雕琢而成,但其景致之宜人,建筑之經典,在整個烏鴉市絕無僅有。特別是公園按照王羲之《蘭亭集序》里的描繪設置的一條饒有趣味的“流觴曲水”,更是令游人大開眼界。閑暇或者不太閑暇的夜晚,吳聊都會邀約上安心,到“靈山秀水”浪漫一回,干一些未婚男人和女人該干或者不該干的事情。
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安心的肚子突然毫無預感地大了起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安心有些心慌,她沒有一點做母親的思想準備。她甚至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和吳聊結婚。
安心到寢室里找到吳聊,十分生氣地說:“你是怎么防范的,我讓你小心,小心,你卻糊里糊涂地把我肚子弄大了。吳聊,你讓我怎么有臉去面對別人?!?/p>
吳聊笑嘻嘻地說:“每次我都是全副武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即使天網恢恢,終歸會有漏網之魚啊。”
安心冷著臉說:“你正經點行不行?,F在出麻煩了,你看怎么辦?”
吳聊說:“既然懷上了,那就生吧?!?/p>
安心說:“婚都沒結,你就讓我生孩子。你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吳聊說:“那就先結婚?再生孩子?!?/p>
安心說:“說得輕松,結婚?你拿什么來結婚?房子?票子?既然什么都沒有,那就別結婚了,我看我干脆去醫(yī)院將孩子打掉算了,大家都是個解脫?!?/p>
吳聊傷心地說:“這是我們共同的孩子呢,安心,你就忍心?”
安心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出來。她哀怨地掃視吳聊一眼,車轉身,逃逸似的跑出了吳聊的寢室。吳聊想喊住安心,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皨尩?,感情咋了,沒錢照樣得當孫子。”吳聊獨自發(fā)了句牢騷,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鐵床上,眼睛失神地盯著墻角網上的一只蜘蛛。那只蜘蛛逍遙自在地端坐在軍帳的中央,悠閑得仿佛擁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一只掙扎的蚊子最終放棄生的念頭,然后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飽餐一頓。
“媽的,”吳聊自言自語道,“生活怎么就成了一張法力無邊的網呢!”
“我算什么東西呢?”吳聊問自己。
那個陽光略顯斑駁的春日的下午,吳聊的心境糟糕得像被人踐踏的爛茄子,他那由瓊瑤、岑凱倫、玄小佛等人炮制的言情書上建構起來的山盟海誓、卿卿我我的愛情觀,在現實無情的敲打下,粉碎殆盡?!耙磺卸际球_人的”,吳聊想,目光又不自覺地投向陰暗的墻角。那只蜘蛛依舊潛伏在網上,微風輕輕地拂動,蜘蛛便警覺起來。吳聊想:“它是在等待下一只自投羅網的獵物。而自己,到底是誰的獵物呢?!?/p>
整個下午,吳聊就死死地盯住那只蜘蛛看,直至眼睛酸疼得流出了眼淚,視線里一團模糊,沒有了蜘蛛,沒有了網,甚至沒有了塵世中的愛恨情仇。
離開烏鴉市教育學院,吳聊通過在喜鵲縣教育局工作的姑父的關系,留在了喜鵲縣四中教書。而安心,則回到了從前的小鎮(zhèn)。
日子像流水一樣,經歷了一些波折和跌宕,最后又終歸恢復到平靜。吳聊像小縣城里的一只灰頭土臉的甲殼蟲,整天夾著營生的書本,穿梭在陽光或者風雨之中,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而這種毫無新鮮感的如同復制的日子,讓吳聊真實地感覺到內心的空洞和壓抑。
吳聊想:“如果安心在自己的身邊,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景象呢?!?/p>
這樣想著,吳聊就隨手拿起了電話,按下了七個熟悉的號碼。
