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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赤石山下的海邊新墟,街坊們都知道杏春園藥材鋪的老板娘何錦鯉是個對中醫(yī)中藥甚有研究的人,但她不設(shè)醫(yī)桌替病人把脈開方。她只和一個女伙計,站在藥材抽屜柜臺前,有病人來了,她看舌頭,站著把把脈,再問病情,便寫藥方,讓女伙計去執(zhí)藥,并不收取診金,只收藥材費。如遇上人多,她也幫著執(zhí)藥。
婦人醫(yī)術(shù)好,醫(yī)德又佳,診金不收外,藥材又便宜,因此其門如市,深受坊間民眾稱許。最近店子多請了一個執(zhí)藥伙計,又是女的。盡管新來的村姑不甚懂得執(zhí)藥行當(dāng),但錦鯉寧愿耐心訓(xùn)練,也不請熟練的陳昌(男)做執(zhí)藥員。她就是要讓自己的店子,都是清一色女流之輩。
不錯,年富力強的錦鯉,在自己的生活與經(jīng)營范圍,就采取與新界傳統(tǒng)習(xí)俗重男輕女的相反方式——重女輕男!
另外,有個擁有大莊園、經(jīng)營汽車行、襟頭掛英皇汽水蓋(勛章)的鄧培紳士死了妻室,要續(xù)弦,屬意于三十年華、懂中醫(yī)中藥,而又冷艷俊俏的錦鯉,但她一聲:“No!汽水蓋又怎么樣?老娘憎死男人!”
還有,元朗某著名西醫(yī)因離婚,仰慕錦鯉醫(yī)德醫(yī)術(shù)好,而彼此又是年輕知交,便不介意她是寡婦,上門追求,說以前彼此曾是小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同樣行醫(yī),一西一中,應(yīng)是最好的一雙了!
她又是一聲:“No!”
接著說她不喜歡男人,名醫(yī)又怎么樣?她不想再和男人有什么瓜拉藤藤拉瓜的關(guān)系,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多快樂!多逍遙!
赤石山村和新墟的人,都在她背后嚼舌頭——能醫(yī)不自醫(yī),她就是醫(yī)不好自己的“憎恨男人病”。憎恨男人是病癥嗎?
錦鯉既然如此憎恨男人,那么,她為什么又嫁“杏春園”藥材鋪的老板陳南呢?
這個,與她相熟的人都知道——錦鯉的老爸是該店的鎮(zhèn)店老中醫(yī),他老謀深算,知道年輕老板父母早喪,不理店務(wù),好狎邪游,常去九龍的廟街、砵蘭街召妓,花柳病毒腐蝕生命,卻沒沾上世紀(jì)絕癥愛滋……老中醫(yī)佯稱自己當(dāng)年要建屋,欠了“杏春園”大筆債務(wù),如女兒不肯嫁陳南,他會收回全家人居住的山下房屋,加上老媽哭哭啼啼,哥哥和弟弟跪地懇求,使得憎恨男人的錦鯉,無可奈何被迫銜命嫁浪子。一年后,浪子死掉,她懷了遺腹子,乃是一個滿是花柳菌的胎兒,后流產(chǎn),產(chǎn)婦要住院治療一星期,出院后,她更恨男人,連帶拖她落花柳陷阱的老父、兄弟也恨得牙癢癢。
經(jīng)過一場折磨,她得到的酬報是——陳南寫下遺囑,讓妻子做藥材鋪老板。從此,她要對付臭男人。
第一,把鎮(zhèn)店老中醫(yī),即她的老父趕出藥材鋪,為此,老人家氣憤,心臟病發(fā),一命嗚呼。
第二,把在藥材鋪做執(zhí)藥兼管賬的哥哥炒魷魚,任老媽怎樣懇求,她也不用黃馬褂。
以后,店子全女班。她,老板娘代替老中醫(yī),不收診金。執(zhí)藥,請女的。打雜,請女的,許多村墟男人都說:她是新墟武則天!
