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杰
山不在高
南城麻姑山,和江南多數(shù)的山大同小異,丹霞風(fēng)貌,不高,可以觀光,也可以消暑,可以去,也可以不去。這是我離開南昌前對麻姑山的所有認(rèn)識。
到了山腳的南城縣城,吃中飯時,聽席中一位頗了解麻姑山歷史的先生說,麻姑山可是一座沉默著的名山。怕我不信,他掰著指頭數(shù)給我聽,王羲之、劉禹錫、白居易、謝靈運(yùn)、李商隱、晏殊、楊萬里、范仲淹、朱熹、陸游、陸九淵、文天祥、蔣士銓、曾國藩,等等等等,均在山里留下了足跡和詩書文章。而明朝的徐霞客,第一次上山住了兩日,下山后仍覺得游興未盡,數(shù)日后又重上麻姑山。
午后,我真的是懷了強(qiáng)烈的將信將疑的心情,步履匆匆地上了山。
青山綠水,玉練飛瀑,樓臺瓊宇,木魚鐘聲,江南他山所有,這里差不多都有了。而最讓他山妒忌的是,在于它們,或者有了道、佛、儒其中一種文化,或者道佛文化合一,或者佛儒文化合一,或者道儒文化合一,麻姑山卻獨(dú)具魅力,是道佛儒三種文化合一。在江南,恐怕少見。
先說道教文化。麻姑山的山名就和唐開元年間的一個道士鄧紫陽分不開,是他奏請在山上修建麻姑廟而得。更早的時候,大約在漢昭帝時,史載仙人浮丘公曾在此修煉。自東晉葛洪上山修道煉丹,這里被看作祥瑞多福的通天之境,逐漸被道家占用。
唐以后,道教在皇家政權(quán)推動下逐漸盛行,麻姑山也因此名聲大噪。到了宋代,麻姑山道場成為道教兩大派別——全真和正一派的共同活動場所。據(jù)考,宋代先后有八個皇帝對麻姑山有過誥封。明代和清代初期,麻姑山更是成為我國東南道教活動中心之一。
歷經(jīng)朝代更替,道教建筑不斷擴(kuò)建。在麻姑山上,形成了以元君寶殿為中心的道教建筑群,諸如寥陽殿、玉皇殿、靈峰殿、天一真慶宮、太霄觀、延禧觀、崇真觀、丹霞觀、石崇觀、靈仙觀、真君廟、三真祠、仙都觀、三清殿、老君殿。這其中,仙都觀名氣最大,超過了元君寶殿?!对企牌吖{》記:麻姑山為道教第二十八洞天,山中丹霞為第十福地。一座山洞天福地兼而有之,這又是少見中的少見。
就佛教而言,唐代也是麻姑山的興盛時期。隨著南城縣景云寺住持上弘和尚經(jīng)常地上山宣講佛經(jīng),佛教漸入人心。唐大歷年間,上弘和尚在山中仙壇“講四分律,度男女一萬五千余人”。如此大規(guī)模的剃度活動,在中國佛教史上都可以說是一個盛舉。顏真卿留給后世的“天下第一楷書”——《麻姑山仙壇記》,反映的正是佛教盛事。
比上弘和尚晚的,像可遵、景祥等禪師,也相繼在山上講授佛法,聽者甚眾。而信徒多了,云門寺、望云庵、觀音大士堂、霧應(yīng)庵、小廣度庵、伏云庵、龍?zhí)端?、碧濤庵等一批佛教寺廟便相繼建成?,F(xiàn)存的碧濤庵,是一座清代佛教寺廟,經(jīng)過整修,仍是佛教庵堂,常年香火不斷。
山中道佛相安。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清朝時,太平軍對山上建筑進(jìn)行搗毀,當(dāng)時在作為佛教寺院的碧濤庵的正殿里供奉的卻是麻姑,并懸掛誥號“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真寂沖應(yīng)仁佑妙濟(jì)元君”,中殿供著如來,前殿供著彌勒。
儒學(xué)上山,比道佛兩教又都晚了些時間。最初是北宋思想家、教育家李覯在山上創(chuàng)建“讀書林”,招收學(xué)子,講授功課。不要小看了這個“讀書林”和李覯,王安石曾專程上山,在那里拜會他。后來王安石推行變法的一些主張,也深受李覯影響。而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是李覯的得意門生,是地地道道從麻姑山走出去的。
宋、明以后,儒學(xué)蔚然成風(fēng)。麻姑山上相繼建立起恒山精舍、思齊精舍、藏書樓、文昌閣、雩從書院、御風(fēng)行館等一批學(xué)館和“圖書室”,每日誦讀之聲充塞山間。特別是明代的育英堂,一直延續(xù)到清末,“諸士云涌風(fēng)從,為一時之盛”。還有十賢堂、又元堂、三忠祠、岳王廟,這樣一類建筑,既是為紀(jì)念鄉(xiāng)賢、激勵后生,也是尊儒重學(xué)的見證。
建筑、遺址是凝固的文化和藝術(shù),可惜的是,現(xiàn)在的麻姑山上存留甚少。我所提及的這么多宮觀、寺院、學(xué)舍,它們呈現(xiàn)給我的,多數(shù)皆是隔著薄薄的紙的遙遠(yuǎn)的歷史,無法觸摸。千年以來,麻姑山和我們這個國家一樣,遭受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以至于空留其名。
“麻姑山,歷經(jīng)千年廢興,人間往事如煙?!边@是電視片《麻姑山》中的一句解說詞。
