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十五歲的山里伢子芋生,背著一小門袋蒸熟的玉米棒子和山芋頭,孤零零站在站臺的一角,焦急地等待南去的火車。
這個挨著蒼青色大山的小火車站,除了一棟簡單的大平房外,還有好幾股鐵軌。秋天的太陽升得很高了,薄薄的陽光在鐵軌上閃閃爍爍,很好看,芋生有了想用手去摸一摸鐵軌的沖動。但他沒有去摸,他害怕在摸的時候,火車飛跑過來,把他的手碾斷了。沒有手,還怎么去干活、去賺錢?
芋生早就測算好了南北走向。他是根據(jù)站臺頂頭的一棵老樟樹來測算的,樹干上皺紋又多又密的一面是北,光光凈凈的一面是南,當(dāng)車頭對著南面,就是他要上的火車了。爹告訴他,只要買一張到下一個小站的票就行了,上了車一直坐到南邊去,到終點(diǎn)站再下來。至于這個終點(diǎn)站是廣州,還是深圳,或者是南寧、北海都無所謂,反正“南方”就是財富的象征,只要勤快,沒有賺不到錢的。
他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又是孤零零一個人,心里有些怕。怕也要去,家里太窮了。他讀完小學(xué)就休學(xué)了,因?yàn)闆]錢交學(xué)費(fèi)。他底下還有三個弟弟,他叫芋生,底下的分別叫玉生、薯生、瓜生,都是山里從年頭吃到年尾的東西:山芋、玉米,紅薯、南瓜,真正的白米飯吃不到幾頓。他曾懇求爹給他在村里找個伴一起去,爹搖搖頭說:你是個蠢寶,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對頭,多一個人就要分走一份錢,南邊的錢好賺,一個人賺不更好些?他想還是爹想得周到。
今早雞才叫頭遍,爹點(diǎn)起松枝火把,催著他上路。出門時,娘說,你賺了錢莫亂用,也不要寄,到過年時一起帶回來,家里的房子破了,要修了;你爹有腰痛病,要治一治了。芋生流著淚點(diǎn)點(diǎn)頭,喉頭哽哽的,說不出話來。四十幾里彎彎曲曲的山路,父子倆一聲不吭地走,生怕誤了火車,其實(shí)是哪一趟火車,哪時哪刻開,都糊糊涂涂。芋生真希望爹跟他說幾句話,比如說替老板做事要盡心盡力,要吃飽飯,要注意莫得病,過城里的馬路要小心汽車……可爹什么也不說,十五歲的伢子出遠(yuǎn)門他就放得心?人窮命賤——芋生常聽到村里的大人講這句話。假如有一天他死在外面,爹會不會傷心呢?芋生故意說,爹,我肚子疼,走不動了。爹罵一聲,沒個鳥用,幾步路都走不動。爹蹲下來,把芋生背在背上,一手勒在他的腿巴子上,一手舉著松枝火把,越發(fā)走得風(fēng)一樣快。到天大亮?xí)r,他們走出了大山。爹指著遠(yuǎn)處的火車站說,我不送你了,我回去還趕得上做一氣工夫。說完一扭頭,咚咚咚地走了,芋生望著爹遠(yuǎn)去的背影,眼淚水嘩嘩地流。
站在站臺上的芋生,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小,這樣瘦,蓄著可笑的鍋鏟子頭,一塊頭發(fā)從頭頂覆到額前,周圍刮得光溜溜的。他沒有伴,不像站臺上其他人都三五成群,說著笑著,像過年過節(jié)。他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太陽下慢慢地拉長,他想,要是自己長得這樣快就好了,一身都是力氣,有力氣就可以賺錢,勤快是餓不死人的。賺了錢,給家里起一棟新屋,讓弟弟們讀書,給爹治病,給娘買一身新衣服……他非常幸福地笑了。
