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 然(香港)
許久以前在書上讀到一句話:人生難得一次盛開而無遺憾的花季。意思我不很明白,話卻記住了。
一九九五年我住在馬鞍山。那段日子和女朋友鬧翻,公事也不順心,干脆辭掉工作,搬離和女友同居了兩年的住所,遷入馬鞍山大型屋苑剛落成的單元。房子是同事炒樓花遇上房價下跌脫不了手的蟹貨,以極相宜租金讓我入住,條件是一旦有買主便得遷出。我算一下手邊積蓄,勉強可以支持一年半載不務(wù)正業(yè)的生活。馬鞍山夠遠(yuǎn),遠(yuǎn)得有充分借口避開日常出沒慣的地頭。
在日常出沒慣的地頭,認(rèn)識的或不認(rèn)識的人,都有大大小小的躁動。有本事離開的大都走得很遠(yuǎn)。走不得的便嘮嘮叨叨萬事怨嫌,對未來不明朗的前景盡是憂疑和顧慮。在外面念書那些年,外國的月亮我見識過,故此知道,人生如意與否常常牽涉千百種因素,我對這個城市沒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也沒有強烈意愿非走不可。生活在這個城市或別個城市,總會各有艱難。
搬進新家不到一個月,我看見那個女子。那天晚上和幾個舊同事在銅鑼灣喝酒,醉醺醺坐上開往馬鞍山的巴士,顛顛蕩蕩車廂里半睡半醒。車子穿過大老山隧道后回家的路原來并不太遠(yuǎn),可我對那一段路還不太熟悉,夜深路靜,發(fā)現(xiàn)過了應(yīng)該下車的站才匆匆跳下車。然后在紅綠燈前,我看見了她。看來她也是過了該下車的站。在她身旁停步,打量路上半部車子都不見,不等行人燈號轉(zhuǎn)成綠色,邁開步走過馬路。女子留在身后,好一會才跟上來。路很靜,建筑地盤到處碎石沙泥,只見施工材料堆疊于轉(zhuǎn)彎抹角處暗影幢幢。夜風(fēng)迎面吹來醒了酒意。路上既然只有我們二人,才知道這附近治安有多好,便故意放緩腳步等她。也許剛才嗅到我的酒氣,女子并無領(lǐng)會好意,留在后面保持一段距離。
到了家樓下便利店推門進去,回頭見女子在對面大門前按動啟門密碼。附近已入伙的只有我和她住的兩幢樓,也算是半個鄰居。女子側(cè)臉很清秀,夜燈下看不準(zhǔn)年歲,體態(tài)伶俐,白襯衣灰藍(lán)長褲,神韻舉止連背著皮袋子的式樣,都是我喜歡的,便一直目送她進入大廈。一向?qū)θ伺c人的相處都很敏感,不論男女,能不能交得成朋友,常常憑第一次接觸便心中有數(shù)。想起女友說我主觀、自我中心、對人對事一意孤行,她的話并沒有錯,但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改。分手的導(dǎo)火線,是她哭了一天一夜說我不肯為她改變,主要因為我愛得不夠。我疲累至極終于同意應(yīng)該分手??膳岩廊徊粷M意,說我不負(fù)責(zé)任只懂得一走了之。累積歷來經(jīng)驗,要與他人糾纏,感情世界以至工作生活我從來都不會贏。同一星期內(nèi),上司說我處事太主觀,負(fù)責(zé)的設(shè)計從不依照客戶意思配合。他出錢你出力整個游戲的規(guī)則是皆大歡喜。我又疲累至極,說既然不討你們歡喜我認(rèn)錯我引咎辭職。已經(jīng)從前線退下來既不打算改變世界,又何必不容許我保留自己的方式?便利店燈火通明,若不看玻璃門外,小小一方空間內(nèi)日和夜沒有太大分野。在不知日夜的小宇宙游蕩了好一會,挽著半打啤酒和一堆零食到收銀機前付賬,目光不自覺投往女子剛才站著按密碼的方向?;氐叫碌募?,拿一罐啤酒站到窗前,從五樓順目向下望,原來這里剛好可以看見女子那一座樓的大門。半夜一點鐘,樓下很靜,探頭到窗外一層層逐家搜尋還有燈光的窗戶,良久忽然失笑,看來自己隨心所欲的無聊日子才剛開始。
