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村
張小雅來找我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
那時,我正在網(wǎng)上跟朋友聊天,聊得正高興的時候,便聽見有人敲門,我很不樂意地跑去開了門,看到是她,便知道今天這網(wǎng)是上不成了。
我把她讓到了客廳里,打開了電視。
我說:“稀客啊?!?/p>
那還是今年春天開始后不久的一個日子。我坐在辦公室里,難得的清閑,便隨手拉過那本不知是誰忘在我桌上的文學(xué)期刊,隨手翻到的那頁是一篇題為《紅娘》的短篇小說。我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這么清楚地記得那篇小說的名字,主要跟兩件事有關(guān),一個是后來山東電視臺有期叫《今日有約》的節(jié)目請了個作家佳賓,主持人把手一攤,朝向一個三十多歲的哥們說,這位便是我省著名青年作家某某某先生,而那位某某某先生正好就是那篇小說的作者。還有一件,便是那篇小說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我變成了一個紅娘。我是說那天,也就是在我剛剛把雜志翻開,吳兵便從外面闖了進來,屁股一擰便熟門熟路地坐在了我的辦公桌上,隨后,那本雜志也就到了他的手上了。
吳兵說:“哈哈,《紅娘》?!?/p>
吳兵說:“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愛好,那我成全你好了?!?/p>
吳兵說:“你們公司可還有閑著的丫頭?”
我瞪了這家伙一眼,說:“咋的,你想犯錯誤呀?”吳兵竟然說:“哪里哪里,你借我仨膽我也不敢啊,是我的一個哥們,真的哥們。我跟你說的是正事,戶口不限只要人在濟南,當(dāng)然也不能是那種小保姆級的,怎么也得中專以上?!?/p>
吳兵說:“拜托您了?!?/p>
于是后來,我便像吳兵坐在我辦公桌上一樣坐在了張小雅的辦公桌上。
我說:“丫頭,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咋樣?”
張小雅應(yīng)該算是我的手下,不過原來我們倆可是搭檔,所以我跟她在一塊很像是那種哥們間的關(guān)系,隨意得讓我另外幾個下屬(女的)亦對她羨慕不已。但是這時,當(dāng)我說了那句話之后我看到,一向都臉皮很厚,一向都很能說笑的張小雅,臉騰的便紅了。她說:“你說什么呢,再胡說我可不理你了。”
我說:“我說的是正事。那哥們兒跟我一般大,有房子,戶口是本市的。行了行了,我也老大不小了,老這樣在我身邊轉(zhuǎn)悠就不怕我哪天控制不住犯點兒錯誤什么的?你不怕我還怕呢?!?/p>
我說:“說什么我也得把你打發(fā)出去?!?/p>
我給張小雅介紹的那個小伙子叫鄭春林。他們見面那天我和吳兵都去了。吳兵帶著鄭春林,我?guī)е鴱埿⊙?,地點是南門附近的一個橋上。說實在的,把自己身邊的一個女孩介紹給別人這心里還真不是個滋味,在介紹他們認(rèn)識之后,我和吳兵便跑到青龍橋喝酒去了。那酒喝得也很不是個滋味。吳兵問我咋了,我好像還想了想才說沒事。其實那段時間我和我的女朋友,那個叫妮妮的女孩,正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我們同居已經(jīng)兩個來月,但同居的結(jié)果令雙方都不是很滿意,她已經(jīng)開始隔三岔五地回她自己家里去住了。后來,我和張小雅一塊坐在公共汽車上——進入夏天之后,她也步我的后塵跟那個叫鄭春林的哥們住到了一塊,于是下班后,我們便有機會一路同行了。張小雅問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告訴她還沒有打算,我問她,她也是這么回答我的。
跟張小雅一塊坐在車上,我經(jīng)常會想起我們剛剛來到這家公司的時候,我們兩個都被派到了公司的門市上,當(dāng)時我是從另外一個公司跳槽過來的;她是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沒有回她在濟寧的老家去上班,留在這個城市里開始了她的打工生涯。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們很快便成了極好的朋友,經(jīng)常會在下班后一塊出去坐上一會,到地攤上去吃羊肉串或者去山大路那家叫軍歌的酒吧去時尚那么一把。那時候,我們呆在一起是有很多話要說的,經(jīng)常一聊便是一個晚上。但是這時,當(dāng)我們一塊坐在車上的時候,卻經(jīng)常沒有了話說。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尷尬,這感覺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你心里肯定還有別人。”這話是妮妮對我說的。
她這么說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委屈也非常生氣。我說:“你是說我對你還不夠忠誠?”但妮妮卻說:“我沒有這么說,我只是說你心里肯定還裝著另外一個人?!?/p>
妮妮說:“你不用這么委屈自己?!?/p>
妮妮說:“咱們分手吧?!?/p>
“這就是現(xiàn)在的女孩子?!眳潜f。當(dāng)時,我坐在吳兵摩托車的后座上。我們兩個都帶著頭盔。我說:“你說什么?”