很遠(yuǎn)的地方終于傳來長長的汽笛聲,火車來了。從方位上判斷,是向南去的火車,芋生忙松開手掌,再一次仔細(xì)看了看被汗水浸濕的車票。車站上一陣騷動,芋生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是去南邊的,要不不會這樣興奮。他埋怨起爹來:村里多來個人有什么要緊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去南邊打工!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了一陣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停在站臺邊。人頭亂晃,朝各個車廂口漂去。芋生發(fā)現(xiàn)人真多,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拱出來的,一下子把各個車廂口堵得鐵死,憑芋生這點(diǎn)力氣是擠不上去的。在家時,爹說,小站就停三五分鐘,芋生你要手腳麻利些,要不就擠不上去,時間一到,火車不會等你,它走它的。
芋生真的著急了,急出一腦殼的大汗珠子,不知怎么的,他哭喊了一聲姐!他沒有姐,可他們那地方有這個流傳的口標(biāo),遇了火燒眉毛的事就脫口而出:姐!芋生喊出了姐后,奇怪的是從車窗口忽然伸出一個年輕妹子的頭來,兩條大辮子也甩到窗外,紅紅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眉毛細(xì)長細(xì)長的。她驚奇地對著芋生說,弟,姐在這里,快,遞上手,我拉你上來。
芋生也沒怎么細(xì)想,一門心思就是要上車。年輕妹子把身子彎下來,伸出雙手,說,快點(diǎn),車快開了。芋生拼命地向上伸出雙手,抓住她的手,腳蹬著車廂壁往上爬;山里伢子爬樹爬出了功夫,只要借點(diǎn)力,就像猴子一樣靈活,“嗖”地一下鉆進(jìn)了車窗。正好她旁邊還有一個位子,芋生一屁股坐下了。
謝謝你。
怎么不叫姐了?弟,快放下這個袋子吧。
不重,我背著。芋生臉紅了,又說,我們那地方一遇到急事就喊娟哩。
原來是假心假意,我還以為你是真喊我做姐哩。年輕妹子好像有些生氣了。
你別生氣,我真喊你姐行不?我沒有姐,有個你這樣好看的姐幾多好。
我叫蒲英,蒲公英的蒲和英,今年十七。你奸像我那弟哩。
我叫芋生,芋頭的芋,學(xué)生的生。你弟在家里?
比你大一點(diǎn),跟我一起出來,快上車了,哇哇地哭,說想爹娘了。真沒出息,我讓他回去了。你去南邊打工?
嗯。
這么小怎么打工?人家不收童工的,要十八歲才合格。
你不也小?你弟假若上了車,不也是打不成工?
我們不打工,我們到城里去給人擦皮鞋。
蒲英指了指座位下的一個小木箱和兩把很小的“工”字型木凳。
姐,我跟你去擦皮鞋好不好?
好。正好有我那弟的一套行頭:鞋刷、絨布、鞋油、小凳子。先看我怎么擦皮鞋,不難,蠢寶都會做的事。
芋生的心里暖暖和和的,想不到碰到這么個好姐姐。心好,又長得漂亮,臉模子、衣架子都好,自己村子里找不出這樣的人物。
姐,你怎么也出來打工?
窮。讀不起書。不出來做事掙錢,日子就太難了。
姐,我知道你要自己掙一份嫁妝。
狗屁大的人,就懂這些,看姐不撕你的嘴!
我不說了。
蒲英嘆了口氣,說,你還小。你不知道男人比女人命好,可以闖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山里的女人,就像蒲公英,風(fēng)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命苦!
芋生聽得鼻子酸酸的。
不說這些了。蒲英放低聲音對芋生說,過一下,有人來收保護(hù)費(fèi),你就說沒有錢,是跟我姐出來玩的。
什么保護(hù)費(fèi)?
你別問,由我來應(yīng)付。
芋生的心突然緊張起來。姐,你保護(hù)你弟吧。
蒲英安慰說,別怕,有姐哩。
火車一聲長鳴,很艱難地開動了,吭咚、吭咚……窗外的小站、樹木、房屋、山嶺越來越快地朝后面閃去。
突然有兩個很粗蠻的年輕人,走到芋生的面前,目光很兇,說,喂,山里寶,坐位子要收錢的!
芋生嚇得站起來,說,我站著,不坐位子。
凡是上車的人都得交保護(hù)費(fèi),要不丟下車去!
我沒錢。真的。
沒錢?坐什么火車!
蒲英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兩位大哥,我上一
站就交了哩。他是我弟,剛從親戚家出來,上車和我去玩玩哩。他才多大?等我賺了錢再補(bǔ)交吧,你看行不?
