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蓮
抵達
我降落在一個彩色的有玉蘭花香的城市,韓國人都賣比別人新鮮的蔬菜,店門口總是擺著鮮花、巧克力、紅蘿卜蛋糕,孩子們腳底下踩著飛輪在馬路穿梭,滿街都是穿滑輪冰鞋飛來飛去的人。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不同的氣候,語言,不同的人種,公園里的桃花和李樹,我的花粉熱,噴嚏,鼻涕和眼淚。
在這里,你無法不從顏色的變化被告知季節(jié)的更替。
雪的純凈,春的喧囂。
夏天,城市角落出現(xiàn)一串藍色腳印,骨骼結(jié)構(gòu)很立體的腳掌,夜游的精靈在人間留下的印記?來無出處,去無覓路。你跟著走著,轉(zhuǎn)過有教堂的尖塔,街角的舊書店,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公園,每一個人家的窗口都垂掛著長長的綠藤,窗臺擺放著三色堇,那里住著有教養(yǎng)的人家,空氣里蕩漾著古典音符:舒伯特、巴哈、帕格尼尼、普契尼……鋼琴、大提琴、小提琴或者歌劇。
這是紐約,格林威治村。
城市的警車日夜驚鳴,救火車的呼嘯,凌晨掃街車的引擎,年輕人的叫囂,他們就是在夜里執(zhí)意如此叫囂,還有那些汽車的防盜警鈴。你的夢因此都很驚險,經(jīng)常還有噩夢連連,除非你慣性失眠。
日光節(jié)約時間,萬圣節(jié)左右的某一個早晨,整個北美地區(qū)的時鐘必須向后撥回一小時??墒牵蠖鄶?shù)人的家里,還是有舊的時間,在微波爐上,在音響設(shè)備上,在傳真機上……所有那些文明而先進的科技產(chǎn)品上都有一個自動顯示的時間,要更改它們,必須讀說明書。而那些說明書經(jīng)常都是用一種只有專家才懂的語言所書寫的,或者,只有智商很高的人才明白的。智弱如我,只能繼續(xù)活在舊的時間里。每一次看時鐘,演練一次基本算術(shù)減法,直到下半年的日光節(jié)約時間再度蒞臨。
我穴居,冬天在有暖氣的房里,冬眠那樣冷藏自己,內(nèi)心的溫度也逐漸變冷,為了安全。熱情容易灼傷自己,況且也不流行。
我涂豆蔻紅唇膏,穿黑色衣服,這城市的深沉使人不由自主地喜歡那樣的安全色調(diào)。你也可以張揚,但,又不是明星,世故的人家看你是小丑,但這城市就有很多自恃的小丑,他們最瞧不起就是那些世故的帶著木乃伊腐朽氣味的人。
人們互相厭惡彼此,不知道這么多的恨從哪里來。
人們也互相容忍彼此,不得不,因為沒有再多的空間。我們都在這樣一個窄擠的地方,地球不斷地腐爛變臭,長出不適合人類食用的動物和植物。它們身上積累著人類喂給或棄置的各種化學(xué)物品,不知不覺地被污染,然后,回來污染我們。人類自恃聰明,但還聰明得不夠徹底,最壞是自私。
你說:我是藝術(shù)家。他們說:哦!我明白,就是永遠都是自己雇用自己的self-employed,你的許多開支還可以減稅。但是,何必麻煩?一個藝術(shù)家從來沒法賺夠足以繳稅的錢,他們泰半是貧戶。這里人也不說貧戶,那是第三世界國家的說法,甚至也不叫第三世界,而是叫發(fā)展中國家;這些所謂社會福利的受益人,每個星期四就等博物館的免費開放日,享受特權(quán)似的去飽飽眼福。平常的日子也不肯付錢,實在窮。藝術(shù)家不在乎錢,不管他們有錢沒錢。在這城市里,人們勢利,但還有教養(yǎng),看不起窮人,還不敢不尊重藝術(shù)。你可以非常富有,但不能沒教養(yǎng)和品味。
“這居然已經(jīng)是上一個世紀(jì)的過往,現(xiàn)今人們崇拜名利,仰望明星。壞品行,沒德行,那也叫做酷。”
終于,他們拆下了愛滋、墮胎、吸毒、頭痛、腳痛、神經(jīng)衰弱等等所有反映大都市文明病的種種令人不悅的廣告,取而代之的是高跟鞋、女人的腿、模特兒漂亮的身材和臉孔;他們說:要使地鐵的車廂變成地下流動的畫廊,月臺也開始出現(xiàn)了詩句。
如此美化市容也無法制止人心的病變與敗壞,滿城都是在接受心理分析治療的病人。生活不只不快樂,而且還非常沮喪、憂郁。藥房早已取代書房,成為生活的必需,服用抗憂藥物,難免又有副作用,終歸是一個煩惱轉(zhuǎn)換成另一種煩惱,生活變成一層又一層解決不了的問題。人逐漸失去找尋快樂的出路,有一天快樂就失傳了。
我忘了這些城市人的世故,在許多美麗或古典或熱情或性感或詩意的雞尾酒飲料中,我說:我想要一杯茶。酒保說:可是,這里是酒館。我說:可是,我就是只想喝茶。我這么說,這么做,這么堅持而且固執(zhí)。
我得到一杯放在玻璃杯里的茶,還有一根精致的綠色吸管。我旁邊的葡萄牙建筑師又好看又年輕,也想要一杯和我一樣的茶。酒保說:這里不賣茶。他說:我的朋友剛剛點了一杯茶。
他們至終沒有給那個葡萄牙人一杯茶喝。
這個,大概只是因為我是一個東方人!一個堅持而頑固的喝茶的中國人。就是這樣,在他們眼里,我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中國人。Those weird Chinese!