人是感情動物,難道錦鯉的胸臆仿如鐵錫,不需感情慰藉?不需要性的滿足?
她是需要的。
赤石山村和新墟的熟人,都知道正當(dāng)精壯之年而冷艷的錦鯉,找到赤石山上一棵古松樹,讓自己寄托感情和發(fā)泄愛欲……
有老前輩說:“錦鯉呀!又是一個能醫(yī)不自醫(yī)的人,她能醫(yī)好街坊的奇難雜癥,卻醫(yī)不好她的憎男人癥和戀樹癥!”
2
每到星期天,錦鯉照例讓自己的藥材鋪休息,三個女同事放假。
她呢?照例八點鐘正,把那輛七八成新的私家汽車停在茗芳茶樓左邊的空場樹下,然后走上二樓,找到那張只有兩人相對座位的桌子,在向窗的位子坐下來,熟悉她的伙計為她開兩個位子,泡一壺鐵觀音(伙計知道她怕來了男客搭位,引起情緒不快,寧可多付一個人的茶錢)。
喝茶閱報是老習(xí)慣,接著吃一碟牛肉腸粉,一碟淮山雞雜,另外要了一包糯米雞、一籠蓮蓉包打包。走之前從塑膠手抽里取出一個鋼殼暖壺,連著一張二十元鈔票交給伙計,請他沖一壺鐵觀音茶?;镉嫼芸焯嫠龥_了一壺濃香的茶來,再替她結(jié)賬。
在稍遠(yuǎn)處的窗下四方桌座位上,有個黑臉膛、戴一頂鴨舌帽、穿灰地橫紅間條夏恤、外加一件黃綠多袋記者背心、下面是藍斜褲的漢子,那漢子佯裝讀報紙,但卻不斷抬頭打量那“憎男戀松柏”的錦鯉的一舉一動。
她結(jié)賬時,他也結(jié)賬。
她抽身走人時,他雖然留在位子上,卻以獵人打虎的眼睛盯住她的背影……
她走下樓梯,他起身去結(jié)賬……
3
此時,她已上了空場樹下那輛車子,把塑膠手抽暖水壺和食物放在身邊的位子上,踩油門打火,開車。
從茶樓走下來的漢子,躲在停放車子的樹干后邊,觀察著一切。
她開車揚塵而去。
他騎上停在另一棵樹下的電單車,踏油門,“布布布”有聲,開行——
她的車子出了新墟尾,向偃臥山腳下的赤石山村馳去。
“布布布”,他騎著電單車,遠(yuǎn)遠(yuǎn)尾隨那輛過村上山的車子。
他,鐘錦滔當(dāng)然不會忘記——在十年八年前,讓在城市搞影視周報、動畫報的舅舅拉去,做影樓沖印照片技師,又兼任影視周報攝影兼采訪記者。有時他帶相機,和搶拍新聞?wù)盏摹肮纷嘘牎币黄?,追逐跟蹤鬧緋聞的男女明星,拍第一手照片。
現(xiàn)在,他在新墟每個星期日早上,從八點半鐘開始,就駕駛這輛用了好幾年的電單車追逐跟蹤那個駕車上山的藥材鋪老板娘。
他為何追逐跟蹤那醫(yī)人不自醫(yī)的婦人?
錦鯉既不是鬧緋聞的女明星,也不是什么名流太太鬧婚變……而他狗仔滔,再也不做影視周報的攝影記者,更不再做使人討厭的狗仔隊了!
兩年前,他咳嗽,痰帶血,去看醫(yī)生,說是肺癌,整個愣呆住了。他的追逐跟蹤搶拍明星照片勁兒消失了,甚至面對人生,也意志消沉,癱瘓下來。惟一的去處,是回到新墟父母親身邊,住在空氣清新、屋前屋后皆綠樹的家里。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是等死!