吳聊說:“安心,你什么時候到我這里來呀?我們一起去重溫一下喜鵲縣特色羊肉火鍋?!?/p>
安心淡淡地說:“我哪里消受得起?!?/p>
吳聊知道安心心里不痛快,對他有怨氣,于是就說:“過去是我不對,你就不要生氣了。即使你不為我考慮,也該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p>
提到孩子,安心在電話里就抽噎起來。安心說:“你這沒良心的,還知道我肚子里有個孩子?!?/p>
吳聊說:“我心里其實一直都挺惦記你和孩子的?!?/p>
安心說:“就你那副德行,怕又是貓哭耗子?!?/p>
吳聊說:“天地良心,我說的都是真心話?!?/p>
安心說:“如果你說的是真心話,那就星期六來接我?!?/p>
吳聊忙說:“行,絕對沒問題。”
星期六那天,吳聊將安心接到了喜鵲縣城。他們一下車就去了羊肉火鍋店解決溫飽問題。吃完飯后,兩人才回到吳聊的住處。吳聊租住在麻雀巷里,只有一間陳舊不堪光線極差就像老鼠洞般的屋子。屋子靠窗處是一張寫字臺,上面擺著凌亂的書本,以及梳子、鏡子、香皂等雜物;中間是一個已經熄滅了的蜂窩煤火爐,火爐上放著一個燒水用的鋁壺,鋁壺蓋上落滿了灰塵;再往里看,便是一張用來睡覺的單人木床,床上沒有蚊帳,被子像豬拱過的窩,被汗浸透得發(fā)亮。墻上貼著兩張明星畫:一張是僅僅穿著褲衩戴著乳罩的鐘楚紅寫真,另一張則是一頭長發(fā)一身牛仔打扮抱著吉他作搖頭晃腦狀唱歌的老狼。
看著吳聊邋遢的住處,安心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吳聊尷尬地笑笑,調侃說:“沒有老婆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安心說:“街上這么多漂亮女人,找一個不就得了?!?/p>
吳聊說:“我怎么舍得你呢?!闭f著,嬉皮笑臉地把安心抱到床上,急不可耐地去解安心褲子上的皮帶。
安心說:“我肚子里有孩子,你小心點?!?/p>
完事之后,吳聊感覺有些睡意。安心將頭枕在他的懷里,不停地用手撓吳聊的腋窩,弄得吳聊心里癢癢的。
吳聊坐起來,笑著將耳朵緊貼在安心的肚皮上。安心說:“你在干什么?”
吳聊說:“我聽聽孩子在你的肚子里搗蛋沒有。”
安心沒有接吳聊的話,眉頭緊皺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吳聊說:“你怎么了?”
安心就緊緊地抱住吳聊,流著眼淚說:“吳聊,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
吳聊的心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他機械地點點頭,說:“那就結吧?!?/p>
五
離開“唐朝酒吧”,我和吳聊醉得像兩攤爛泥,身上的骨頭化掉了似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想扶住吳聊,吳聊也想扶住我。我們兩人就你拉我扯地糾纏不清,最后兩個都摔倒在大街上,爬不起來。這時一輛的士急馳而至,我心想這下完蛋了,見閻王去吧。狗日的吳聊,你戴綠帽子自己去死不就得了,偏要拉我墊背,老子冤啊。這樣想著,的士一聲刺耳的急剎停在了我和吳聊的面前,車上的司機怒氣沖沖地跳了下來,指著我們倆破口大罵:“他娘的,活得不耐煩了,找死啊。”吳聊看著司機稀里糊涂地傻笑。司機以為碰上了瘋子,罵罵咧咧地把車開走了。
我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酒就醒了大半。
我使勁兒站了起來,伸手去拉吳聊,可是吳聊笨重得像一頭死豬,在我的拉扯下紋絲不動。幸得幾個巡警的幫忙,才將吳聊移到了大街邊上。
我坐在地上喘氣,吳聊含混不清地說:“剛才罵我們的司機是我孫子,你信不信?”
我沒好氣地說:“你才是他孫子?!?/p>
吳聊嘿嘿地笑,說:“張嘴,我們都是孫子。其實,全世界的男人都是孫子?!?/p>
我一下子無話可說。是啊,這大千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是孫子呢?即使有幾個不是孫子的,不也是在假裝孫子嗎?
