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麻將,亦稱馬吊,又稱麻雀,自從清末流行開來,它就是一種最普及的娛樂活動。不僅深受市井百姓青睞,就是文化名人、達官顯貴,也樂此不疲,為后人留下了不少趣聞軼事。
近現(xiàn)代的文人學者,不少都喜愛麻將,其原因大概是麻將所特有的文化品性與知識分子的素養(yǎng)、性情、意趣密切相關(guān)。麻將與其他賭具相比(無論是西洋賭具,還是中國傳統(tǒng)賭具),更加變幻莫測,奧妙無窮。136張牌,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打法,牌好固然能贏,牌差也可以使用詭詐戰(zhàn)術(shù),和對手展開激烈的智力較量,從而滿足人們的爭強好勝之心。尤其是麻將往往在高雅娛樂的藉口下掩蓋其賭博的本性,在溫情脈脈的面紗下掩蓋血淋淋的緊張廝殺,這也是與西洋賭博絕不相同的。西方人賭博更追求刺激性,沒有這種虛偽的繁文縟節(jié),輸贏結(jié)果往往立見分曉。而麻將則“既可賭錢,又不十分現(xiàn)出輸贏的樣子……故公認為國粹也?!保河龃骸墩撀閷⒓捌渌罚┝簡⒊?、胡適、辜鴻銘等人閑暇時常以方城之戰(zhàn)為樂。據(jù)說梁啟超的很多社論、文章都是在麻將桌旁口授完成的。他有一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此指麻將),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麻將對他的誘惑力、吸引力之大,可以想見。
胡適有二段時間沉迷于麻將。一段時間是1910年1、2月間,胡適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時;另一段時間是1922年前后,胡適任北京大學教授時。前一段時間是借麻將解憂,后一段時間則是為了消閑。關(guān)于解憂,胡適在《藏暉室日記》中寫道:“連日百無聊賴,僅有打牌以自遣。實則此間君墨、仲實諸人亦皆終日困于愁天恨海之中,只得呼盧喝雉為解愁之具云爾?!睋?jù)統(tǒng)計,僅僅59天之內(nèi),胡適就打牌16次。整天不是打牌就是喝花酒。什么事情導(dǎo)致胡適自暴自棄?據(jù)胡適說是因為其“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受打擊后”造成的。原來他曾參與上海中國公學要求學校民主的學潮,因校方拒絕學生要求而憤然集體退學,另組中國新公學,但好景不長,新公學維持一年多后,因經(jīng)濟原因停辦。胡適既不愿意委屈求全返回舊校,又因家中經(jīng)濟困難不想回家,于是感到前途茫茫,便學會了打麻將,整天以賭消愁。而到20年代胡適打麻將則是另一番心情了,這時他剛剛從美國留學回國,26歲便成為北京大學的教授,是飲譽海內(nèi)外的知名學者,可謂少年得志,在著書、執(zhí)教之余,他偶然打幾圈麻將作為消遣。在他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近來太忙,每日做十幾點鐘的工,很想休息,又不得休息。我的天性是不能以無事為休息的;換一件好玩的事,便是休息。打球打牌,都是我的玩意兒;但打茶圍——坐在妓女房里,嗑瓜子,吸香煙,談極不相干的天——于我的性情最不相近。在公園里閑坐喝茶,于我也不相宜?!笨梢姡@時的胡適是以麻將作為一種緊張工作之余的消閑方式。
胡適雖然喜歡打麻將,但水平并不高,梁實秋就曾親眼見胡適輸過一回:
胡適之先生也偶然喜歡摸幾圈。有一年在上海,飯后和潘光旦、羅隆基、饒子離和我,走到一品香開房間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價響,有人認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觀。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聲,局勢十分緊張。胡先生坐莊。潘光旦坐對面,三副落地,吊單,顯然是一副滿貫的牌?!翱鬯呐?,打荒算了?!焙壬揭粡埌装?,地上已有兩張白板?!半y道他會吊孤張?”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詞,猶豫不決。左右皆曰:“生張不可打,否則和下來要包!”胡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滿貫的大牌,且早已聽張,如果扣下這張白板,勢必拆牌應(yīng)付,于心不甘。猶豫好一陣子,“冒一下險,試試看。”拍的一聲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嘗試”,這一回卻是“嘗試成功自古無”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現(xiàn)錢不夠,開了一張支票,三十幾元。那時候這不算是小數(shù)目。胡先生技藝不精,沒得怨。
正因為胡適青年時期一度沉迷于麻將,后來又留學美國,親身感受到西方文明,所以對麻將的危害有著深刻的認識。早在30年代,胡適便在《漫游的感想》中專門寫了《麻將》一節(jié),痛斥麻將的禍害。他考察了麻將的起源及其在海外的流傳情形后激憤地寫道:“英國的國戲是Criket,美國的國戲是Baseball,日本的國戲是角抵,中國呢?中國的國戲是麻將?!彼懔艘还P賬,即麻將每四圈費時約二點鐘,少說一點,全國每日只有一百萬桌麻將,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費四百萬點鐘,就是損失十六萬七千日的光陰,金錢的輸贏、精力的消磨,都還在外。接著他不無情緒化地寫道:
我們走遍世界,可曾看到哪一個長進的民族、文明的國家,肯這樣荒時廢業(yè)嗎?……只有咱們這種不長進的民族以“閑”為幸福,以“消閑”為急務(wù),男人以打麻將為消閑,女人以打麻將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將為下半生的大事業(yè)。
從前的革新家說中國有三害:鴉片、八股、小腳。鴉片雖然沒有禁絕,總算是犯法的了……八股的四書文是過去的了。小腳差不多沒有了。只有這第四害,麻將,還是日興月盛,沒有一點衰歇的樣子,沒有可以說它是亡國的大害。新近麻將先生居然大搖大擺地跑到西洋去招搖一次,幾乎做了鴉片與楊梅瘡的還敬禮物。但如今他仍舊縮回來了,仍舊回來做東方國家的國粹,國戲?。ā逗m文存》)
胡適把麻將看作“亡國的大害”,顯然過于偏激。但是他明確指出麻將荒時廢業(yè),并從打麻將說到一些中國人不思進取的民族性,不失為遠見卓識。
在文人當中,辜鴻銘的牌技是最差的,因而獲得了“光緒(光輸)皇帝”的雅號。而徐志摩的牌則打得最漂亮,他善于臨機應(yīng)變,牌去如飛,不假思索,有如談笑用兵。徐志摩對鴉片與麻將還有一番妙論,他說:“男女之間的情和愛是有區(qū)別的,丈夫絕對不能干涉妻子交朋友,何況鴉片煙榻,看似接近,只能談情,不能做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guī)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保惗ㄉ健洞荷昱f聞》)