父親是個盆景園藝家,也是中草藥專家,出過青草藥專書,有點名氣。他在新墟開了一間賣山草藥、涼茶、竹蔗水、龜苓膏的店子。在老父介紹下,兒子去元朗一西醫(yī)鐘良診所再檢查身體,發(fā)覺他患的是肺結(jié)核病,不是癌癥。在絕望中出現(xiàn)生機!幾個月間的打針吃藥,他病況好轉(zhuǎn),那西醫(yī)和他是少年同學(xué),常在他面前大贊新墟的錦鯉對中藥有研究,又有醫(yī)德,叫他病愈后,應(yīng)該找她弄點食療中藥,好好補養(yǎng)一下。他點頭。
一次,兩個同村同姓中年人,在茶敘飲咖啡時,不期然從錦鯉的醫(yī)德,談到她的憎男與戀樹怪病。
鐘良醫(yī)生坦然慨嘆自己年輕時,在新墟與赤石山村,曾是造成錦鯉憎男戀樹怪病的細(xì)菌之一。年輕時,他追求錦鯉,她也喜歡他,兩人情投意合,便偷吃禁果。他應(yīng)該是首個破她身的男人!但后來,他為了得到錦田大地主鄧伯明的資助,考讀港大醫(yī)科,便抱歉放棄錦鯉!在她的心園撒下憎男的種子!
鐘良說他知道,自己棄她后,她在一個黑夜從新墟回赤石山村,在夜路邊叢林,被族叔強奸成孕,結(jié)果,中醫(yī)老父悄悄替她打掉,讓她躲在家里半年不見人。
鐘良說:“后來,錦鯉的貪婪老父與哥哥,為得到新墟的藥材鋪,用各種手段逼她嫁店主花柳元,流產(chǎn),連胎兒也惹上花柳細(xì)菌……她更恨男人了!連老父和哥哥也恨透……便把女人胸懷里的一股愛,寄放到山上那棵古松身上!”
“聽我老父說,那次,她媽死去,她到山上古松旁埋葬媽媽時,憤怒哭訴,連父親哥哥也無良,要她嫁花柳老公!忽然間,山上天黑地暗,她走到古松樹下避雨。忽然,閃電雷鳴,竟劈死一頭奔入古松樹下的野狗,而她擁抱樹干,安然無恙。她千恩萬謝,便把滿腔的灼熱感情灌注在古松身上了!每個星期日,她都去到它身邊,陪伴親它大半天!到黃昏日落才下山回家!”
錦滔打量鐘醫(yī)生,有所反思地說:
“鐘醫(yī)生,說將起來,我應(yīng)該是錦鯉第一個憎恨的男人!”
鐘良怔怔地盯著他,說:
“你?第一個?”
他大動作地點點頭,說:
“對了!最記得那年夏天,我十四歲,很頑皮,當(dāng)時她叫錦莉,一個人在山邊那棵伸向溪流的水蓊子樹上采摘紅色的果子。她是站在伸向溪流的橫杈上采摘,我知道她是采給中醫(yī)爸爸做藥材的。我鐘意她,尤其是拖著那雙辮子,很可愛,便爬上水蓊子樹,攀向橫杈,在溪流上打單杠,企圖引起她的注意??伤活I(lǐng)情,先嘲笑我是裙腳仔,老跟著媽媽。還警告我這樣猛搖樹杈,會斷的。我不理,發(fā)出哈哈笑聲,身子與雙腳在溪流上一前一后地?fù)u擺,還高唱:樹上好蔭涼,身邊有個靚姑娘……嚇,歌未唱完,樹杈給搖斷了,我掉在溪水里,糟糕的是錦莉掉到溪水邊的巖石下,人伏在石上。我大驚,從溪里爬上巖石,把趴伏的她翻轉(zhuǎn)身。她昏了過去,胸前恤衫破爛,有血,臉上、右眼角也有血……我的心差點跳出來,馬上背著她往新墟跑,找到唐川村的醫(yī)務(wù)所,求他救錦莉。