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本豪
我的母親與大多數(shù)舊社會的女性一樣,沒有文化,但記性很好。她不僅能記住七個兒女的生辰八字,而且還記住了我們出生時的情景與天氣。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呱呱墜地的哭聲,給母親帶來了安慰與期待。1953年三月初七,我出生的那天風(fēng)大雨也大,陽春三月,天氣卻很冷,母親將我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口。她相信,人在出生時應(yīng)有征兆的傳說,她說,那是命運傳遞的信號。看著窗外不停的風(fēng)雨,她努力地往吉利處想,比如風(fēng)調(diào)雨順,比如春雨帶來的收成。第二年,家鄉(xiāng)發(fā)了大水,我的童年就從洪災(zāi)的饑荒里開始了。
小弟出生那天,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母親說,天賜霞光是鴻運,后來,果然被母親說中。剛剛恢復(fù)高考那年,恰逢小弟高中畢業(yè),他一舉考進(jìn)了華中工學(xué)院(現(xiàn)為華中科技大學(xué))。母親笑著,說小弟命好。母親是個永遠(yuǎn)都愿記住幸福的人。
母親一生勤勞且很細(xì)心,家中的瑣事都靠她打理。母親把來年的種子分裝在一些袋子與壇壇罐罐里,季節(jié)到了,她告訴父親,南瓜籽放在睡櫥的東頭,裝在那個用紅線縫口的黑布袋子里;灰色布袋子里裝的小麥沒有篩選,種子不純,只能磨面;大缸里的黃豆是煮醬的,豆種裝在瓷壇里……最耗母親心血的還是兒女們的吃喝拉撒,單說七個兒女的鞋子,一裝就是兩大籮筐,衣服就更不用說了。寒風(fēng)起時要棉衣棉褲,熱天來了要換單衣,每逢春秋換季,母親從不翻箱倒櫥,她總是那么從容。無論是清晨起床,還是天黑歸來,她都能把兒女們的衣褲準(zhǔn)確地從一個個抽屜里取出。冬天的,夏天的,老大的,老幺的,兒子的,姑娘的,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后來長大了,才知道,母親不僅記性好,還很講規(guī)律。比如衣服,除了她和父親的混裝在一起之外,其余都按春夏秋冬,兒女的大小,男女各別,分類存放,拿起來一點也不費力。那年大哥突然從工地上回來,他要找高小畢業(yè)證去工路段填表登記。當(dāng)時母親正在田里割谷,結(jié)果,大哥把家里翻得亂七八糟的也沒找到。不得已,大哥還是趕到田邊去問母親,才知道畢業(yè)證放在梳妝盒的夾層里。那年,還是母親當(dāng)面讓大哥自己把畢業(yè)證放進(jìn)梳妝盒里的。母親搖搖頭,大哥不住地搔著后頸窩,娘倆都笑了。
也許,母親沒有文化才有了特別好的記性,她用記憶填補了沒有書寫的不足。尤其,母親對數(shù)字的記憶比帳本還清晰簡便,需要時不必去翻頁查找。我們家里的大小酒宴,收禮從不寫單,全靠母親默默地記著。那年,表叔的幺姑娘出嫁,母親提醒我說,你結(jié)婚時表叔送的是五十塊呵!七十年代的五十塊不是一個小數(shù),那是一份很重的人情。鄉(xiāng)村里很重習(xí)俗,生孩子的九天、老人的壽誕、紅白喜事……很多親朋戚友都登門送禮。這不僅僅是親情與友情的交流,也是一種相扶與幫襯。母親常說,做人特別不能欠人情,要借牛還馬,這樣才不虧心。母親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但記性依然很好。她總事先提醒我們,姨媽的大孫子今年九月的婚期,舅爺明春八十大壽,你們一定要派人過去,切莫忘了呵!