再見女子是兩天后晚飯時分。在附近一家茶餐廳吃晚飯。女子提著超級市場的塑膠袋,柜臺前要了外賣付過賬。侍應(yīng)讓她在不遠(yuǎn)處坐下等,送上一杯熱茶。她輕聲道謝,茶卻沒有碰,抬頭和我打了個照面,目光移向一角的電視,不到兩分鐘從袋中抽出雜志低頭看起來。她并不記得我。故此便肆意打量。女子不太年輕約在三十上下,五官清伶肌膚白皙,無奪人眼目的艷色,齊肩直發(fā)側(cè)分,淡藍(lán)色薄牛仔布齊膝短褲,白色圓領(lǐng)短袖棉上衣松松蓋住褲腰,小腿線條好,涼鞋露出來的足趾少見地干凈纖巧漂亮,原色皮制涼鞋式樣簡單我極喜歡。女子們漂亮雙足穿上好品味的鞋子最讓人悅目賞心,一個女子如何對待雙腳每每透露許多心事。主觀地知道這是個自愛以至于帶潔癖的女子。但如此人間,太沉溺自我恐怕便不見得容易稱心。餐廳食客不多,環(huán)境也還可以,為什么不干脆就在這兒吃了?這年頭單身女子在外面吃飯很普遍。胡思亂想竟盤算是否該趕快把飯吃完隨她離開。可是之后呢?又可以怎樣了?問題沒有答案,侍應(yīng)打身旁走過,盛外賣的袋子交予她,海南雞飯。女子站起來,雜志塞回膠袋,左右手提著沉甸甸的袋子離去。走動時整個室內(nèi)氣流隨她流轉(zhuǎn),帶動了風(fēng),風(fēng)似遠(yuǎn)還近以溫柔挑逗的指尖,輕輕拂撫我的臉。低頭萬分滋味吃完自己的海南雞飯,有遇見同好者的得意,這兒的海南雞飯算是不錯。
這之后我常常坐在窗前,注意對面大門動靜。女子看來不上班,總在下午三四點出動,活動范圍就這一帶的超級市場、便利店、書報攤和茶餐廳。每次看見她步出大門,匆匆趕下樓,總會在其中一處找到她。有一回正與人通電話,來不及掛線,已見她提著便利店的袋子夾一疊報紙回家。經(jīng)過三四個星期觀察,對女子的活動習(xí)慣有了一個輪廓:便利店買面包牛奶報紙,超級市場購雜物用品,茶餐廳外賣,選擇不離海南雞飯、焗豬扒飯或星洲炒米。身邊不曾出現(xiàn)任何伴侶。漸漸憑衣著可以知悉她要外出或是就在附近溜達(dá)。我給自己劃下一道底線,外出離開這一區(qū)絕不跟蹤,算是對她生活私隱的尊重。開始時不敢太張揚貼近,怕招她誤會,后來發(fā)現(xiàn)女子對身邊的人和環(huán)境其實一般視而不見,走路購物在餐廳喝一杯奶茶都心里另有天地,偶然抬頭看一眼周圍發(fā)生的事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好幾次,我們就在鄰座,視線接觸時見她眼神一片漠然沒有視點,明顯沒有興趣認(rèn)真投視身邊任何形體。
第三個月某天下午,女子引領(lǐng)我穿過鄰近屋村來到菜市場。住處步行到這兒約十來分鐘。隔遠(yuǎn)跟在她身后時也曾思忖,打從第一個夜里彼此共走過頗長一段路,十多個星期以來不歇地看見同一個人在自己周圍出現(xiàn),真的半點印象也無?女子似個方外人回到熙攘世間,菜市內(nèi)走走看看,買了一只殺好的雞,囑雞販剖成兩半;一尾鮮活的魚,站檔前看魚販刳干凈;另買了些菜和肉。來到花檔前女子明顯興致最好,看花的神情看在我的眼中直如一朵盛開的花。叢叢玫瑰百合黃菊之間她選了一大把姜花,著檔主截短,滿意地抱懷中提了大包小包往回路走。我跟在后面,也買了一札姜花?;ǖ闹亓坎惠p,連帶其它魚肉蔬菜,女子應(yīng)該感到吃力,是否要上前提出幫忙?但一路上手提重物的不止她一人,恐怕還是太唐突了。三個月里一直沒有刻意借機會搭訕,對女子確然有好奇心也有好感,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踩在偷窺他人生活的邊界,可直至這一刻還是把她看成一幅悅目風(fēng)景。人看見好風(fēng)景樂意流連其中,應(yīng)該屬于人對美好事物的本能反應(yīng)。