但他打電話報警,召來救傷車把她送去醫(yī)院。我在救傷車上陪她,我跪下來向她陪罪,說我以后為她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做奴隸!但她微閉眼睛,不理睬。送她入院后,我追問急救檢查、止血的女醫(yī)生,她說:頑皮鬼,你差點毀了一個美麗姑娘的容,并使她殘廢!你還好,親自送她來。以后,她出院,我去老中醫(yī)的家找她,她不見我。后來,她去上課,左手扎繃帶,我攔截她,求她寬恕我,讓我替她做點事。我看見她左眼角貼著膠布。我說,錦鯉,就拿我的好左眼,換你的崩雞眼吧!她以為我說風(fēng)涼話,高聲喊:你滾!總之,我無法接近她……過幾年,我去香港做舅舅的助手,搞影樓和影視周刊兼做追蹤明星拍照的狗仔隊。好長一段時間,在港島,我和女記者呂貝絲拍過拖,同居過,后又分手,可我始終不忘那次少年頑皮,把錦莉從樹杈搖落溪澗大石的畫面?!?/p>
“錦滔,你傷著她的是體外,日子有功,她的左手和眼角疤痕都好了,可我的始亂終棄,最傷她的心!她恨之入骨,永不忘懷?!?/p>
“聽我老爸說,在你之后,她讓墟上一個叔父輩強奸了,有了孕,她要保存小生命,但老爸無論如何都要讓她打掉,說是為了保持家風(fēng)和體面,無論如何不能要野種!”
“怪不得這條錦鯉這樣憎恨男人,寧可癡戀后山那棵古松,也不和男人有感情糾葛!”鐘醫(yī)生說。稍歇,他繼續(xù)道:
“去年,我和名門妻子離婚后,為贖回以前罪咎,我提起勇氣向她求婚!她哈哈笑說:怎么名滿新界的大醫(yī)生,竟向藥材鋪守寡老板娘求婚?傳出去,笑大人們的口啦!我說我是一片誠意以贖前罪!她又哈哈笑說:你們新界男子漢、二世祖,頂呱呱,干什么都沒罪!打馬加鞭,再去追求你的名門淑女,光耀門楣吧!錦鯉,新界的爛茶渣,和大醫(yī)師配搭不上!”
“鐘醫(yī)生,我已三十五,患絕癥回來,謝謝你診斷,有驚無險,我老父乘機詐稱腳痛,坐輪椅,把墟上那間賣草藥、涼茶、竹蔗水和龜靈膏的店子推給我,他至愛的盆栽盆景園,也交給我護理,當(dāng)兩樣?xùn)|西綁不住我時,他一句:阿滔,你欠錦鯉的一筆債還沒有還哪!便把我留下來了!”
“聽我說,你雖然是錦鯉第一個憎恨的男人,但你沒傷她的心,你只是少年頑皮,無意傷了她的手和面孔,她已痊愈了,你應(yīng)該嘗試追求補贖!我想她會接受的?!?/p>
他嘆一口氣,說:
“過去好長一段日子,我這狗仔隊猛將騎電單車,追逐跟蹤男女明星搶秘聞多了,現(xiàn)在合該為自己,為補贖,去追蹤錦鯉啦!”
4
第一次追逐跟蹤錦鯉至山岡下的黃泥路口,她停車在一棵木棉樹下,人走出汽車,風(fēng)吹長發(fā)飄飄:一身淺綠運動衫褲,平底黑皮鞋。她從車后取出一個大塑膠手提袋,拿著,另一只手?jǐn)y帶個行囊,輕快地往上走……
他在稍遠(yuǎn)處一叢臭金鳳旁邊,停放好電單車,隔著一段距離跟隨在她后面。他右肩掛個相機,心想:這趟,我是為自己跟蹤,去他媽的狗仔隊跟蹤!