黑人也不喜歡馬克吐溫在故事里一再使用nigger。
女性主義也不喜歡他或她的故事里沒有一個女性主義者。
基督教團體也不高興,因為書里的主人翁禮拜天不去上教堂,說不得體的話,而且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
假如你是一個作者,你沒法寫出一本不受批評的書。
猶太人禮拜天走路去廟堂做禮拜,沙巴薩龍!日安!印度人包頭巾穿紗麗、吃咖哩,中國人詩書禮樂、氣功太極,等等,等等,全世界免護照開放旅行,自由移民,只要不是所有人都去星巴克、吃漢堡、穿名牌、喝可樂,世界就可能成為一個兼具各種文化特色的地球村,主義、國籍都可以選擇,民族文化珍惜保留,這就是關(guān)于政治大概的意思。
垃圾都是英文的,我在紐約。把自己的稿子毫無顧忌地扔進垃圾桶內(nèi),任由那些方塊文字流落四方。假如有一個懂中文的人偶然看見,就會他鄉(xiāng)遇故知般地感到親切,說不定還會把它撿起來讀一讀,像碰見老朋友一樣想和它寒暄敘舊,如同某年某月過去的某一個下雨天,偶然在格林威治村街角的垃圾堆發(fā)現(xiàn)一本脫落的中文日記,雨滴像淚水一樣模糊了藍色的鋼筆字。我依稀讀到一個異鄉(xiāng)少女的破碎戀情,感覺是天涯知己,人在文字中的認(rèn)同是如此深切與溫柔!就像偶然邂逅夢中情人!
回到從前居住的城市,布魯克林橋頭上的大鐘還走著,五百克一盒的草莓還是九十九分,牛奶七十九分一品脫,本來是一個叫人放心的城市,安全穩(wěn)定,竟然發(fā)生了“九·一一”。這城市每一分每一秒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可能發(fā)生任何事,但你絕對想不到是這樣的一件事。
發(fā)生了,他們還堅持:只有這樣的城市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小時充滿對藍天的向往:飛機是自由翱翔的大鳥。如今是憂慮與恐懼,旅行不再是夢想的出發(fā),誰都不知道世界的終結(jié)。
上城下城、聯(lián)合廣場、百老匯街……我熟悉那里的景物,橫豎的大小街道,每當(dāng)過橋的火車騎架在布魯克林大橋上,就見水面上矗立著聳入云天的世貿(mào)大廈。入夜一方方窗口泄出金黃的燈光,如魔毯上灑遍珍珠。
經(jīng)常坐地鐵在世貿(mào)中心下車,走過長長的通道去Tribeca探望河邊居住的朋友。那里曾是我生息的家,我也有一份工作,在下城有一些窮藝術(shù)家朋友,西城有—些知識分子朋友。
人類社會潛藏著如何復(fù)雜的紛爭糾葛與仇恨?不過就那么幾個不同名字的神明或上帝,那么幾種膚色,幾個主義,卻能在地球上掀起經(jīng)年不斷的殺戮,而所有的戰(zhàn)爭都被賦予崇高或堂皇的理念與借口。人類如何消解根深蒂固的仇恨與相互殘殺的因果循環(huán)?
