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 道
西 西
我們的城多么聰明,地狹人眾
興建了疊砌的樓房,路寡車繁
架起了高空的復(fù)道;分工合作
馬路歸車輛,街道屬行人
如同大蜥蜴伸出粗腿挺立
頭部平貼灣仔碼頭傍,尾巴
一直延展到上環(huán),寬闊的軀體
兩邊有綠色欄干,橫梁灰蓋
下雨不用打傘,炎夏無需遮陽
工程師可曾采用阿房宮的藍圖?
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fù)道行空
不霽而虹,現(xiàn)代的亭臺樓閣
廊腰漫回,把大廈與大廈相連
最適宜遠道的訪客作港島中區(qū)
半日游,包括購物和下午茶
就從太古廣場開始,你找到了
萬紫千紅玻璃花園的紙鎮(zhèn)
你找到剛出爐的核仁麥面包
每星期四從巴黎空運抵港的鮮乳酪
橫過透明的獨木橋、節(jié)日的彩飾
紫藍紅綠的絲帶,渴望飛翔
金色的插屏屹立銀灰的幕墻間
沿著金鐘的長廊,你找到了
非洲風(fēng)鈴、印尼木雕、八國文字
字幕的卡門、茶花女和波希米亞人
坐在咖啡座來一客法國套餐
意大利白汁三文魚加本日例湯
從長廊出來,吸一口自然空氣
兩邊排列著銀行和酒店,名為
美國中心,卻鑲著棗紅米字窗框
車輛的河道從海岸奔向山岡
山自格子草坡上升,鋪滿樓房
淺綠粉紅灰藍,杜牧也早描述過了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團團囷囷
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高大的樹,近在眼前,伸手可以
摘片葉子,白斑黑鳥顯然不輕
如何停歇纖嫩的幼枝?底下一座
休憩花園,涼亭隱沒花叢
腰果形噴水池畔,一人在水聲中看報
花磚格子砌出一地波紋和浪層
轉(zhuǎn)一個彎,中銀就在前面,匯豐在右
魔方般可以旋扭的力比在左
你也喜歡后現(xiàn)代建筑?它們不會豎起
漫天哀傷的十字架。眼前的視窗
如果用滑鼠的箭頭對那些大交叉按 一下
這些有趣的建筑會忽然消失?
走到這正在興建的樓房,復(fù)道暫時中斷
回到地面,繼續(xù)登上沒有皇宮的大道中九號
置地太子,亞歷山大,怡和環(huán)球,隨意穿行
你到郵政大樓找尋世紀末首日封
你找到了諾伐利斯夢中的藍花
你上交易廣場一酒樓飲茶
沿途一片海景,九龍浴于淡靄中
你上人民入境事務(wù)處申請旅游證件
你趕赴港澳碼頭乘船上海南島
你上西港城選幅花布縫一個天使
我么,有點倦了,到總站上車打一陣 瞌睡
隧道巴士會一路送我過海到土瓜灣
1998
天水圍(外一首)
?筅黃國彬
多美的名字!黃金海岸后,
仍是我的至愛——一切
生命的起源,渾浩無涯,
淼然在周圍。由水而來,
再由水來圍繞——還有天。
于是,我變成了海鷗,
天水間飄飛滑翔:一著陸,
竟化作稻田一畦,四周
是護我撫我的滿川白
和滿天藍,藍中一朵云,
照臨滿田的綠意,田外
是米埔的魚塘和靜水
泛著天光,在新界西北
滿起來,如滿溢的鳥聲
在水上浮。怪不得那座山,
映上三十五樓的玻璃時,
恍惚而不切實際。稱為
流浮,不亦宜乎!因為呀,
我的目光在飛機的高度
遠眺天水間,一時疏忽,
那座貼地匍匐的矮山
就會流動,靜靜地浮入
西北的后海灣,欲漂還留。
雨 后
夏雨濕了草樹。放晴后,
天上的云堆白得發(fā)光,
松松爽爽,比南風(fēng)還輕柔——
一個寬廣無邊的藍筐
把剛剛洗好的衣服
一件接一件地傾出來……
棉做的,晾在午后的山谷,
輕舒間拂著山坡的濕黛。
就想摘最低的一件,
穿在身上,跟你一起
到赤柱的海灘去流連,
看更多棉做的風(fēng)衣
在天上浮著,鼓滿了風(fēng),
叫我要張臂,要翼然飄舉,
沿老鷹留下的螺旋上升,
俯瞰南區(qū)雨后的翠綠。
捉鱷魚
?筅梁秉鈞
他偷偷換來一尾欲望
一次私人的出軌
一種走私得來的快感