錦鯉終于抵達岡上,站在那棵撐開密密球狀針葉的古松下。她放下大手提袋和行囊,在暮春的上午陽光照耀下,她輕松愉悅地趨前,伸出白玉雙手,擁摟古松樹干,臉貼厚而粗的松樹皮,狀甚親熱,說:
“松哥!我來啦!”語畢,她以紅唇吻粗而厚的樹皮。
他發(fā)揮了狗仔隊追獵物的快速動作,躡足走至岡上松樹另一邊,見有一團半個人高的大石供藏身,便竄至石后,蹲伏,舉相機拍她親熱松哥的照片,一張兩張三張。
還好,她好像沒聽見相機的“咔嚓”聲。
繼而,他看見她走去把大手提袋里的輕盈帳幕和尼龍席取出,在松樹下鋪席,再在席上撐開帳幕。他想她至少要在松樹下,待很長一段時間了!
他甚有耐性地在石后觀察著。
整個上午,她鋪一方膠布在松樹下,人倚樹干,捧讀厚厚的《本草綱目》,身邊放一壺暖茶、一包食物、一包像提子干的零食。她凝神專注閱讀,時而伸手抓一把提子干塞到嘴里去。過一段時間,她放下厚書,站起來,去擁抱樹干,臉貼著親昵一會,便再坐下來捧讀書本。
到下午一點鐘,西斜的陽光照到古松蔭下,她吃了一只糯米雞當(dāng)午餐,喝兩杯茶,站起來,張開雙手,伸個懶腰,說聲:
“松哥,我們午睡吧!”
她鉆進帳幕里去,躺臥席上,一條長長的樹根(像一段松樹干)讓她抱著而睡。
躲在石后的他,不期然嘆口氣想:憎恨男人的錦鯉,竟如此癡戀古松!在我們十二三歲時,就常在樹下追逐,捉迷藏。當(dāng)我們頑皮男孩欺負(fù)她,她就說你們男丁有寶嗎?我偏愛古松,它不自私,它正直公平,我長大嫁給它……對了!一次,才十三歲的錦莉,遭到重男輕女的爸爸歧視,把哥哥和弟弟送去元朗讀書,她因為是爸爸眼中的外嫁女流,蝕本貨,便留她在墟上讀那私塾。她悲憤,便跑到山岡上擁抱松樹哭泣傾訴……他在暑假上山捉蟋蟀,見此情景,走去安慰幾句,她卻把他推倒地上,扭身奔下山……
稍稍西斜的陽光,照在古松下的帳幕上,錦鯉大概在鳥兒的“喳喳”聲中入睡。
他卻悄悄退出跟蹤的場地,回到電單車旁,騎著它下山,不禁自嘲:狗仔滔,這趟你的追蹤成功嗎?你得到勁料嗎?
他看了看掛在身上的相機,解嘲地說:
“追蹤成不成功,不知道,但我已拍到她和松樹親熱的照片,我沒有空來一趟!”
5
在家里自設(shè)的暗房,把三張錦鯉抱吻松干,和兩張她倚樹曲膝坐地捧讀厚書、一張架設(shè)帳幕的彩色照片沖曬出來,自認(rèn)拍得精彩。坐輪椅的老爸見了,很高興,鼓勵他把照片送去給照片中的主角。他不想拆穿西洋鏡,不想讓她知道背后有個狗仔滔在追蹤,這樣一來,她一定斷絕他繼續(xù)追蹤的途程。他不要斷癮,要繼續(xù)追下去。
6
星期一,早上八點多,藥材鋪剛開門,他第一個走進去。
錦鯉穿紅色長袖T恤、黑西褲,坐在柜臺里邊喝玻璃杯里的濃茶。
“嗨,醫(yī)生!”他把聲調(diào)弄得溫婉。
她一臉平淡:“我不是醫(yī)生?!?/p>
“那叫老板娘吧!”
“也不——”
他打斷:“就叫事頭婆吧!”