這是一個令人心驚膽顫的世紀(jì),到處存在著誤解與偏見,怨恨與仇視,冷酷與暴戾。誰不想在自由安適的環(huán)境里和所愛的人共度美好的一生?誰愿意遭受恐怖暴力的威脅與禍害?
生活是美麗的,Life is Beautiful,一部電影的美麗名稱,在納粹集中營里一個孩子對生活未死的期待。上天給與我們的世界原來可以美好安適。不幸我們失去了相互的信任,還存在著自私、偏見與暴力。人類誰也不能說誰比誰優(yōu)越、誰比誰文明、什么信仰高過什么信仰、誰的神明又比誰的神明神圣崇高。
我們共同犯下的錯誤是:以自身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他人的言行。民主如是,安那其如是,素食如是,肉食如是,所有宗教如是,文明如是,野蠻如是,殺戮與和平如是,正義公理如是,圣戰(zhàn)如是。
我們都自以為是。
所有宗教信仰都可能流于偏見極端,所有宗教信仰也同樣能引導(dǎo)人類和平向善。一念之差,區(qū)分地獄與天堂。
倫敦
我住在有恐怖分子秘密活動的芬斯伯律公園(Finsbury Park)附近。公園極其遼闊,人們在那里散步、遛狗、劃船、喂鴿子、逗松鼠、觀賞野鴨天鵝,也在那里騎車、慢跑、幽會、賽球等等。公園西北角落是同性戀人尋找伴侶的秘密叢林,宵小扒手也經(jīng)常在那一帶活動。
誰都不知道誰是壞分子,誰又是恐怖分子。公園本來是最閑適悠游的去處,但也總有流浪漢、吸毒鬼、色情狂等等隱身在秘密的角落。如今,又多了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活動三十年,他們叫你不要忽視任何無人看管的包裝物,并且隨時準(zhǔn)備好應(yīng)付恐怖分子的瘋狂行動,那意味著災(zāi)難和死亡;我無法不警惕,在所有可能成為恐怖分子目標(biāo)的公共建筑里。
沒事盡量避免搭乘地鐵,坐巴士進城看電影,英文字幕的國語片,一半的場景在巴黎,天南地北隔閡的世界;從電影院走出來,進去一家名為Miso的餐館吃晚餐,不賣日本菜也沒有Miso湯,穿日本服的服務(wù)生來自馬來西亞,說流利的廣東話,還說一點廈門話;吃香酥鴨餅,海鮮湯面,豆芽、豆莢、蝦子、墨魚,拉拉雜雜,出來的時候感覺時空異常錯亂,直到巴士站所在的Strand大街,遇見看完歌劇散場的人群,才恍然想起是倫敦,在回家的路上。
中國城的夜晚,一排坐椅,一排中國面孔,樸素老實的中年男女,甩你的手臂,扭你的脖子,掐你的皮肉,二十分鐘五鎊錢。按摩指壓推拿針灸,中藥中醫(yī)的盛行,那是最新最快的移民辦法,比撿拾海蛤安全而便利,每個街角都有一家中藥店。
Madonna嫁到英國不久,也開始發(fā)天氣的牢騷了,她老娘不開心便說這個地方叫人沮喪,忘了自己不再年輕,世界不再是她獨霸的天下,這里還有更青春美麗性感勁爆的珍尼芙·露波!麥當(dāng)娜應(yīng)該面對自身現(xiàn)實,不是怪罪英國天氣。況且,她當(dāng)初之所以嫁到英國來,中意的是鄉(xiāng)間別墅以及晉見女王的榮耀,還有少付大量的稅收,跟天氣毫無關(guān)系!
維吉尼亞穿著新買的藍裙子寫日記,躊躇滿志,以為工作的價值是為工作者帶來愉快。她和先生早上寫作,中午出門遛狗,然后回家喝下午茶,有時朋友來訪。下午,去城里的圖書館閱讀或找資料,聽點音樂會之類,然后就回家寫信,等等。
戰(zhàn)爭繼續(xù)進行。不久,維吉尼亞精神病就發(fā)作了,她需要安定而寧靜的生活。
到底,最后,她還是緩慢而堅決地走進河里,衣服口袋裝滿石頭,以確信她永遠不必再回頭!
