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約紅
錢永要去土城的事是推不了的。他爹很固執(zhí),說如果他不去,那他就自己去!看著老爸佝僂的腰和一雙枯枝樣的禿手,錢永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這樁鬼差事。
從昆明出發(fā),一路坐火車乘汽車,只知道往滇南去,向人們問起土城,都一臉的茫然。還是從幾位老趕馬人那里找到些線索,但一說要去那兒,他們都面面相覷,噤若寒蟬。費(fèi)了很多口舌,才說服了一個趕馬漢子同去。
沒想到那路極其難走,很多路段茅草叢生,崎嶇坎坷,忽而隱藏到深深的谷底,伴著洶涌的河流,在濃密的樹影里潛行。躍出深箐的陰影,路又蜿蜒著伸向山巔,沿途峽谷重重,參差交錯的懸崖墜石,將路擠兌成一股細(xì)線,貼在崖壁上,稍不留神就會滾下深澗。
趕馬漢子說,過去這驛路上是很熱鬧的,往東可達(dá)宜賓、重慶、南寧、廣州及中原等地;往南則可經(jīng)蒙自、河口入越南,與海外連通;往西去大理轉(zhuǎn)北過騰沖,南過瑞麗達(dá)緬甸、入印度;往北渡金沙江至滇東北高原就是著名的西南絲綢之路的“五尺道”中國段。很多古道為青石鋪砌,長年累月,馬蹄踏出了一路路深深的“石窩”。解放后,有了公路、鐵路、飛機(jī),四通八達(dá),驛路和馬幫也就慢慢廢棄了。
這會,錢永正和一個趕馬漢子坐在野地里烤火,一匹卸了馱的馬兒在一旁嚼草。
夜色如水,很輕柔地包裹著他們。
在這大山里,夜晚真是一個萬物活躍的世界。神秘,幽暗,充滿靈性。到處窸窸窣窣地響著,樹枝搖曳,草兒在嘆息,還有各種各樣來自自然深處、人類不可知的如謎一樣的古怪響聲。山風(fēng)乍起,踢踢踏踏的像有人急促地跑過,耳邊隱隱傳來低沉的喊叫。
錢永抱緊雙肘,盡力把自己縮小在篝火溫暖的光暈里。
“別怕,那是土城的風(fēng),那種風(fēng)會滾石頭,還會鬼叫。我們快到了,看,在那兒——”趕馬漢子似乎知道錢永在想什么,很不經(jīng)意地說著,抬手指了指遠(yuǎn)處。
錢永只看到一片朦朧。山峰間被濃重的霧填塞得滿滿的。那霧墨黑墨黑的,很沉,把什么都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仔細(xì)看去,霧里隱約有參差的剪影,像古堡,像碉樓,模糊得很。
這時很突兀地起了一陣尖嘯,像有人朝他們?nèi)隽艘话焉匙?,周圍刷刷刷地大響起來,在一陣白光閃過之后,錢永看見一個人影,伸開雙臂,像個白色的丫字立在前方。他呀地叫了一聲,背脊上涼颼颼的,再揉揉眼睛細(xì)看,卻只是一團(tuán)黑霧。
他驚慌地說:“有人!”
趕馬漢子撥了撥柴枝,火焰轟地竄了起來,周圍頓時一片亮光,黑霧顯得很遠(yuǎn)。趕馬漢子笑著說:“你眼睛花了,土城除了風(fēng)吹石頭滾,沒有活東西。倒是這山野不怎么干凈喲,過去土匪兇,山官土司狠,動不動殺人,該有多少冤魂?馬幫火并,又留下多少孤魂野鬼?還有那,樹有樹妖,山有山鬼,還有路鬼、草鬼、崖鬼、瘴氣鬼,嘻嘻,妖魔鬼怪多的是……”
看著錢永吃驚的樣子,趕馬漢子大笑,嘶嘶吹著口哨,站起來走到黑暗中,抱來些枯樹枝扔進(jìn)火里,然后看著錢永說:“伙子,想聽故事么?”
“我不聽鬼故事!”錢永趕緊說。
趕馬漢子嗤嗤一笑:“啊,是那個女人呀,那個女人的故事?!?/p>
一
那女人有一個花的名字——含笑。
土匪打進(jìn)鎮(zhèn)子時,含笑正在洗澡。
她是早晨從省城昆明過來的。第一次空襲警報響過后,全城的人都擁到了大街上,茫然地瞪著天空,天空是一種古怪的紫黃色,地上彌漫著一團(tuán)團(tuán)黃塵。
幾架黑老鴰似的日本飛機(jī)呼嘯著掠過,隨即轟隆隆一連串炸彈爆響,滿街的人才如炸了群的蜂子,哄地四散亂竄。含笑被程浩拖著,擠在驚惶失措的學(xué)生堆里往外跑。他們跑出校園,又沿城墻根跑出城。警報一直在尖叫,城里冒出一股股黑煙,炸彈的悶響震得地皮直打顫。更多的人呼天喊地地從城里擁出來,又驚鳥似的散落在城外大片的莊稼地里。
“天啊,我爸我媽……”含笑急得直跺腳,又想往回跑,程浩抓著她不放,急赤白臉地說:“現(xiàn)在回去太危險,等警報停了再去找他們?!?/p>
他說著,拉了含笑急急忙忙又跑。人太多,路上擁擠,倆人跌跌撞撞沿著山路跑了大半天,天擦黑才來到一個小鎮(zhèn)上。程浩想起有一個親戚家在這兒,忙又詢問著去找,還真找到了。那親戚看上去還厚道,家是青磚瓦屋的樓院,很殷實(shí)的樣子。
聽說昆明城跑警報,親戚就很慌張,忙安排倆人在小閣樓住下,又急著囑人去打聽含笑父母的消息。
含笑灰頭土臉,苦不堪言,在家時,連襪子都是每日一換的,這會兒渾身黏糊糊、臟兮兮,像個拾荒的花子婆,站在那親戚面前極不自在。
程浩燒了一鍋熱水,一桶桶拎上樓,灌滿一大木盆。又將含笑拉上樓,往木盆前一推,扔了件寬大的白睡袍在一旁,調(diào)皮地擠擠眼睛,就關(guān)上門出去了。
含笑迫不及待脫去衣服坐進(jìn)盆里,溫?zé)岬乃查g就從腰間漫上來,她緩緩地掬著水,又搓又洗,那感覺仿佛是在蛻皮,蛻了一層又一層,盆里的水也粘稠起來。
月亮真好,月光透過一扇菱形花木格子窗,花瓣似地灑了一地。含笑站在盆里,用存下的半桶水從頭沖了下去,水珠嘩嘩滾落,那白皙的身體在月光里顯得晶瑩剔透。
含笑剛套上袍子,門響了一下,她回眸一笑,笑容就僵在臉上。
黑暗中浮著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大張的嘴巴成了個黑洞。
沒等含笑叫出聲,那男人就撲了過來,一把嵌住她,用力一甩,扛上肩噔噔噔沖下了樓。
外頭一派混亂,大火熊熊。那人將含笑抱上馬就跑。含笑趴在汗津津的馬背上,身上壓著一個沉重的軀體,腦袋和雙腳被什么硬物撞來撞去,痛得她一次次失去知覺。
突然那馬嘶叫著立起前腳,蹦了幾蹦站住了。幾條黑影從路旁竄出,一溜牛角長刀,在夜色下閃成一道青白的弧,團(tuán)團(tuán)將那馬圍住。
“想死啊,你們……”騎馬的人惡狠狠地叫了起來。
砰砰!一桿槍噴出一團(tuán)火光,向黑暗中飛去,頓時馬嘶人吼,刀槍乒乓,黑暗中有驚叫聲,呻吟聲,地上隱約有人在掙扎,空氣中彌散開濃重的血腥氣。
那馬馱著含笑,像一只大蝙蝠樣四處撲閃,狡猾地避開刀光劍影。猛地,馬的臀部一沉,騎在馬上的人只覺得背上一熱,他略略一偏頭,肩上赫然一張黑臉,正兇狠地盯著他。
“你——”那人來不及說話,一把鋒利的尖刀,就順著他的軟肋捅了進(jìn)去,接著刷地一抽,引出一道黑流。那人腰一挫,頹然折倒,像一堆黑色的泥巴,啪地掉到地上。
受了驚的馬又踢又蹶,一個人眼疾手快,彎腰擋住了差點(diǎn)摔下的含笑,隨即跳上馬背,噠噠噠噠一陣馬蹄疾響,一個個人影地遁般隱匿了。
含笑被那人緊緊摟在懷里,在馬上顛簸了許久。四周一片漆黑,只模糊看見稀疏的星點(diǎn)和隱隱的山廓。
突然那馬一個跟頭摔了下去,含笑也一下滾到地上。
含笑只聽見一陣呵呵聲,她恐懼地睜開眼睛,身旁是一堆篝火,一群腰圍獸皮,面色黝黑的男人驚疑地瞪著她。她嚇得拼命縮起身子,絕望地喊著:“程浩……”
一束強(qiáng)烈的火光射過來,火光中,含笑看見一個黑臉男人目光如炬,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一個黑衣黑裙黑布包頭,渾身銀飾玎玲作響的女人走過來,示意含笑跟她走。
她們跨過一重重門,又穿過一層層院落,最后來到一道大門前,那大門粗糙土氣,一塊“皇封世襲土城大山官府”的大匾,草草懸在門楣上,顯得有點(diǎn)不倫不類。
女人帶她走上臺階,走進(jìn)一間點(diǎn)了很多火油燈的大廳。
大廳正上方是一把闊大的木椅,很高的椅背上棲著一只目光銳利的兀鷹。椅子上坐著一個老頭,裹著一件黑披風(fēng),龐大的黑包頭壓住了半個腦袋,含笑只看見一張尖瘦的臉和一撮翹著的山羊胡子。老頭的眼睛,如身后那雙鷹眼,陰沉而犀利。
含笑看著他,急急地說:“我是省城的學(xué)生,我要回家!”