“你——”抬頭望他,她似笑非笑。
盡管人到三十,但她的食補駐顏有術(shù),皮光肉滑,但那次他頑皮搖樹杈,使她墜下溪澗巖石傷臉,眼角的小疤痕仍隱約可見,但不甚明顯。倒覺得微小瑕疵,更美。
“錦莉,我——”
“別再絮叨前事!”
“我來請你執(zhí)一劑補身藥?!彼f。
隨后,他用最簡潔的言語,講自己的肺癌驚魂,回鄉(xiāng),去元朗讓鐘良西醫(yī)檢查,原來是肺結(jié)核,非癌,讓他治好,他勸他找她執(zhí)點補身安神中藥,他便不避前嫌,來找她了。
“你的事,我從養(yǎng)叔口中知道。”她說,神情仍那么平淡。
“你和我爸有來往?”
“他是山草藥專家,又肯教人,在新墟,我只和他有交情?!彼谷徽f。
“謝謝你對我老爸的關(guān)懷?!?/p>
“是他對人好,他不重男輕女,可惜,我沒法醫(yī)好他的腳傷,把他從輪椅拉起來!”
“他患的是心病,不是腳?!?/p>
“心病?”
他解釋:“所謂心病,就是以此留住我,繼承他的行當(dāng),不再做狗仔隊。”
她側(cè)臉望他:“已三十多了,難道你仍留戀娛樂界的狗仔隊生涯?”
他定睛注視她:“你也知道我做狗仔隊?其實,我?guī)途司嗽谟皹翘婷餍桥恼?,間中替舅舅辦的影視周報做追星拍照的狗仔隊罷了!我患病前已替舅舅訓(xùn)練兩個狗仔隊員?!?/p>
“你的事,也是養(yǎng)叔告訴我的?!彼f。
“錦莉,以前——”
他又想重提舊事,尋找一個道歉或求恕的機會,但他一講到“以前”兩字,她便敏感打斷,說別講以前,我不喜歡以前。以前代表死亡!
她替他執(zhí)了一劑補中益氣的中藥,說是“六君子湯”,藥材是黨參、茯苓、白術(shù)、炙甘草、大棗。
“你可以隔天來執(zhí)一劑?!彼f畢,再也不和他說什么,轉(zhuǎn)而應(yīng)付進店的女病人。
7
以后每個星期日,早上八點鐘,他照例在茗芳茶樓獨個兒要一盅兩碟(點心),當(dāng)斜對面的錦鯉也在喝茶,便炯炯有神盯著。當(dāng)她買了糯米雞、蓮蓉包,叫伙計替她沖一壺鐵觀音,結(jié)賬走下樓……他也買了糯米雞、馬拉糕,以膠袋盛放,遠(yuǎn)遠(yuǎn)尾隨著她。
他想:她知道我這個狗仔滔在許多個星期日尾隨她嗎?
回到新墟已一年多了,他的肺病已完全康復(fù),又乖乖地接管爸爸的涼茶、龜靈膏店子。但他總說著舅舅的影樓和影視周報很需要他,如自己身體痊愈,便回去了;舅舅為了拉他重回影樓,已給了百分之二十紅股給他,就在他醫(yī)治肺病養(yǎng)病期間,舅舅隔一個月開車到新墟來,薪金照付之外,還帶給他一些攝影畫報。在今春,他還按章派給外甥股息八萬元。他知道,舅舅和爸爸在爭奪肺病未死的狗仔滔。但爸爸憑一招——以他是傷著錦鯉,造成她憎恨男人而癡戀古松怪癖的第一個男人,要求他補贖而留住他。事實上,老爸,不,是錦鯉把他留下來了!他始終沒有讓舅舅拉回去。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逢上星期日,他就跟蹤錦鯉,躲在古松對面的大石旁,替她拍照,窺視她擁抱松樹親熱。當(dāng)她在樹下讀書時,他也看他的攝影專書,或看武俠小說。開頭幾個星期日,他等到午后一點多,她吃過糯米雞、蓮蓉包,喝罷茶水,鉆進帳篷里睡午覺,便下山。后來,他索性下午也奉上,陪在那里,直至她在五點鐘駕車下山,才騎電單車在后面“護駕”。
奇怪吧!一年多的逢星期日狗仔隊式跟蹤,他愛上了!更愛上那個憎恨男人癡戀古松的錦鯉。
不是,在過去好幾年做狗仔隊追星搶緋聞的日子,他總覺得自己和其他男女記者們,太像跑狗場追逐電兔的格力狗群了,追,追,追,群狗在場上拚命地追。場上的觀眾都看得緊張,都為自己買的狗呼喊……電兔到終點,中彩者拍掌歡呼,其余落后的,讓賭輸者罵個不亦樂乎。參與賽跑的格力狗們,即使能第一個追到兔子,其實也是假的,別高興。而你們的經(jīng)常盯梢追蹤,就為娛樂別人、刺激別人,你們受指責(zé)、謾罵,為的什么?為那一點點獎賞?為一份薪水?為一個理想?