行。小妹子說話好聽,就等你過幾站再補(bǔ)吧。
其中的一個家伙伸手在蒲英胸前抓了一把,然后揚(yáng)長而去。
姐,這是耍流氓,車上有警察,我們?nèi)ジ嫠?/p>
蒲英說,不能!我們總得下車,他們有一伙人,那不是用雞蛋去碰石頭?
可我沒錢,還連累了你。
不怕,再過一下,我們溜到臥鋪車廂去,給人擦皮鞋,補(bǔ)交保護(hù)費(fèi)就是。到了南邊就好了。唉。
芋生看了看滿車廂坐著和站著的人,看著行李架上堆得滿滿的行李:油漆脫落的箱子,蛇皮袋子裝的被子,很難看的人造革提包。他想:南邊是什么樣子呢?大概到處是錢,而且很容易賺,要不怎么有這么多人往那里趕?像鄉(xiāng)里趕大集。廣播里開始播放來自南邊一些城市的消息和芋生聽不懂的名詞:股票、期貨、鐘點(diǎn)工、夜總會、海邊浴場、中外合資、直銷、關(guān)稅、販毒、掃黃、打非,招聘博士學(xué)位的總經(jīng)理、體育彩票中大獎五百萬……芋生他們村子里沒有電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jī),但他感覺到他要去的地方非常非常熱鬧,人多得像塘里的魚,還有好多好多蠻高的樓,像山一樣,一層一層,一疊一疊:
快到中午了。
火車也不歇歇?dú)?,也不曉得餓,一直瘋跑著,向南,向南。
芋生說,姐,我?guī)Я耸煊衩资焐接?,我們一起吃吧?/p>
蒲英說,不,過下子吃,趁列車員吃飯,我們到臥鋪車廂去擦皮鞋。你背上那箱子,拿上小凳子,隨我來。
蒲英領(lǐng)著芋生,在人縫里穿行。芋生嗅到了從人身上飄散出來的汗酸味,很濃很重,嗆得他想嘔。終于擠到臥鋪車廂的門門,蒲英一擰把手,門開了,芋生先進(jìn)去,她隨后跟進(jìn)來,再把門關(guān)上。
芋生覺得這個姐真能干,膽子也大,什么都懂,領(lǐng)著他這么大方地走,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樣。
臥鋪車廂里人少多了,車廂里很干凈。芋生對這一切感到十分新奇:一層一層的床,一個一個的茶幾,一把一把可以翻上去放下來的活動凳子。臥鋪車廂里的人都穿得齊齊整整,男的穿白襯衣,西裝,女的著套裙、漂亮的薄羊絨衫。行李架上的手提箱、旅行箱碼得成一條直線。蒲英悄聲對芋塵說,臥鋪車廂里不是出差的公家人,就是做生意的老板、經(jīng)理,再有錢有格的坐在更舒服的軟臥車廂里。
蒲英接過芋生背著的小木箱,用清亮的嗓子吆喝道:擦皮鞋哪——擦皮鞋哪——
有人喊:小妹子,擦皮鞋。
芋生一看,是一個搽著口紅,戴著金項(xiàng)鏈的年輕女人,正歪在下鋪上,腳上穿著一雙紅高跟皮鞋,旗袍邊裂著一條大口子,腿巴子雪白雪白的,像冬天洗盡泥巴的白蘿卜。
蒲英走過去,取出抹布、鞋刷、紅鞋油和絨布,系上圍腰布,坐在木箱上,把那女人的一只腳擱在膝蓋上。先用抹布擦去鞋上的灰塵,再在鞋面點(diǎn)上鞋油,用鞋刷極快極輕地來回把油刷勻,然后用雙手抓住絨布的兩頭,一來一往地使勁擦。兩只鞋不一會就擦好了,紅光閃閃,亮得扎眼。
小姐,您看看行不?
那女人略略看了一下,說,再擦!我給你雙倍的錢。
芋生想,她憑什么這么威風(fēng)?不就是有錢?有錢的人可以支使沒錢的人。
擦好了,那女人丟下一張五元的票子,說,別找了,拿去吧。
芋生驚呆了,擦一雙皮鞋,五塊錢!他也知道怎么擦皮鞋了,這比砍柴、打豬草容易得多。
他開始吆喝,開始擦皮鞋。先是手有些生,擦了一會后就順當(dāng)多了。一雙鞋一塊錢,好賺錢啊。在山里砍一擔(dān)柴都沒有地方賣,挑一擔(dān)菜又能賣幾個錢?
