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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波年代

2004-04-29 00:44侯繼偉
清明 2004年1期
關鍵詞:收音機梯田國民

侯繼偉

如果以我所使用過的家用電器為我經歷的年代命名,那么我的第一個年代叫“燈泡年代”。一盞十五瓦的(也用過二十五瓦的)白熾燈照耀了我很長時間。第二個年代則是“半導體收音機年代”。一臺半導體收音機是我們家的第二件家用電器。這臺半導體收音機是“紅波”牌的,所以我愿意稱那個年代為“紅波年代”,這樣稱呼起碼更加簡練。

紅波年代的到來應該歸功于我父親的朋友劉國民。劉國民和我的父親一樣,都是木匠。劉國民和父親不一樣的是,劉國民看上去不像木匠。我第一次看見劉國民,還以為他是一名教師呢(我應該說他像一名知識分子,但是當時我對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不清楚)。劉國民的肌膚白得如同煮熟的雞蛋白,當然這不能作為劉國民像教師的佐證。劉國民最像教師的地方首推他鼻梁子上頭的那副玳瑁邊的眼鏡。事實上劉國民的確有不少知識,他家里有不少大書。我就是在他家里讀到了長篇小說《火種》和《烈火金剛》的。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劉國民是—名知識型木匠。

劉國民經常來我家和父親一起喝茶聊天。有一段時間,父親和劉國民談著談著,劉國民就鼓動父親買半導體收音機。劉國民每鼓動我父親一回,我的心就發(fā)熱一回,站在旁邊激動得手腳都沒地方放。收音機,不僅僅是收音機,而且是半導體收音機。半導體,多么優(yōu)雅清脆的音節(jié),聽著這三個字心里就透著愉快。如果家里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那是多么風光、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劉國民說,大哥,我說你還是買一臺半導體。

父親眼睛一瞪,說,買那玩意有啥用?

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你讓他干啥,只要他反對或者不情愿,他就問你“有啥用”。是呀,有啥用呢?在我父親眼里,許多東西和許多事情都沒有用。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劉國民勸了我父親七八次,而父親則說了七八次“有啥用”。父親每說一次“有啥用”,我的心就往下沉一次。父親說了七八次“有啥用”之后,我的心徹底涼了,買半導體的事是沒希望了。

這天傍晚,劉國民又來了。劉國民一來,我就盼著他動員父親買半導體。劉國民和父親談著談著,還真的又說起了半導體的事。

劉國民說,我說大哥你怎么不聽勸呢,買一臺半導體有啥大不了的?你就買了不就完了嘛。

父親說,買那玩意有啥用啊?

劉國民啞然失笑,說,又來這一套,你問的不是廢話嘛,有啥用?聽唄。

父親也笑了,說,聽啊,那他媽拉逼的驢叫喚不也一樣聽嘛。

劉國民說,可是驢叫喚只有一個臺呀,半導體收的臺多呀。

父親說,臺多是吧?

劉國民說,臺絕對多。

父親說,有多少臺呀?

劉國民說,至少有一百多個,恐怕還不止一百個。

父親說,一百多個是吧?就算有一千個臺,就算有一萬個臺好了,有啥用啊?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他眼里幾乎沒有有用的東西。我加入紅小兵他認為沒用,我為了完成學校下達的任務給學校揀糞他認為沒用,我響應學校的號召自己做了一個針線包他認為沒用,我積極參加學雷鋒活動送一個老大爺回家他認為沒用,我的父親甚至認為我交學費都沒有用。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父親面前,聲若蚊鳴,說,爸,給我一塊錢。

父親眼睛一瞪(父親特別愛瞪眼睛),說,要一塊錢干啥?

我站在那里滿面羞慚,似乎我在提一個無理的甚至是卑鄙的要求,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丑事。我扭扭捏捏地說,交……交學費。

父親坐在炕沿上專心致志地抽著煙,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不交,交學費,交學費有啥用啊?