不錯,舅舅經(jīng)營的影樓、周報、畫報,他有紅股,在卡片上,他印上影樓的攝影師,周報、畫報的采訪主任兼攝影記者,但年紀(jì)已過三十,還在和那些比自己年輕的小弟弟小妹妹競賽奔逐追星嗎?他懷疑就是在那段緊張奔逐的時期,得了肺病被誤診為癌的!
但在追逐跟蹤錦鯉的日子,他覺得自己有目的,懷著一份關(guān)切被追者的愛心。那個一直受男性社會歧視、受好幾個男人甚至父兄傷害的女人,她對男人再也沒有愛,她把自己的一份愛,給了來藥材鋪求醫(yī)執(zhí)藥的村墟病人,星期日,她又把心里的一份人性之溫情,交給了山上古松……這樣一個女人,雖然讓村墟人們說“怪癖”,“離線”,他老爸卻說:“錦鯉與世無爭,新墟、屯門、元朗,有哪個女人比錦鯉更簡單,更純潔,更可愛!”
起初,他不以為然,但在他好幾個星期日的追蹤后,便漸漸認(rèn)同老爸的話。擅于種植創(chuàng)作盆景的老爸,對人對事確實有他一套看法。
說真的,他每個星期追蹤錦鯉,已漸漸泥足深陷,再也不能自拔。他甚至在心里產(chǎn)生一個想法:我的長期盯梢跟蹤,能改變她對男人的看法,能得到她的愛,就太好了!太好了!
她知道我為她,不再回到港島,不再做影樓、周刊、畫報的紅股股東,不再做狗仔隊嗎?她知道我一年多以來,鍥而不舍地追蹤窺看她嗎?她知道我上山一年多,周日追蹤,呼吸清新空氣,病后身體大佳,我熱愛山上氣息,和一木一草一石嗎?
8
夏初臨,蟬聲盈耳,鳥唱清晰。
忽然間,頭上飄涌黑云,看來快要下大雨了。過去,他躲在大石后窺看錦鯉,也遇過雨,他會快束走回電單車旁,戴雨帽穿雨衣,駕車下山。在半路上,他和車都讓大雨淋透。
這一次,他不打算下山,仍呆在大石后,心想:就讓大雨淋成落湯雞好了!我要看看那條錦鯉在雨下干些什么。
坐在古松下看一本書的錦鯉,抬頭看天,見烏云密集,摔掉書,跪在樹干下祈禱,說:
“松哥,求你賜我一個孩子,一個人,我太寂寞了!”
穿四袋獵裝彩褲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快速走至古松干后,以老漢的聲氣說:
“錦鯉,我賜你孩子,以后你大肚如埕,之后又生養(yǎng),你受得住村墟人們的風(fēng)涼話嗎?”
錦鯉并不驚異,也不采納,說:
“既是風(fēng)涼話,我就圖個爽快!”
“不怕孩子出世,讓人嘲笑野仔野女嗎?”