魯迅在作品里也曾經(jīng)多次談及麻將,最早的一篇是《阿Q正傳》,阿Q本來只會押牌寶不會打麻將,后來他進城發(fā)財,回到未莊就大發(fā)議論:“未莊的鄉(xiāng)下人只知道洋鬼子能夠搓麻將,城里人卻連小烏龜子都搓得精熟的……”魯迅從不打麻將,甚至可說對麻將是深惡痛絕的,許廣平曾回憶說:“魯迅晚年住在上海,幾乎天天聽到鄰居打牌的喧鬧聲,妨礙工作和休息,使他深感憎惡?!焙我贼斞改軌?qū)Υ蚵閷⒌膱雒鎸懙没铎`活現(xiàn)?原來魯迅曾請教過一個熟悉賭博的工人王鶴照,此人對平民生活非常了解,他將搓牌寶、搓麻將、玩竹牌的方法及賭場上的規(guī)矩、場面一五一十地告訴魯迅,因此魯迅作品中的賭場場面才如此生動、細膩。
無獨有偶,曾寫作《談麻將》一文的梁實秋其實并不擅長打麻將。他第一次見識打麻將是在赴美留學途中。在輪船的娛樂室里,他看見同行者作方城戲,覺得這136張牌真是變化無窮。在美國,他的許多好友如胡適、徐志摩、潘光旦等人都是此中高手,幾經(jīng)熏陶,耳濡目染,他才漸明其理,有幾次被人硬拉上桌,他玩了玩,還是覺得吃力,覺得打牌不如看牌輕松過癮。以后好友酣戰(zhàn),他總是作壁上觀,再不上桌。在解釋自己不打麻將的原因時他說:“我不打麻將,并不妄以為自己志行高潔。我腦筋遲鈍,跟不上別人反應(yīng)的速度,影響到麻將的節(jié)奏。而一趕快就出差池。我缺乏機智,自己的一副牌常常照顧不過來,遑論揣度別人的底細?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應(yīng)付大局?打牌本是娛樂,結(jié)果往往自尋煩惱,又受氣又受窘,所以干脆只看的好。”
而更多學者則把打麻將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研究。傅斯年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麻將哲學》一文,分析麻將何以特別受人歡迎。他認為,136張麻將牌,實包含了我們中國人的人生哲學。打麻將要能贏,關(guān)鍵是要手氣好,運氣好,“我們中國人的生活也是這樣,只要運氣好,機會巧,一路順風,就可以由書記而主席,由馬弁而督辦,倘若獎券能夠中了頭彩,那末不但名流聞人,可以唾手而得,并且要做什么長或主任之類,也大是易事。所以我們中國人最注意的是天命……”
也有人從打麻將來觀察中國的國民性。海戈在《人間世》發(fā)表《談麻將》一文,他指出,四個人打麻將,開頭時總是很客氣,謙和有禮,可是牌到手里,總是極力卡住下家,防著上家,看著對家,寧可自己不和牌,也要絞盡腦汁算計他人,“這是一種勇于私斗的最好的表現(xiàn)。”潘光旦則認為,麻將的最大特點,是在其“各自為戰(zhàn)性”,而西洋游戲,如足球則注重一致行動,所以中國是“人自為戰(zhàn)之國,絕端個人主義之國”。這種觀點,鞭辟入里,發(fā)人深省。
臺灣著名作家柏楊,曾對沉湎于賭博的賭徒有過繪聲繪色的描述,認為從朋友到牌友再到賭友是一種墮落。
他寫道:“再要好的生死之交,一旦在牌桌上坐下,就會現(xiàn)了原形。平常用錢不分彼此的,現(xiàn)在為了一塊錢都會面紅耳赤;平常推心置腹的,屆時便是欺之詐之,你投你的機,我騙你的牌;平常動則大筆款項往來,一賭起來,便是一個銅板都如臨大敵。如此這般,再深厚的感情,終有一天黯然無光?!?/p>
他還認為,每個人的氣質(zhì)和品德在牌桌上都會徹底曝光:“一個人的氣質(zhì)平時很難看出來,一旦到了牌桌上,原形便畢露無遺。有些人贏得輸不得,三圈不和牌就怨天尤人。別人吃張,他不高興;別人碰張,他更發(fā)脾氣。一會怪椅子高,一會怪燈光暗,一會提醒人家不要老咳嗽好不好,咳嗽教人心煩。一會兒埋怨對方總是吸煙,不吸行不行?看能不能癮死。一會兒向下家瞪眼,你的尊腿不要伸那么長可以吧,這是打牌,不是伸腿比賽。一會兒又埋怨電扇吹得太大,誰不知道我有風濕病?!?/p>
他還說:“對一個人個性和品格的觀察,僅從表面上判斷,不容易得到結(jié)論,但若請他打個小牌,便很容易看得明明白白。有些人一夜不和牌都不動聲色,有些人兩圈不和牌,就像‘光隆輪一樣,渾身冒起煙來,爆炸一次又一次”。