夜色黑得像鐵鍋底似的,看不見一絲可疑的亮色,偶爾有風吹在臉上,帶著幾點雨星,那凄清的涼便一直浸透到心底,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街上除了那些做皮肉生意的“雞”們和那些不怕得害羞病的嫖客們而外,已經幾乎沒有行人。
我扶起吳聊,說:“我們回家吧,吳聊,我怕我老婆醒了擔心?!?/p>
吳聊說:“要回家你自己回,我回家沒意思。狗日的安心,她讓我戴綠帽子了還要離婚,要不是看著孩子可憐的份上,老子王八都當了還怕離婚?!?/p>
我說:“你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問題總得解決?!?/p>
吳聊說:“孩子倒沒什么,跟我不就行了。主要是安心將奸夫帶到家里來亂搞,我覺得窩囊啊?!?/p>
我不說話,看著吳聊笑。吳聊使勁地給我一拳,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吳聊說:“媽拉巴子,離就離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雙破鞋嗎?!?/p>
吳聊想清楚了,心情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說:“張嘴,我們再去喝兩杯慶賀一下,等明天我和安心到法院離婚之后,我就把酒徹底戒了?!?/p>
六
吳聊和安心結婚之后,依舊住在麻雀巷里,只不過不再是從前吳聊所住的那間老鼠洞般的破屋。他們租賃了一個套房,在三樓,采光極好。房間雖然不大,但布局合理,功能齊備,對于吳聊和安心而言,這種房間既經濟又合算。
日子像流水一般地流失,而安心的肚子隨著胎兒的生長,如同吹脹的氣球,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分布在皮膚下面的毛細血管。安心穿著寬大的孕婦服,挺著大肚子在吳聊的陪同下,一天要在麻雀巷里走幾個來回,兩人臉上都閃動著幸福的光芒。
到了預產期,為了安全起見,吳聊和安心坐一輛三輪車到醫(yī)院住下來。住進醫(yī)院的當天晚上,安心的肚子就疼痛起來。吳聊非常著急。值班醫(yī)生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手伸進安心的襠部檢查之后,說:“還沒有開始宮縮呢,還有一段時間,耐心等吧?!卑残南褙i嚎一般地叫喚了一夜,卻依舊沒有半點要生的征兆。
第二天凌晨,不知怎的羊水突然就破了,決堤一般地奔涌而出,將床鋪打濕了大半,弄得吳聊又一陣緊張。羊水破了之后,安心的肚子卻不疼了。吳聊問醫(yī)生情況,醫(yī)生說:“先觀察一陣再說。你用衛(wèi)生紙把你妻子的屁股墊高起來,避免羊水流完影響胎兒的呼吸?!贬t(yī)生們觀察來觀察去,到了下午,終于發(fā)現胎心不正了,才對吳聊說:“需要動手術,你趕快到財務室去把錢交了,到化驗室去驗血和尿檢,以備需要輸血時用?!?/p>
吳聊在許多份醫(yī)院制定的協議上簽了字。吳聊深知醫(yī)院的協議是不公平的,但沒有辦法,時間不容延誤,不得不簽。這樣,安心才被抬進了手術室。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在手術室外走來走去的吳聊終于聽到了孩子“哇”的一聲啼哭。吳聊的心一下子落回到胸腔里?!吧??!眳橇膶ι磉叺哪赣H說。緊接著手術室的門也隨之打開了,醫(yī)生將嬰兒遞給吳聊,說:“祝賀你,手術非常成功,母子均平安?!眳橇亩嗽斨稚系暮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當爸爸了!”聲音在掛著“安靜”牌子的醫(yī)院樓道里回響。
在醫(yī)院里整整呆了九天,安心的傷口才基本愈合。辦完出院手續(xù),吳聊有一種農奴翻身做主人的感覺。吳聊當然不知道,作為父親,這其實僅僅是一個開始。作為丈夫,這也僅僅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日子,吳聊依舊整天暈頭轉向地奔忙:忙著給孩子洗尿布,忙著哄孩子入睡,忙著給安心做飯,忙著招呼應酬來家里吃滿月酒的親戚和朋友。吳聊有時真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兩個人來用。吳聊甚至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自我,變成卡夫卡筆下那個可憐的葛里高爾了。
在給孩子取名時,吳聊和安心發(fā)生了一點分歧。安心說:“孩子是個女孩,和我性別一樣,應該改姓安。我已經想好了,就叫她安然。你知道嗎?安然無恙,有祈求孩子平安之意?!?/p>
吳聊反駁說:“你這種觀點與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相悖,孩子歷來跟父姓,如果和你姓安,那我變成什么了?”