“野就野吧!”
忽然間,大雨沙沙啦啦而下……
錦鯉站起來,伸手把走近自己的他拉著走向帳幕。
“進去!”她像下命令。
他只好蹲俯身子,進入帳幕。她鉆進來時,手拿毛巾替他抹發(fā)上的雨水。
“還以為我是松哥嗎?”他側(cè)臉望她,搶到毛巾替她抹發(fā)上的雨水。
“什么哥也好,反正一年多的星期天,你老追蹤我,養(yǎng)叔常帶你拍的照片給我,拍得真好!”
“老頭子得其所哉啦!他用一條受男人欺負(fù)的受損害錦鯉,把我拉住在村墟里?!?/p>
“其實你不必,在我心里,你不成為疤痕?!?/p>
“那次我在水蓊子樹杈,把你搖落溪澗大石,害你毀容……”
“容沒有毀,但……,她脫掉淺綠運動衫,上身只有胸圍包著兩個豐滿乳房,她舉起右手,白凈的前臂爬著個疤痕。
他吻了吻,說:“對不起,是我的罪過!”
她進一步脫掉胸圍,他驚訝,但看見她右乳房上爬著個疤痕,歉疚地說:
“又是我的罪過!”
她笑笑說:“日子久了,我當(dāng)作紋身花朵,不是很好看嗎?”
他低頭,企圖吻乳上紋花,但驀然有所顧忌,動作停了。
“花是你紋的,吻個夠吧!”
他迅即吻乳上疤痕,吻著,吻著,把半裸的錦鯉擁得緊緊,說:
“終于得到你的寬??!”
“一直沒有憎恨你,少年頑皮,無心之失,我在記憶里,反覺你的驚慌和你見到我的永遠(yuǎn)愧疚悔罪之情,認(rèn)為是一劑醒神藥?!?/p>
“而你那么憎恨男人……”
“我憎恨的是那些負(fù)心、狠心,真正傷我心的男人,包括我父兄?!?/p>
“我是第一個把你弄得受傷、永留疤痕的人呀!”他說。
帳幕外,雨沙沙地下著。
“我沒忘記,當(dāng)時曾在樹上嘲笑你裙腳仔,連媽媽去看醫(yī)生,也扯著她衫尾跟在后頭,你一怒便以雙手猛搖樹杈,逞英雄給我看?!?/p>
“始終是我不好!”
“當(dāng)時你背我下山,我雖受傷流血疼痛,但我感激你負(fù)責(zé)任,不像那些家伙,做了壞事不顧而去,憑這點,我才不會把你列入第一個憎恨的男人!”
“不枉我為贖罪,跟蹤你近百個星期日!”
“我為你一片誠懇真心而感動!”她說,主動吻他的臉。
“如果跟蹤你的是新界名醫(yī)鐘良呢?”
“始亂終棄,為做名門女婿,什么皆可拋的人,我不屑一顧!”
他迅速脫去自己的遮羞布,說:“錦鯉,你不是求古松賜給你麟兒嗎?”
她笑望他:“你是古松哥嗎?”
他說:“古松哥派我來的嘛!”
兩個裸體在帳幕里擁在一起,她說:
“如若真的有了孩子,怎辦?”
“簡單,我娶你,母子我都要?!?/p>
“我是藥材鋪的守寡老板娘!”
“你娶我!”
“不可以,陳南在遺囑里說:妻一嫁人,店子不屬她?!?/p>
“那索性讓我的山草藥涼茶龜靈膏店,改作藥材鋪,夫婦合作經(jīng)營!”
“不再回到市區(qū)做狗仔隊?”
“早已厭倦啦!”
“養(yǎng)叔總算把兒子留下來啦!”
“原來,你和我爸有陰謀!”
帳幕外的雨越下越大,帳幕里的兩個冤家,越來越癡纏,扭得難分難解……
(選自《香港文學(xué)》2004年第11期)
·責(zé)編廖一鳴 / 圖 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