母親生了八個兒女,養(yǎng)活了七個,唯有二姐不到一歲時夭折了,母親也曾傷心地哭過,但她堅強地從悲痛中走過來了。要養(yǎng)育一群兒女,她不能過多地把愛給予死去的孩子,只有在每年二姐生日的那天,她才提提那個苦命的女兒。母親說,二姐是我們眾姊妹中長得最清秀的一個,她至今還記得二姐眼角邊那顆鮮艷的紅痣。是麻疹奪去了二姐弱小的生命,她那張小嘴發(fā)燒時燒起了很多水泡,假如現(xiàn)在,二姐絕不會死。每回說到這里,母親便陷入片刻的沉思。沒有眼淚,沒有哭聲,因為母親記住了二姐的容貌,她讓女兒的模樣永遠(yuǎn)活在自己的記憶里。
三年自然災(zāi)害,到處鬧糧荒,村里的榆樹根、觀音土都被人吃光了。那時的小孩子,個個餓得皮包骨頭。父母親被派到鐵路上去修復(fù)線,家里全靠年邁的祖母帶著一群孫子,天天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那時,有個善心的女人,她在食堂里當(dāng)火伕,常常偷些稀粥給我們吃,使我們眾兄妹終于活了過來,這件事,母親沒齒不忘。每逢年節(jié)或家中辦喜事的日子,母親燒完香總不忘跟我們提起此事來。她說,忘恩的人沒有良心,只有知恩圖報才會獲得別人的敬重,人緣好,生活的道路就寬多了。
母親記性好,但她只記恩不記仇。老人家天性善良,一生勤扒苦做,卻受父親的牽連,被劃成了黑五類,成了當(dāng)時的階級敵人。她常常被人推到臺上與父親站在一起掛牌子,雖說從來沒有人揭發(fā)批斗她,但她必須與父親陪斗。這個世界虧欠母親太多了,可她從不計較。一個人要將不愿記住的東西忘掉是多么不容易啊!面對那段非人的歲月,母親不得不事事清明,處處謹(jǐn)慎。她擔(dān)心樹葉落下來會砸傷孩子們的頭,為了使兒女們不受到傷害,自己卻承受了常人不能承受的暴虐與痛楚,她以德報怨,只求用一顆心去感動天地,為兒女們化去一切災(zāi)難。
那年,鄰村有個人被蛇咬傷了,兩個月之后,傷口大面積地潰爛,已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整條腳腫得像水桶那般粗,人常常陷入間歇性的昏迷之中。他早知道我家祖?zhèn)髟\蛇傷,卻不便上門求治,一來他要劃清階級界線,二來他覺得心中有愧。眼見兒子生命垂危,他的母親急了,忙雇人把兒子抬到我家來。父親一看是他心中就上火,幾年來,斗父親斗得最積極的就是他(他是大隊干部,當(dāng)時正走紅)。有一回,他給父親羅列了幾條莫須有的罪名,六月天,讓父親站在太陽下被斗了半天,晚上,還關(guān)進(jìn)黑屋子里喂蚊子。父親寧可再挨幾場批斗,也不肯給他治蛇傷。他的母親忙扯著父親背地里賠不是,為她的兒子苦苦地求情,父親還是不依。這時,母親恰好從菜園里回來,她看了看那人的傷口,知道被什么蛇咬的,連忙戴著草帽出門,一會兒,便扯回了一竹籃草藥。我家有專治蛇傷的祖?zhèn)髅胤?,把些草藥和著少許唾沫一起搗碎,捏成像粑一樣的藥團,再在中間摳一個小眼,貼著傷口敷上,不幾天就會好。尤其是消腫止痛,一般都能當(dāng)天見效。經(jīng)過一周的敷治,那人的傷處已開始慢慢收口。他的腳傷治好以后雖然還有點跛,命卻揀回來了,如果他還晚來幾天,恐怕再靈的藥也無力回天。為給那人治蛇傷的事,父親氣得幾天都不跟母親說話。母親卻笑著對父親說,那人也真苕,要是早來幾天,他的腳就不會落下殘疾。后來,那人再也沒有親自批斗過父親,他還幾次偷偷地替父親松過被綁的繩索。有一次半夜里,他佯裝提審,趁著月黑風(fēng)高把父親給放了。結(jié)果,跟父親關(guān)在一起的另外一個人,在第二天的批斗會上被人活活給打死了。母親說,人一生不能把壞事做絕,做絕了定會遭報應(yīng),做好事一定會有好事在,于人、于己、于兒孫都好。
母親并不軟弱,年輕時她曾看過日本人高高舉起的戰(zhàn)刀,也走過了兵荒馬亂的年月,但她沒有倒下。在父親患骨瘤的那幾年里,她用一雙比腳還大的手,獨力地支撐起一個家。母親默默地承受了一切苦難,她把這一切都看成是上天對她的考驗。她說,人只要善良、勤快,總有一天會有好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姜子牙八十多歲才走運,在她看來,這就是命?!笆侨擞幸贿\,是花有一紅”,不管運氣來得遲與早,老天都長著眼睛。在那段失去人性的年代里,她無辜地遭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卻從未有過一句咒罵。每當(dāng)痛苦深沉的時刻,她緊緊地咬著嘴唇,拼命地去勞動,她要用汗水去沖洗一切,把所有的仇恨都埋進(jìn)土里。母親說,人什么都可以記住,切莫記住仇恨,心中裝著仇恨就會終生痛苦。母親深愛著我們,為了我們,她寬容了一切,寬容了所有對不起她的人。
無論多大年紀(jì),母親的話總讓我記得那么深。只記恩不記仇,也許這是母親的懦弱與悲哀。也唯其如此,她才獲得了別人的愛戴與敬重,也獲得了很多歡樂,更幫父親逃過了劫難,甚至拯救了父親的生命,使我們?nèi)叶冗^了那段昏暗的歲月。母親那種崇高的愛也許源發(fā)于母性的情感,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蘊藏著一絲自己也無法說清的意念,也許,那是一種對幸福與快樂的希冀——只因為她篤信。她永遠(yuǎn)記住的是養(yǎng)育兒女和耕種土地,她只想從土地中獲得豐厚的收成,她只想給兒女們種下更多的愛。
我秉承了母親的教誨,一向人緣較好,但遺憾的是,我卻沒有母親那好的記性。 我曾經(jīng)下過苦功去練,終不見效果。很多事情,特別是數(shù)據(jù),我只得時常去翻閱賬本與日記,這也許是能拿筆的緣故吧。即使母親的遺傳基因衰退了,我也不會忘記母親的這句話,“只記恩不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