到中午,臥鋪車廂的。人都要午睡了。
他們走過了好幾個臥鋪車廂,一共擦了二三十個人的皮鞋,錢都由蒲英收著。前面是軟臥車廂了,他們在車廂的連接處坐下來,一人屁股下一個小板凳。蒲英說,弟,嘗嘗你的熟玉米、熟山芋。
芋塵從那個小布口袋里掏出玉米棒子和山芋,說,姐,你嘗嘗,可香哩。
芋生真的餓了,一下子就啃完了兩個玉米棒子和兩只圓滾滾的山芋??上]有水,他咽得很艱難。蒲英笑了,從木箱里拿出一個盛滿白開水的塑料瓶子,說,弟,喝口水,別哽住了。
姐,你什么都想到了,你太靈泛了。
我在小縣城擦過一年的皮鞋。這回,我要到南邊去,去賺大錢。小縣城的人小氣,擦一雙皮鞋,才三毛五毛錢。
蒲英吃飽了,用袖子擦擦嘴,忽然說,弟,錢是兩人賺的,分一半給你?
芋生的心咚咚地跳起來,他看著蒲英,看見了那雙眼睛里的某種擔(dān)心,連忙說,哪能呢,姐照顧我,我還學(xué)了技術(shù),何況鞋刷、鞋油都是姐的,錢——我一分也不要。
蒲英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說,弟,你好懂事。晚上,我們吃盒飯,吃十塊錢一盒的,有蛋有雞腿哩,姐請客。
正說著,一個中年女列車員走過來,說,怎么闖到臥鋪車廂來了,快走。
蒲英可憐巴巴地說,大姨,我是到這里躲一陣,那邊車廂里有流氓,動手動腳,我好怕、好怕。您做做好事,讓我們姐弟在您這里呆一呆,家里有老爹老娘,都病在床上等錢買藥哩。說著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列車員臉色平和了,說,唉,可憐。別亂動,呆著吧,這里安全。說完就走了,
蒲英一抹淚水,臉上露出了笑渦。
芋生猜出她爹她媽一定沒病,竟還說等她的錢買藥呢,裝可憐相讓人同情,羞不羞?
軟臥車廂的門忽然打開了,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肚子凸得老高,一身西裝,手指上戴著幾個金戒指。特別是那個頭,很大很肥,像個豬頭。他嘴上叼著一支煙,把蒲英打量子好一陣。芋生發(fā)現(xiàn)胖豬頭的目光,最后死死地盯在蒲英的胸脯上。他說一口結(jié)結(jié)巴巴的普通話。小妹子,給我去擦雙皮鞋。
好。蒲英提起小木箱,滿臉是笑。
芋生說,姐,我也去。
胖豬頭說,有你姐就夠了,你在這里呆著,真是個鄉(xiāng)里寶。
弟,你在這等著,姐擦完皮鞋就回來。
蒲英隨著胖豬頭走進(jìn)了軟臥車廂,門被帶關(guān)了,芋生看不清是哪一間房。他只好坐下來。他覺得那個胖豬頭不是個好東西。記得早些天,縣里的電影放映隊(duì)帶著柴油發(fā)電機(jī)、放映機(jī)到村上來放電影,片名是《烈火金剛》,里面有個日本豬頭小隊(duì)長,良心壞了壞了的。剛才叫姐去的這個豬頭,一定是個壞蛋,他為什么不讓我去?他那房恐怕只他一個人?
芋生想去,又不敢,怕姐生氣。苦等了好一陣,才見蒲英提著小木箱走了出來。他看見她上衣的扣子掉了一顆,臉紅紅的,半低著面。
姐,擦完了?
嗯。
他沒欺侮你吧?
沒……沒,他給了五十塊錢哩。還說,到了南邊,去找他,他讓我去他的公司做勤雜工,一月五百元哩。
不。姐,他欺侮了你。你衣上的扣子呢?
他想……可我不從……那個軟臥小房里就他一個人。
芋生低下了頭,顯得很痛苦。
弟,姐不是那樣的人。蒲英很可憐地望著芋生。
我相信。姐,你不要到他公司去做事,他不是好人。我們一起擦皮鞋,好不好?如果有人欺侮姐,我就跟他拼了!
