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歌
運送
必須拋下這麻袋土豆,
聲音在男人嘴邊的寒氣中:
車載不動了,整整八十公里的山路,
我們只有兩個小時。
必須拋下熟睡中臉蛋紅紅的孩子,
再在爐子里壓幾塊煤——
不能把它撥得太旺,
突然灼熱后的冷,會把孩子的棉被
挾裹進清醒的冰。
在山巒穿過拖拉機破碎的玻璃之后,
身體灌滿顛簸的風(fēng)之后,
我們歸來,那時——
孩子還在熟睡,爐火正熱。
很快我們就會忘記,
我們運送過什么。
那麻袋土豆在庭院中,
天色漸漸照亮它。
懷上一個拖拉機手的兒子
雙手油膩,在扳手、斧頭,螺絲釘和
女人之間,四個輪子卷起泥
飛射出周圍樹葉驚嘆:
男人隨意裝卸,力大無窮
屋子里太灰暗了,男人說
可那是內(nèi)心,黝暗里三角梅正在開放
骨骼間鐵器鈍響
你隨意裝卸,力大無窮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駕駛著拖拉機,轟隆隆的藍天
轟隆隆的田野和風(fēng)
蟲子細語、溪水倒流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有時只是在體內(nèi)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你隨意裝卸,力大無窮
像任何一個拖拉機手,天生如此
如此熟練,這真太好了
扳手、斧頭,螺絲釘、車輪倒流
新鮮泥沙俱下
蟲子已重新組裝好胳膊和腿
蟲子懷孕
緩慢
你知道那些驚慌的葉子如何包圍著風(fēng)
擁護只在樹的中央。當你攀緣而上
最后的荷花——
托住那枚命運的硬幣:愛情
是一陣午后的虛脫。你扶住,你
把我拉出用黝暗命名的酒店
指給我看,撲面而來的鏡子
鏡子里迎面走來的兩個人
他們是誰?慢慢嵌入我們的身體,你
嵌進我的身體,命名我為孩子
我不認識另外的湖水,你在游泳
朝向黑暗劃動自己,我不會水
我看不到你,我是否知道哪些雨是
你的汗水?如果你根本不哭。你不哭
我就在天山飲馬,你是否感到了
沁涼?當目光被一路的田野、戈壁翻閱
當身體被一路的塵土掩埋
路途是車窗被突然的冰雹擊打
是大病初愈,中亞的傍晚緩慢地收斂陽光
是秋天的白楊收緊一身的金黃
你俯身向我,你的臉,一個夢幻
在緩慢中堅定:世界很小
世界擁有暈眩的巨大地圖
你托住從中掉下的火焰的孩子
你是否感到溫暖?當我在光明之中
翻臉
我一直忍住不說,你得
四處走動,而我,不愿意想那些囊腫
親愛的,給我唱歌,摘櫻桃,給我
把一樹未開的花全部
搖到地下,親愛的
它們?nèi)际俏业那槿恕l以為我力大無比?
如果我厭倦了,就對擦鞋人說
我沒鞋。如果他繼續(xù),我必說
我沒腳,如果還要我說
那么,根本沒有我
沒有
這
個
人
根本沒有沒有。
最強的那場臺風(fēng)……
最強的那場臺風(fēng)已經(jīng)過去
只剩下被撲滅的火焰之灰
看看那只鳥,一起飛就碰到天空的
那只鳥,血從它的冠頂上洗刷出的
黃昏之光,看看吧至少它已團結(jié)了身體的
全部黑色,至少它又支撐起
翅膀下深藏的那點冷漠和最大的
天空藍光
我們必須準備好一個人哭泣
必須準備好沒有淚水
準備好擦拭而沒有手,準備好
用最低的那一爐火取暖
如果爐火還沒有被撤去,沿著
沒有撤去的方向,已經(jīng)沒有火焰點燃
一路的森林
最強的臺風(fēng)沒有到達的那橋墩下布滿人間
棄絕的灰。那是
永遠無法成為黑色的灰
一個秘密協(xié)議在我們出生前先經(jīng)過那里
一些頭顱狀的另一些灰
懷著它們的悲哀
密謀著、密謀著——
那只從未到來的鳥,包括它還未形成的
骨胳里每一絲小小的肌肉
那點永遠無法充饑的肉
但你必須原諒一只鳥,它一走動就是
飛翔,它一飛翔,大地就是
深淵,它一消失
它一消失大地就被冰雪覆蓋
(選自《紅巖》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