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弗雷德里克·魯米斯 汪新華 譯
我在加利福尼亞某家醫(yī)院工作的時候,有一天,醫(yī)院里來了一名虛弱的孕婦。她很年輕,情緒很不穩(wěn)定。經(jīng)過治療和調(diào)理,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zhuǎn),情緒也逐漸穩(wěn)定下來。
在分娩前一個月的例行檢查中,發(fā)現(xiàn)胎兒是屁股朝下。通常,胎兒的頭部在分娩前幾個月應(yīng)當處在子宮的下部。如果屁股朝下,臍帶先出來,在8分鐘之內(nèi)仍未結(jié)束分娩,臍帶受壓時間過長,可致胎兒死亡,這就要求接生的醫(yī)生手要特別快。
分娩的那一刻終于來了,產(chǎn)房里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jīng)。我首先抓住嬰兒的一只小腳,爾后輕柔地將之拉出來。接著又去握另外一只,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不在先出來的那只小腳旁邊。我在小腳上稍稍用力,輕輕地往外拉,一旁的護士也在母親的腹部略施壓力。這時,嬰兒的身體露了一部分出來,這是個女孩。但她另一條腿不翼而飛了。小女嬰遭遇的是一種奇異的缺陷!
我很清楚,這個嬰兒一旦降生將會給情緒不穩(wěn)的母親造成嚴重的打擊。她的家人將帶著她到處尋訪名醫(yī),為她整形,到頭來會因此傾家蕩產(chǎn)。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小女孩憂郁地獨坐一隅,而其他孩子活蹦亂跳,無憂無慮———我必須做點什么,以阻止這一切痛苦的發(fā)生,這完全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
10個臀位分娩的嬰兒中往往有1個是不成功的,現(xiàn)在———接生的動作只要慢下來就行了。我可以讓嬰兒在母親肚里耽擱那么片刻。畢竟,臀位分娩不是件輕松的事情,沒有人會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那樣的話,母親將會在經(jīng)歷最初的打擊后很快恢復(fù)過來,也許會對失去具有如此殘疾的孩子感到慶幸。過一兩年,她會再懷孕,這樣的厄運肯定再也不會發(fā)生了。
“決不要將噩夢帶給她們,”內(nèi)心深處一個清晰的聲音在低語,“這孩子從未呼吸過陽光下的一口氣———決不要讓她呼吸這么一口氣。你只是不能及時使她脫離母體而已。別干傻事,把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帶到世上。如果你認為自己的良知會受到傷害,那你能看著她們?nèi)淌芡纯鄦幔咳绻阕屗錾?,你的良知將會受到更大的傷害!?/p>
我向護士示意,要了塊消過毒的熱毛巾,這是專門用來包裹嬰兒身體的,在臀位分娩時常常要用到。因為嬰兒的身體在離開母體后,極易受到外界冷空氣的刺激。但是這一次,毛巾只是道具,以確保當時所發(fā)生的一切不被其他人看到。我把嬰兒的小腳丫握在手中,對孩子前途的憂慮一下子彌漫整個身心,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我匆匆瞥了一眼時鐘,預(yù)期所需的七八分鐘已經(jīng)過了近一半。產(chǎn)房里所有人都焦急地等著我的吩咐,卻全然不知我心里正在想什么,沒有察覺到我內(nèi)心的激烈掙扎。在多年的行醫(yī)生涯中,我第一次故意放棄了先前所遵循的教誨,轉(zhuǎn)而去接受我自認為是更好更講道義的做法。
在毛巾的遮蔽下,我慢慢用手去觸探嬰兒臍帶的搏動,這是嬰兒狀況好壞的指針。再過兩三分鐘就完事了。我假裝在做一些事,將嬰兒的腳再往下拉一點,這時那只完好無損的粉紅色小腳丫露出了毛巾,緊緊地擠壓著我緩緩移動的手。就是這只手,它被寄予了保護母親和嬰兒人身安全的囑托。突然,嬰兒的身體一陣悸動,我感到了一股生命的力量。