老頭似乎沒聽見,只是上下打量著含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女人說:“大祭師說,土城的東西,只進(jìn)不出,你也一樣。”
含笑還想哀求,那兀鷹倏地飛起,懸在空中,惡狠狠地瞪著她。
女人忙拉著她走出大廳,將她帶到一間小土房里。含笑一把拉住她說:“我不能呆在這里,求求你放了我,我要回家,我還有個同伴……”
女人搖搖頭,退下去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無邊的黑暗,無邊的恐懼。含笑看著窗外張牙舞爪的樹影,縮成一團(tuán)。迷蒙中她看見程浩,他說,快,快走!他伸手來拉她,她卻怎么也夠不著那只手……
醒來時她一身冷汗。天亮了,門大開著,看得見嶙峋的山峰和飄游的云霧。
門口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她。那是個男孩,黑黑的,穿得十分簡陋。
“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含笑問那男孩。
男孩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這是土城,你被土匪捉了,又被我們黑虎救了?!?/p>
含笑心里一陣狂跳:土城?土匪?那……程浩呢?
男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告訴她,救她的人是土城的山官黑虎。男孩說,她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因?yàn)楹诨⒁⑺隼掀拧?/p>
“什么?”含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男孩告訴她,她要么嫁給黑虎,要么就去死。這是黑虎說的。
含笑急忙朝門外走,男孩攔住了她,說:“你不能出去?!彼麚P(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弩弓,又拍著掛在胸前的一只牛角號說:“你要是想跑,我就會吹號,他們就會來抓你!”
含笑呆坐在地上,腦子亂糟糟的。
本來是為躲日本飛機(jī),沒想到遇上土匪,沒被土匪搶去,卻被什么黑虎弄到這從沒聽說過的土城。男孩說土匪殺了很多人,那么程浩呢?莫非也死了?含笑恐懼地想著,她太年輕,對死的概念還很模糊。她正在戀愛,與程浩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恨不得同生同死……
男孩站在門前寸步不離。
含笑著急地朝男孩叫嚷著,比劃著,男孩瞪大眼睛看著她,轉(zhuǎn)身哇啦啦叫了一陣。那個女人來了,打了個手勢,男孩便讓開了。
早晨很涼,到處飄蕩著絲絲霧絮。這是個很大的院落,四周是簡陋的樓房,到處栽著花木。一棵高大的緬桂樹,開著朵朵金色花,很香,幾株盤根虬枝的老樹,掩映著一個池塘,池塘里有一群群紅色的魚在游動。
含笑走出院門,門外是一片寬大的土坪,四面空闊,一道青石臺階,長長地一直延伸到山腰的云霧里。臺階旁是一片片桃樹梨樹,桃紅灼灼,梨花如雪。
山官府周圍是一片片灰黃的土坯房,隱隱的木門木窗,很小的院落;還有更多的如蘑菇似的灰色草房,一簇簇散落在四周。亂石疙瘩鋪砌的窄小街巷密如蛛網(wǎng)。街旁有酒肆煙館,客棧馬店。街上有些馬匹和行人,也有三三兩兩挎槍騎馬的士兵。往遠(yuǎn)一點(diǎn),是土筑的城墻,墻上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碉樓,一個個張揚(yáng)的槍眼,籠罩著一層神秘。
更遠(yuǎn)一點(diǎn),有條河,碼頭上很熱鬧,不斷有船只靠岸停泊。
清晨的陽光下,櫛比鱗次的土房土堡,如海市蜃樓般在云氣中浮動。這里究竟在什么方向?離省城到底有多遠(yuǎn)?含笑發(fā)覺自己竟什么也不知道。
看著看著,含笑有些發(fā)暈,那種怪異的土黃色像燃燒的火,散發(fā)著詭譎的魔力,固執(zhí)地誘惑著她,使她恍惚間涌動起一種想跳下去的欲望。
含笑試著走下臺階,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站??!”
原來大院四處有士兵,一個個將槍栓拉得咔咔響,面無表情地瞪著含笑。
含笑卻噔噔噔沖下臺階,身后頓時槍聲大作,她忙閃身躲進(jìn)一片桃樹林,那槍彈就直接朝桃林打來,震落了滿地的桃花梨花,逼得含笑一動不敢動。
一個男人趾高氣揚(yáng)地騎著一匹黑騾,踢踢踏踏走來。槍聲停了,馬也停了,一個家丁飛也似地奔來,急步爬跪上前,那男人騙過腿在他背上一踩,就下了馬。
男人幾步走到含笑藏身的樹下,手一伸,就捉住了含笑,將她拉回大院。含笑看清了,這黑臉漢就是那個將她從土匪那兒搶來的男人。
黑虎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外地女人。他去過省城,也光顧過那些青樓妓院,見過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但眼前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啊!年輕,漂亮,皮膚雪白,如果不是滿臉的驚悸和淚痕,那模樣太動人了。相比之下,那些膚色晦暗,搔首弄姿的妓女,簡直是一堆牛屎。而土城那些健壯的土著姑娘,在這個玉瓶樣的女人面前,全成了烏黑的土瓦罐。
黑虎膚色黝黑,臉部棱角分明,上穿粗布黑褂,外套虎皮坎肩,下著黑色寬襠褲,蹬著一雙麂皮靴子。他易怒、暴躁、粗蠻,眼睛會像野獸般閃閃發(fā)亮。他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抽很辛辣的土煙,抽鴉片。那是大祭師教他的。大祭師給黑虎準(zhǔn)備了一桿鑲嵌著白銀珠鉆的煙槍,說:
“鴉片這東西,少量提神,過量傷身,記住,不可不抽,也不可大抽。”
在家丁的前呼后擁下,黑虎爺走進(jìn)大廳。他要請大祭師選個日子,趕快娶了她。
大祭師告訴黑虎,這個女人是省城的學(xué)生,最好別娶她,讓她回她的省城去。黑虎一聽就哇哇叫,他見過省城的學(xué)生。大祭師曾勸他去省城上學(xué),但在省城學(xué)堂里,只有先生和學(xué)生,沒有山官和奴隸,不會有人對他卑躬屈膝,更不會有人為他端茶送水。那些酸溜溜文縐縐的男學(xué)生女學(xué)生,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大猩猩。這令他異常惱火,他呆了幾天就逃跑了?,F(xiàn)在老天既然將一個女學(xué)生送到他懷里,他能不要么?
山官府今天張燈結(jié)彩,無數(shù)支巨大的火把將山上照得雪亮。整個土城的人都知道黑虎要娶新太太了,從天一亮就有人送禮,到了天黑還不斷有人來。
山官府前的敞坪上燃著幾堆大火,幾口大鍋沸騰著,各種肉類膻香撲鼻。一只牛皮銅釘大鼓,高高聳在粗糙的鼓架上,無數(shù)張桌子上堆滿了酒肉,很多人在拼命喝酒,一排排大土碗斟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更多的男女則圍著篝火又跳又唱,他們有的穿長袍,敲打著皮鼓,有的扭動著身體,赤裸的身上繪著各色花紋;有的頭插鳥羽,腰圍獸皮,手持長矛,邊舞邊跺腳……
大祭師穿著一件五彩斑斕的長袍,戴著一頂同樣五彩斑斕的圓形氈帽,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搖甩著一個串滿銅片和銀鈴的鐵圈,不知疲倦地圍著篝火繞圈子,渾身飛舞的彩色布帶和鐵圈在濃煙里繞得眼花繚亂。
沒有任何人向含笑宣告結(jié)婚的消息。只有那個女人帶著幾個丫頭替含笑洗澡、穿衣、梳頭……然后又推推搡搡地將她弄到一間燈火輝煌的大屋子里坐下。黑虎頭戴羽冠,身披金絲披風(fēng),露出胸前的刺青虎頭,神氣活現(xiàn)坐在一旁,接受著人們的叩拜。
他的一群太太,卑躬屈膝地站在一旁,腰幾乎彎到了地上。
含笑神情木然,乖乖被黑虎牽著,跟在大祭師身后忽而跪下,忽而站起,舉行著種種古怪的儀式。最后在一大群男女的簇?fù)硐拢凰瓦M(jìn)一個很大的房間里。
那房間金碧輝煌,到處有寶石珠玉的閃光,一張闊大的木架子床就在中央,從很高的屋頂垂下一幅幅蓬松華麗的珠簾幔帳。
含笑大睜著空洞茫然的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黑虎醉眼迷糊地看著這個耀眼的女人。她是那么白,凝脂般的白,玉石般的白。世上竟有這種雪膚白肉的女人,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黑虎糙糙的身體像一段烏木,慘不忍睹。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偏頭看看含笑,醉迷迷地想:這樣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一定也會很白吧。
想到土城將要有一群白皮膚的孩子在奔跑,黑虎興奮起來,他像狗一樣伸出舌頭在含笑身上、臉上舔著,只覺得滿口的酒味。原來家丁們恐含笑不從,早對她下了迷藥,那是用狗核桃果泡的酒,只要擦一點(diǎn)在鼻子下,人就會墜入一種迷幻狀態(tài),像個木偶,叫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地做什么。把酒痕擦掉,人就清醒了。他們常常用這種辦法來對付不聽話的奴隸。
屋外鼓聲雷動,震得地皮直打顫,火光映照下,跳舞的人群激越而瘋狂。
突然,含笑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
“糟!”黑虎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含笑就哇的一聲尖叫,猛地推開了他,跳到地上,瘋了似的四處亂竄,一時間屋里燈翻椅倒,一片狼籍。
黑虎慌忙去抱她,他只看到一張被仇恨扭曲了的臉。那女人嚎叫著對他又抓又咬。一群家丁擁擠在門口,黑虎怒氣沖沖地將一只凳子用力砸過去,家丁慌忙退了下去。
黑虎的腦袋在嗡嗡作響,那白皙的身軀燒得他痛苦難當(dāng),但他無意中舔去了迷酒,眼前這個清醒過來的女人暴怒無比,令他近不了身。
終于含笑精疲力竭,被黑虎摔在床上,反擰過雙臂。黑虎憤怒地呼呼直喘,把牙磨得格格響,像頭野獸似的嗷嗷叫著,瘋狂地?fù)涞侥桥松砩稀?/p>
那一夜,黑虎的咆哮,含笑的嘶叫令大院里的人心驚肉跳。
含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渾身的痛楚又讓她知道還活著。昨夜的經(jīng)歷像一場噩夢,她在與一個魔鬼搏斗,那魔鬼幾乎將她撕成兩半。床上亂七八糟,到處是衣服碎片和簇簇亂發(fā)。她披頭散發(fā),絕望地瑟縮在床腳,渾身抖索成一團(tuán)。
那個女人端來一盆熱水,剛一走近,含笑嗷地一叫,迅速爬到屋角。那女人忙放下盆子,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又輕輕將她放在床上,擰了手帕擦著她的臉,柔聲說:“好啦,都過去了,沒被他弄死算萬幸。姑娘,你是黑虎的太太了,好歹,他也救過你,要是落在土匪手里,比這還慘!唉……”她沒再多說,幫含笑蓋上被,收拾了房間,默默出去了。
眼淚慢慢涌出了含笑的眼眶。曾想象過她和程浩要辦洋派的西式婚禮,她喜歡那種雪白的婚紗和精致的頭花,還特別向往戴結(jié)婚戒指的幸福時刻……所有這些都被那個魔鬼一夜間無情地撕得粉碎!