孩子取名的事就因意見不一而擱置起來。轉眼間,孩子已經滿三個月了。吳聊想,家里長期冷戰(zhàn)也不是個辦法,這不僅傷害夫妻雙方,而且還會傷害到無辜的孩子,便對安心和解說:“孩子已經滿三個月了,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鳳凰山莊玩玩吧?!?/p>
安心也想和解,便說:“那就去吧?!?/p>
晚上回家,吳聊感慨地說:“我們倆大概有半年時間沒有親近了吧?”
安心說:“確切地說應該是半年稍多一點?!?/p>
吳聊說:“我們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我們即使不為自己想,也應該為孩子想想?!?/p>
說著說著,兩口子就抱在一起了。等兩人都赤身裸體之后,吳聊就氣喘如牛地騎在了安心的身上。在要進入之時,吳聊卻突然發(fā)覺自己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物件這時就像疲軟了的茄子,不爭氣地耷拉著腦袋。吳聊的內心倒抽了一口涼氣。“我怎么能這樣啊,”吳聊想,“怕是長期性壓抑造成陽痿了。”安心等了半天不見吳聊的動靜,便問:“你怎么了?”
吳聊像是回答又像是自問:“我怎么會不行了呢?”
安心氣得大罵了一句:“狗日的沒用的東西?!?/p>
七
我和吳聊頭重腳輕地穿過燕子大街,沿著喜鵲河河岸走回麻雀小巷。我們倆都喝醉了,風吹在臉上,像螞蟻在爬行,癢癢的,讓人直想扇自己的耳光。吳聊想扶住我,我也想扶住吳聊,我們兩個就你拉我扯地相互糾纏著往回走。
吳聊說:“張嘴,我明天就去離婚?!?/p>
我說:“離了好,離了你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p>
吳聊說:“離婚之后我就把酒戒了?!?/p>
我說:“酒戒了好,酒是一個勾魂的魔鬼,喝多了會要人的命的?!?/p>
吳聊說:“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p>
我說:“想哭你就哭吧,哭不哭與是不是男人沒有關系?!?/p>
吳聊就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地哭了一場。哭過之后,吳聊說:“我心里好受多了?!?/p>
我說:“我們回家吧?!?/p>
吳聊說:“回家?!?/p>
我和吳聊依舊相互攙扶著。喜鵲河的河水靜靜的,從漆黑的云層里漏出的幾縷如絲的月光灑落其上,像鍍了一層銀粉似的,看起來很美。我心里其實明白,這夜間的美,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沒有什么值得羨慕的。就像生活中的許多物事,人是沒有辦法認真的。也沒有必要太過于認真。
吳聊的身體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快要崩潰了似的,我簡直不堪重負。吳聊說:“張嘴,我想要嘔吐。”
我說:“想吐你就吐吧。吐了感覺會好一些?!?/p>
我想將吳聊使勁扶住,吳聊也想努力站住腳步,但還沒有等到站穩(wěn),吳聊就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我說:“吳聊,你給我悠著點,免得把肝膽都吐掉了?!?/p>
吳聊說:“我的腦袋沉重死了?!?/p>
我說:“再重你也得給我忍住,堅持就是勝利。明天的新生活在等著你呢。”
吳聊說:“我簡直受不了了,張嘴,我操……”
吳聊話沒說完,我就感覺到自己的手里空空蕩蕩的。我突然意識到什么,絕望地叫了一聲吳聊的名字,但吳聊沒有任何回音,有的只是他的身體像炮彈一樣落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