那天回家把姜花分插幾個啤酒瓶,夜里滿屋香氣縈繞。捧著外賣海南雞飯坐窗前進食,喝了一罐又一罐啤酒,猜測進入對面大廈的人中,有誰會是女子今夜的客人。屋里播著聽?wèi)T的歌曲,漸漸感到慣常喜歡的在這個晚上都不太合意。無聊地把無線電調(diào)到古典音樂臺,干脆讓選擇權(quán)交到他人手里。鋼琴和提琴聲徐徐如水流動,混和花的甜膩香氣一點一點淹沒我的胸腔。時間滴漏中數(shù)算應(yīng)該有所思念的人,卻沒有誰在這一刻進入心上。和女友分開以來竟也沒有太著痕跡的依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輕易忘情的人。喝至第七罐啤酒,十一時之后四個女子從大廈步出,站在門前猶難分難解絮絮說著不完的話。再難遏止的好奇心有如千百條小蟲騷動,趿著拖鞋趕到樓下,女子正伴隨友人向街上走。跟在后面見三人招停計程車回頭向她道別。女子笑意盈盈臉上蕩漾皎潔月色,同一個月亮竟如此明媚是之前從未見過的。她依依站路邊直到車駛遠(yuǎn)才回身往家的方向走,經(jīng)過我跟前許是身上的酒氣提醒她某點印象,抬眼與我照面對望,星光閃爍,這一次,應(yīng)該看見我。又一次,走過時帶動氣流,風(fēng)在周圍流轉(zhuǎn)心里某處被觸動,酒意洶涌而上混和最原始的亢奮。夜靜人稀,呆呆站立了好一會,酒使我的肉身燥熱,心卻難以抑止但覺無比荒涼。想在附近隨意走走舒散悶氣,身體終于敵不過怠倦,拖曳醉意飄浮的腳步回到家里,電話正響破喉地叫。提起聽筒女友幽幽的聲音在另一端說:
“剛進門?”熟悉的聲音。
“在樓下走走。”想起熟悉纏綿的身體,剎那間無法回避,但相愛的感覺卻遠(yuǎn)離至幾近不再認(rèn)識。
“你就打算這樣子耗下去?”又來了。以左手拿聽筒右手捫著臉背靠墻往地板疲懶滑下,忽然打了一個酒嗝。
“喝酒了?”女友橫眉怒目的神情跳入眼前。她已經(jīng)忘記我們本來就在酒吧認(rèn)識。
“才三兩罐啤酒。”疲怠的感覺升至眉間,以指節(jié)重重敲擊眉心。
“你連半點都沒想念過我?!庇謥砹?。竟然又打了一個酒嗝。
“你真的很不負(fù)責(zé)任?!甭L一生責(zé)任是我背上的枷,可以想見自己如何背著它在泥沼里牽犁。眉額間的疲憊蔓延至頭頂?!昂芾?,想睡了?!?/p>
女友被我的冷待惹火,咯一聲電話掛斷。聽筒擱在胸口,攤開手腳躺在地板上昏昏眩眩做了無數(shù)的夢,夢都很吵。無處可逃便在曬到臉上的日光中醒來,頭很沉,心卻遺留昨夜的虛虛空空。
毗鄰大型商場終于竣工,店鋪陸續(xù)開始營業(yè)。屋村商場一般沒有什么個性,去走過一圈,酒家食肆毫不吸引我們這種單身食客,只有一家意大利比薩餐廳提供茶餐廳以外的選擇。女子看來亦如是想。某天傍晚在餐廳內(nèi)吃著略嫌遲了的午餐,女子走進來向收銀機前的女侍說,電話外賣訂了個比薩薄餅。我低頭自得其樂笑了,靈機一觸想到就給她取個別名叫做mis?鄄stake-out。乘她門外溜達(dá)等候我趕忙結(jié)賬,等侍應(yīng)把扁平外賣盒子交到她手上,便站起來隔一段距離隨她身后走。商場開業(yè)之后,住處大堂不再是我們進出的惟一通道,一道行人天橋連接商場和附近幾幢大廈二樓平臺,即是說女子可以從家里乘電梯到二樓,經(jīng)平臺和行人天橋外出,這對我的追蹤暫時并無太大障礙,她根本不怎么離開這一區(qū)。平臺上景致開敞還有不少植物,隔遠(yuǎn)大幅深深淺淺綠色山景矗立,另一邊可以看見海,女子身穿輕便街坊衣著在花木間穿行,袒露的手臂和小腿沾染黃昏的云彩流霞,即使對她一無所知卻感覺親近,絕不是陌生人。