我急了,聲音大了起來,說,別人都已經交了。

父親的聲音也大了起來,說,別人都交了?別人都吃屎你也去吃啊。

我說,別人沒吃屎。

父親說,啊,別人沒吃是吧,那你可以去吃嘛。

劉國民聽我父親又問有啥用,這回他沒接父親的話茬。劉國民改換了策略,采取了誘敵深入的戰(zhàn)術。

劉國民說,大哥你手頭緊吧,這樣,你先從我這拿錢。

父親笑瞇瞇地歪著腦袋看劉國民。

劉國民說,大哥你看我干啥,我先給你墊著。這下行了吧。

父親說,不用還哪?

劉國民立即臉紅脖子粗起來,端起罐頭瓶子做的茶缸就喝。父親嘿嘿嘿嘿笑了一陣,說,國民我問你,你老勸我買,你怎么不買呢?

劉國民說,你買我就買。

父親說,對了,我買你就買,我看你是下不了買的決心,舍不得錢是吧?

劉國民說,誰說我舍不得錢?我買了你不買,你肯定抱著我的聽啊。

父親說,我就是不買,我等著你買,你買來我就聽你的。

劉國民說,大哥你就別拿窮人取樂了,就算我求你了,買一臺不就完了嗎?

父親說,如果你非讓我買不可,我可以買。

劉國民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嘛,大剛聽見沒,你爸已經答應買半導體了。

我在旁邊高聲答應著,聽見了。

父親瞪了我一眼,說,起什么哄起哄,我話還沒說完呢。

劉國民急切地說,大伙都聽見你答應買了,你還有啥可說的?

父親說,我買可以,不過你得請我喝頓酒。

劉國民說,不就一頓酒嘛,沒問題。

父親說,國民你可別跟我玩輪子,我買了你不買,我可跟你沒完。

劉國民說,大哥你放心,我要是不買,你拿我的腦袋當球踢。我看這樣,咱哥倆一齊去買。

我在一旁暗暗祈禱,爸爸呀爸爸,你可是答應了,你千萬不能變卦呀。

父親沒有變卦,半個多月后,父親捧回了一臺紅波牌半導體收音機。劉國民也沒有食言,請父親喝了一頓酒。酒是在我家喝的,劉國民帶來了半斤豬頭肉和半斤地瓜干子酒。兩個人在院子里擺開了陣勢。劉國民當然也買了半導體,兩臺半導體收音機立在我家的小炕桌上,锃亮的天線拽得老高,完全可以說是亭亭玉立絕代雙驕,大有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勁頭。劉國民喜氣洋洋,的確良白襯衣的袖子挽得那叫板正。父親也笑微微的。兩個人就著豬頭肉和紅波半導體收音機喝著地瓜干子。兩個人不停地換臺,吱吱啦啦的聲音悅耳動聽。

我也在旁邊跟著傻樂。我聽一會收音機,再聞一會豬頭肉;聞一會豬頭肉,再聽一會收音機。這兩樣好東西同時出現(xiàn)在我的附近,弄得我是心忙意亂、無所適從。過了一陣,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聞豬頭肉的時候,聽不見收音機;聽收音機的時候,卻能聞到豬頭肉的味道。

兩個人忙了一陣,劉國民說,大哥,我們這么整好像有點吵啊,干脆我們聽一個臺吧。

劉國民剛好換到一個播《紅燈記》的臺,劉國民說,聽《紅燈記》聽《紅燈記》。

父親也找到了《紅燈記》,父親說,好好好,聽《紅燈記》。

劉國民說,你那個也能收到《紅燈記》呀。

父親說,純粹廢話,你以為就你那個是半導體,我這個是土坷垃。

劉國民側著耳朵聽了一會,說,奇怪,兩臺半導體的聲音怎么這么齊呢,就跟一個模

子刻出來的似的。

父親說,那是自然,一模一樣的東西,當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鄰居趙叔聞聲過來了,趙叔瞇著眼睛瞅了一會,說,行,一整就是倆電臺,公安局咋還不來抓你們呢?