魔鬼,魔鬼啊!含笑心里恨恨著,要是他再來,她就死給他看。
魔鬼卻沒有再來。他也受了傷,傷在最要命的地方,含笑尖銳的指甲沒能保護(hù)住自己,卻狠狠刮去了他一片肉,害得他一撒尿就疼得喊爹叫娘。
只有那女人給她送飯送水。含笑知道那女人是山官府的下人,叫山娘。
在山娘的照看下,含笑能掙扎著起來,趴在窗口看外面了。窗戶很大,也很高,嵌了鐵柵欄,窗外是蒼茫無際的大山,對著窗口的大山埡口,形狀很像一個仰躺的人,高高地叉開著兩條大腿,一條渾濁的河就從兩條腿間蜿蜒而來。
一種難以啟齒的可怕聯(lián)想令含笑的心一怵,她急忙掉開了眼睛。
山娘說,那些山上有驛路,有的通向昆明、大理、西藏、四川……有的通向老撾、緬甸、印度……還有水路,那條河通向越南,到海外。土城只是個大驛站,是馬幫、商人、水手、還有官兵過路的地方。
東涌西拱的霧團(tuán),從云端瀉下,在山埡口那兒流成霧的瀑布。那霧瀑像一頭怪物,不停地延伸,壯大,直至漫成一片云海,遮去了那些通向山外的路。
二
這天含笑又趴在窗口,她看見船只在河上穿梭,不時有人和馬擠上碼頭,朝土城擁來。
驀地含笑瞪大了眼睛,她竟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程浩——”含笑將手從鐵柵欄縫里伸出去,拼命搖著,但那身影很快不見了。
那人真的是程浩。
土匪的洗劫猝不及防。那時,程浩正坐在院里和親戚聊天,突然轟的一聲巨響,院門就被撞開了,幾條黑漢一擁而進(jìn)。親戚剛站起來,就被一腳踢得咕嚕嚕滾出老遠(yuǎn)。程浩瞥見一道寒光,慌忙一低頭,一把大刀刷地掠過他的頭皮,他渾身一軟,癱在地上。
鎮(zhèn)子里雞飛狗跳,火光沖天,孩子哭,大人嚷,刀槍棍棒響了許久。
土匪退去后,含笑竟不見了。親戚很慌張,顧不得自家被燒的房子和被打的家人,和程浩滿鎮(zhèn)子找。有人就說土匪是不殺女人的,含笑一定是被掠去當(dāng)壓寨夫人了。
程浩立馬找親戚要刀子,嚷嚷著要進(jìn)山找含笑。
親戚大驚,說你一個學(xué)生娃娃,手無縛雞之力,去土匪窩只有送死。再說了,這山里土匪多如牛毛,你知道是哪股土匪搶了含笑。還是先暗地里打聽著,再想辦法救人。
有人告訴他,南邊有個土城,行商走販馬幫客旅來往很多,土匪多半會往那邊竄,說不定能打聽到含笑的下落。
程浩立即就啟程,跟著馬幫在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走了幾天,搭了一條船,好容易才到土城。
他才住進(jìn)一家馬店,就聽那馬店老板津津有味地和人吹牛,說土城山官黑虎又娶太太了,是從土匪手里搶的女人,一絲不掛,白得像坨銀子,閃閃發(fā)亮……
程浩的頭轟地漲大了,連忙沖出馬店,徑直朝山官府跑去。
那些面無表情的兵丁,不許他走近一步。他瘋了似的圍著山官府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哪兒都撞到兵丁兇惡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槍口。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身一靠,望著天上,不知該怎么辦。
等等,他看見了什么?一只手,對,一只手從高墻上方的窗洞里伸出來,不停地?fù)u著。程浩一躍而起,跑遠(yuǎn)了幾步,這一看,心就堵到了嗓子眼。
那是含笑!
因?yàn)楦舻锰?,他聽不清她在喊什么,他朝她招手,眼淚嘩嘩嘩直流。
含笑一看山娘進(jìn)了門,就撲過去,將山娘拖到窗前,指著外面,只是哭,卻說不出話來。
看到那個招手的年輕人,山娘嚇得刷地拉上窗簾,厲聲說:“你不要命了。”
含笑哭著說:“我本來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看看他,他……”
山娘捂住了她的嘴,低聲說:“你想害死他啊,要是被看見了,會被砍頭的!”
含笑撲通跪了下來,失聲痛哭著說:“山娘,山娘,你就是我的再生親娘了,求求你,想想辦法,讓我見他一面吧……”
山娘默不作聲,思忖了半晌,才說:“我不能讓你出去,你只能……”她猶豫著,看著含笑說:“你只能去求你男人,他如果肯放你出去,你就可以去見那個人了,但只能偷偷的,要是被發(fā)覺,你們倆都得死,還有我……”
她推開含笑,急急忙忙出去了。含笑撩開窗簾,幾個家丁正在驅(qū)趕程浩。程浩一步一回頭,不斷朝窗口望,含笑著急地指著碼頭,不出聲地比劃著。
黑虎稍一好轉(zhuǎn),心就癢癢了。那個該死的女人,兇得像頭母豹子。他本來想讓她熬著,熬去她的銳氣,熬去她的驕傲,熬到她會主動想他。
現(xiàn)在卻是他自己熬不住了。他喜歡她那種不要命的感覺,喜歡她瘋狂的表情,更喜歡制服她時的痛快。
冒著再次血戰(zhàn)的風(fēng)險,黑虎又來到含笑的住所,他板起面孔,捏著拳頭,準(zhǔn)備給那女人來個下馬威。沒想到的是,那個女人一見到他就撲了過來。他本能地一跳,揮拳就打。
那女人卻趁勢粘在他身上,對他的無情,對他的粗暴毫不在意……
黑虎懶洋洋躺在床上,含笑站立在窗前,沐浴在窗口射進(jìn)的一束陽光里。
黑虎爬起來,站到她身后。含笑回眸一笑,指著不遠(yuǎn)處說:“那是哪兒?”