好。弟,謝謝你。
傍晚的時候,小推車被列車員推過來,賣著噴香噴香的盒飯。蒲英頭了兩盒十元的飯。打開盒蓋,飯上面臥著一個油炸蛋,還有一只雞腿、一點(diǎn)蔬菜,刺得他們的眼睛都睜大了。芋生從來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他舍不得很快吃完,就慢慢地扒,慢慢地夾,慢慢地嚼,慢慢地咽。
列車向南。停一站,又飛奔向前,再停一個站,再向前。漸漸地,遠(yuǎn)處有燈火了,朝著列車撲過來,再在列車兩邊向后閃去,如同船舷邊濺起的亮晶晶的水花。
他們決定不回硬座車廂去,那里人擠人,臭烘烘的,沒有這地方安靜。
女列車員在身邊走過去好幾趟,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很同情地打量他們幾眼,就飛快地走開了。
姐,我們小去補(bǔ)交保護(hù)費(fèi)了嗎?
到下車時再補(bǔ)不遲。也許,他們忘記了;也許,他們不會坐到終點(diǎn)站。
嗯。姐,我心里總是有點(diǎn)怕。
不要怕,這個世界只嚇?biāo)滥懶〉娜耍菏堑湺悴贿^,躲過的不是禍。你還小,將來會長大的,長大后還會有苦有難,你要咬緊牙,挺過去。
姐,我知道了。
夜色完全黑下來。
在吭咚吭咚飛奔向南的列車上,芋生坐在小木凳上,身子晃動著,疲倦得想睡,可又睡不著。他想起家里粗糙的沒有上漆的舊木床,一入秋就鋪上了厚厚的山茅草,上面再放一張草席子,一床打補(bǔ)丁的被子讓他感到無比的溫馨。為廠節(jié)省衣服,他們那地方的人一年四季都是光著身子縮在被子里。每晚他和弟弟們擠在一起,光身子碰光身子,癢癢的,打鬧一陣后,就呼呼地睡去了。夢里出現(xiàn)了一盆盆的白米飯,一碗碗的魚和肉,到早晨才發(fā)現(xiàn)涎水把被子的邊沿都濡濕了。
列車上的廣播突然響了。
芋生驚愕地抬起頭來,問:姐,出什么事了?
弟,我正聽著哩。
廣播里播出一條讓人高興的消息:一伙在車上向民工勒索保護(hù)費(fèi)的歹徒,被乘警和列車員一網(wǎng)打盡。凡被勒索過保護(hù)費(fèi)的民工,明早到列車長那里去領(lǐng)取自己的那一份錢物。
芋生說,姐,他們是活該。你交的十塊錢可以領(lǐng)回了。
蒲英說,弟,你可以安心睡了。
姐,將來你在南邊發(fā)了財,你想用它去做什么?
蒲英說,給家里砌一棟大屋,里面要放上新家具,放上電視機(jī)、收錄機(jī)、洗衣機(jī),讓弟弟妹妹們讀大學(xué)。
還有呢?
沒有了。
不對。未必就沒想過找一個好男人?
沒想。
騙人。不過,你不找男人,我就永遠(yuǎn)做你的弟弟。
找了男人你就不做我的弟弟了?
也……做。
話剛說完,芋生雙眼一閉,伏在膝上睡了過去。
車窗外高懸著一輪明月,向大地傾瀉著盈盈銀水,山鍍亮了,路鍍亮了,村莊鍍亮了,大地上似乎盛不下這么多銀水,越漲越高,終于漫過車窗,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靥蔬M(jìn)了車廂里,流到過道上。
蒲英彎下身子,小心地掬起一捧,癡癡地看著。在家里的時候,她也這樣捧過月光,不過,月光里還有另外一個人影:黑紅的臉,高高的身坯子,還有粗獷的山歌和剛勁十足的笑聲……爹娘說那個人的家里太窮,可她就是喜歡!她慢慢地松開十指,月光汩汩地從指縫間掉下去,掉到鐵地板上,如無數(shù)晶圓的玉珠,滿地亂跳,發(fā)出十分清脆悅耳的聲音。她慢慢地垂下了頭。她要做一個夢,一直夢到終點(diǎn)站的地方。
列車飛奔著,向南,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