他把它養(yǎng)在銅盆里
它的尾巴很快長出盆外
他把它養(yǎng)在魚缸里
它吃光了其他所有小魚
他把它養(yǎng)在浴缸里
它最后橫跨在地板上
幾乎吃掉他的腳板
可怕,這些私人的秘密想象
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可怕
他只好用地氈把它卷起
在夜半無人的時候
來到堆滿貨柜的天水圍
來到廢棄的農(nóng)田背后的河邊
把渾身彈動的它扔回水里
一宿無話
后來過了一些日子
他開始從電視里
聽到它的消息
它是神出鬼沒的幽靈
它現(xiàn)在變成城市的威脅了
警察和衛(wèi)生幫去捉它
沒多久澳洲的鱷魚先生
飛來岸邊夸下???/p>
帶來西方的科技文明
在飛艇上揮動魚網(wǎng)揚威
吵了許久結(jié)果無功而退
只怪東方的鱷魚缺乏修養(yǎng)
不按西方文明作息
來自祖國鄉(xiāng)下的阿強大爺
習(xí)慣了土法煉鋼
覺得可以用鄉(xiāng)土秘笈
把它手到擒來
大家滿心期待
卻又只怪殖民地的鱷魚
長久缺乏高尚的修養(yǎng)
未能響應(yīng)愛國的號召
小市民在岸邊擺茶檔
租望遠鏡給參觀的游客
言論的領(lǐng)袖口沫橫飛
大氣里高聲謾罵
報紙上互相攻擊
誰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
它還是潛伏在那里
偶然露出水面
引起一陣新的騷動
漂徙之國
?筅秀實
雨季之后天色開始坦白
像不怕露出雨中纏綿已久的傷口
在圖書館內(nèi)枯坐了整個下午
我穿過無數(shù)盞夜燈離開了這個城市
背后的燈火和雪花開始黯淡
開始流徙了,和著一卷史詩
一個車窗的渺遠,一張木椅的沉靜
滾動的鐵輪敲擊頭頂上淡淡的星光
我埋藏著一個版圖無人知曉
城市總是冰冷的因為我的閉關(guān)政策
在另一個城市的夜里
往事便更深如前朝時代一口荒廢的古井
有國號有紀年有擁戴我的子民
并在夜間擔(dān)任史官用文字記錄創(chuàng)傷
我從來不理會我的反對派
只因我堅信不會被推翻
漂徙的軌跡已經(jīng)形成
回來時總有人揮舞旗子相迎
為了拯救一個天使而發(fā)動一場永恒的戰(zhàn)爭
我疏遠那些諫臣把舊愛放逐
不喜歡民主并堅持為禍國的人立傳
直至城市大雪紛飛人蹤渺然
在破落的窗前我吃著一盤酸溜白菜
無人記載,那是我等待滅亡時的光景
晚 禱
?筅康夫
偶然來訪的鳥群北返后
我們開始省悟
它們攜帶的種子已經(jīng)在泥土上開出葉芽
陽光是美好的
讓我們歌頌陽光
和風(fēng)柔雨是舒爽的
讓我們唱贊和風(fēng)柔雨
蟲蠕來了它們翻土動泥
卑微者往往是偉大的先驅(qū)
我們的樂師撥動三弦琴
他們屬于街頭
而宮廷中那些貴族愛吃肉糜
不知秋收冬藏
晚上眉月在天
下面是靜下來的云光
而一度沖天的彩霞映蔽群丑
多年后樹木長出來
花果又跌落泥塵
一切歸于沉寂
沉寂后又開始歌唱
所有元素還原后
?筅蔡炎培
所有元素還原后
那就是水嗎?
高天正以海岸搭橋
在這大陸邊緣的旋轉(zhuǎn)里
露脊鯨帶著重若十噸的幼兒來
大大小小三千條
大小三千可就三億載
星辰衰變
南極洲的冰山盲目地漂流
我們還要回去嗎
乞求仙翁的賜壽?
她坐在高天下
你們旅程的起點
正是我流浪的終結(jié)
野花禁于香
群獸死于旱
善于跨欄的動物一頭栽進去
永生的丁狗
搜索我微微的氣息
我逡巡檢視
疏而不漏的網(wǎng)
露脊鯨還是要回去的
波浪式的山巒
在魚戲
綿綿長長的旋轉(zhuǎn)里
大海正以高天為地
海豚領(lǐng)航
我的主,請你默示我
當(dāng)所有共生的元素還原后
這就是水嗎?
2003. 1. 16
今天是什么日子
?筅王良和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時半,我已經(jīng)離開了夢鄉(xiāng)
我做過夢么?在夢里哭過?
擁抱過我愛的人?