“我的城!”黑虎得意地回答著,抱緊了她。含笑并不掙扎,而是說:“我想去城里玩。”
“等我們先玩過再說——”黑虎說著,又將含笑扔在了床上。
黑虎心滿意足地出了門,他絲毫沒有懷疑含笑的乖順,這種事他經(jīng)歷得多了。很多女人開始時總是尋死覓活的,但很快就會認(rèn)命了。他看見山娘,掏出一大把銀元,扔進(jìn)她懷里,大大咧咧地說:“帶她上街,愛買什么就買什么?!闭f著,興沖沖吹著口哨走了。
含笑跟在山娘身后,慢慢下了樓,穿過大院,又穿過層層疊疊的大門小門,走了出去。
陽光炫目,曬在身上熱辣辣地刺痛。山娘緊緊捉著她的手腕,一步也不許她離開。
街很窄,也很擁擠,到處擺滿了小攤子,賣著原始粗陋的吃食。嗆人的柴煙,熏得含笑眼淚直流。她拽著山娘,避開擁擠的人群,直朝河邊走去。
河面上聚集著很多船只,河邊也聚著很多人馬,有的上船,有的下船。含笑大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終于看見程浩披著一件羊皮褂,帶了一頂舊氈帽,正東張西望。
一陣興奮扼住了含笑的喉嚨,她捂住了嘴。山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見程浩。她立即站住,拉緊含笑,低聲說:“周圍都是黑虎的人,別過去,千萬別過去?!?/p>
山娘的話還沒說完,含笑已掙脫她的手,異常敏捷地沖過去,撲到程浩的跟前,嘶啞著聲音直叫:“快,快……”
程浩拖住含笑,躍上一艘木船,急速地在重重疊疊的船只間穿行跳躍,轉(zhuǎn)瞬不見蹤影。
含笑顫抖著和程浩擠在一條船的貨堆里,他們聽到岸上的吵嚷,還聽到鳴槍,似乎有人在挨船搜尋。正驚恐時,船卻動了起來,很快漂離了岸,箭一般朝下游劃去。
他倆在一個很大的碼頭下了船,搭上一輛破箱子似的汽車,在山嶺間顛簸了許久,慌亂中顧不得分辨東西南北,又?jǐn)D上一列小火車。那小火車車廂極小,像個細(xì)長的籠子,面對面兩排粗木條凳,人一坐下就膝蓋頂著膝蓋。車窗是個很小的孔,窗外不時掠過猙獰的山石。小火車吭吭哧哧走著,像得了傷風(fēng)似的噴吐著水汽,嗆人的濃煙引發(fā)一陣陣咳嗽聲。程浩抱住含笑,他沒敢問她這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他只慶幸找到了她,他要盡快將她帶回家。
傍晚小火車終于停住了,程浩帶著含笑出了車站,他看到暮色里拉礦石的飛兜和紅褐色的礦山,知道來到了錫城。從這里到省城還得有一段路,程浩帶著含笑在城里摸索,想找個歇息的地方。到處黑燈瞎火,夜霧彌漫。走了好一會,才在城邊見到一個巖洞。洞里燃著一大堆火,很亮,熱烘烘的,彌漫著一股子怪味?;鹋詳D著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
一個骯臟的女人挪開一小片地方,讓他倆坐下。
女人哄著孩子,那孩子丁點(diǎn)兒大,哇哇哭得很響。女人將一個手指頭塞在孩子嘴里,那小嘴頓時吧嗒吧嗒咂起來。女人看看含笑,苦笑著說:“他餓了?!?/p>
這話提醒了程浩,他忙對含笑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找點(diǎn)吃的?!?/p>
他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地回來,叮囑著:“別離開這里!”
含笑縮在角落里坐著,耳邊鬧哄哄的。突然,兩個男人打了起來,周圍的人一哄而起,石頭泥團(tuán)雨點(diǎn)般在空中飛舞,著火的柴枝劃過攢動的人頭,引來陣陣慘叫。有人大聲哭喊,有人吆喝怒罵,有人被打破了頭,有人被擠倒在地上……
含笑被人流推擠著,忽而踩在火堆里,忽而貼在石壁上,好容易逃出巖洞,天已大亮,她蓬頭垢面站在路邊,一片茫然。
骯臟的街上濕淋淋的,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忽然就有很多人。前頭一陣咣咣咣的鑼響,有人大聲吆喝,說逮到了土匪,要押到城門口砍頭去。人群動蕩起來,很多人踮起腳看熱鬧。
含笑擠了過去,從人隙里看到有官差押著一串人走過。她才瞟了一眼,就差點(diǎn)昏過去。
程浩被五花大綁押在隊(duì)列里,那張青腫得難辨五官的臉一晃而過。
一只大手突然揪住含笑,狠命將她拖出人群,沿街疾走,離開了那個地方。一看那黑衣黑褲黑包頭,她就知道是誰的人了。
三
家丁將驚恐萬狀的含笑扔進(jìn)一間屋子,砰地關(guān)上了門。
屋子里還有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那是山娘。她一把抓住含笑,哆嗦著說:“謝天謝地,
你可回來了,要是抓不回你,今天就是我的死日……”
含笑卻呆滯地看著她,臉色慘白慘白。
山娘有些害怕,搖晃著她說:“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含笑喃喃著,程浩那張變了形的臉?biāo)浪泪斣谒哪X海里,怎么也抹不去。
山娘的聲音像從云里霧里傳來:“你怎么逃得出去呢?到處都是山官府的人,你乘的哪條船,走的哪條路,黑虎都清清楚楚,就是逃到天邊也會被捉回來的……誰敢碰黑虎的女人,就得死?!?/p>
含笑腦子一片混沌,囚在這土牢似的地方,面對魔鬼般的男人,她恐怕只有等死了。
但含笑很快發(fā)覺自己既不能逃也不能死了。她懷孕了。她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程浩?還是黑虎?她細(xì)細(xì)計(jì)算著日子,卻越算越糊涂。她祈愿孩子是程浩的,是程浩留下來的種子,那么,她就得把孩子生下來。
山娘說,女人生孩子如同滾瓜,瓜熟蒂落,咕嚕嚕孩子就落了地,沒什么可怕的。
沒想到含笑卻如過鬼門關(guān),那個小孩像從她身上生生剮下來的,痛得她一次次暈死過去。
她流了那么多血,地上一層柴灰全成了血泥,身下的棕片也汪著一攤攤暗紅的血。她沒有聽見接生婆和山娘的嘆息,她們以為她死了。
嚇昏了頭的山娘,情急中將那個小嬰孩送到她面前,那是個瘦骨嶙峋的女孩,細(xì)得像樹枝般的小手小腳,光禿禿的腦袋,毛茸茸的小臉,哭聲吱吱吱的,活像一只沒睜眼的小耗子。
含笑昏迷中聽到一種奇怪的吱吱聲,她睜開眼睛,那小嬰孩也睜開了眼,兩粒很小的黑眼珠,閃了幾閃,注視著她。含笑心頭一顫,腦子頓時清醒了,那分明是程浩的目光呀!她一把奪過孩子,抱著就不放。
她奇跡般活了下來。當(dāng)孩子的小嘴觸到她的乳頭時,她心頭涌出了一種幸福的顫栗,但這感覺很快被一陣恐懼替代,她發(fā)覺那孩子是那么黑,連手心和腳心也是黑的。她想起黑虎那一身粗礪的黑皮,手一抖,差點(diǎn)把孩子扔在地上。
那絕對不是程浩的孩子,只有那個魔鬼才會弄出這種黑皮孩子來。含笑將孩子扔到山娘懷里,再也不瞅一眼。
屋里彌散著一股草藥味。山娘將大把大把的藤藤草草熬成黑乎乎的藥湯。她說,這是土城女人生了孩子后要喝的藥,喝了藥,三天能下地,七天能干活。
那湯藥簡直就像烈火,燎得含笑昏頭脹腦,口干舌燥。乳房腫得嚇人,輕輕一碰,奶汁就像噴泉般濺起老高。很快腫痛消失了,她又渾身滾燙,臉色潮紅,心里毛焦火辣,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打自己的嘴巴,掐自己的肉,不住聲地喊程浩,可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和黑虎纏攪在一起的情景。她的靈魂拼命詛咒那個魔鬼,肉體卻燃燒著無恥的渴望。
含笑不知道,山娘的藥里,是摻了鴉片的。這是黑虎的詭計(jì),他痛恨這種不聽話的女人,他要用這種法子來收拾她。
喝下了第三碗藥湯,挺過難捱的焦躁后,含笑明白了黑虎的用意。
山娘很迷惑,她的湯藥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火力,燒得含笑瘋癲發(fā)狂,一天不喝就胡鬧,罵人。喝了就神智恍惚,色迷迷地到處找男人。一天意外地看見黑虎,含笑竟浪笑著抱住他又親又撓,當(dāng)著家丁和衛(wèi)兵的面就要脫褲子。黑虎齜牙咧嘴扳開她的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轉(zhuǎn)身又臭罵山娘一頓,怪她將藥下重了,想要?dú)Я怂?。嚇得山娘又到處尋解藥?/p>
那天含笑在院里游蕩,突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正和山官府的一群女人嘻嘻哈哈聊著什么。一看見她,全都閉上了嘴。
從山娘嘴里得知那是個云游的銀匠,每年都要到土城來一趟,替城里的女人們加工銀飾。山官府里女眷多,黑虎特地將他請到府上,一呆就是好多天。
銀匠?含笑心里一動,但表面上沒動聲色。
含笑將山娘叫到屋里,門一關(guān)上,她就又哭又鬧,嚷嚷著自己也要打銀飾。山娘連忙去找銀匠,將他叫到含笑屋里。
小銀匠突然在山官府看到這個學(xué)生模樣的漂亮女人,不由得眼前一亮。這女人秀眉俏眼,白凈靚麗,那目光分明是一把鉤子,將小銀匠的魂鉤住了。
盡管山娘已經(jīng)警告了小銀匠,這可是黑虎的太太,別玩火??尚°y匠似乎不太在意。他嬉皮笑臉地和含笑打趣,問她為什么瘋瘋癲癲。含笑放蕩地說:“他讓我喝藥,讓我發(fā)瘋??删褪遣缓臀宜X。”
小銀匠色迷迷地挑逗著:“和我睡么?”