那天晚上女子送走客人之后的生活如常。這樣的說法稍有偏頗,也許該說一星期里三數(shù)天,能見著她的時間活動模式大致不變,其它時刻在我的追索地圖上依然是大片空白。自從發(fā)現(xiàn)鄰近屋村花檔,每隔三五天便專程到村內(nèi)買花,都是同一選擇必然一大把姜花。一輩子沒插過這許多花,過去從沒留意過姜花。女友喜歡玫瑰和郁金香。也給其他女孩子送過玫瑰。盛放的姜花只能養(yǎng)個三兩天,可余留香氣繞纏,似無若有總在轉(zhuǎn)彎抹角某處,屋里待久了會感到它仿佛另有生命。大半年來愈來愈少與他人對話,外出跟朋友喝了幾次酒,拒絕過熟人介紹的工作?;馗改讣页燥垥r告訴他們自己最近很忙,完全不覺得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有何不妥。生活是一潭極靜的水,半夜醒來再睡不著時屋里暗香流動,靜靜躺在床上沉溺于隱隱約約含混了甜味的寂寞感覺。其間做過一件出軌的事:某日黃昏混在大堂眾多住客中,隨她進入電梯躲角落見她按“16”字,共乘電梯的有人住十九和二十一樓,有足夠的掩護,況且即使女子的肉身在我們當(dāng)中,可她從沒認(rèn)真瞄一眼周圍的人。我從十七樓步出電梯,沿樓梯趕下一層時她正關(guān)上家門。女子?。易保叮埃词摇_@已經(jīng)是最大的僭越,并無打算進一步騷擾她的私人空間。在門外梯間轉(zhuǎn)角處徘徊了一陣,聽見屋內(nèi)有悠揚音樂聲,側(cè)耳靜靜聽了好一會,應(yīng)該是布拉姆斯的鋼琴協(xié)奏曲。于是愜意地離開,回到自己的家扭開無線電搜尋,也許樂章已經(jīng)播完,也許女子聽的是唱片不是無線電,這都無關(guān)重要。重要的是某時某刻與她走同一段路嗅見同一種花香聆聽同一曲樂章。一切源于某夜我們同時錯過該下車的站而多走了一段路。茫茫人海中意外地看見了她。
某日下午搞漫畫出版的朋友約我聊天。把跟蹤女子的故事和他說了,自然隱瞞了其中的真實性??汕楣?jié)還不夠呀,朋友說。那視乎如何處理,我說。朋友燃點另一根煙,瞇著眼吞云吐霧間不以為然地說,男女故事,沒有感情沖突沒有愛欲糾纏,讀者不會有太大興趣去追。想起這段日子跟在女子身后,其實沒有什么具體意圖,而自己和女友最大的沖突,不過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和眼淚,之前的其它男女關(guān)系,也是合則聚不合即散,要追求激情故事的人,對我的生活不會有興趣。真實人間,難道必須要處處魔幻跌宕才討好?可我自己的存在又是否必要為了討好誰?朋友打斷我的思緒說,不如加一場偷偷翻她的垃圾筒然后再挖出一段較煽情的故事。我失聲笑了,忽然發(fā)現(xiàn)尋常生活和虛構(gòu)故事,都可以輕易失控。咦,他們正是如此對待張愛玲的呀。我揶揄朋友。當(dāng)下亦有人沿用類似手段對待城中所謂的名人。這在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會提起張愛玲,更想不到兩個星朝后中秋節(jié)前,竟傳來張在洛杉磯自己家中靜靜去世的消息。
談話沒什么結(jié)果。朋友說晚上約好大伙兒邀我一道走,我推說另外有約便乘車回家。愈來愈不太想浪費精神于無實質(zhì)內(nèi)容的對話,也厭倦了大伙言不及義無聊起哄,自得其樂沉溺于幾近自閉的獨居生活。沒有任何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是錯或者對的,某天要利用人事網(wǎng)絡(luò)找生活時,自然會從殼里鉆出來;而從人車爭路廢氣嗆鼻的灣仔回到馬鞍山,心神煥然舒暢,天高而藍(lán)山肆意地綠,空氣中滲有樹木呼吸的清涼。走過天橋進入平臺,正思量回家前是否要到慣常溜達(dá)的幾個點逛逛,乍然見女子怔怔坐灌木叢邊石凳上。要停下來太突兀惟有向前走,瞄見她臉上有明顯的哀傷,心里忐忑,決定兜個圈子繞回去。
