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偉英
陳雨甜嫁人都三年多了,可她嫁得心有不甘。
丈夫是做五金生意的,條件不錯,有車有房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對陳雨甜更是百依百順。這一切讓陳雨甜很有優(yōu)越感,但她還是心有不甘。
如果用普羅大眾的眼光來看,陳雨甜無疑是幸福得令人眼紅的,但事實上,陳雨甜對幸福這兩個字有點反應(yīng)遲鈍。結(jié)婚這幾年,她堅持不懈的一件事,就是整天躲避著丈夫不肯生孩子。她之所以這樣,有一半的原因是她還不夠愛她的丈夫,或者說不是那么愛;另一半原因便是對丈夫心有不服。她常常想,我憑什么為一個我不服氣的男人犧牲自己?
其實陳雨甜的丈夫并不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庸碌男人,也不是那種長得五短三粗的武二郎大哥,他還是有些文化的,當(dāng)然了,和物質(zhì)時代中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不可能會有多少高尚情操。他所交往的朋友,也多是一些在社會上混飯吃的市井之人。他僅有的一點耐心和愛心,因為只給了陳雨甜一個人,所以就顯得有點微不足道。雖說他有很多的好,可在陳雨甜心里,丈夫多好都沒什么意思,就連他打牌這個惟一的業(yè)余愛好,也被陳雨甜長時間地鄙視著。
而這個成了陳雨甜丈夫的男人并不知道,他那么癡心深愛著的陳雨甜,嫁給他只是屈服于一種現(xiàn)實的擁有。
在出嫁前,陳雨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暗暗勸自己:他條件不錯,對自己又是真心的,總能夠相安無事過下去的!但剛轉(zhuǎn)過身來,另一個聲音也會響起來:雖然你對他還不至于到討厭的程度,但僅有的一點好感還沒有使你完全愛上他,而沒有愛情的婚姻,又如何獲得甜蜜幸福?!你難道真的甘心和他生活一輩子?!
可是,可是,我不選擇他,我將要放棄很多東西,失去這個很好的機會。不行!為了逃離那個烏煙瘴氣窮困潦倒的家……陳雨甜一想到這個,猛地從床上彈跳起來,她使著勁兒把先前的那些反對自己結(jié)婚的念頭一點點咬碎,統(tǒng)統(tǒng)吞回肚子里去,最后決定把自己嫁出去。
陳雨甜帶著奇妙又復(fù)雜的心情走進了她眼中的婚姻寶島,結(jié)果,時間教她日漸明白,自己興致勃勃闖進的其實是一座乏味的圍城。
圍城風(fēng)景不是陳雨甜想象中的鳥語花香,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很快就消融了她所有的美好猜想,而生孩子這件事最令她感到頭痛,不是她沒能力,而是她不愿意。
對待陳雨甜,丈夫的策略是水滴石穿式的愛情攻勢,他用水的從容、耐性和一往情深把陳雨甜網(wǎng)進了婚姻,也從此網(wǎng)住了自己。
一天晚上,丈夫被幾個朋友拉去打牌,陳雨甜在家閑著沒事,便到附近的商場逛了一圈,不知不覺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開始提著還挺滿足挺有成就感的,沒想到走著走著就覺得這是一種累贅,兩條胳膊被扯得又麻又酸,實在是受罪。她停下來,給丈夫打電話,想叫丈夫開車過來把東西弄回去,誰知電話響了許久也沒人接,氣得她真想把東西全部扔掉。
回到家,陳雨甜把東西全部放到一邊,才發(fā)現(xiàn)丈夫的手機遺忘在沙發(fā)上根本沒帶身上。她心里憋著一口氣無處泄憤,只得悶悶地坐下來,預(yù)備等丈夫回來跟他大吵一架。沒想到等了都快一個小時了,還沒等來丈夫,仿佛要練拳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沙包不在了,這讓她的心情更加煩躁起來,仿佛看什么都不順眼,這家里是沒法呆下去了,她抓起一串鎖匙出了門。
陳雨甜憑著記憶,把丈夫那幫狐朋狗友挨家挨戶地尋個遍,最后才在阿狗家找著了。而此刻,她的丈夫正玩得起勁,口里咬著半根煙,眼睛早長成了四方銅錢樣,一副焦急贏錢的樣子。陳雨甜心頭火起,她尖著嗓子大叫了丈夫一聲,誰知丈夫卻只是嗯啊兩下,頭也不抬。
過了一會,丈夫許是感覺到陳雨甜已經(jīng)站到他背后來了,這才討好地開口說話:“老婆大人,你先坐到一邊等著,我打完這一圈就來,啊?”