含笑不理睬他,她幾乎選了小銀匠所有的銀飾,鐲子,簪子,耳環(huán),戒指……小銀匠將他的銀器挑子擺在含笑住的院子里,每天生爐子,沖模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做這做那。每打好一件,就立即給含笑佩上??粗箢櫽遗蔚难臉幼樱°y匠心旌蕩漾。一天深夜,這小子迫不及待地拱進(jìn)了含笑的房間。
看著含笑和小銀匠縱情放蕩,山娘心驚膽戰(zhàn),她不敢勸阻含笑,也不敢攆走小銀匠,更不敢報告黑虎。
終于有一天小銀匠湊在含笑耳邊,嘟嘟囔囔說了許多瘋話,他要含笑跟他逃走,逃到天涯海角,永遠(yuǎn)不回來。
含笑的心在狂跳,表面上卻瘋瘋傻傻,不置可否。
那天夜很黑,山風(fēng)格外清冷,趁山娘去生炭火煮藥的空隙,含笑迅速換上銀匠的衣褲,系上銀匠行路的綁腿,纏了個大黑包頭,背著銀器箱子大搖大擺出了山官府。
占著熟門熟路,小銀匠和含笑悄悄潛出土城,很順利地摸進(jìn)一片老林。
老林里漆黑一團(tuán),一條茅草小路在銀匠舉著的火把下依稀可辨。不時從山林深處傳來恐怖的野獸嚎叫。兩旁黑沉沉的樹木中,發(fā)出些唰啦啦、窸窣窣各種令人心悸的聲響。遠(yuǎn)遠(yuǎn)的黑暗中,有些暗綠的光點(diǎn)在飛來竄去,那都是野物的眼睛。
按銀匠的設(shè)想,他們走完這一截山路,出了林子,就可以走上出山的大路。
到處陰森森的,小路上堆著一層厚厚的腐爛植物,踩上去潮濕而滑膩,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含笑眼淚直流。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蒿枝草,嘶嘶啦啦地?fù)u晃著。銀匠在前面走著,背影晃晃蕩蕩,一個沉重的背包將他的肩膀綴得一高一低,那背影在火把光暈里顯得怪怪的。含笑有些莫名的心慌,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銀匠的足跡走著。
小路越來越窄,雜草迷亂,荊棘遍地。小銀匠一手高舉著火把,一手拿出一把砍刀,邊砍邊朝前走。
天亮得極慢,當(dāng)他們終于穿過山林,走到一片黃黃的草地上時,天才大亮起來。倆人這才坐下來喘一口氣。暖烘烘的陽光,曬得含笑身上癢癢的,山下的河流是一種沉甸甸的寶藍(lán)色。小銀匠指點(diǎn)著說,過了那條河,就是另一個山官的領(lǐng)地,那里有他熟悉的師傅,他們會將他倆送到內(nèi)地?!澳菢?,我們就可以到省城了?!便y匠說著,顯得很輕松。
含笑卻惶惶不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籠罩著她,使她輕松不起來。她憑直覺感到一種危險的氣息正漸漸靠近。
她警覺地走到一旁的樹叢中。突然,她哇的一聲尖叫,一蹦老高。什么東西刷地一響,一道寒光幾乎是擦著她的鼻子尖閃過。
“當(dāng)心!”她發(fā)出一聲叫喊,但已經(jīng)晚了,只見小銀匠頹然倒在她腳邊,一把牛角尖刀,正正地插在他的后背上,刀把子還在顫巍巍地抖動。
面目陰沉的黑虎,直挺挺地站在一棵大樹旁,獰笑著瞪著她。
“你——”含笑怪叫了一聲,抓起一塊尖峭的石頭,撲過去狠命在黑虎身上挖著,砸著,血點(diǎn)隨著石塊的起落飛濺起來,黑虎一動不動,任她擊打。
兩名家丁沖過來,夾住含笑,像扔麻袋似的將她扔到一匹馬背上。這時,含笑看見,黑虎用力一腳,就將小銀匠的尸體踢下了山崖。
眼前模糊一片,太陽在搖晃,所有的山峰、樹木,都罩上了一層血色。
四
又回到了那個“家”。含笑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屋里,腦子里成了一盆糨糊。
山娘不見了??諝庵杏幸还裳葰庠趶浬?。那把殺死小銀匠的牛角尖刀,插在墻上,刀尖還挑著一條發(fā)辮,那是山娘的。含笑每天注視著尖刀和發(fā)辮,心里一片恐怖。
黑虎的怒火越燒越旺。他以為這個撞到他手上的白女人會給他生個白娃娃,沒想到生下的孩子比他還黑,而且只有耗子那么大。他不滿意。她居然敢和那個可惡的銀匠偷情,密謀逃跑,這更令他憤怒。在黑虎眼里,小銀匠是那種連家伙都立不直的娘娘坯,蟲豕不如的賤人,居然也敢碰他黑虎的女人,這更讓黑虎大為光火。
這火化成了恨,化成了折磨含笑的理由。他將含笑的屋子變成了地獄,永遠(yuǎn)充滿慘叫和搏斗。他們是兩個敵人,每天都在互相折磨,攻擊,你死我活。這場戰(zhàn)斗中,含笑是羊,黑虎是狼,強(qiáng)弱的不均,使含笑生不如死。
黑虎的折磨日漸加劇。每天不見到那個白色影子,他就煩躁,發(fā)脾氣,而一看含笑冷冰冰的樣子,他又更煩躁,更要發(fā)脾氣。他弄來很多華麗的服飾,逼著含笑換上,可一看到那包裹在華服里的美麗女人,他又覺得她在賣弄風(fēng)騷。這使他更生氣。有時候他想把她掐死,有時候他又想把她頂在頭上。他變得喜怒無常,歇斯底里,常常無緣無故打罵下人,要不就無緣無故打馬狂奔。
白天含笑是那么可憐自己,望著穿衣鏡里那個蒼白憔悴的女人,想著遭受的那些可怕的罪,她恨不得一死了之;到了夜里她忍受著黑虎的蹂躪,聽著身旁那個粗俗的家伙牛樣的鼾聲,她恨不得將這個魔鬼殺死。
逃出去,逃出去!這個念頭每天都在她心里盤旋一百遍,一千遍。但每次逃跑的慘敗,使她不敢再輕舉妄動。她已經(jīng)使兩個男人送了命,也使山娘送了命,她不能再連累別人。她必須等待機(jī)會。
她很順從地活著,像個影子,無聲無息。沒人同她說話,更沒人給她一個笑臉。
有一天她在大院里看到一群奔跑嬉鬧的小孩,一個野得出奇的黑丫頭跑過她身邊時,停住腳步看了看她,立即又飛也似的逃走了,留下一串嘹亮的笑聲。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生的那個孩子,她懶得去想,那次生產(chǎn)只能是個逝去的夢。
夜色很好的日子,她就倚在窗前看星星。清風(fēng)明月,那璀璨的星空在別的地方是絕對看不到的,她很容易地在北邊找到了自己的星座,那片星光下,應(yīng)該就是省城了,爸媽他們怎么樣了,還有程浩的親人,還有那些校友,他們一定以為她和程浩都被日本飛機(jī)炸死了吧……
床上扔著些東西,像幾坨干馬糞球。那是鴉片煙,土城到處是這種東西,黑虎就是靠這東西發(fā)的財。黑虎常常在她這里抽大煙,鴉片煙的味道令含笑神思恍惚,很多時候處于渾渾噩噩中,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山娘說人死后會變成鬼,連草死后也會變成鬼,那她真希望自己是個女鬼,扼死這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
五
在驛路上,錢老大是個馬幫王。他將他的馬幫按毛色分成黃隊(duì)、紅隊(duì)、白隊(duì)、雜花隊(duì)……每支馬隊(duì)配了武裝,插著他的三角旗,在驛路上威風(fēng)得很。
他跑境外,跑內(nèi)地,生意做得很火,每年都在大把大把賺銀子。
錢老大他爹早年是個強(qiáng)悍的馬老板,也是出名的神槍手,能左右開弓,雙手射擊,而且百發(fā)百中。父親對錢老大的訓(xùn)練可不含糊,一有空就讓他拎著一桿老步槍趴在地上瞄著。幾十米外,點(diǎn)著幾支香,錢老大就打那時明時暗的香火頭。開始時趴久了就手酸腿酸,更要命的是瞄久了眼珠子發(fā)脹,遠(yuǎn)遠(yuǎn)的香火頭一點(diǎn)變成了兩點(diǎn),三點(diǎn),直至模糊成一片,總是沒個準(zhǔn)的時候。瞄一陣,抬起頭看看父親,那嚴(yán)厲的面孔就成了花的,分不清鼻子嘴巴了。
父親冷笑著說,你的眼是很好的眼,眼花不是病,是沒練上路。你閑時就逮蒼蠅,見一個逮一個,眼疾手快,逮得多了,動作練快了,眼珠子也會變靈活的。于是他照著做,還真靈,剛練時很笨拙,半天逮不了一個,練到后來,無論蒼蠅從哪個角度飛過,只要在視覺范圍內(nèi),必定手到擒來,有時只是眼角一瞟,那飛舞的蒼蠅就抓到手了。父親說,好,現(xiàn)在就盯那香火頭,什么時候那一點(diǎn)紅變成了一團(tuán)火,你就可以開槍了。
于是又是死盯,盯久了,眼不花,也不脹痛了,而且,看著那香火頭,果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果真成了一團(tuán)火,仿佛近在眼前,一槍就可以打滅。他試著開了槍,香火頭滅了。能打準(zhǔn)是好事,可他又有了新的毛病,那手指一扣扳機(jī)就抖,父親揍了他一頓,在大門上一口氣釘了幾百顆鐵釘,逼著他去拔。拔得他的手皮破血流,手指頭腫得像一根根胡蘿卜。
等手指消了腫,門上的釘子也拔得差不多了。不僅扣扳機(jī)時手不抖,而且還練成了一道奇功,曾有一個土匪,冒冒失失來搶他的馬幫,才和他一交手,就被他很容易地摘去了身上所有突出的物件,成了一根光桿桿,死得很可怕。
錢老大他爹就在省城蓋起了洋樓別墅,娶了年輕女人,過起了休閑日子。
錢老大成了驛路一霸,統(tǒng)領(lǐng)著數(shù)千匹馬。他能在五十公尺內(nèi)雙槍齊放,一口氣打滅一排香火頭,伙計(jì)們都喊他“雙槍老歪”。驛路上的土匪蟊賊都不敢惹這“雙槍老歪”,既怕他的槍子兒,更怕遭他“拔釘子”。
錢老大是在遛馬的時候看見含笑的。
他和一個伙計(jì)打馬上山,信馬由韁地溜達(dá)著。山路云霧繚繞,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山官府高聳的青石臺階,白霧茫茫。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臺階上有個人影,開初他以為是一棵樹,后來才發(fā)覺是個女人,裹在一團(tuán)云霧中,飄飄逸逸像在飛。
錢老大有些發(fā)暈了,山官府哪來的這么個漂亮女人?他盯著那白色的身影,低聲問伙計(jì):“那是誰?”