麻將也為許多達官顯貴所喜愛。近代以來,官場如賭場,賭博滲透到政治生活領(lǐng)域,以致士風萎靡,政事不修,丑聞迭出。如奉系軍閥張作霖、山東督軍張宗昌、“東陵大盜”孫殿英都是名噪一時的大賭棍。而張宗昌“狗肉將軍”的綽號,便直接來源于賭博。張宗昌常拉手下人陪他打麻將,對于牌技高超者,還封以高官。有個清客吳家元,對麻將極為精通,他經(jīng)常陪張宗昌叉麻將,牌桌上,他竟能知道張宗昌要什么牌,及時供應(yīng),使張場場大贏。更為奇怪的是,他雖不斷拆牌、供牌,自己卻能維持場場小勝。吳家元這種高超的牌技,令張宗昌刮目相看,高興之余,就在牌桌上賞給他一個青島鹽務(wù)局長的美差。軍閥們不僅自己嗜好賭博,而且往往大開賭禁,公開招商承辦賭捐,借賭博達到籌措軍餉、中飽私囊的目的。
奉系軍閥張作霖酷嗜麻將,他認為麻將為“文賭”,較之牌九“武賭”更能顯示其上流人物的身份,因此在北京時常常與僚屬們打麻將。一些政客便投其所好,在麻將桌上施以賄賂,謀取高官厚祿。1927年6月,張作霖自封為中華民國政府(又稱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后,內(nèi)閣財政次長一職最初內(nèi)定由段永彬擔任,但后來發(fā)表時卻換成了段的政敵朱有濟,這是什么緣故呢?原來有一次段永彬和朱有濟一同陪張作霖打麻將,段對輸贏得失斤斤計較,而朱則圓滑世故,寧可拆掉自己成副的牌,打給張大帥和“清一色”,以此討得張大帥的歡心。“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張大帥自然不會虧待他了。
如果說朱有濟是因絞盡腦汁討好上司而得官,那么山東某縣一位科長因賭而僥幸升官則近乎天方夜譚。原來韓復(fù)榘主政山東時,喜歡“微服私訪”,一次到某縣視察,一早未打招呼便去參加縣政府的例會。開會的時間到了,縣衙門還冷冷清清,污穢不堪。第一位上班的是位科長,而縣長卻遲到了好一會兒。韓復(fù)榘一怒之下,將縣長降為科長,科長則升為縣長。其實那位科長并非是奉公守法、勤于政事之人,只因頭天晚上在麻將桌上酣戰(zhàn)了一夜,天亮了懶得回家,便徑直到衙門上班,沒想到竟因賭得福,不費吹灰之力當上了縣長。此事傳開后,一時成為笑談:“賭了一夜,賭了個縣長當當?!?/p>
對于麻將賭博懲治最嚴厲的可能算蔣經(jīng)國。他主政贛南時,曾在1941年和1943年兩次嚴厲禁賭,并制定了禁賭辦法,其主要內(nèi)容是:“賭博初犯者,罰跪一天,服苦工六個月;再犯者罰跪三天,并服苦工一年;三犯者視同游民驅(qū)逐出境……然而一些權(quán)貴政要根本不把蔣經(jīng)國的禁賭措施放在眼里,他們不僅公然開設(shè)賭場,而且?guī)ь^聚眾賭博。有一次警察局在文清路賴氏私宅抓到打麻將的四位婦女,其中一位是吉泰警備司令賴偉英少將的太太,一位是蔣經(jīng)國手下的專署秘書楊萬昌的太太,另兩位是南昌市立銀行總經(jīng)理賀濟倉的太太和一位劉姓處長的太太。警察進門之際,賀、劉二婦機靈,從后門溜掉,賴司令的太太太胖跑不動,楊秘書的太太自恃老公是蔣經(jīng)國手下紅人,不在乎,所以落入警察之手。對此,警察局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請示蔣經(jīng)國。蔣回答道:“管他什么司令太太,總司令的太太抓到了一樣罰跪。”結(jié)果兩位嬌滴滴的太太在贛州公園跪了三天,消息傳出,人們蜂擁而至,觀看司令太太跪公園。此后賭博之風才有所收斂。(徐浩然《抓賭余聞》,載《江西文史資料選集》第15輯)
(選自《人物》2003年第9期/尤東進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