劉國民舉著收音機歪著脖子說,老趙你別鬧笑話了,這叫電臺呀,這叫半導體收音機,明白不,也叫晶體管收音機。

趙叔說,你拉倒吧你,還晶體管收音機,我看你像晶體管。

父親說,哦,玩意不大名堂還不少。

父親輕輕拍了一下收音機,說,這玩意還真不錯。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我覺得這時的父親格外親切。

從此父親就迷上了他的這臺紅波半導體收音機。我說這臺紅波半導體收音機是“他的”一點都沒錯,只要父親在家,任何人都不許動這臺紅波半導體收音機。不論父親離收音機多遠,只要我的手一伸向收音機,父親就能發(fā)覺,就會大喝一聲。

把你的爪子拿走!

有一次父親去房頂收晾曬的玉米(姥姥家送來的),我在屋里盯了收音機一會,不知不覺的我的手就奔收音機去了。我耳熱心跳,一只手慢慢伸向收音機,那感覺跟我多年以后把手伸向我的初戀情人的時候是完全一樣的。可是在房頂?shù)母赣H扮演了棒打鴛鴦的角色(實際上父親才是收音機的正宗情人,我只是一名不太光彩的第三者)。在我的手離收音機還有一手多遠的時候,房頂上傳來了父親悶雷般的斷喝:

把你的爪子拿走!

我沒有把我的爪子拿回去,手卻改變了方向,朝著左炕桌上的一截蠟燭頭去了。我抓著蠟燭頭跑出去向房頂張望。

我看見父親高大魁梧的身軀挺立在房頂之上,暮色中的父親表情沉郁,加之他高高在上,使父親看上去宛如天神,一位脾氣很壞的天神。渺小的我向后撤了幾步,看見我們家的三只雞在房頂?shù)倪吘壟腔病?/p>

父親又喊了一句:把你的爪子拿走。

我松了一口長氣,原來父親在轟雞。

紅波半導體收音機成了我們家的中心——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但是這個中心時刻跟隨著父親的轉移而轉移。開始我以為,父親一直是帶著收音機上班的,因為父親一出家門,紅波收音機就不見了,我想那肯定是被父親帶走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父親在外面干了一天活,但我覺得他似乎并不疲倦。父親不論多晚回來,都要擺弄他的收音機,一直擺弄到很晚。他總是不停地調臺,就像我現(xiàn)在看電視的時候永遠在換頻道一樣。我以我今天的心得來揣度父親當年的心情——我總是盼望著收到意外的頻道,事實證明電視收到意外的頻道的可能性極小,現(xiàn)在我們看的是有線電視,收到意外頻道的可能性降到了零。盡管這樣,我仍然等待著陌生頻道的來臨。

父親可能也是想收到意外的電臺,在這一點上,父親獲得了一定的滿足,他收到了一些陌生的電臺。這個陌生的新鮮的電臺來臨之后,馬上變成了熟悉的陳舊的電臺。父親就繼續(xù)向新的陌生進軍。我躺在被窩里聽父親調臺,父親無休無止地調著,他調啊調……我在被窩里幫他調,我的心里暗暗替父親使勁:慢一點,慢一點,快了就滑過去了。父親在一個有話聲或樂聲的頻率上停下來,等待電臺的呼號。如果聽到一個全新的呼號,父親就會發(fā)出“嘖”的一聲,然后馬上坐起來卷煙抽。父親點著煙之后,立馬開始了新一輪的搜尋。

劉國民經常帶著收音機來和父親交流情況。

劉國民端著他的收音機來了,今天劉國民和父親切磋收臺的技藝。兩個人比賽誰收的臺多。

劉國民說,大哥,我這個能收到錦州臺。

父親說,錦州臺有啥了不起?我那天收到了山海關臺。

劉國民說,我收到過佳木斯臺,賊清楚。

父親說,佳木斯——我還收到過大同臺呢。知道大同在哪不?在山西。

劉國民說,大同在山西誰不知道?我還收到過包頭臺呢,包頭在內蒙古,內蒙古不比山西遠哪?

父親說,收遠算啥本事,咱們比收近。

劉國民說,最近的就是遼寧臺,這誰收不到?