“回大哥,那是黑虎的新太太。”管家也低聲回答。
錢老大很驚訝,他從來是看不起土城這個狗屁不懂的土狗的,可就是這個土頭巴腦的蠻漢,居然弄到這么一個白凈優(yōu)雅的太太,這令他心里十分不快。
伙計(jì)便將黑虎如何從土匪手里奪來一個女人,這女人又怎么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捉回的事一五一十講給錢老大聽。錢老大沒聽完,雙腿一夾,那馬就朝臺階那兒奔去。
含笑突然看見一個男人朝她沖來,嚇了一跳。那男人戴了一頂黑氈帽,穿一件綢衫,騎著一匹大馬,很威猛的樣子。
看到那男人呆呆地看著自己,含笑乜斜了他一眼,兀自走上臺階。
錢老大的馬橫了過去,前蹄跨在臺階上,截住了她。
追趕上來的伙計(jì)忙拽住馬龍頭,著急地說:“大哥,這是黑虎的女人,最好離遠(yuǎn)一點(diǎn)?!?/p>
錢老大啐了一口,說:“鮮花插在牛屎上,那黑皮蛤蟆也配這樣的女人?”
他跳下了馬背,站在含笑面前?!八湍阋粯?xùn)|西!”他笑嘻嘻地說,從腕上蛻下一個亮晶晶的玩意兒,那是一只純白的玉鐲。他不容分說就放在含笑手上,說:“這是緬甸一個法國佬送我的,白玉,蠻值錢的?!?/p>
含笑拿著玉鐲,沖上臺階。但沒跑幾步,她又站住,回過頭來怔怔地打量著錢老大。
錢老大看著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那眼睛很黑很亮,如兩汪深潭。他的心怦然而動,正想說什么,只聽一聲呼哨,一匹黑馬旋風(fēng)般卷過來,黑虎騎在馬上,大聲招呼:“老大,賺啦?”
錢老大笑笑,胡亂搪塞著。黑虎大大咧咧地叫著:“喝酒喝酒,咱哥倆好久沒喝過了?!?/p>
他跳下馬,連拖帶拽地將錢老大拉進(jìn)山官府,吩咐家丁馬上擺開酒肉,吆五喝六地同錢老大喝起來。很快就自己把自己灌得爛醉。
錢老大的心思沒在酒上,他實(shí)際一直在注意著那個白衣女人。她像影子似的飄進(jìn)大院,又低垂著眼簾,很馴服地坐在黑虎跟前。
黑虎趴在酒桌上打鼾,嘴角拉出長長的一條口水。錢老大放下酒碗,心情復(fù)雜地看著端坐在一旁的那個女人。錢老大無法想象這個女人,落在這么原始落后的蠻荒部落,落在這么一個粗魯野蠻的男人手里,是怎么度日的。
“嗨嗨……”錢老大咳了兩聲,女人抬起了頭,錢老大說:“你……我是說,你是省城的學(xué)生?”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錢老大無話找話:“啊啊,省城啊……”
含笑突然小聲問了一句:“大哥,省城,還跑警報么?”
錢老大驚疑地說:“跑警報?什么時候的事???日本鬼子早被打回東洋大海去啦!解放大軍都進(jìn)城了,聽說就要改朝換代啦!”
含笑臉色發(fā)白,絞著雙手,那雙手在微微顫抖。她低聲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眼淚涌出了她的眼眶,大顆大顆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很快,她又擦了擦淚,難為情地沖著錢老大笑了笑,說:“真對不起,我很久沒見到從省城來的人了!”
家丁們來收拾碗盅,黑虎還在呼呼大睡。錢老大不好再說話,站起來準(zhǔn)備告辭。那女人淚眼婆娑,突然哽咽著說了一聲:“大哥,我想回家……”說著,捂著臉轉(zhuǎn)身就跑。
含笑躺在床上,將藏在兜里的那只玉鐲取出來,戴在手腕上。透亮的白玉鐲配著她白凈豐潤的手腕,顯得很漂亮,看著看著,那眼淚又流了下來。
錢老大回到家,將馬交給管家,一頭栽在鋪上蒙頭大睡。
他看見四周都是云霧,云霧中有個白色的影子在飄飄蕩蕩,云霧里有許多亮晶晶的小鏡子,映照出一雙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哀哀地望著他。
一陣寒意冰入骨髓。他好像在深潭里游著,明顯感到潭底有一股力量,想將他拖下去。他撲騰著,掙扎著,好容易抓住一條樹根爬了上去。回頭看去,水面平滑如鏡,像凝固了的厚玻璃,分明有很濃重的暗影在潭里涌動。一陣恐懼襲來,他驚叫著拔腿就逃。渾身濕淋淋的,身后稀里嘩啦響著,像有什么東西在草叢里亂竄。
他在奔跑,周圍電閃雷鳴,一個霹靂轟響著砸在他身上,周身頓時綻出一團(tuán)團(tuán)藍(lán)色的火花……他撲倒在地上,他看見自己的脊梁,上面有一個巨大的巴掌印,只有四個指頭,鮮紅欲滴。他抽搐,說胡話,一陣一陣的暈厥……
迷茫中他看到身旁似有個人,卻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影魚一般溜滑,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瞬間不見蹤影,須臾又在身邊出現(xiàn)。他伸手去逮,手上只有一種光滑冰冷的感覺。
“帶我走,帶我走?!币粋€聲音急切地在他耳邊絮絮低語。錢老大一哆嗦,身子挺得筆直,一個女鬼順勢滾到他懷里,發(fā)狠地?fù)Ьo了他。錢老大欲掙不能,暈頭暈?zāi)X地任由那女鬼折騰,如騰云駕霧般度過了大半夜。
他像摔個跟頭似的突然清醒過來,屋里空蕩蕩的,腦子里是一堆支離破碎的夢境殘片,怎么也理不清晰。他一骨碌爬起來,腳步飄飄走出了門。
他看見那個白衣女人依然在云霧上飄蕩。端槍的兵丁在一旁時隱時現(xiàn)。
他沒法走近一步,但這并不妨礙他騎馬在路上奔跑。在他反復(fù)奔跑過幾次后,他的眼睛終于觸到了那女人探詢的目光。他將他的話全用眼神傳遞過去。
含笑呆呆看著那個剽悍的趕馬漢匆匆的背影,直到那人那馬完全消失在云霧里。
午夜,月黑風(fēng)高,土城傳來陣陣馬鈴聲,有幾只燈籠在風(fēng)中一晃一晃的。黑壓壓的幾十匹馬,一長串經(jīng)過了山官府下的驛道。
一匹黑馬霧團(tuán)一樣貼近山官府的高墻,那馬蹄子上包了獸皮,沒有一點(diǎn)聲響。與此同時,一個黑衣人輕靈地越過高墻,像片樹葉樣飄進(jìn)樓廈的陰影里。
錢老大的屁股一粘馬背,那馬就沒命地跑起來,很快隱沒到夜色里去了。
山林間騰起一陣黑氣,黑氣后隱隱有火光,一閃,又一閃。
土城周圍的嶙峋山隙里,分布著很多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巖洞,放牛羊的孩子,趕馬的漢子,打柴的樵夫,趕集的男女,常常會選擇一些巖洞歇歇腳,抽袋煙或唱唱小曲。
人們早就發(fā)覺有的巖洞會冒青煙,人們說,那是洞里躲著的毒蟲和癩蛤蟆在吐氣,那氣很毒,人一吸就會死。所以,只要看見有青煙冒出的巖洞,人們就會退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股青煙從巖縫里飄出,又裊裊地在山坳里縈繞。
含笑趴在一堆火旁,看著錢老大將一口帶耳朵的土鍋放在三個石頭上,土鍋很快沸騰起來,冒出一股肉香。
這個洞穴很大,不怎么深,石壁和石頭上都鋪了獸皮。地上擺放著一些鍋碗瓢盆。
火燃得很旺,火光將含笑的臉映得紅噴噴的,一會就渾身冒汗。
錢老大抱著雙肘,笑微微佇立在洞口,端詳著那個女人。
看著錢老大活潑生動的臉,含笑心里充滿感激。這個男人居然能悄無聲息地將她從黑虎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以這種方式逃出土城,真是太神奇了。這個趕馬漢說了,黑虎酒醒后,肯定要追趕他的馬幫,而他的馬幫已經(jīng)往南去了,就讓他去追吧!等著下一撥兄弟找來,他們就可以回省城了,到那時,他就送她回家!