“這就是現(xiàn)在的女孩子?!眳潜舐曋貜?fù)道。
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張小雅,這天晚上,她的表情讓我突然想起吳兵在摩托車上說的那句話,便禁不住笑了起來。我笑著說:“咋了?”張小雅說:“你還笑?!睆埿⊙诺难劬Χ⒅娨暎抢锩嬉粋€年長的男警察正在對一個年輕的女警察說:“好,就按你說的辦?!蹦芯斓谋砬轱@示出他對他面前那個女警察的欣賞。后來他們便分頭鉆進了兩輛警車。警笛聲中畫面便轉(zhuǎn)到了一個花園式別墅的游泳池邊。鏡頭在一個身穿泳裝的女孩身上停留了足足三十秒鐘,鏡頭里的女孩讓我想起莫言一部小說的題目,好像是《豐乳肥臀》吧。
我又看了看張小雅,她好像還沒有要說點什么的打算。你便有點著急了起來。
我說:“小姐,到底什么事???”
這樣,她的視線才終于離開了電視屏幕。
她說:“我準(zhǔn)備回老家了。”
她說:“我不想再回來了?!?/p>
我看到眼淚就是這時從她眼睛里流下來的。在電視屏幕變換不定的光線里,那眼淚也變換著不同色澤的光亮,流經(jīng)了她的面頰流進她的嘴角。我有點蒙了,在我的印象里張小雅還應(yīng)該是個很男孩氣的女孩,絕對不該是現(xiàn)在的這副模樣。
我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說:“你倒是說啊我的小姐?!?/p>
張小雅下班到家的時候鄭春林還躺在床上,他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是個學(xué)美術(shù)的,曾經(jīng)在哪家絹花廠做過美工。絹花廠倒閉之后他便成了現(xiàn)在這種樣子,給一些廣告公司搞搞廣告設(shè)計,給一些雜志畫點題花,日子還算滋潤。而且,他也像大多數(shù)自由職業(yè)者一樣,白天睡覺一到晚上便來了精神。兩個月后,對他的這種習(xí)慣張小雅差不多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是這天,張小雅一進臥室的門便聞到了一股很怪的味道。突然,她便變得憤怒了起來。她把鄭春林從床上拽了起來,她說:“為什么會這樣?”
顯然,鄭春林還沒有從美夢中醒過神,他看著面前弩張劍拔的張小雅很是有些不快。他說:“你干什么!你有病啊?”
鄭春林原本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本地方言的那種“哏”從他嘴里說出來很是地道,也很是咽人。張小雅便不再理他,轉(zhuǎn)身收拾東西去了。就是在張小雅收拾東西的時候,鄭春林又重復(fù)了那兩句話。
他說:“真是個鄉(xiāng)巴佬?!?/p>
他甚至還說:“真是沒見過世面?!?/p>
雖然他說這兩句話的時候盡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傳到了張小雅的耳朵里。張小雅看了看他,便越發(fā)加快了收拾東西的速度。于是他也就有了些后悔。當(dāng)張小雅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之后,他便把東西給她奪了下來,開始好言相勸。
他說:“我錯了還不行嗎?”
他說:“我給你道歉還不行嗎?”
他說:“那些女人要是能做老婆我還找你?”
但張小雅根本聽不進他說什么,進門也就是一個小時之后,她便從那套房子里跑了出來。也就是在她跑出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從上大學(xué)開始,自己也在這個城市里呆了六七年的時間了,但這個城市對自己來說竟還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讓她害怕。
大概就是在張小雅從那套房子里出來半小時,鄭春林也出門了,他很快也來到了距離小區(qū)不遠(yuǎn)處的那個叫桃園的廣場,因為除了這個廣場,他實在不知道張小雅還能跑到哪里去。但是后來,他差不多轉(zhuǎn)遍了整個廣場,也沒有看到她的蹤影。
第二天上午,我差不多一到辦公室,我桌上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鄭春林在電話里說:“是王哥吧?”