父親說,不對,最近的是你們家的臺。

劉國民說,瞎扯,我們家哪來的臺呀?

父親說,你們家有鍋臺呀,昨天你和弟妹整那什么了吧?

劉國民反應了一會,臉紅了,說,大哥你別說笑話。

父親說,不說笑話,我收著了,我真收著了,整得那叫帶勁。

劉國民說,你拉倒吧。大哥我跟你說真的,我昨天收到了杭州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離我們那才叫遠呢。

父親說,國民你就吹吧,你敞開了吹,杭州在南方,南方的臺也能收著?

我在旁邊實在憋不住了,我說,也許能收著,我就收到過上海臺。

父親轉過身來,說,你什么時候又動我的收音機了?

我說,還是上禮拜六你打我那回。

父親啊了一聲,說,瞎說,你知道上海離我們這有多遠啊,上海臺也是那么容易收到的?

劉國民說,是啊,上海離我們太遠了。

父親說,國民你知道上海離我們有多遠嗎?

劉國民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笑了,說,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們不知道上海離我們有多遠,父親不知道上海離我們有多遠,劉國民不知道上海離我們有多遠,我更不知道上海離我們有多遠,但是,我的確收到了上海臺。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從東大嶺修梯田回來——我們已經在東大嶺修了半個月的梯田了。

我們修梯田的地方原本是一塊挺好的朝陽的漫坡地,這塊漫坡地將在農業(yè)學大寨的熱潮中舊貌換新顏;縣里決定進一步改造這塊漫坡地,使原來已經非常海綿的土地變得更加海綿。金風蕭颯,到處紅旗招展,我們的鍬鎬如同父輩堅硬的手指,漫坡地則像面團,非常聽話地變成了一層一層的梯田。由于附近沒有石料,我們(究竟是誰不詳)發(fā)明了土埂梯田,我們把梯田的田埂用鐵鍬削平,再用鐵鍬拍得田埂像鏡面那樣光滑。

若干年后,我回到故鄉(xiāng),汽車經過東大嶺,我把腦袋探出車窗,我期望看到我們當年修的梯田。我的期望被一片棉花秧淹沒了。梯田已經不見了,漫坡地還是漫坡地。我想了一會,終于明白了。不但漫坡地像面團,梯田也像面團。幾經雨水的沖刷,梯田又變回了漫坡地。除了一些不爭氣的表土流失了之外,漫坡地還是那塊漫坡地。一塊朝著太陽終年笑微微的沒什么脾氣的漫坡地。

讓我們回到那個深秋的星期六。

這一天是勞動的最后一天,這一天的勞動結束后,我的心情異常興奮。

我的心情異常興奮是有原因的,原因是由于我的出色表現(xiàn),我被評為當日的勞動模范。這個當日勞??芍^來之不易,這是我用許多心思和汗水換來的。為了當上這個勞模,半個月里我換了三次勞動工具。我先是帶了一個破土籃,由于我?guī)Я送粱@,我的分工就是抬土。我很快發(fā)現(xiàn)抬土者是當不上勞模的,抬土者只是拎著土籃輕快地走來走去,顯得毫不吃力。因此我拋棄了土籃,換成了一把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鐵鍬,可是鐵鍬再高

它也高不過洋鎬,尖齒利牙兇神惡煞般的洋鎬才是梯田工地的至尊,是勞動現(xiàn)場的大力神,是修梯田戰(zhàn)斗的中心。又一天的勞動結束了,除了女勞模不必手持洋鎬,男勞模全是洋鎬的持有者。

所以,要想當勞模,必須帶洋鎬。

勞動再有兩天就結束了,我?guī)チ思依锏难箧€。我早就想帶洋鎬了,只是父親不讓我?guī)?。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洋鎬偷出來。

緊張的一天過去了,我還是沒有成為勞模。原因是我雖然帶了洋鎬,但是大部分時間洋鎬不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洋鎬老是被人搶來搶去的,誰都想掄起洋鎬揮舞一氣。也是我被偷出了洋鎬的勝利沖昏了頭腦,沒有守住自己的洋鎬。到了后來,都不知道洋鎬的主人是誰了。這一天勞動結束時,班主任韓彩玉扶起地上的洋鎬,轉著圈喊,誰的洋鎬?啊,這把洋鎬是誰的?