剩下的,依然是活著的困惑,死亡從來就不是答案。生活繼續(xù)有戰(zhàn)爭、罪惡和不義。
香港
這里人擅長筑天橋。從碼頭到地鐵有天橋,從市政府到藝術(shù)中心有天橋,兩個大樓之間有天橋,天橋無所不在,摩登而現(xiàn)代,穿西裝的男人趾高氣昂地走著,女人的高跟鞋一路咯咯作響。
這里的人也長于鉆地道,粉紫色的,像綿延的夢境。遺失的時光隧道,走到盡頭就是百貨公司,一個光彩奪目的榮華世界,所有的欲望和虛榮都在這里得到挑逗和滿足。
出門別忘了信用卡,從地道通到另一頭的購物天堂,快樂地采購,分分秒秒。
他們還有世界上最長的人行電梯道,從皇后大道中穿過威靈頓街、荷里活道,經(jīng)蘇活區(qū)的酒吧餐飲區(qū),抵達半山干德道,過了左邊的回教清真寺,上去羅便臣道的右手邊山坡,有一棵樹,長在懸崖峭壁上,絞錯的根緊緊盤爬在巖石上,暴露在外的筋骨脈絡(luò),吸收空氣和雨水便可以長得如此壯大,多像香港人的吃苦耐勞,韌力與堅強。一種移民、難民、殖民,蛋民的篳路藍縷,什么環(huán)境都必須生存的刻苦與堅毅。
在樓與樓之間狹窄的空隙里,沒有泥土,樹木懸空生長壯大如魔術(shù),夢幻的超現(xiàn)實。
植物園到藝穗俱樂部,我下山的秘密走道。從那里去中環(huán)市區(qū),經(jīng)已連拿利道,立體回旋的空間,高架天橋飛跨在山澗溪水之上,貫串高樓與樹林,走下繞過高架公路的懸空天橋,聽橋下水聲潺潺,頭頂飛車呼嘯,汽車如飛龍穿梭在林木與高樓之間。漫步騰架山間的走道,如穿梭立體時空,行走云端,巖壁上有涂鴉,巨石上坐著以手機煲電話粥的菲傭,壯大英俊的狗仔倚著石縫撒尿,請勿讓你的狗仔任意大小便,違者罰款五千。
那一路上的每一處坡都編著號碼,這坡很陡,我善走也習(xí)于游泳踢水的膝蓋失去了自信,一路下坡我的膝蓋危危顫顫,每一個步伐拘謹(jǐn)畏縮,就怕一不小心支撐不住滑跌下去。那里有一種需要調(diào)適的角度是走慣了坡地的當(dāng)?shù)厝松眢w自動能調(diào)動配合的,因此下坡時他們放開腳步,壓低重心,雙手隨步伐搖擺,身體上聳下動,有節(jié)奏富韻律,看起來輕松自如,不像我那膽小怕摔挺不直又放不下的膝蓋。你就知道我是慣于在平地上行走的人。山路還放肆地挑戰(zhàn)我、嘲弄我,是在磨損自己的膝蓋還是練健腿???
夜里的景色,一窗窗方形的燈光,魔術(shù)的城市,架高的馬路如飛龍穿梭回繞在山腰谷間與建筑之中,猶如Fritz Lang在Metropolis里的立體都市,聳入云端,如此接近天國的想像,神話的國度。四十層高樓,天上人間,云霧飄渺;自然的偉大,人工的壯觀,相得益彰。相較之下,紐約相對說是水平面上的鉆石珠寶,香港更多了層次,因而詭譎。
對這城市過去未曾動容,如今另眼相看。
侯孝賢導(dǎo)演說他初識張曼玉,覺得她隨和,聽話用心,很有見解,但是整個人非常西式。我便想到那樣的一種獨特港味;那個城市一度飛黃騰達,自恃國際都會,他們和西方人一樣有了些社會禮節(jié),講究起隱私,筑起中國人情里所不習(xí)慣的距離。借口是尊重一個人的獨立空間,我們都不習(xí)慣的疏離。我們?nèi)匀幌矚g稱兄道弟,卿卿我我。
他們像外國人那樣腔怪調(diào)怪地說普通話,和從前都不一樣。聽起來不習(xí)慣,不時還要鬧笑話。
半山這里住著許多埃及人士,你怎么也看不到那些濃眉黑眼的埃及人,最后才明白是所謂的“外籍人士”;“德輔道”聽起來是豆腐道,難不成還有香蕉道?
我是三個人,說的是“我是香港人”。
臺北
選舉的月份,遇見的人都問:回不回去投票?