陳雨甜在家里何曾受過他半點的敷衍和怠慢?這是對她史無前例的一次不客氣,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不客氣,而且是在她逛街逛得一肚子火的情況下對她不客氣!陳雨甜這回是找著發(fā)火的充足理由了,她氣急敗壞地一把掀翻了麻將臺,然后沖著丈夫大吼:“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吼罷,她憤慨地流著淚跑走了。
這事之后,陳雨甜竟認定日子是沒法過了,她一氣之下就從家里跑了出來,在南方城市的小鎮(zhèn)上,找了一家電子公司,謀了一份文職。
在南方做事的陳雨甜盡情吸納著自由的空氣,心情一天比一天明亮燦爛,身材也隨著時光的流淌日漸豐滿。為了掩飾自己的肥沃,她的衣服穿得極為講究,動不動就要找剪裁名師量身定做。她的臉上常常掛著一副樂觀自信的神情,從容地做事,從容地生活。陳雨甜一再對自己說:我有工作,我還年輕,我很漂亮,我還有大把大把的機會重新選擇,我一定能找個比丈夫優(yōu)秀一百倍一千倍的男人,然后把他一腳給蹬掉,氣死他!
偶然的一次機會,陳雨甜通過公司的同事秦蓉蓉,認識了公司旁邊那間報社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小伙。眼鏡小伙的出現(xiàn),攪亂了陳雨甜內(nèi)心的那一池春水,她的眼睛立馬就“嗵”的一聲亮了,心中那把戀火迅速被點燃了。她開始明里暗里接近眼鏡小伙。
眼鏡比陳雨甜小了幾歲,他喝了幾回陳雨甜給他煲的老火靚湯,享受了幾回陳雨甜的特殊關(guān)懷,心里就對她產(chǎn)生了“別樣”感情,不過這“別樣”是孩子對母親、弟弟對姐姐的那種“別樣”,這一點他心里很清楚??申愑晏鸩唬愑晏鹫J為新世紀的愛情是不存在年齡差距的,眼鏡叫她陳大姐的時候,她堅信他的心里絕對是盛滿甜蜜和幸福的,不然不會叫得那么深情真切。
眼鏡每天下班都要經(jīng)過陳雨甜所在的公司。一次,陳雨甜剛從公司出來,遠遠地,就瞧見眼鏡正往這邊走,她趕忙用手壓了壓散亂的頭發(fā),然后從包里掏出鏡子,對著拾掇了幾下,又細細檢查了一遍。然后,她一邊拉整著衣服,一邊努力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興奮,把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掛在臉上之后,這才扭著腰肢一步一步迎著眼鏡走過去。
然而,眼鏡還沒來得及從來往行人中把她給分辨出來,卻突然停在了原地發(fā)了一會愣,然后,他在衣服口袋里左右摸索了一陣,隨即狠狠地一拍腦門,自言自語地說:“糟糕!忘了拿鑰匙了?!闭f完便迅速掉頭,轉(zhuǎn)身大踏步地往報社的方向走了回去。
這一次意外,令陳雨甜足足失望了一個星期。她可是連打招呼的對白都準(zhǔn)備好了的,誰知,最后她還是眼巴巴地看著這交心聊天的好機會,從身邊白白溜掉了。
但很快,陳雨甜又高興起來,因為后來那眼鏡每次見到她都朝她笑,她覺得自己長得確實標(biāo)致,和她一起的秦蓉蓉總會努著嘴瞇著眼對她說:“看,那個四眼哥哥又盯著你笑了?!标愑晏鹨灿X得那眼鏡是沖著自己笑的,她想,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誰都喜歡看呢!