我趕緊跑了過去,忙不迭地說,我的我的是我的。

韓彩玉說,看好自己的工具,丟了誰負責!

你說氣人不氣人。

第二天我接受了教訓,誓死捍衛(wèi)我的洋鎬。不管誰來掠奪我的洋鎬,我就是不放手。要知道捍衛(wèi)洋鎬就是捍衛(wèi)榮譽呀。我的舉動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好幾個人好像還生氣了,也有人說風涼話??墒俏抑划敍]看見、沒聽見,為了榮譽,為了登上當日勞模的紅榜,我顧不了其他了。

我渾身是勁刨了一天土,我心滿意足。唯一的遺憾是這塊漫坡地里沒有石頭,連小石子都少見,洋鎬的威力不能充分發(fā)揮出來。

我如愿以償,終于被評為當日勞模。

我扛著洋鎬,站在光榮榜前瞅著自己的名字高興了一陣,才從剛剛修好的梯田走出來,特別意氣風發(fā)地走下了東大嶺。到了嶺下,我回望了一下我們的勞動成果。夕陽下的梯田規(guī)則如同刀裁的一般,美麗好比圖畫。看上去簡直比大寨的梯田還漂亮。我想,我縣建成昔陽縣的目標很快就能實現(xiàn)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意氣風發(fā)被慢慢降臨的夜色一點一點地侵蝕光了。我覺得肩上的洋鎬吸收了許多的黑夜,因為它越來越沉重了。我的腿和肩膀開始顫抖,尤其肩膀抖的厲害,細碎的顫動讓人心煩。令人氣憤的是我無法制止這種顫抖,肩上的洋鎬終于被顛了下來,沒有辦法,我只好拖著洋鎬前進。

接近家門的時候,我的主觀意識有點清醒了:我大概是餓了。

我終于把洋鎬和我自己拖進了院子。

父親還沒有回來,這使我大為寬心。我不必擔心父親發(fā)現(xiàn)我偷了洋鎬。我首先放好了洋鎬,然后就尋找食物。

我急切地尋找著,我打開了碗柜,我的這個動作完全是多余的,早晨我就在碗柜里找過,除了碗碟之外什么也沒有。接下去我揭起了鍋蓋,鍋里只有鍋底的一汪黃拉巴嘰的刷鍋水,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我的意識完全清醒了,我已經非常餓了。過度的饑餓使我的急切變成了沒有理智的瘋狂,尋找的范圍擴大化了。我登上凳子在碗柜的頂上摸了一陣,一無所獲。我打開了我們家僅有的一只木箱子,拽亂了被垛,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

尋找繼續(xù)蔓延。我鉆進了家里的小倉房,倉房里堆著父親的木匠家什和不少柴草。我在父親的工具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貌似糖果的松香,我把松香抓在手里,我拿著松香想了一下,我明白了,松香永遠是松香,松香不會憑空變成糖果。我把松香扔了回去,可是這塊看上去甜蜜蜜的松香卻點燃了我的無名火。我在倉房里一陣狂翻。

狂翻的結果讓我十分滿意。

我在一堆豆秸里扒出了一只大號的鋁飯盒。

我的心一陣猛跳,我用顫抖的手打開飯盒一看,飯盒里不是吃的,飯盒里赫然躺著父親的紅波半導體收音機。

她就像一個乖巧聰慧的嬰兒,靜靜地躺在飯盒的搖籃里。

我放棄了對食物的尋找,頂著一腦袋豆秸,抱著紅波收音機回到了屋里。

我躺在炕上,開始聽收音機。

就是這次淋漓暢快的收聽,我收到了上海臺。我聽得真真切切,誰也不必懷疑,我確確實實收到了上海臺。

上海人民廣播電臺——

上海人民廣播電臺——

她的動人的呼號像一個美麗的精靈在我耳邊一閃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我獲得了無以復加的驚喜,巨大的快樂沖走了饑餓。

