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禺
媽媽“臨走”的時候沒有忘記交代我一件事。
“母親節(jié)要到了,記得要去送花,以后……記得還要每年都送,千萬不要忘記了!”
我點點頭,明白媽媽說的,是要我把花送去給一個叫丁素芬的女人。
不是我們的親戚,也不是自己的好朋友,更不是常來光顧的客戶,我真不知道媽為什么要那么執(zhí)著,走到人生的盡頭了還記掛著要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送花。
說我們年輕人和長輩有代溝,其實代溝還不是老一輩的人自己筑的;奇奇怪怪那么多情理,連自己做什么都說不清楚,永遠(yuǎn)都扎著同樣的一束花,怎么會有新意?
聽在我們店里做幫工已經(jīng)做了很久的琴姐說,給丁素芬送花的事從我們很小就開始了,以前花店都是媽一手打理的,聽說有一天來了個女孩子要訂花,就是要送給這個叫丁素芬的女人,從那一次起,媽就開始年年送花,雖然那個女孩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雖然那女孩子只是付了一次的花錢。
以前媽是店主,喜歡給誰送花當(dāng)然都可以,就算不收錢也不關(guān)任何人的事,可是現(xiàn)在……
自從媽的健康狀況不好,我就把花店接了過來。
這二十年來,媽始終只是堅持著一個守字,從來都不要求把花店改革更新。當(dāng)然媽媽插花的手藝是一流的,能夠留住舊客不去,但對于新客,卻沒辦法吸引過來,有時明明來了一個酒店派來的大客,就因為店里拿不出一本像樣的目錄冊,客人搖搖頭就走出去了。
我可不想我們家的花店有一天被旅游局看中列為古物展覽館,我不但要重新裝修它,我還要廢除媽留下來的許多人情惡習(xí):老顧客享有特別優(yōu)待,還包括他的家人朋友。一束花能賺多少錢?一個顧客一年能來訂幾次花?還要東扣西扣,好像我們欠了人家的人情一樣,漂漂亮亮的一束花一籃花,除了本錢連人工都貼上!他們又不是沒有錢,只是貪心而已,尤其看到像媽這樣笨的女人,每個人都想著不吃白不吃!還有就是白送花去給那個丁素芬,似乎也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了,雖然我答應(yīng)了媽會去做。
琴姐對我的“大改革”顯得驚慌失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我知道如果換成是媽,應(yīng)該也是一樣蒼白的臉色。
“你真的不打算給那個丁素芬送花?”
“花店是開門做生意的,再不做賺錢的事你就要連工作都沒有了!”
“……那你要怎樣……跟你媽交代?”
“我能把她的花店重新發(fā)展起來,她應(yīng)該高興才對!”
“可是……你媽……要的好像……不是現(xiàn)在這樣……”
琴姐環(huán)視著嶄新的花店結(jié)巴地說著,一切本來熟悉的都好像陌生了。
我可以理解琴姐的反應(yīng),上一代的人總對“老事情”特別眷戀。
“就算以后不送……最后一次也該做吧,年年收慣了花,突然沒有人來一定會很奇怪的,起碼也跟人家說清楚,以后不用再等了!”
說也說得不無道理,起碼去見見那個可以吸引我媽去送花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樣子,跟她說清楚我媽已經(jīng)走了,這個“傳統(tǒng)”就要結(jié)束。
康乃馨是琴姐扎的,搭著淺紫色的勿忘我和白色的滿天星,大大的一束,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母親節(jié),我?guī)缀跖芡炅苏麄€新加坡,最后才來到“丁素芬”的家。
落日已經(jīng)要熔在云屋里了。
剛按下了門鈴,里面就傳來打翻東西的聲音。
一個佝僂著背、白發(fā)斑斑的老女人把門打開。
原以為對方看到我一定會很詫異,年年都是媽來,今年卻換了人。
沒想到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還對著我微笑。
“你來了,快點進(jìn)來吧!”話語里帶著殷切期盼的興奮和激動。
“你每次都早來,我就泡了你愛喝的茉莉花茶,現(xiàn)在……都涼了……”老女人“走”向桌邊拿起了茶壺,“我去熱一熱,很快,很快的……”
我終于看到了一對不會轉(zhuǎn)動的、鑲死的眼珠。
怪不得她“看見”我沒有反應(yīng)。
“謝謝你,不用了,您就是丁素芬女士,對嗎?”
老女人傻住了,緊緊地把茶壺握在手里,愣在原地。
“我媽已經(jīng)走了,我是來幫她送最后一次花的!”我走上前把花遞過去。
她激動地接過花,輕輕地?fù)崦?/p>
“最后一束康乃馨?……好,謝謝你。”
她點頭笑著,把花湊近鼻子邊吸聞起來,滿臉的皺紋間突然塞滿了失落……
二十年前,一個女孩為了要在母親節(jié)那天給自己的媽媽一個驚喜,訂了一束花,沒想到卻在回家的路上讓一個不小心的騎士奪走了年輕的生命。
“你知道嗎,每年為了等這束花,我才堅持活下去!”
從來都沒有想過,只是普通的一束花可以留住一個本來萬念俱灰,更因傷心過度而哭瞎了雙眼的媽媽的生命。
我對媽真的很不了解。
回到花店,琴姐還沒有走,緊張地問我:
“把花送過去了,跟人家說清楚以后不送了?”
我望著琴姐。
“送,以后都要送,還要每天都送,永遠(yuǎn)的康乃馨!”
(選自《香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