眼鏡每每看著陳雨甜笑的時候,她的腦袋就會發(fā)熱,內(nèi)心就會澎湃,于是,她在走路的時候,總感覺自己是踩在云彩上,心情愉悅得總?cè)滩蛔∫叱獛拙?。有時走在商場門口,無意間看到鏡子里自己的樣子,陳雨甜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停下來,直著身子,細細地看鏡中紅潤豐滿的自己,心里也因此一下子甜蜜起來。她暗想,沒生過孩子的女人,身材到底還是很不錯的。
陳雨甜記得有位作家說過,古典的愛情是更多地為對方著想,時時處處看自己能給對方多少,能給得越多自己就感覺越是幸福。陳雨甜想,自己的丈夫雖然活在現(xiàn)代里,但他的愛情卻是古典中的古典。只可惜,她體會不了,她甚至不愿接受丈夫的深情,因此也感受不到所謂的幸福和甜蜜。
沒有惡意,只是錯位。陳雨甜有時會這樣想:在人生的諸多男女結(jié)合中,錯位最讓人悲哀,愛與被愛之間存在著的,往往就是這致命的毫厘差距。
多少日子了,陳雨甜固執(zhí)地對眼鏡奉獻她的滿腔柔情,又固執(zhí)地等著眼鏡向她表達愛意。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眼鏡卻沒有半點要向她表白的意思??伤廊还虉?zhí)地期待,固執(zhí)地等。
機會終于來了,一個月色如水的晚上,電話里的眼鏡別別扭扭地對陳雨甜說:“陳大姐,我……我有個事憋了很久,想對你說說,希望你幫幫我,給個意見,你……你看今晚能出來一下么?”
陳雨甜一聽,臉當(dāng)下就紅了,心咚咚咚地跳了一陣,然后就嫵媚起來:“你想約我到什么地方去嘛?”
“就在你們公司宿舍區(qū)后面的那個小公園吧?!毖坨R回答。
陳雨甜假裝猶豫不決的樣子:“這樣啊——?”
“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眼鏡連忙解釋。
“唔,那好,你得等我一會啊。”陳雨甜怕節(jié)外生枝,趕緊答應(yīng)了。
放下電話,陳雨甜急急忙忙滿心歡喜地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她從化妝包里拿出粉底,擦了不滿意重又洗掉,洗過后又重新認認真真地細細地擦了一遍,然后,又細細地往臉頰施了一層胭脂,左端詳右端詳一番后認為滿意了,才從衣櫥里把自己平日里最喜歡穿的衣裙統(tǒng)統(tǒng)攤放到床上,又一一地對著鏡子往自己身上比試,反復(fù)對比反復(fù)挑選,最后,她終于選定了一件紅色的緊身連衣裙穿上,走到鏡前扭著身子左瞅右瞧,最后才滿意地出了門。
當(dāng)陳雨甜看到眼鏡早早地就等在公園那個長椅上,仿佛不經(jīng)意引來滿園子的蜜蜂在她的心頭嗡嗡作響,她心花怒放地向眼鏡走了過去……
眼鏡見陳雨甜來了,站起身,禮貌地讓座,禮貌地笑,說:“真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把你叫出來?!?/p>
“沒關(guān)系,你……你說的到底是什么事這么……這么急呢?”說完,陳雨甜低著頭,像一支羞答答的玫瑰,顯得有點忐忑不安。她仿佛感覺到,眼鏡已經(jīng)摸到了她那顆顫抖的心,她期待著將要發(fā)生的故事。她的心里開始暗暗準(zhǔn)備著下一句臺詞——等眼鏡把他對自己的愛戀表白完后,她是預(yù)備這樣回答的:這事太突然了,你得讓我好好地想一想。她相信,這種欲拒還迎的方法會讓眼鏡更加癡迷自己的。
“噢,是這樣的,你……你覺得蓉蓉這個女孩怎么樣?”眼鏡躊躇了好一陣才開了口。
“挺好啊!很溫柔很文靜?!标愑晏鹗孪葴?zhǔn)備好的臺詞沒能用上,雖有些許失落,卻仍是滿腹狐疑地回答了眼鏡的問。
“你也覺得?”眼鏡驚喜起來,“陳大姐,我想,我……我是真的……愛上她了,你……你能不能幫我出個主意,幫我做個紅娘牽線兒,勞煩你謝謝你了!”眼鏡急急地說完,又焦急地等待著陳雨甜的反應(yīng)。
陳雨甜大聲地吼道:“你有種愛別人,為什么沒種表白?!你找她說呀!你自己找她說個夠呀!關(guān)我屁事啊!”說完,她滿腔悲憤地走了。
眼鏡呆在原地,許久也沒明白過來,自己到底說錯哪一句話,得罪了心目中和藹可親的陳大姐?