繼而我小心謹慎地重新搜索,力圖使她再現(xiàn)奇美的身姿,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又搜索了一會。我收到了兩個敵臺:“莫斯科廣播電臺”和“和平與進步廣播電臺”。我想起了劉國民的話,“蘇聯(lián)的電波過于強大”。因為收這兩個臺實在是太簡單了。

我把頻率停在“莫斯科廣播電臺”上聽了起來?,F(xiàn)在想起來,我覺得“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兩個播音員的聲音具有極好的催眠作用,因為我聽了沒多大工夫就睡著了。

在我短短的收聽期間,我還聽到了一首俄語歌,歌名叫做《送你一枝紅薔薇》。

我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多鐘,我是被媽媽喚醒的。我從炕上坐起來,發(fā)現(xiàn)收音機不見了。我驚恐萬狀,大聲問媽媽,半導體哪去了?

媽媽說,叫我擱到箱子里了,要是你爸爸看見你動他的寶貝那還得了?

我說,原來不是放在箱子里的。

媽媽說,那他把它藏哪了?

我告訴媽媽收音機讓父親埋在倉房的豆秸里了,媽媽聽了笑了一下,說,虧他想得出來。

我又打開收音機聽了一會。

媽媽說,麻溜擱回去,讓你爸爸看見就完了。

低矮漆黑的倉房里,我和紅波收音機話別。其實我沒有說話,收音機也默默無語沒說什么。我摸索著將收音機放在飯盒里,將飯盒深深埋進了豆稈堆里。

夜里,父親回來了,父親一進門,我就醒了。父親每次夜里回家,總是要弄出挺大的動靜。父親一弄出大的動靜,我就以為我又犯了錯誤。我對父親的動靜特別敏感,我大被蒙頭緊張地傾聽著父親的動靜,預測著他的下一步的動靜。

父親沏了一杯茶,我聽見了開暖瓶塞的聲音,繼而的倒水的聲音。

我感到炕沿忽悠了一陣,那是父親盤腿坐在炕沿上了。

父親開始抽煙了,咝咝啦啦的聲音是父親抽煙時發(fā)出來的。

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接下來,父親應該打開收音機。可是我遲遲沒有聽到收音機的聲音。

父親說話了,哎,他媽拉個逼的o,

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兆,該不是收音機出了什么問題吧。我把被子輕輕拉下去,露出了眼睛。

父親雙手握著收音機在搖,上下?lián)u,左右搖,劃著圈搖。

是收音機的問題,收音機一點聲音都沒有。

哎,他媽拉逼的,父親又罵了一句。

父親拉出了收音機的天線,把收音機舉高;父親敏捷地由坐改為站,再把收音機往高了舉。收音機還是沒有半點聲息。

父親下了炕,打開門把收音機伸到門外的夜空中,父親是想讓收音機直接和電波對話,然而這一切都沒有起任何作用。

我已經緊張恐懼到了極點,我多么希望收音機突然歡叫起來,哪怕是一聲刺耳的尖嘯也好啊??墒?,收音機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

來,紅波半導體收音機似乎真的變成了裝聾作啞的土坷垃。

你他媽倒是放個屁呀,這是那天夜里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父親重新盤腿坐在了炕沿上。父親把他心愛的收音機在腿邊立好,盯著收音機抽煙。父親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這天夜里,我的父親就這樣一邊端詳著他的寶貝收音機一邊抽著煙。父親不停地唉聲嘆氣,煙霧和嘆氣壓的我?guī)缀趸杳?,我終于睡著了——也可能是真的昏迷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把我從炕上拽起來了。

父親臉的顏色比青菜團子還難看,味道也比青菜團子好不了多少。

父親說,你動我的收音機了嗎?

我說,沒、沒動。

父親說,到底動沒動!