我說:“是我。”
我突然變得有了些緊張。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情緒,我才又故意說道:“你是哪位?”
鄭春林說:“我是鄭春林。”
鄭春林說:“王哥,張小雅在嗎?”
我說:“噢,你找張小雅啊。”
我說:“怎么,你不知道嗎?她已經(jīng)辭職了?!?/p>
我故作不快地說:“你們到底怎么啦?怎么會搞成這樣?”
我從公共汽車上下來,這天下午,當(dāng)我走到槐苑賓館旁邊的那棵假樹跟前的時候,便禁不住停了下來。讓我停下來是因為我好像有被人跟蹤了一樣的感覺,但事實上我的后面并沒有什么人,即便有,顯然也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但我還是停了下來,我需要放松,真的需要放松。我停了下來,就勢便靠在了那棵假樹上,又掏出一支煙點上了。
我想起那還是不久前,我吃完晚飯出來散步走到這里時,看到已經(jīng)跟我分手的妮妮正跟一個小伙子偎依在這棵樹上。當(dāng)時,我心里還真挺不是個滋味。但現(xiàn)在再想起來,似乎已沒了什么感覺。
這天下午,在抽完那支煙之后,我便離開了那棵假樹,很快又穿過了假樹旁邊的那個不大的叫槐苑的廣場,走進了我家所在的小區(qū)。我在這個小區(qū)里的房子還是我父親留下的。很多年前,我父親從鄉(xiāng)下老家來到了這個城市,到一家機械廠做了臨時工,后來,臨時工轉(zhuǎn)成了正式工,卻還是沒有一個這兒的姑娘愿意嫁給他。于是我的奶奶爺爺便不得不在老家附近村里給他找了個媳婦,那便是我的母親。我和母親來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老家上完了小學(xué),那是1986年,我和母親來了之后便跟父親擠在一個只有十來個平方的小平房里,那便是廠里分給我父親的宿舍。直到十年后的1996年才因為拆遷而換成了現(xiàn)在的這套兩室一廳。去年父親年滿六十在廠里辦完了退休手續(xù),隨即帶母親回了老家。父親說:“老家的房子閑著也是閑著,這房子就給你結(jié)婚用吧?!?/p>
我知道父親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葉落歸根,他是不想我也像他當(dāng)年那樣因為沒有房子而影響到我的婚事。當(dāng)年,母親來了之后便一直都沒有找到工作,我們一家三口吃的都是父親的那點工資,他肯定不希望那樣的日子再在我身上繼續(xù)。父親也實在是過于多慮了。五年前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便擁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后來又跳槽到了現(xiàn)在這家以經(jīng)營網(wǎng)絡(luò)為主的公司,公司效益不錯,前途一片光明。我想,以我的收入,即便是現(xiàn)在還不行,將來買套像樣的房子還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但我卻說服不了他老人家。
我父母回了老家之后,家里便剩下我一個人了。說實在的,我對此還真有點兒不太適應(yīng),他們一走,我好像一下子便找不到了家的感覺。那還是后來,妮妮住進來的那兩個來月里,我才重新有了下班后馬上回家的動力。但是,當(dāng)妮妮走了之后,那家便又有點不太像家了。好在如今,一切又都成了過去。
昨天晚上,在我家的客廳里曾發(fā)生了一件連我也沒有想到的事情。我過去的同事,那個叫張小雅的女孩,從我面前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她說:“我該走了。”
我說:“你準(zhǔn)備去哪兒?”
我聽到她好像先嘆了口氣才說:“我想去車站?!苯又终f,“這個時間應(yīng)該還有去濟寧的火車?!?/p>
看著她,我突然便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我不知道那種感覺到底是留戀還是別的什么。我也站了起來,仍然看著她,也許還有點兒怔怔的。后來,我都已經(jīng)送她到了門口,卻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突然從后面拉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知道那句話我是怎么說出口的。我說:“你能留下來嗎?”
張小雅頭也沒回便冒出一句來:“我還沒吃飯呢?!?/p>
于是我們下了樓,出小區(qū),到了前邊的一個路口。路口上有家專門經(jīng)營鴛鴦火鍋的飯店,看來還沒有關(guān)門,我們便走了進去。
走在小區(qū)的路上,我家所在的那棟房子很快也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這時,很多窗戶都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但我關(guān)心的還只是其中的那扇,那是我家廚房的窗戶。我看到那里不但亮起了燈光,而且還印上了一個女孩清晰的身影。突然,我感到一種久違了的溫馨。但我還是禁不住先回頭望了一眼,才又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