是有成群結(jié)隊的臺灣朋友集體購買航空公司的選舉特價票,滿腔熱情。
我跟國民黨沒什么過不去,跟民進黨也沒交情。靦腆對政治,缺乏熱情與又不理解,還有二十年時空疏離,說來說去就是那一句:相信民意,事實是缺乏主見。
回來做什么?即使平常日子,見面的朋友總是這樣問。好像回家總該有個理由。
其實,只是很久沒有回家,而家,總是要回;燕鳥南飛、流水東向,家早在我出生之前已經(jīng)定向,我沒有選擇。
看不懂報紙的新詞語,理不清那里的政治,回到生長的地方,再不明白那里的事,偶然讀報紙,感覺饑渴,倉惶、焦慮,之后自卑。
文化小背心,副刊的標(biāo)題這樣寫。我也要一件,再給我一頂鄉(xiāng)土草帽,我還要一件綠色的環(huán)保夾克,一雙藝術(shù)的高跟鞋,再一雙資本主義的玻璃絲襪,最后裝上一個無政府主義的腦袋。我沒有后現(xiàn)代,也不是新品種,跟不上e世代,又不是網(wǎng)路族;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趕不上時間,跟不上時代,積累每天讀不完的書刊,拖延報稅的日子,將近二十年沒有校正的戶口,戶籍不知不覺消失;我不是失蹤,也沒有死亡,只是一個游移不定的存在。
你說話不一樣,你口氣不一樣,你不是這里的人!
司機這樣說的時候,帶著同情、諒解和好奇。
你怎么會不知道臺大旁邊有個誠品書店?
當(dāng)他們都風(fēng)靡看足球的時候,我在倫敦城北,一條叫Warltersvill的路上,早晨七點,臺北那里的下午兩點,英格蘭對巴西,球賽開場后第一聲歡呼,把我從睡夢中吵醒,那聲震云霄的狂喜叫囂,劃破整條街的寧靜。
九十分鐘之后,球賽輸了,整條街安靜下來。
世界兩極同時為同一個金發(fā)男子瘋狂,沒有時區(qū)地域種族文化政治信仰的差別,我們的貝克漢姆。
一時模糊了自己的身世與來處。我已經(jīng)沒有鄉(xiāng)愁,我只有迷惘!
這里那里
這里的天氣干燥,空氣里飄浮著各式塵埃,她老打噴嚏,鼻子紅,眼睛腫。
那里的天氣太冷,她鼻尖老是凍紅。
這里的天氣潮濕,梅雨不停,濕氣沁透到骨髓里,關(guān)節(jié)都起了病變,況且太熱,成天昏睡頭疼。
春天有花粉熱,夏天怕蚊子跳蚤,秋天總是憂郁,冬天又有懶病,她以為老天存心和她過不去,想盡辦法從這里搬去那里。
生活盡有借口和理由。
流離
韓國雜貨店里的人跟我說韓國話,日本餐廳里的人跟我說日語,到了香港,那里的人當(dāng)我是大陸同胞,在我出生的家鄉(xiāng),沒有一個年輕孩子識得我面孔,而當(dāng)年讀書工作的臺北,已經(jīng)是一個拒絕指認(rèn)我的城市!
年輕的時候,總想去外面的世界,過一點不一樣的生活,看一些不一樣的事,之后去了北半球,西北半球,再回到赤道邊緣,大陸性氣候,海洋性氣候,亞熱帶,與同種族同膚色的人在一國兩制的時空里,演練另一種生活。
美國護照上要求持照人用鉛筆填寫姓名住址,方便更改。這年頭大家搬來搬去,從一個區(qū)搬往另一個區(qū),從一個州到另一個州,從一個國到另一個國,地球村里游移的國際人士,世界上每一個大城市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外籍人士”。整個歐洲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共同體,從巴黎到布魯塞爾,從巴塞羅納到柏林,都在一個“境內(nèi)”,不需要簽證,一個人可以來去自如,結(jié)婚、工作、買房子、生孩子。已經(jīng)沒有所謂的永久住址。倫敦讓任何在該城市居住三個月以上的人以“永久居民”身份享受公共醫(yī)療設(shè)施。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的社會民主分子,猶太人以撒·柏林說要對自己的孤獨感有特殊的理解,還要明白人多么需要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的自在感。他說:“歸屬感不只是擁有土地和國家,它還需要獲得別人的理解,同時,接受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p>
孤獨也是一種遺忘,一種自在,一種頹廢。
虛無是一種左右不著邊際的尷尬。
我們都將長大成人,走出夢想和童年,各自去營生。
如今,我亦已經(jīng)變成一個世故拘謹(jǐn)疲憊而且膽小的中年人了!是誰說的呢?
不再容易狂喜或激動,不論在哪里,我變得遲緩而安靜。不是因為這個城市,而是年齡與心境。
旅人之輕,水過無痕,如風(fēng)如云,來去自如。
·圖 鄭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