天啊!不能這樣做!我沒有權(quán)利這樣做!于是,我讓這個只有一條腿的孩子出生了。
所有預(yù)想的事情都發(fā)生了。母親繼續(xù)在醫(yī)院里呆了好幾個月。我曾看到過她一兩次,憔悴,情緒低落,跟先前判若兩人。后來,不時從他人那里聽到有關(guān)她們家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她們先是移居明尼蘇達州,后又搬到芝加哥和波士頓,再后來,就沒了音信。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常常痛責自己,悔恨當初沒有狠下心。
每到圣誕節(jié),我所在的那家醫(yī)院都要舉行一次精心策劃的晚會。那個時刻,我們將一切困難和不如意都拋到腦后,盡情去感受生活中溫馨、浪漫與美好的一面。
而去年的晚會與往年相比最不同尋常。被噴灑了銀色油漆的圣誕樹上掛著許多飾品,在朦朧暗淡的小禮堂里隱隱發(fā)光。“平安夜”奏響了。在優(yōu)美的旋律聲中,20名年輕的護士小姐,每個人手里舉著一支點亮的蠟燭———輕聲吟唱著,緩步從禮堂后面走出。然后,一束藍光打在舞臺一側(cè),裝扮華麗的圣誕樹上每一件飾品都閃閃發(fā)光。
在舞臺的另一側(cè),帷幕徐徐升起,我們看見3位少女,她們身上的白色晚禮服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她們分別握著豎琴、大提琴和小提琴———輕柔地撥弄著琴弦,指尖流淌出動人的旋律。我雙眼噙滿淚水,確信此時此刻自己不是惟一輕彈眼淚的老男人。
我向來就喜歡豎琴的聲音,那位年輕豎琴手的精湛技藝讓我著迷。當護士們齊聲合唱的時候,少女的臉龐微微揚起,在褐色頭發(fā)的掩映下楚楚動人。
這個節(jié)目過后,一名陌生的婦女出現(xiàn)在禮堂里,她張開雙臂向我跑過來。
“哦,你看到她了,”她近乎哭泣地喊道?!澳阋欢ㄕJ出她來了。那是我的女兒,她在彈豎琴———我看到你一直在注視她。還記得17年前那個嬰兒嗎?那個一出生就只有一條腿的不幸兒。我們?yōu)樗氡M了辦法,現(xiàn)在她裝了假腿———你沒想到會是她,是嗎?她現(xiàn)在能走路,能游泳,甚至還能跳舞?!?/p>
“但是,有很多年她無法做到這些,于是她在雙手上下了更大的工夫,現(xiàn)在她成了一名出色的豎琴手。她是我生活的全部,她過得很快活,瞧,她過來了!”
那位甜美的少女向我走來,她的眼睛熠熠生輝?!斑@是你的第一個醫(yī)生,親愛的———他是我們的醫(yī)生?!彼赣H說道。她的聲音顫抖著。我能理解,當把孩子的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當時有多么傷心;我能想像,這些年來她經(jīng)歷了何等的苦澀和艱辛?!八堑谝粋€把你的情況告訴我的,你是他帶給我的?!?/p>
我動情地將孩子擁入懷中。越過她溫暖年輕的肩膀,我仿佛看見了17年前那間產(chǎn)房里嘀嗒嘀嗒催命的時鐘。那種可怕的情形歷歷在目。
“你決不會理解,親愛的,”我后退一步,仔細地打量著她,“其他人也不會理解,今夜對我意味著什么。快回到你的豎琴邊吧,就彈奏那曲‘平安夜,為我一個人。我所背負的沉重包袱,只有你能將它卸下?!?/p>
當少女走向舞臺的時候,她母親坐到了我的身邊。也許只有她才知道我心里在想著什么。
“平安夜”再次響起,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婉轉(zhuǎn)低徊,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也找到了慰藉———它讓我等待了17年之久。
文/偲 偲摘自《環(huán)球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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