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謙

上世紀70年代初期，在桂北一處荒涼偏僻的大山溝里，我們知青所住的黃泥屋建在溝外的一處地方，隊領導深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建議我們這十幾個知青湊錢買了一群小雞為飼養(yǎng)。

由于關系到全組十幾個人的身體健康，所以飼養(yǎng)它們的工作就變得格外重要了。經(jīng)大家推選，最后榮幸地落實到了老先進肩上。老先進不負眾望，那群小雞也爭氣，不到半年光景，就茁壯成長到了一公斤多?？蓻]想到的是，有一個晚上雞突然失蹤了三只，現(xiàn)場勘察，既無被害者的血跡，亦無作案者的血跡，只有地上亂撒著的幾根雞毛，氣得老先進決定來個“蹲坑守候”，哪怕十天半月不睡覺也要逮住那只“賊”。

第一夜，萬籟俱靜。

第二夜，鴉雀無聲。

第三夜，月亮剛剛爬上樹梢，老先進就發(fā)現(xiàn)一條狗非狗的影子，嘴里叼著一只雞的脖子，那可憐的雞垂著兩翅，伸直雙腳，任由這可惡的家伙叼著往溝里風馳電掣而去。

老先進是山民的兒子，曾經(jīng)與野獸打過不少交道，他一眼便認出那條影子是狼，并根據(jù)它叼走獵物而不是馬上撒吃來判斷，附近定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后代。于是，他一聲不響尾隨其后，直到把狼送到目的地才打道回府。第二天一天，在老先進的呼應下，我們十幾個人拿起棍棒鋤頭鐵鍬，帶著滿腔怒火，聲勢浩大地往戰(zhàn)場出發(fā)。

狼窩距離我們所住的地方有將近5公里遠，隱蔽在一座荒草叢生的古墓里。古墓周圍散落著不少的雞毛，四周芳草萋萋，樹影斑駁，風景極好。老先進悄悄踏上古墓，像潛入敵人陣地的英雄般進行火線偵察。不大功夫，老先進喊一聲：“大狼沒在家，我們動手！”僅挖了七八鍬土，狼的家就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狼的家很簡陋：墻，是四塊腐朽的棺木；床，是一堆陰森的白骨，白骨之上鋪著橫七豎八或軟或硬的雜草，雜草里蠕動著四只毛茸茸的小生命，那四只小生命還不知道什么叫“恐懼”和“仇恨”都不約而同地用友好和好奇的目光望著我們。

我們問老先進怎么辦，是砍死還是燒死。老先進連忙攔住我們：“你們千萬不要亂來，那樣做大狼會因痛苦和絕望而瘋狂起來，甚至會糾集整個家族對我們殘酷報復”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從狼窩抱出一只幼狼“快走吧，一會兒大狼回來就麻煩了?！?/p>

回來的路上，老先進一掃昨天掛在臉上的陰霾，興致勃勃地說：“狼這東西最兇惡也最善良，最無情也最有情。我們老家有個女孩上山玩耍迷失了路，被一只孤寡的母狼收養(yǎng)了一年多，當小女孩的父親將她找回來的時候，那母狼竟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以后一連幾年都經(jīng)常跑到村頭來看看小女孩”，我們都說老先進胡編亂，并搬出東郭先生口袋里的狼反駁他，其實，當時我們真正關心的不是那個故事的真假，而是他懷里的這只幼狼如何處置，老先進說：“做人質(zhì)嘛，當然要好好招待了。待大狼找上門來，我要拿它當條件進行談判呢！”

“與狼談判？”我們驚訝得瞪大眼睛，“這不是對牛彈琴嗎？”老先進奧妙地一笑：“晚上你們就等著看戲吧?！蓖砩?點剛過，老先進就一手拎著從別從家借來的雙管獵槍，一手抱著幼狼率先走到雞棚的大門口，隨后我們也拿著武器來到了老先進的身旁。老先進邊輕輕扯著幼狼的毛，令幼狼吱吱地叫，邊對我們嚴肅說道，大家千萬別亂說亂動，一切由他導演。

我們不知這場戲怎么開場和收場，更不知道是喜劇還是悲劇，都懷著焦急而不安的心情靜靜地等待著。過了約30分鐘，老先進對大家說：“看，戲要開場了?！表樦氖种竿?，只見兩束藍靛靛綠熒熒的光亮由遠處倏然熄滅隨之寂靜的天地間響起了一聲山呼海嘯般地嚎啕，宛如閃電過后炸響的霹靂。我敢說，那哭聲是我有記憶以來聽到的所有哭聲中含金量最高，感染力最強的一種，其聲時低時高時緩時急，低如悲悲簫音、高如哀哀小號、緩如凄凄鹿鳴、急中慘慘慮嘯……

正當我們被那哭聲攪得心情煩亂不知如何是好時，老先進說：“別讓他嚎了，弄得怪不是滋味的！”說著，舉起獵槍向空中扣動了扳機。硝煙散起，哭聲嘎然而止，狼卻在原地紋絲不動，似乎準備以身相殉來對我們抗議。老先進清了清喉嚨，沖著狼喊道：“你是狼爸也好狼媽也罷，先收住悲哀，聽我講幾句。是你首先不仁不義，無緣無故叼走了我們的四只雞，我們才不得不抱來了你的一個孩子做狼質(zhì)?，F(xiàn)在你的孩子就在我們手里，連一根毫毛也沒有傷著?！闭f到這里，老先進把幼狼舉起晃了晃，那幼狼也有意證明自己安然無恙，很宏亮地叫了幾聲。老先進繼續(xù)說：“我可以馬上就還給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三天之內(nèi)必須攜兒帶女遷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以后再不許偷擄家畜。你如果同意的話，就再嚎一聲?！?/p>

說來也怪，老先進的話音剛嚎叫了一聲，聲音里明顯沒有了悲哀。“好吧，我們現(xiàn)在就成交，”老光進說著往前走了兩步，把手中的幼狼拋出一條美麗的弧線。那狼一躍而起穩(wěn)穩(wěn)銜進嘴里，頭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進向著狼的背影喝道：“你若背信棄義，我定叫你家破人亡?！比缓螅窒蛞箍狰Q放了一槍。

不知是那狼懼怕老先進手里的槍，還是他的話起了作用，抑或是家被抄后無法安身，總之，過了一個星期，我們閑著無事又專程到古墓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古墓一片寂靜荒涼，不見狼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