她抬眼望著錢老大,那漢子幾乎沒一點(diǎn)遲疑,就撲了過來,輕而易舉將她捧了起來。
黑虎酒醒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事了,腦子還有些發(fā)暈,記得是和錢老大喝的酒,錢老大什么時候走啦?他腳步踉蹌撞進(jìn)含笑屋里。屋里沒人,他懵了半天,喝問了家丁,家丁說他們昨夜里沒聽到任何動靜呀!黑虎猛地回過神來,那女人又跑啦,不對,是被人偷走啦!
他像只無頭蒼蠅在山官府的樓院里,在土城的街巷里亂撞了一陣,守衛(wèi)的幾個士兵被他打得屁滾尿流。尋找的家丁氣喘吁吁告訴他,半夜只有錢老大的馬幫出過城門,這會兒恐怕早就翻過幾架大山了。
黑虎怒火沖天咒罵著奪過家丁的馬,躍上就跑。
跑著跑著,他放慢了腳步。錢老大是個極狡猾的人,他就那么傻,會帶著含笑趕著馬大搖大擺出城?還故意從他門前走過?肯定是調(diào)虎離山!再說了,攆到錢老大的馬幫又會怎么樣,那馬幫馱的貨有一大半是山官府的呢!因?yàn)樗约旱膽卸瑁焦俑械纳馐强苛隋X老大的馬幫!如果為一個女人和錢老大干仗,那等于斷了他的財路??赡阙s你的馬,我當(dāng)我的山大王,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什么要冒犯我呢?黑虎是皇帝敕封的山官啊,竟敢偷他的女人,你錢老大到底有幾顆腦袋?
黑虎越想越氣,別看錢老大會打雙槍,拔釘子,黑虎平日里騎馬打槍,也是彈不虛發(fā),想打腦袋決不會打在腿上的。他磨拳擦掌就要出門,大祭師攔住了他。
“別去,離開那女人,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永遠(yuǎn)不要見她!”
“為什么?”
“她是災(zāi)難,她不可能屬于你!”
黑虎只輕輕一彈,大祭師就滾到了一邊。他躍上馬就跑,這周圍的山頭嶺腳,他爛熟于心,要找到錢老大和含笑,那真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
他才不怕冒青煙的洞,他知道那對該死的逃犯就藏在某一個石洞里。他果然循著一股青煙尋找到了一個有人的石洞。
黑虎本來是想偷偷溜進(jìn)去,打他們個冷不防,可一見到裹在獸皮里的那對男女,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哇哇叫著,飛身上前,一腳就將含笑踢到一邊。錢老大一躍而起,頭上遭了狠狠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差點(diǎn)摔倒。這時,含笑撲過去抱住黑虎,尖聲叫著:“大哥,快,快跑——”
錢老大還沒站直,黑虎就砰砰連開幾槍,那槍子兒像蒼蠅樣亂舞,都被錢老大機(jī)敏地閃開了。他抽冷子跳出洞穴,倉皇而逃。
黑虎也跳了出去,沖著那背影就是幾梭子,錢老大身子一歪,一頭栽下山崖,滾在亂石中一動不動。黑虎收起了槍,抱了幾個石頭狠狠砸下去,呸了幾口,拎起含笑打馬回府。
山官府里炸開了鍋。黑虎窮兇極惡,像狗一樣吠叫。他惱恨自己簡直是蠢豬一頭,居然沒看出那天這女人跟錢老大在山路上眉來眼去,他更恨自己引狼入室,邀約錢老大進(jìn)屋喝酒,讓他弄清楚了含笑的住屋,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在他喝醉了后做過些什么,他只是很驚訝這女人竟能那么快就勾引得那個傲慢的趕馬漢為她去死。
黑虎咬著牙,嘴唇擰著。在土城,他是老大,可以對所有的女人為所欲為,可偏偏就對這個女人束手無策,這令他很沮喪。他呼呼直喘粗氣,惡狠狠地踢打著含笑,吼道:
“我不要你做我的女人,我要把你賞給奴隸,奴隸……”
含笑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一團(tuán)散發(fā)遮住了她的臉。
黑虎陰險地說:“你以為你跑得了?你插翅也難飛。告訴你,你家的人以為你早死啦,我看見了他們砌的墳,碑上刻著你的名字,你是個鬼,是個鬼啦!”
他突然拉過一個小丫頭來,扳起含笑的頭,陰沉地說:“你知道我要對她做什么嗎?”
含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滿了仇恨和蔑視。
他氣急敗壞地將那小丫頭推過去,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是喜歡我的,對嗎?”
小丫頭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淚光閃閃。
“你能為我去死,對嗎?”
小丫頭漲紅了臉,很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他掏出了刀子,毫不猶豫地一刀扎了過去,小丫頭啊了一聲,痛苦地倒了下去。他輕蔑地一笑,揚(yáng)起那把刀子,一刀扎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望著從刀縫里往外滲出的血,他滿不在乎地握著刀柄攪了幾攪。
一個家丁驚呼著撲上來,捉住了他的手。他掙扎著,還是那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很多人擁過來,抓住了他的雙手,又手忙腳亂地將他安放在地上,有人立即請來了大祭師。
大祭師一聲不響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黑虎。黑虎掙扎著,聲嘶力竭地嚷著:“讓我死,讓我死——”
大祭師踹了他一腳,嘴里不屑地啐了一口,說:“孬種,死都不會死,弄臟了地。”
家丁剝光黑虎的衣服,大祭師將一個巴掌大的、氣味十分難聞的草藥餅糊在那還在浸血的傷口上,嘴里念念有詞,對著他噴了幾口酒,看著他呼呼睡著了,這才拂袖而去。
黑虎睡了三天才醒過來。那個草藥餅在第三天掉了下來,留下指甲大一個嫩紅的疤。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嚇傻了的含笑痛打一頓,扔進(jìn)地牢。讓她去跟那些蟑螂、老鼠、蜈蚣和鼻涕蟲在一起吧,讓她去看看牢里那些被抽了腳筋,被挖了眼珠的奴隸吧,不把她嚇?biāo)酪惨阉龂槸偂?/p>
他又帶了幾個家丁去給錢老大收尸。
六
黑虎是發(fā)現(xiàn)山崖下沒有錢老大的尸體才心慌的。他不知道是那些趕馬伙計(jì)埋了他,還是他根本就沒死。但黑虎明明打中了他,還砸了幾個大石頭,他還會活命么?
大祭師卜了一卦,說:“換個人,肯定是死,但錢老大沒那么容易。不管他是死是活,你的仇結(jié)下了,他爹是個惹不得的大老板,定會來報復(fù)的!”
大祭師吩咐下人快到內(nèi)地兵營里搬兵,又急著調(diào)運(yùn)槍枝彈藥。黑虎不以為然:“我是皇帝親封的世襲大山官,怕他一個臭趕馬的?”
大祭師哼了一聲說:“你不知好歹,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等皇帝知道,土城早完了?!?/p>
大祭師真是料事如神。
錢老大沒死!那一棒沒有要了他的命,只在腦袋上鑿出饅頭大一個包。他身上、背上、腿上都挨了槍子兒,滾下山崖時又摔暈了過去。不知躺了多久,他悠悠的一口氣緩過來,試試手腳,還能動,便掙扎著爬上驛路,攔住一隊(duì)馬幫,將他送到了省城。
當(dāng)錢老大渾身是血,奄奄一息被送到父親那里時,父親以為馬幫遭了搶劫,連忙找大夫來救治。錢老大清醒過來說了原由,父親先是疑惑:“你偷了黑虎的女人?”
錢老大說:“我喜歡她!”
“那——她呢?”
“我,我不清楚……我被黑虎追攆著,挨了好幾槍,滾下了崖子,昏了……”
父親勃然大怒,對著不能動彈的他幾拳就打過去,邊打邊罵:“你還是條漢子嗎你,你就那么怕了那條土狗?你的功夫呢?你的神槍呢?你的快馬呢?”
面對著父親連珠炮似的追問,錢老大一肚子的窩火。是呀,他錢老大怕過什么人?他講義氣,敢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守信用,能為一諾而拋千金。那個女人相信了他,相信他能夠送她回家,所以把自己托付給了他,在最危急的時候,她抱住了黑虎,喊他快跑。他竟真的跑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他將一個孤立無助的女人扔給一個瘋子,一個野人,會怎么看他?他錢老大是條血性漢子,怎么能輸給那條土狗?就沖著這面子,他死也得把那個女人奪過來。
“聽著,小子,你得去,把那可憐的女人弄回來,我這里要錢有錢,要槍有槍……”
天陰凄凄的。土城陰云籠罩。
錢老大率著一支數(shù)百人的馬幫武裝,馬不停蹄地直奔土城。這些人穿著黑衣,舉著黑旗,吹著黑號。錢老大說了,打下土城,一人一個金戒指,二百塊半開,兩斤大煙土,攻進(jìn)了城,任搶三天,土城富得流油,金銀財寶大煙鴉片多的是,誰搶到歸誰。
黑虎沒想到錢老大那么快帶了人馬來找他要人??粗X老大送來的戰(zhàn)書,他覺得這錢老大真是不自量力。他有官兵,還架起了土炮,就怕了你?他將那戰(zhàn)書撕得粉碎,砸在了錢家信使臉上,說:“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在地牢里,叫他來收尸吧!”
