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邱吉爾行文,氣象萬千,隨手拈來,都屬佳構(gòu)。他自己文章寫得好,對人家的要求也高。一九O六年他在一篇競選演辭中斬釘截鐵地說過這樣的話:Men will forgive a man anything except bad prose。人犯了什么過失,都可以原諒,但文章寫得狗屁,卻罪無可逭。
寫文章,他愛用短字短句。據(jù)說有一次一位美軍將領(lǐng)把自己的演說稿送交邱吉爾“斧正”。邱老欣然應(yīng)命,點出了文章二忌。一是被動語態(tài)用得過多。二是源于拉丁語的多音節(jié)字匯,如prioritize和systematize這類的單字,亦嫌出現(xiàn)太多,使語言變得臃腫無力。
用被動語態(tài)有什么不好?他拿了自己的名句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做例子。用passive voice說,這句話說不定會變成Hostilities will be engaged with our adversary on the coastal perimeter。邱吉爾師從的是King James Bible的英文。
邱吉爾的英文,是大師階級,絕對有資格給別人指指點點??墒峭瑯右粋€人,因場合的需要得用外語表達(dá)時,說不定效果就大打折扣。當(dāng)然,從小就在兩三種“外語”長大的人,按理說應(yīng)該有三四種“母語”。自稱在催眠下英、法、德三種語言一樣對答如流的George Steiner就是一例。
天分處處高人一等的邱吉爾爵士,一說起外語來,就顯得矮人一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告終,邱吉爾到法國去發(fā)表演說。他選擇了用法文講話??蓱z,扁嘴卷舌,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半天,人家還是一頭霧水。最后只得找翻譯來幫忙。這位現(xiàn)場翻譯果然了得,用了極其華麗(flowery-sounding)的法文把他的話翻出后,席上觀眾即報以熱烈掌聲。
向來目空一切的邱吉爾面對這種反應(yīng),一時措手不及,也渾身不舒服。Whose speech was it,anyway?但一轉(zhuǎn)眼,他的自信心即恢復(fù)過來。他面對翻譯,揚聲用法文說:“如果沒有你漂亮的翻譯給我襯配,我真不敢相信我寫了這樣一篇劃時代的精彩演辭。先生,讓我擁抱你一下表示謝意吧?!备窦獱栐诜g人員的雙頰輕吻一下。臺下掌聲雷動,比上次來得更為熱烈。
邱吉爾說法文,自知荒腔走板,不然他不會把說法文看作恐嚇對方的獨門武功。Be on your guard,Im going to speak in French!套用武俠小說口吻,這不等于是說,“小子,留神吧,老夫說法文了”?
我在《活寶邱吉爾》一文說過,邱吉爾生性頑皮,說話常出人意表。他叫人Be on your guard,這場合其實莊嚴(yán)得很。二次歐戰(zhàn)盟軍勝利,他趕到巴黎去慶祝法國解放。教人“留神”后,他接著說:“本人說法文,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你們對大不列顛的友誼,將會面臨嚴(yán)峻考驗?!?/p>
雖然法國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邱講他們的官話;雖然他認(rèn)為外國地名也好、人名也好,老子愛怎么念就怎么念的主張簡直胡說八道,但設(shè)身處地,我們相信當(dāng)時在場的法國人也會原諒他對自己語言的輕薄。
邱吉爾狂妄自大,傲慢成性,但你可知道,他溫柔起來時,恩及禽獸。據(jù)Enright所記,有一次他老人家在家看Oliver Twist這部電影時,他的寶貝狗狗Rufus大概也是影迷,陪他一起觀看。突然邱老用手把Rufus的眼睛掩起來。為什么?因為電影剛出現(xiàn)Bill Sikes要淹死Rufus同類的鏡頭。
看來英國工黨領(lǐng)袖艾德禮(Clement Richard Attlee)對邱老的評價不無道理:“溫斯頓一半是天才,一半是大渾蛋。他言行舉止,總脫不了孩子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