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巍
“他起用年輕的霍去病就有分衛(wèi)青之權的用意,而后來他將二人同時拜為大司馬,更是明擺著讓他們互相牽制。這一用人方略雖然—時發(fā)揮了奇效,卻不能保證永遠管用?!?/p>
元光年間,司馬相如為西南夷事上書武帝,其中有句話,意味深長:“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蔽涞蹖@話非常欣賞,以至二十多年后他在命令州郡舉薦賢才的詔書中還說“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蔽涞凼冀K將自己定位為一位“常人所異”的帝王,他一生中所用的也確實多是“非常之人”,做的是“非常之事”,成的是“非常之功”,讓平庸的后人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在研究歷史的人看來,這一連串“非?!钡谋澈?,有一個更大的背景,那就是“非常之世”。
與歷史上的其他帝王相比,漢武帝大概是最少受“傳統(tǒng)”約束的一位,也許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必須遵循的“傳統(tǒng)”。漢室起自草民,開國君臣都沒有什么文化素養(yǎng),以致朝堂之上大呼小叫,不成體統(tǒng)。漢初奉行清凈無為的黃老之教,與其說是一種自覺的選擇,不如說是被迫接受現(xiàn)實的無奈。等到武帝即位時,這種治國之術已經退化為習慣和惰性,根本無法與系統(tǒng)化的儒家學說抗衡(電視劇特別強調景帝至武帝初年黃老和儒學“兩條路線”的斗爭,實有言過其實之處)。因此竇太后一死,再也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礙武帝推行他的治國方略。
武帝本人的頭腦其實是一個異常復雜的混合體,其中有儒家的政治理想,法家的權謀治術,也有方術神仙家的迷信,處處折射出那個時代特有的混亂和生機(電視劇把他描繪成“儒家代表”,實在是過分簡單化)。他崇尚文學,也醉心于武功,追求長生不老更是他一生的夢想。他身上既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最為“精英”的文化,也集中了那個時代最為“底層”的愚昧。作為天下至尊,他從不缺乏勃勃雄心、豐富的想象力和堅強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握有空前強大的皇權,可以把任何想法付諸實踐。于是,在他身邊很快聚集起一批形形色色的“非常之人”。
武帝即位時,占據(jù)中央政府的主要是外戚和世襲勛貴,多數(shù)不學無術,尸位素餐。要想成就自己的事業(yè),必須拉起自己的一班人馬,于是武帝按照前朝成例,下詔求賢。凡有一技之長者,幾乎都能找到進身之階,或由地方諸侯、官員舉薦,或只身闖京城,拉關系,找門路,只要能想方設法讓皇帝知道你是個人物,多少都能撈到一官半職。當時的熱鬧景象,用班固的話來說,那是“群士慕向,異人并出”。這樣的求賢詔在武帝時期每隔幾年就有一道,各地的“異人”也源源不斷地被輸送到宮廷中。這些人最初多是在皇帝身邊做侍從顧問,以后逐漸因才施用,委以各種要職。其中有滿腹經綸的儒生,比如董仲舒、公孫弘,前者用公羊家“大一統(tǒng)”的理念影響了武帝,后者曾經做過丞相;有學習“縱橫之術”的權術家,如主父偃,為武帝設計“推恩令”,削弱諸侯,立下大功;也有商賈出身的“興利之臣”,像桑弘羊,武帝一朝的重大經濟決策幾乎都出自其手,最后還成了“托孤”重臣。更多的恐怕是舞文弄墨、插科打諢、逗主子開心的近臣,其中官運好的像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也能混個地方官,不過運氣不佳如東方朔、枚皋者就只好一輩子被“倡優(yōu)畜之”。武帝的“求賢”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戰(zhàn)國時代的“養(yǎng)士”之風,實際上在西漢早期,地方諸侯的宮廷中往往蓄養(yǎng)著大批門客,有名的如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武帝實際上是在諸侯被削弱之后將“養(yǎng)士”的權力收歸了中央。