錢老大冷笑著,咬咬牙說:“你不怕打,就等著瞧,老子一只手也要攻進(jìn)城去。”
他真的只用一只手,使出打香火頭的功夫,抬起卡賓槍,瞄都未瞄,一槍就擊斃了碉樓上的一個士兵。碉樓上的人連忙開火,乒乒乓乓槍聲大作。錢老大面無懼色,手起槍落,誰冒頭打誰,那陣勢簡直是秋風(fēng)掃落葉。有一槍甚至將黑虎一頭黑發(fā)燎成了焦草。
趁那些兵丁手忙腳亂,錢老大帶著人馬,搶占了一座小山包,借著槍彈的掩護(hù)靠近城墻腳,挖通一戶民房的后墻鉆進(jìn)城內(nèi),占據(jù)了高樓,沖著山官府開火。
大祭師在高臺上盤腿坐起,念起了咒,一大群土城兵,頭上戴著荊冠,身上畫滿虎紋,脖子上掛著黃符,赤膊赤腳,在鼓聲中提著標(biāo)槍,嘿嘿吼著,對著錢老大的隊(duì)伍就沖。
趕馬人沒見過這陣勢,驚得連連倒退,連槍也忘了放。
錢老大不信這個邪,他一手提一支卡賓槍,一手提一支大拉七手槍,身上還綁著些槍榴彈和手榴彈,沖在最前面,其余的人抬著輕機(jī)槍和步槍邊打邊攻,三下五除二就將大祭師的老虎隊(duì)沖得稀里嘩啦。
看著錢老大的人張牙舞爪,潮水般涌來。黑虎陰沉著臉,突然就竄上了碉樓,站在大祭師身旁。周圍靜了下來,錢老大抬頭一看,只見黑虎一手拿槍,一手推出了一個人。
那是含笑。
剛剛又是雙手打槍又是接二連三扔手榴彈槍榴彈的錢老大,一時愣住了。黑虎大吼著:“老大,看在你我朋友的份上,今天要么你撤退,咱倆依然還是朋友,要么我把她打死,免得她壞了咱倆的情誼,怎么樣?”
錢老大將槍一扔,敏捷地往碉樓上竄。他聽見含笑的急叫聲:“別過來,有埋伏……”
嗵嗵的幾聲炮響,頓時硝煙彌漫,灰塵中到處是開槍的人,到處是逃竄的人。
含笑從地上爬起來,面前有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黑虎冷笑著扳起那人的腦袋,含笑看見了錢老大的臉。
“雙槍老歪,我看你怎么歪?”黑虎舉起了長刀,含笑撲了過去抱住他的腿,喊著:“不,不,你放下——”
長刀唰地落下,一雙手飛了起來,濺了含笑滿臉的血。她慘叫一聲,朝著黑虎一頭撞去,兩人同時躍下了碉樓。
土城騰起漫天大火,大火燒了幾天幾夜,燒了很多鴉片庫房,濃烈的大煙味飄散了幾百里山嶺,彌漫了很長時間。
七
錢永站在土城前,眼前是極陡的大坡。大坨的卵石疙瘩從坡腳陡直地鋪進(jìn)黑洞洞的城門,殘破的土墻上槍眼密布,彈痕累累。坍塌的碉樓像一堆堆黑色的牛糞。
一條長滿雜草的亂石疙瘩路通向了城內(nèi),錢永和趕馬漢子走進(jìn)了城。
四周一片死寂。走過那些坍塌的城堡宅邸,穿過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甬道和門洞,一種陰涼的氣息悄然而至,時間好像停滯了,暗灰的老墻是冷峻的,斑駁的印跡和陳舊的污漬,很隨意地在墻壁上組構(gòu)出一幅幅古怪的抽象畫,令人費(fèi)解而疑惑。只有從某個縫隙里箭一般射進(jìn)的陽光,陽光里漂浮著的灰塵,以及他倆嚓嚓嚓的腳步,才顯出一點(diǎn)活氣。
到處是殘?jiān)珨啾?,風(fēng)在四處巡索,塵土和草渣在地上打著旋。一只兀鷹嘎的一聲,飛撲下來,翅膀尖幾乎擦過了錢永的臉。他驚得往后一跳,驀地聞到一股煙味,只見一堵黑漆漆的斷墻前,木樁似的跪著一個人,正將一張張黃紙符扔進(jìn)面前的一堆火里,嘴里咕噥著什么。閃爍不定的火苗,將那身影映得忽大忽小,騰起的紙灰,在那人周圍盤旋。
聽見了響動,那人抬起了頭,瘦骨嶙峋的臉上閃動著兩粒鬼火似的眼球,一撮山羊胡子像條干魚一樣掛在下巴上。他站了起來,那膨大的斗篷下,露著襤褸的、灰黑的片片衣裾,隨著火光的搖曳而飄動。突然,他呀的一聲怪叫,飄到墻跟,背貼著墻壁,雙肩一聳一聳,竟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到墻縫里去了。
錢永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抓住趕馬漢子的胳臂。趕馬漢子也有些緊張,拉著他就迅速離開了那堵黑墻,然后才故作輕松地說:“哪兒跑來的煙鬼,又到這里來刨大煙了?!?/p>
那堆黑灰還在盤旋,錢永鼓起勇氣說:“真是煙鬼么?”
趕馬漢子有些不耐煩:“管他什么鬼呢,別問啦!”
錢永走著,又想起了話題:“哎,那個故事,后來呢?”
“后來,土城毀啦,大祭師不見了,黑虎死了,手下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再后來呢,世道變啦,船運(yùn)停啦,驛路也改道了……”趕馬漢子遲疑了一瞬,目光閃閃地盯著錢永,說:“聽說那個錢老大倒是活著,就在省城,只是一雙手廢了。”
“那個女人,嗨嗨……”錢永避開他的目光,想說什么,但又忍住了。
趕馬漢子說:“那個女人,其實(shí),她還不算女人,姑娘家的身子,白白的,花朵樣的臉……”
錢永有些悲哀,爹那雙禿手在眼前晃來晃去,爹的聲音可憐巴巴的:
“兒啊,去找找她,找找她吧,把她帶回來,就是變成骨頭也要帶回來,不然,爹這輩子不得安寧。告訴你吧兒子,不怕你笑話,爹總是聽見她的聲音:‘帶我走,帶我走……都聽了幾十年了啊!”
趕馬漢子若有所思地聽著錢永的話,慢吞吞地牽著馬在那些廢墟里穿行。
終于他停住了腳步,站在一片有陽光照射的草坪上。雜草叢中,一級級青石臺階向上延伸,孤零零地懸在云端。臺階下是陡峭的山谷,白茫茫深不見底。云浪在臺階邊緣漫卷,影影綽綽像有些白色影子在舞動,但仔細(xì)望去,又什么也沒有。
趕馬漢子開始砍著一片亂糟糟的茅草和神氣活現(xiàn)的蒿枝叢。既而開始挖掘,地面很快裂開了一條大豁口,新鮮的泥土沿著不大的土坑堆成一個圓圓的圈。很快泥土的顏色變深了,趕馬漢子俯下身去,雙手在黑土里扒拉著。錢永看見散落在坑中的灰白色枯骨,以及絲絲縷縷的布片。
錢永將一只木匣子遞過去,那里面鋪了一層暗黃的土紙,還墊了巴掌大一方紅綢。
趕馬漢子將一個飯碗大的骷髏頭放進(jìn)匣子,又將零星的骸骨一點(diǎn)點(diǎn)拼好,匣子里漸漸有了一個很小的人形,殘缺的地方,趕馬漢子捧了一點(diǎn)泥土放上。
趕馬漢子終于結(jié)束了摸索,合上匣蓋。身子一弓,便爬了上來,遞了個什么東西給錢永。
那是一只玉鐲。錢永用手擦了擦,登時閃出了一抹潔白的光。
箐溝里起了霧,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霧絮從樹縫草隙間滲出來,灰蒙蒙濕漉漉地罩住了四周。
周圍突然響起一陣古怪的嗚嗚聲,天暗下來,樹木陰沉地顫動著。風(fēng)的呼嘯中,大團(tuán)的黑霧驟起,頓時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錢永頂著風(fēng)走著,趕馬漢子在沖他大叫,聽不清他的聲音,可是能看到他驚駭?shù)哪槨?/p>
風(fēng)嚎叫著,越刮越猛。錢永腳步發(fā)沉,全身糊了一層塵土霧雨。翻涌的黑霧中,他看見趕馬漢子在一股黑風(fēng)的撕扯下,艱難地從馬背上抽出那只木匣子,扔進(jìn)那個土坑里。
黑風(fēng)還在張牙舞爪,卷著無數(shù)樹枝,沙石劈面打來,錢永臉上劇痛,怎么也睜不開眼。一個人抱住了他,是那趕馬漢子,他哆嗦著,搜索著他的衣袋,嘴里喊著:“快,快……”
他翻出那只玉鐲,用力一甩,玉鐲在空中劃了一道弧,濃霧涌過來,很輕柔地漫起,錢永甚至沒聽到一點(diǎn)響聲。
天又變得明亮了,陽光照耀著,濃霧附在草葉上,樹枝上,變成了大滴的水珠,眼淚一樣嘀嘀嗒嗒響個不停。
趕馬漢子拉著馬匆匆走著,錢永驚魂未定跟在后面??莨牵陲L(fēng),詭異的土城,將他攪得心驚膽戰(zhàn)。那馬屁股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突然,他身后有些踢踢踏踏的聲響,他僵直著脖子,大步疾走。這時,一個哀哀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帶我走……帶我走……”
他嚇了一跳,回首望去,落日溶金,山野蒼茫,那片殘?jiān)珨啾诓灰娏?,一片濃重的土黃色,如燃燒的大火,烈焰中,條條火舌像一群奇形怪狀的變形怪物,不停地變幻著,跳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