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樣

“指路餐館”及其他

我的一個北方朋友，帶著她的弟弟到南方來做生意。說實話，朋友到南方來，一是有我在這邊，二是看中了這個旅游城市。但朋友沒有多大本錢，在古城里無法開店。后來，我和朋友經(jīng)過考察，便到偏僻的郊外開起了餐館。我和朋友發(fā)現(xiàn)，到古城里來旅游的國內(nèi)外旅客，除了在古城里游玩外，還喜歡徒步或騎車到郊外旅游，所以，我和朋友決定到這里開餐館，主要的顧客就是過往的游客。

遺憾的是，在朋友的餐館里用餐的旅客并不多，原因是餐館離古城太近了，環(huán)境又沒有古城好。這讓我這個局外人有些灰心了，因為這個決定好歹也有我的主意在里面。但朋友一直不急不躁，沒有半途而廢的意思。有時候，我到朋友的餐館里去，看到朋友挺有耐心的，她坐在店門口，靜靜地看著騎車或步行的人們，面帶微笑。

朋友的店門口是個三叉路口，新到古城里來旅游又去雪山的人，一般都不敢輕易前行。朋友沒有生意，就坐在門口為過路旅客指路，告訴游人到雪山怎么走，有多少路程，需要多少時間。我看到了這種情況，覺得朋友多此—舉，還常嘲笑她。但朋友依然熱情地為過往旅客指路。并對我說，反正她沒有事干。后來，朋友干脆在三叉口立了個指路牌，還在牌下擺了兩個熱水瓶，讓過路人往水壺里灌水。我當(dāng)然更是笑朋友在做無用功。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淌著，想不到的是，過了一年多時間，朋友的生意竟好起來了。用餐的客人，當(dāng)然是過往的旅客。一個經(jīng)常走過朋友小店的外國客人，還為朋友重新取了個店名，叫“指路餐館”，并用英文解釋了店名的含義。再后來，餐館的生意之好讓人始料不及。生意如此之好，連朋友都說，她自己也感到意外。我想，為人指路，一個小小的舉措，人人都能做，但只有朋友在做，所以，朋友應(yīng)該得到了意外的收獲。

這讓我想起金沙江邊的一個小食店。這也是一個路邊小餐館，開始是幾個山里的女孩子開的。幾個山里姑娘都還年輕，她們開餐館，好像沒有想到要賺錢，保本經(jīng)營就認(rèn)為是不錯。山里的姑娘開小食店，總是首先為吃飯的人著想，一是要讓客人吃飽吃好，二是要為客人省錢。我開大貨車的時候，常到她們的店里吃飯，她們的店里，賣肉還要為客人定量，這主要是怕我們開支大了，也怕后面的客人吃不到肉。

當(dāng)然，小食店里吃飯的人十分少，收的價錢，也是十分低，基本上是保本經(jīng)營。沒想到幾年后，小店的生意紅得讓所有人羨慕。每天，都會有幾百人在食館里用餐，可以說得上是門庭若市。山里的姑娘們，從來沒有想到會掙那么多的錢。聽說，她們每天的收入是用麻袋裝的。而相鄰的店，生意一直不好，生意不好，只能是進(jìn)店一個宰一個，成了惡性循環(huán)。這便更加促使這家店生意上升。

可想而知，金沙江邊的這群姑娘們，她們的收獲也是意外的。

其實，世界上意外的事物，大多包含在必然之中，只是我們沒有去認(rèn)真的理解它。我們只要善意地、踏實地做眼前的每一件事，意想不到的收獲或許就在前面等待我們?；蛘?，我們不一定都有意外的經(jīng)濟(jì)收獲，收獲一份美好的心情，也是十分珍貴的。

老屋小記

家住鄉(xiāng)村。童年和青年時都很苦，外出奔前途的時候兩手空空，帶著一些記憶就上路了。到了現(xiàn)在，家鄉(xiāng)留給我最多的，還是親情和記憶。

孤獨的時候，記憶一段一段的從腦海里跳出來，加深自己對生活的一些思考。有了這些記憶，一輩子都不敢輕狂。

再就是對老屋的感情很深。

老屋兩家人—個院子，另一家是二嬸家。兩家人住一個院子，房子顯得擁擠，而且隨時會產(chǎn)生一些矛盾。小時候，常常聽到大人們吵架，哭泣。家鄉(xiāng)的婦女的哭泣是最有特色的，叫做“數(shù)著哭”。這種哭，有固定的旋律，憂傷得想要讓人窒息。“數(shù)著哭”的詞要自己在哭泣中來發(fā)揮，大人們哭泣的詞語，無不與老屋有關(guān)。