我覺得說得真是好。這么有文化、這么有歷史、這么有風(fēng)光的一座山,而且離我所生活的南昌又不算遠(yuǎn),在上山前于我是如此的陌生,上山后又使我有著如此的意外和感慨,按理是不應(yīng)該的。
紫霄溪漂流
你把鞋襪脫了,用塑料袋子裝好,系在竹椅背上,然后捋起褲腿,上筏,漂流便啟程。
腳步下這條緊挨著南豐縣紫霄鎮(zhèn)政府的溪,就叫紫霄溪。
溪面很窄,寬闊處也不過兩根竹篙。數(shù)日前剛漲過水,溪兩邊的草叢里還殘留著許多枯枝敗葉??墒窍畢s格外清澈,隨意一瞥,水底的細(xì)沙、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甚至偶爾游過的幾條小魚,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溪流不急時,從筏的縫隙里鉆過來的水,帶著一種節(jié)拍輕輕地?fù)崮χ愕哪_底,癢癢的,涼涼的。你也可以略微地把身子斜過去,讓雙腳一齊浸入溪水中,隨著筏的前行劃破水面,仿佛攻掠了千層萬層水的城堡,又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溪床低處,流湍筏急,水花飛揚(yáng)。你沒有來得及卷高的褲腿,肯定都濕透了。在這樣的頂著太陽的夏日上午,濕透了才爽。你正思忖著,一串濺起的水珠迎面灑來,沾滿了你的眉毛、鼻子和嘴唇。
水柳、瘦山竹或者別的樹的枝藤和嫩梢,常常約在一起,從兩岸伸向溪面,像城里街巷張揚(yáng)著的翠綠的雨棚。自然,溪上的筏和筏上的你,常常得貓著身子在棚下穿行。遇到棚壓得太低的時候,你只有把頭埋在膝蓋上,兩只手不停地向上擋著,要不然你頭上的帽子可能就得落水了。
太陽在棚上燥熱,你在棚下優(yōu)哉游哉。
在你的前方,兩岸的山更高了,也更陡了。而溪面收得更攏了,繞的彎兒也更大更急了。有好幾次,你突然一愣,感覺走到了深峽的盡頭,沒法再過去了。待近了,腳下的筏又一次穿過黑暗走向光明。
藏在峽中一個角落里的一只白鷺,聽到了漂筏的聲音和人語,無限驚詫,展翅騰空而去。它的這一響動,驚起了一群或許尚在夢中的白鷺。它們一陣風(fēng)似的旋起來,像一道白色的光,像柔和的練,在蔚藍(lán)的天穹下飄忽。
你確確實(shí)實(shí)地呆了,不知天上人間。
直到有人推了推你,你才回過神來。原來,筏漂到終點(diǎn),該穿上鞋襪爬“一線天”了。
夏走龍鳳巖
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門是很氣派的,像依著青山綠水的一座府第。
我們到了門前下車,站住,然后回過身去,欣賞那來時蜿蜒于山道兩邊的成片成片的蓮田。近處的蓮花,有白色的,有淡紅色的,都開得十分燦爛,在圓圓的、大大的葉子的襯托下,分外妖嬈。
風(fēng)吹過的時候,蓮田里浪一樣地起伏,仿佛是在綠葉的河里,花兒們在盡情地嬉戲。仔細(xì)看,許多蓮蓬,也是綠色的,已經(jīng)隱約葉間。只是還沒有到采蓮的季節(jié),一個頭戴斗笠、穿著花衣裳的姑娘,挎著籃子,用她的芳手摘著蓮蓬,細(xì)碎的步子輕輕地灑落蓮田,這樣的悠情,在蓮鄉(xiāng)廣昌,這一回我們沒有遇上。
山門附近總會有一條溪流,上山時逆著溪流走,下山時就順著溪流走。這似乎已經(jīng)是約定俗成的事兒了,容不得我們多去猜想??墒且贿M(jìn)拉鳳巖的門,我們發(fā)現(xiàn)錯了:我們往山里走,石徑下的小溪也往山里走,我們走小溪走,小溪走我們也走。真是“逆反”啊,我們幾個人都是頭一次碰到。不過,“逆反”有時候能夠帶來一種意想不到的美麗,不說打動我們,至少讓我們感到新奇。
進(jìn)了山門不久,小溪就隱入了兩岸茂密的林叢,我們只聞其響,見不到其身了。而岸那邊,石壁蟠踞,幽奇險峭,呼應(yīng)著我們所走的石徑里側(cè)的巖穴群。群中小的巖穴居多,形狀各異,百態(tài)千姿。幾處大的巖穴,可以容納數(shù)十人、數(shù)百人,穴下往往搭筑起了寺剎的房屋,所謂天然佛地,物盡其用。
蟬鳴的聲音飄來飄去,熱鬧了這一帶溪谷。我們注意到了,山蟬的叫聲和我們平日里在城里聽到的蟬鳴很不一樣。城里的蟬鳴聲十分單調(diào),就是一個調(diào)子,無休止地重復(fù),枯燥得讓人生煩。而山蟬的叫聲極有樂感,“嗉嗉——咿”,“嗉嗉——咿”,悠長,嘹亮,有起有落。我們就在蟬國樂隊一路唱響的曲聲中,走過了普陀巖、羅漢巖、古松關(guān)、鳴春橋、龍泉井、青雨寺、馬欄坑、七星巖。
下山已是薄暮時分,石徑里側(cè)的山巖背著夕陽,黯淡無比,而岸那邊的山卻泛起漫山金黃色的光芒,和山外等待收割的稻子一樣,充滿著無限的希望和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