回到家,陳雨甜忍不住哭了一場,哭著哭著就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她雖然經(jīng)歷了浪漫愛情的幻滅,但她仍然需要親人的關(guān)愛來洗脫傷感。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陳雨甜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她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扣下電話,重又撥了一次。電話那頭還是陌生男人的聲音,她怔了怔,說了丈夫的名字,很快,丈夫笑嘻嘻的聲音傳過來了。他才喂了一聲,陳雨甜卻突然又失去了傾訴的欲望,她甚至有點后悔打這個電話。
陳雨甜聽著丈夫在電話那邊喂喂喂地叫,有些悵然失措地呆在原地。半晌,她還是想不出該說些什么好。他不是她的最愛,她甚至不愿意由他來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許久許久,陳雨甜才緩緩開了口:“是我,以為電話壞了,現(xiàn)在試過了沒事,你繼續(xù)玩牌吧。”
放下電話,陳雨甜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來回廝咬著,久久地難受著,燃起的希望變成更大的失落,她對著電話又重新痛哭了起來……
這個時候,陳雨甜突然想起多年之前看過的一本書,書上有一個叫柏拉圖的老頭兒,向世界透露了一個信息:人原本就是雙性的整體,有一天,神將人一分為二,然后把他們放到人間。于是便有了男女雙方不知所終不停不休的尋找。事實上,我們要找回已經(jīng)失去了的另一半很難很難,但我們?nèi)匀粷M懷希望地努力尋找。直到有一天,我們認為找著了自己所傾心的另一半,正欣喜地想要認領(lǐng)的時候,卻又總是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往往不是對方的所愛。這是一種難言的遺憾,亦是人生不可破解的錯位。
陳雨甜知道,這遲到的領(lǐng)悟不再有實際的用途,它給人平添的只能是無限的惆悵,她的心情因此變得更加郁悶深重起來。
接二連三的事把陳雨甜的心情破壞得一團糟,她把自己對于浪漫愛情的憧憬,對于幸福和美的設(shè)想,統(tǒng)統(tǒng)鎖進了人為的寂寞里。生活以它慣有的速度和姿勢向前延伸,行進,時間漸漸沖淡了愛情的酒,距離也悄悄拉開了思念的手。
半年之后,有一天,陳雨甜在大街上瞎逛,無意間看到了驚人的一幕:秦蓉蓉和一個不是眼鏡的男人,正手牽手說笑著從一間咖啡店走出來,她不相信地揉揉眼睛又仔細辨認了一次。沒錯,正是秦蓉蓉!可是,為什么男主角不是眼鏡呢?
就在陳雨甜發(fā)愣的時候,秦蓉蓉也發(fā)現(xiàn)了她,并朝著她這邊走過來了,秦蓉蓉驚喜地叫著:“陳大姐!”
陳雨甜忽然變得有些遲鈍,她問:“是蓉蓉嗎?”
秦蓉蓉過來拉著陳雨甜的手假裝生氣地說:“陳大姐,我才離開公司幾個月,你這么快就不記得我啦?!”
“不是不是,是太意外了。你……你最近過得怎么樣?”其實陳雨甜更想知道她和眼鏡怎么樣了。
聽到這話,秦蓉蓉的頭低了下來,眼里掠過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遺憾和幽怨。但很快,她又努力鎮(zhèn)定自己變得坦然了,短暫的沉默過后,秦蓉蓉突然指著站在不遠處等她的那個男人問陳雨甜:“你覺得我和他般配么?”
陳雨甜有些茫然地點點頭。
“可是,他的心里其實還藏著別人。你說,這樣,我們還是般配的么?”秦蓉蓉說。
陳雨甜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眼鏡不是挺喜歡你的嘛!為什么你不給機會給他……”
秦蓉蓉說:“我對他沒感覺,你叫我怎么跟他好。”
秦蓉蓉又說:“我現(xiàn)在談的這位條件不錯,是本地人,有住房有工作有可觀的收入,對我也不是全無好感。我想,要找一個很愛自己而自己又愛他的對象實在太難了,也許到老到死都未必能找到,還是湊合著過吧。”
秦蓉蓉最后說:“陳大姐,我走了,我結(jié)婚那一天,你一定要來啊!”
陳雨甜站在原地,感情復(fù)雜地目送著秦蓉蓉消失在人海里,慢慢地,就有一種酸酸澀澀的東西涌進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