所以，小時候不喜歡呆在家里，喜歡—個人在村子里瞎逛。秋天的黃昏，一個人站在小河邊看田野抽穗了的谷子，夜晚了才回家去，站在老木門前，也不忙著進(jìn)門，而是站在門口，聽里面有沒有哭聲。這種習(xí)慣一直保持到了現(xiàn)在，每到老屋門前，便產(chǎn)生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

有時候我還想，這種孤獨感還來自于我家和二嬸家“心理地位”的差距。二嬸精明能干，人很潑辣，腦子好用。二叔在外工作，常給家里添補(bǔ)，所以，二嬸家的景況，比我家好得多。兩家人—個院子，懸殊太大，讓我從小就感覺到了經(jīng)濟(jì)的差距帶采的人格磨損，同時，這種差距也讓我感受到了憂郁的力量。

所以，長大后，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考慮要修房子。

我學(xué)校畢業(yè)參加工作，一個單身漢，單位有房住。但我想修—所房子，讓父母和弟弟、弟媳走出老屋。家里要建新房，就產(chǎn)生了并老屋的事。

并老屋出現(xiàn)兩種聲音。二嬸平時得罪了我家和我家的一些親戚，他們主張我把老屋拆了，或者說不并給二嬸家，自己家不住，也留著要狹一下。一種聲音是我的，我說，老屋是祖上傳下來的財產(chǎn)，拆了不合情理，如果自己家留著，兩家人還是會產(chǎn)生一個疙瘩。我覺得，建新房子就是為了安靜，留下老屋制造了一個心理上的疙瘩，真是不合算。那時候，我在家里說話算數(shù)，老屋一千塊錢并給二嬸家。

事過不久，物價上漲。任何人都知道一千塊錢是什么個概念。

父母都不管事，什么都聽我的。弟弟、弟媳當(dāng)然埋怨我，只當(dāng)面不說。有一次我回家去，弟媳和公婆有了點磨擦。我向弟媳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弟媳不正面回答我，她說，她要回老屋里去住。我聽了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的意思是，她要回老房子里去。從內(nèi)心來說，我也知道家里是吃虧的，但木已成舟，怎能反悔!?當(dāng)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我對弟媳說：不管以后情況怎么樣，新房子都?xì)w你們。那時候，我每個月的工資是32元，前面是什么路，我看不清。但我還是果斷地對弟媳說，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新房子我都不要。

老屋保了下來?；貞浧鹄衔莸氖聛恚矣X得問心無愧。

事物一天天在發(fā)展，這幾年，家鄉(xiāng)變化也大。雖然，我不喜歡彎彎的小河變直了，也不喜歡綠綠的山頭變黃了……但村子里建新房的多了起來，這真讓人喜歡。相比之下，我家過去的老屋看上去就很不像樣子了，東倒西歪，瓦面常常漏雨，木料全腐蝕了。二嬸家，差不多年年都要維修房子，用去的錢，足夠建—幢新房，二嬸家不斷為老屋在付出著，使老房子基本還保持著原樣。這讓我十分感動。

所以，我每年都要去看二嬸，去看老屋。二嬸老了，八十年的光陰，歲月從她臉上流逝，這讓我也看到了我自己的臉。所以，也一個人在老屋里發(fā)呆。

在老屋里，我們想起修建新房于經(jīng)過的奔波。但不知怎么的，新房子里反而不常去。父母去世了，房子是我說過給弟媳的，全歸他們，新房子是我主持修建的，但它不是我的，我的感情還在老房子里。記憶中，二嬸過去一直與我家有矛盾，但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二嬸比弟弟弟媳親切，更值得尊重。

麗江的陽光

這個早晨，我曾站在麗江最為亮麗的陽光下，為大自然賜予我的溫暖而心動。

也就是這個早晨，我卻不知道我自己在麗江干什么。我在麗江干什么?我自己沒有辦法向自己解釋清楚。我的單位在與麗江有一扛之隔的永勝縣，而我的住房卻在麗江。我在麗江有一所像模像樣的房子，但坦率地說，在麗江我還沒有家的感覺。雖然，在有一天我會把家安在麗江古城這個地方來。這個早晨，家這個概念在我的心里是這樣復(fù)雜。

然而，我還是站在麗江北郊，我的家門口，太陽照到了我的身上。地上沒有風(fēng)，草地上有些枯黃的靜靜的落葉。抬起頭來，我可以看得到遠(yuǎn)處薄霧中的老房子，黑龍?zhí)杜赃吢浔M了葉子的樹，伸展著的枝條。天上沒有云彩，一望無涯的藍(lán)色深不可測。我不知身在何方，內(nèi)心空無一物，世間萬物開始飄渺。

