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陸憶敏

■詩作：《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

■推薦人：陳超

■推薦理由：詩人高尚又謙抑地與“時代”爭辯。

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

在干得發(fā)白的草地上我唱起

……一首情歌。

噢風(fēng)起日暖水流平緩

還有野云和聲

很久和很遠

太陽融會了所有的熱望

這是初冬

世界上最善良的市長和

他們的法蘭絨上衣

在蕭索的街上

散布溫暖和諧與平靜。

我獨自站著，像昨日

靜物畫里那只標本老鼠。

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

瞬息滾過街頂?shù)膹V告音樂

給人遺恨

即使小草折斷了

歡樂的人生

我也已經(jīng)唱出了像金色的

圣餐懷那樣耀眼的情歌。

滿臉通紅。

陳超：

恰當?shù)膶徝栏甙?/p>

這是一首高貴、溫存、勻稱、沉著的詩。但應(yīng)該說他只能是出于情感經(jīng)驗豐富的詩人之手，他那種清朗而不猶豫的語調(diào)下，隱藏著傷心與自矜混而不辯的本性。它的情感發(fā)自深厚的閱歷，但詩人特殊的控制力使之純潔又年輕。我看，整首詩寫了一個完整的情景，在初冬干得發(fā)白的草地上“我”唱一首情歌。這件事持久縈繞“我”心，它成為一首詩的觸發(fā)點，“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但被瞬息滾過街頂?shù)膹V告音樂淹沒了。但“我”已經(jīng)唱出了那首歌。

讀這首詩令我無言而感動。它沒有背離個人的生活處境，沒有奇巧和殊變，但寫得有教養(yǎng)，寫得大方。有人說“詩人是常人”。這話不錯。但許多詩人在炫耀自己的“常人”嘴臉，這是帶有極大表演性的，令我厭煩。陸憶敏的這首詩，情感高貴但令人信賴，其原因我想可能是其氣質(zhì)中含有老式的、懂得羞怯的、多少有些木訥的東西。是呵，有些詩成色十足但打動不了我們，它們少了些內(nèi)疚、羞怯、笨重的自尊心。它們適合引證，但不值得再吟述。

初冬，草干得發(fā)白，但太陽卻寬懷地照在一片蕭索之上。詩人唱一支謠曲：“噢風(fēng)起日暖水流平緩”，野云與之伴和，使一顆心翩然遠舉。詩人恍惚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沒有徹底制度化的時代，“法蘭絨”淺灰色而柔和溫暖的舊時代，可以恰當?shù)厥褂谩吧屏肌币辉~的時代。那種和諧與平靜，正是詩人心儀的淡然與整潔。因此，她凝神如靜物畫里那只標本松鼠。她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輕聲”暗示出詩的質(zhì)地，“叫嚷”則寫出詩人“深臨神性而風(fēng)清”(陸憶敏句)的一刻突然的失神。但是，時代變了，街頂充滿了粗鄙健壯的廣告音樂，它們在統(tǒng)一人的語調(diào)模式，統(tǒng)一人的趣味；為偽裝的群體感性，最終消滅具體個人的審美感性。

但對此詩人高尚又謙抑地與“時代”爭辯。“小草”干得發(fā)白“折斷了歡樂的人生”，即使詩人亦如此命運那又怎么樣?——“我也已經(jīng)唱出了像金色的/圣餐杯那樣耀眼的情歌”，為生命，為詞語，盡了一個詩人的本分。這里，冬天那融匯了所有的熱望太陽，已變?yōu)樵娙说脑V說所形成的柔和溫暖的話語光芒，那是拯救語言和想像力的“金色圣餐杯”——是的，詩是人類審美感性在現(xiàn)代文化工業(yè)中，得以真正釋放光與溫暖的為數(shù)極少的藝術(shù)形式這一，在未來的極端時期，它甚至?xí)兂晌ㄒ坏?，因此，此詩結(jié)句的“滿臉通紅”含義極其復(fù)雜：羞怯。激動。自矜。擔(dān)心。年輕。體弱。健康。最后落到藝術(shù)給我們?nèi)松囊淮钨n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