從半昧到明亮,又是新的一天
這是人間,這是白天,醒
微風(fēng)從我身體的兩邊分開,滑過
我仍在介入這個世界,仍在走路
仿佛夢游,仍聽到
突然升起的鳥聲
我發(fā)覺我,站在一柱路燈下
而路燈已經(jīng)入夢
隔音屏前,破空而來的鳥聲啁啾
挾晨光降臨到我的頭頂
而鳥不知所蹤,直到我放棄尋找
直到它忽然,顯現(xiàn)自己的形體
從我的頭頂,飛到蒲葵的扇形葉上
耀眼的雪光,一只白頭翁
在微風(fēng)和葉上顫動著
生命的亮色
白頭翁,愛與衰老
我們,在這樣的清晨相遇
你會記得我么?
我會記得你
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遺忘,愧對那些
死者和生者
我愛過你們么?
我,一個形象
惟一的真實是此刻的意識和記憶
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遺忘
我愛過你們么?
什么時候我終于
又遇見你并且呼喚你
第一次,第一千次把你擁抱?
而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在外面繞了一圈歸來,看見你
我的白頭翁,靜靜地躺在床上,曲著腿
呼息均勻,你仍在
天微明,我無聲躺下,我們
像一片葉子伸展
2004年11月2日
絕望(外一首)
?筅黃燦然
下班的時候,他抓住
辦公室的門把手
準備開門出去,又突然
轉(zhuǎn)身走進洗手間,
理了理并不亂的頭發(fā),
正了正并不歪的領(lǐng)帶,
心想也許他萬一
能在電梯里碰見她。
他開了門,進了電梯,
它空蕩蕩,把他
載到樓下。他來到大街上,
心頭掠過一絲兒
失望,但幾乎不著痕跡,
像一陣細雨
落在他對她的思念
所匯成的絕望的
萬頃波濤里。
偉大
那個偉大詩人有一首壞詩
夾在他的詩集中
被一個好壞不分的譯者
譯成了漢語,
夾在他的漢譯詩集中
并把一個壞讀者迷住了——
“偉大!”他發(fā)自內(nèi)心
贊嘆著,當(dāng)他跟另一個讀者
談?wù)撃莻€詩人的偉大。
不可能回避風(fēng)
?筅劉芷韻
不可能回避風(fēng)
于是也不可能回避風(fēng)聲的破滅
不可能回避聲音
自然也不可能回避逆向的吵雜
而筷子是雙,鞋是雙,襪套是雙,枕套是雙
我伸出一雙手,什么時候我是眾數(shù)
什么時候我們是單數(shù)
我細細包裹我的雙足
它們歪曲的形狀
風(fēng)霜或蒼茫
沒有合適的辭匯形容它們
就像一直沒有合適的鞋子適應(yīng)它們
于是它們一直赤裸
它們走過的砂礫,它們都認得
它們走過的巖層,它們都認得
草地上濕潤輕柔
柏油路熾熱留下車子駛過的油污愿望的緞帶
校園里散落口香糖的包裝紙
它們只要走過總會認得
它們問我你還要走過什么
你還想走過誰的庭園
走過雙子的殞落走過月亮的陰霾
走過動物園走過一位詩人的墳?zāi)?/p>
你還想在越走越麻木的腳掌上留下
怎樣的紋理怎樣的交錯
而我沒有方向沒有地圖
我遺失的指南針在十六歲
我遺忘的語言在二十五歲
我的早晨我的夜晚
我在清晨醒來我在凌晨散步
當(dāng)四周如同陽光從未存在一樣黑暗
我已經(jīng)開始我徒步的旅行
我哼著原始的歌跟雨聲和唱
我沒有預(yù)設(shè)的終點站
我每次在公車上就要入睡
那些風(fēng)聲在耳畔呼嘯而過
那些嘈雜的人聲劃過我的背留下傷痕
我問它們?nèi)绻依哿四銈円A粼谀睦?/p>
我問它們我要走過什么才能回避那些吵嚷
過多的人聲為我引路
他們到底真的挽著燈嗎
足以照亮他們自身也足以照亮我的黯淡嗎
我一直被聲音逼迫著分裂
我從一而二從二而四從四而直到無限
我一直分裂一直分裂
每拐過彎角總要惶惑不安
每次躺下總要忘記自己有過的每個名字
而他們還沒有停止
他們從未停止過叫嚷
我已經(jīng)成為眾數(shù)了
怎么還沒有人愿意停下來
然后有誰將螺殼套牢在我的每雙耳朵之上
四周只剩下海一樣的樂聲
偶爾傳來人魚的七種靜默
穿透我疲累的每一張耳膜
我靜靜地坐在巖石層的縫隙之間
把它們通通刺穿吧
只留下我的每一雙眼繼續(xù)
繼續(xù)細讀
他們唇上的咒語
似是而非的祝福
(選自香港《文學(xué)世紀》2004年第12期、臺灣洪范書
店《西西詩集》、《香港文學(xué)》2004年第10期)
·責(zé)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