那時候靠“賢良對策”上來的人畢竟數(shù)量有限,要維持龐大的國家機器運轉不輟,還得靠千千萬萬終日勞形于案牘之中的“文法吏”。漢承秦制,治國用嚴刑峻法,熟習法令制度的官吏才是國家的柱石。翻開《史記》、《漢書》的《酷吏傳》,滿眼都是從小學習法令政務做吏員,勤勤懇懇一步步爬上來的人。很多人位至公卿,頂不濟也是郡守一級的地方要員。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嚴格依法辦事,尤其是打擊豪強貴戚,手段殘忍,鐵面無私,動不動就殺得血流成河。武帝要加強皇權,讓國家機器發(fā)揮出最大功效,這些嗜血猛獸當然是最合適不過的工具。然而專制帝王對待這些“爪牙”也一樣殘酷無情,工具不好用了就可以隨時丟棄。西漢一朝繩治官吏之嚴苛簡直讓后代望洋興嘆,三公九卿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掉了腦袋,地方官員更是動輒獲罪??崂魝兦诳嘁簧Y局往往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作法自斃。著名的酷吏張湯,一生參與大案無數(shù),殺人如麻,官至御史大夫,深得武帝信任;可臨了因為幾個小吏的構陷而被迫自殺,家里窮得只能用牛車送葬,連棺槨都備不齊?!坝萌恕庇玫竭@個份兒上,是一個時代的制度文化使然,后世帝王就是想仿效也未必仿效得成。
帝王家最怕的就是大權旁落,即使布置下重重法網(wǎng),安排了無數(shù)爪牙,照樣寢食難安,因此他們夢寐以求的就是能讓自己放心的人。人要可靠好用,第一必須跟皇帝關系親密,第二必須無根無基,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有這樣,他才能死抱著皇帝這棵大樹,忠心不二。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大概不出兩層干系:一是“裙帶”,就是老婆家的人,古代叫“外戚”;二是“奴才”,甚至是去了勢的宦官。自古凡雄才大略的君主,往往是權力欲極強的專制狂,漢武帝在這點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在關鍵位置上任用的“非常之人”,多是“裙帶”和“奴才”關系。
衛(wèi)青和霍去病是武帝討伐匈奴的左膀右臂,第一流的軍事人才。但是衛(wèi)青不過是縣吏與女奴的私生子,平陽公主的家奴,連“衛(wèi)”都是冒姓。他能夠平步青云是由于姐姐衛(wèi)子夫受武帝寵愛,后來立為皇后?;羧ゲ∈切l(wèi)青另一個姐姐的私生子,也是家奴出身,靠著舅舅和姨媽的關系,年紀輕輕就得任要職。衛(wèi)、霍二人可以說是“裙帶”和“奴才”兩重關系的產物。他們能建立不世之功,一方面是由于自身的才干,另一方面也離不開武帝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武帝要大舉反擊匈奴,就必須改革軍制,建立一支能隨時調遣的常備軍。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不能交給軍人世家出身、威望極高的李廣,卻可以放心大膽地交給出身微賤、在軍中毫無根基的衛(wèi)青和霍去病。為了這場戰(zhàn)爭,武帝動員了全國的人力物力,動輒出動十幾萬大軍,而對衛(wèi)、霍二人在前方的具體方略卻不加任何干涉,讓他們放手去干。究其原因,除了武帝本人出眾的眼光和魄力以外,還在于衛(wèi)、霍出身“奴才”,沒有家族背景和朋黨關系,對皇帝感恩戴德,絕對忠誠,讓人“放心”。等到衛(wèi)、霍二人功勛卓著,羽翼豐滿,武帝就起了戒心。他起用年輕的霍去病就有分衛(wèi)青之權的用意,而后來他將二人同時拜為大司馬,更是明擺著讓他們互相牽制。這一用人方略雖然一時發(fā)揮了奇效,卻不能保證永遠管用。武帝后期重用的大將李廣利是寵妃李夫人的哥哥,也是靠裙帶關系爬上高位。他才能平庸,屢戰(zhàn)屢敗,耗費國家大量錢糧人命也沒立多少功勞,卻一直受武帝信任。直到最后投降匈奴,被滿門抄斬。衛(wèi)青、霍去病這樣的“非常之人”畢竟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
武帝臨終托孤的四位大臣中,位處第一的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異母弟弟,出身底層,靠哥哥的關系做了皇帝的侍從,出入宮禁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深得武帝信任。《漢書》卻說他“不學亡(無)術”,可見其文化水平不高。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太子,被俘虜成了奴隸,在宮中養(yǎng)馬,得到武帝寵幸,又救過主子的命,于是竟做了顧命大臣。一個“非我族類”的奴才能爬到如此高位,除了武帝頭腦開通,沒有狹隘民族觀念以外,更重要的恐怕是專制皇權空前強大,沒有任何力量可以牽制,皇帝才可以為所欲為。武帝一生對外戚專權深懷戒心,早年他廢黜陳皇后,立衛(wèi)子夫,個人感情的好惡以外,很可能還有政治上的考慮:衛(wèi)子夫出身奴婢,無須顧忌外家的勢力。后來他寵幸的李夫人和鉤弋夫人,也都出身寒微,沒有家族背景。盡管如此,當他晚年決定立劉弗陵為嗣時,為了避免母后專政的危險,仍然殘酷地將其母鉤弋夫人賜死;同時指定四位輔政大臣,而讓貧賤出身,忠誠謹慎的霍光為首,讓他們互相牽制,避免大權集于一人之手。做好了這一切安排,武帝才放心而去。(王衛(wèi)摘自《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