我說,動、動了。

話音未落,父親的大耳貼子就貼了過來:剎那間我感受了一場小小的臺風(現(xiàn)在改叫熱帶風暴了),緊接著是一小塊干硬的沙土地撞到了我的臉上。

幾十場小臺風過去了,那一小塊沙土地終于安穩(wěn)下來。

臺風的源頭余怒未消,說,你說吧,六十多塊錢,咋辦!

我的恐懼消失了,我甚至有了一種重獲自由的愉悅。因為我已經付出了代價。

我的隱隱作痛的腦袋也隨之清醒了。

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在我將收音機放進飯盒的時候,我的手在收音機上摸索碰到了一個東西。

我說,把收音機給我。

父親說,怎么著?你有辦法?父親立即把收音機遞給了我。

我接過收音機,翻來覆去看了一會,我盯著收音機背面那個調整波段的鍵鈕出神,這個鍵鈕現(xiàn)在不在“中”的位置也不在“短”的位置,而是頗為微妙地停在了“中”和“短”之間。我的靈感來了,我昨天晚上在倉房里碰到的小東西可能就是這個鍵鈕。

我把這個鍵鈕向“中”的位置一扳,收音機以最大的音量響了:

遼寧人民廣播電臺,聽眾同志們,現(xiàn)在是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時間,請繼續(xù)收聽長篇小說《艷陽天》……

父親的臉立馬由青菜團子變成了艷陽天。

三年后的七月,我將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讀書。我將遠離故鄉(xiāng),遠離紅波半導體收音機。那么對我來說,紅波年代宣告結束了。

這天下午,我攥著一紙通知,頂著太陽滿頭大汗跑到父親干活的工地。進人工地之后,我選擇了抵達父親的最短路徑——斜穿整個工地。我踩著凌亂生硬的建筑垃圾,繞過許多灰蒙蒙的尚未貼面的混凝土柱子,找到了父親干活的木工房。我看見父親站在一地的鋸末和刨花之中,他的肩背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和鋸末的混合物。就在這樣的充斥著易燃物的環(huán)境里,父親和他的工友一律危乎險哉地叼著市面上流行的雪茄煙(一種最廉價的紙煙),他們抽煙的樣子(煙好像隨時會掉在地上),讓敏感的人看了憂郁。

我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在斧鋸的交響中頑強地響著。收音機像一個傾訴型的精神病患者,面對喧囂不屈不撓,堅定地表達著自己的心聲。

我聽出來了,那是父親的紅波半導體收音機。

老張,你家老大來了。一位發(fā)現(xiàn)了我的人叫了一聲。

父親也看見了我,沖我喊道,你來干啥?有事嗎?

我搖晃著手里的信封,說,我考上了。

我的聲音不大,但是父親還是聽見了。父親立即放下手中的鋸子,一只腳從長凳上撤下來,拍著手走到我的面前。父親也是滿頭大汗。

拿來給我瞅瞅。父親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等待著父親說話,但是我又怕父親說話。我不希望得到父親的夸獎,我只盼著父親不說“有啥用”,這我就十分滿足了。我真擔心父親會說,“不就是一張破紙嗎,有啥用啊?”

父親把通知書塞進信封,開口說話了,行啊,有兩下子,考上上海了。

我笑嘻嘻地沒有說話,我心花怒放,已經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父親夸獎了我,父親沒有說“有啥用”。

父親又說,你小子這回知道上海離這有多遠了。

父親又把通知書抽出來,展開了看,父親看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鑄造,怎么還有這樣的專業(yè)呢?鑄造——不就是翻砂嗎,大老遠的去學翻砂,有啥用呢?

讓我們繼續(xù)用家用電器為我的生活斷代。

我在異地成家之初擁有的幾件電器中最有代表性的也是我最喜歡的是一臺彩電。這臺彩電的牌子叫“熊貓”,那么就稱這個年代為“熊貓年代”,聽起來這是一個憨態(tài)可掬、傻乎乎的年代。去年我的家里購置了一臺“科龍”空調,那么稱這個年代為“科龍(克隆?)年代”如何?

今年我添置了一臺電腦,是那種組裝機也有叫兼容機的。那么眼下我的年代就是“組裝年代”或者叫“兼容年代”。

責任編輯賀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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