點燃一支香煙。點燃香煙，點燃新鮮空氣。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詩。

煙霧中，所有關(guān)于麗江的記憶都開始活躍起來。陽光更明亮。關(guān)于麗江，除了陽光，我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我在二十多年前就與麗江的陽光發(fā)生了最為密切的聯(lián)系，在麗江的陽光下穿行在古城的石板巷子和長滿野草的彎曲的田埂。還是1978年，我便在麗江農(nóng)校讀書。麗江農(nóng)校也是在麗江北郊，校園里全是矮瓦房，整個校區(qū)都是起伏的山嶺。學(xué)校的大院里有高大的松樹，松樹下落滿了金黃色的松針。有線條逶迤的矮柳，記憶中，清晨的矮柳下常常會坐著一個手捧書本的女孩。陽光勾勒出女孩清晰的曲線。

學(xué)校里還有許多菜地，我們利用課余時間選擇最當(dāng)陽的菜地種萊，澆水，施肥，看著新鮮的植物一天天成長。班上有個年齡最小的納西姑娘，17歲的年齡吧，不喜歡勞動，可能是在家里嬌氣慣了。班里的同學(xué)都喜歡她的嬌慣，喜歡看她聞到糞臭便用一條干凈的手帕蒙上鼻子的樣子……

學(xué)校下面是清溪水庫。水庫上方有許多噴吐清泉的泉眼，泉水從山的最深處冒出來，翻著浪花。讀書的時候，我在清溪水庫里洗澡，在水庫岸邊讀書、拉小提琴、戀愛……

現(xiàn)在，水庫里的水，也從我家新房的門前淌過。小河淌水，水面上波光鱗鱗。陽光下，感覺往事如煙。

所以，我今天還是要開著我的夏利車回到永勝去。夏利車的顏色像血—樣紅，在陽光下閃著明亮的光。今天，和這輛車前行的，也只是我一個人。但車?yán)镉形业娜?。白色的手套，“心心相印”的盒裝紙巾，電動剃須刀，音樂磁帶，香水……書籍，我喜歡在車?yán)锓派衔蚁矏鄣臅?，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普希金詩選》、《卡夫卡中短篇、說選》、劉震云的《手機(jī)》、海男的《私生活》、《讀者》雜志、《大家》雜志、《花城》雜志……駕駛著汽車，我往永勝出發(fā)。行駛中，我扳下?lián)躏L(fēng)玻璃上的摭陽板，我正對著東方，陽光射著我的眼睛，駕駛著汽車，我會想著許多的事情。對于我來說，開車與散步?jīng)]有什么區(qū)別。所以，在車上，我可以想海男在《私生活》后面的日記中提到我的一句話，她說，她在寫作的過程中曾想起了永勝的作家木祥。海男是從永勝走出去的作家，她的作品里始終洋溢著我所熟悉的氣息。我還想起了自由作家陳川在《花城》雜志上關(guān)于動物的描寫，豺、虎、豹等等，它們的日常生活和本能行為，細(xì)致地表達(dá)在陳川的文字世界里。我知道，過去陳川在鄉(xiāng)村散文中獨樹一幟，現(xiàn)在，他的筆觸準(zhǔn)確地進(jìn)入到了動物世界。

他們都是我最好的作家朋友……

在這個清晨的路上，我在回想文學(xué)，回想我的作家朋友的過程中愉快地前進(jìn)。麗江的陽光，也因此而燦爛。

陽光下，所有的霜都已經(jīng)融化，淡薄的霧覆蓋所有的村莊和道路。通往永勝的柏油路平整、漆黑，路上有片片落葉，公路兩邊的草葉黃了，高大的榆樹，光禿禿的，像是不善語言的鄉(xiāng)人。莊稼地里仍然是為明年生長的莊稼，蠶豆、小麥。蠶豆和小麥都還矮小，它們匍伏在整齊的地畦里，它們都掛著露水，它們被田埂上的野草包圍著。田埂是蜿蜒的，原生態(tài)的，農(nóng)民允許野草在田埂上生存，讓野草成為申埂的另一種姿勢。

田埂也被村人踏成自己的路。我看到這些路在陽光下是大地清晰的曲線，自然古樸的筆畫，不可忽略的風(fēng)光。一個男人，拄著拐杖，跛著腳，從容地在田埂上前行。一個婦女，背著比她還高大的一堆松針，松針的顏色金光燦燦……在麗扛的陽光下，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風(fēng)景。

裝上這樣的風(fēng)景，這樣的陽光，我就要回到永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