下班時段周圍陸續(xù)有人走動。女子坐的一角不算主要通道,我在旁邊另一張石凳朝她坐下,也不忖測她會否介意我的滋擾。天色慢慢暗下來,平臺上燈亮起,石凳距離不遠(yuǎn),清楚看見她的眼淚緩緩滑落,風(fēng)干后另一串淚珠冒涌,身體一動不動空氣中一股凝固了的郁悶。我的心提在半空。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天早已經(jīng)全黑了,抬頭但見瘦伶伶的月亮在極高極高的天上。猶豫是否應(yīng)該走上前說些撫慰的話又怕驚動她的安靜。之后女子稍稍移動手腳朝我看過來,目光閃爍著一顆又一顆星。我們便如此對望良久。夜開始涼了,經(jīng)過一整個夏季秋天終于來到。女子的眼淚干透臉上不留絲毫痕跡,微風(fēng)吹過,仿佛也吹散那股濃重的憂悒,站起來看我深深一眼便朝家的方向緩緩走去。我沒有跟上去,意外騷動之后自己也需要空間紓緩,卻看見石凳上遺下個錢包。過去拾起拿在手里不打算打開,錢包內(nèi)自然應(yīng)該有錢也許還有其它,可即使內(nèi)有滿足我好奇心的物事,未經(jīng)同意是不該隨便亂挖亂掏的。心神騷亂拿著錢包來到她家樓下,輕易隨他人進入大堂,找著R1604戶信箱把錢包輕輕投進去。
到便利店提了幾罐啤酒,腳步不由自主走回平臺,在她適才的位置坐下,一點一點憑空追憶那哀傷。胡思亂想喝完一罐又一罐啤酒,酒令人更心煩意亂。抬頭看靜靜移了位置的瘦月亮,天極高極遠(yuǎn),仿佛聽見時間滴滴篤篤身前身后流瀉向四方八面一分一寸沒入黑暗。以為被制服了的,對生活無所適從的感覺又再一發(fā)不可收拾肆意竄動,又一次面對自己的無能。一個不快樂的女子,臨到無從解脫的當(dāng)口,也許因為驕傲,所有的不如意也不由人輕易越過。我們都孤獨地住在自己的殼或者洞穴里,也許拖延時日,也許都千方百計不想回到外面那個對我自己來說最好不必再渾渾噩噩虛耗生命的世界。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拖著醉醺醺的腳步回家,卻看見女友靜幽幽站在家門口,眼內(nèi)有無盡委屈。張嘴說話,舌頭發(fā)大連自己都不清楚說些什么,掏出鑰匙怎么也插不進匙孔;才不過幾罐啤酒,連白天喝下的也不致于醉成這樣。女友默默接過鑰匙一插一扭便把門推開,伸手?jǐn)v扶我進入屋里。我便任性地滑倒在地板上再也不愿移動半分,感覺非常沉重神志卻是清明的,只希望可以躲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屋里很靜,女友把濕冷毛巾敷到整張臉上時我混身毛孔張開打了一個寒顫,心叮咚跌落某處不見天日的無底深洞。
良久,聽不見任何聲響,臉上毛巾挪開,瞥見女友坐黑暗中靠墻地上。我閉上雙眼思緒游離,往虛空的洞穴里搜尋自己的心,終于聽見抽抽嚶嚶的哭聲。同一個晚上兩個女人在我跟前哭。女子的眼淚沒有聲。女友的抽噎如洶涌浪潮。洞穴為潮水淹沒,只好循哭聲摸索著爬過去,一分一寸爬出自己的殼,四肢疲乏腦袋卻愈漸清晰,知道自己正朝向回避了好一段日子、失去本來面目的關(guān)系爬行。終于觸到曾經(jīng)疏遠(yuǎn)的手,一把握住。手掙扎甩開。被拒絕的手指攀行摸索并不陌生的體膚,感覺依然很遠(yuǎn),但這是自己一度沉迷的情欲根源,一點點星火足以燃燒整個原野。從遙遠(yuǎn)的放逐回到火熱森林,頭埋進她的腿間,手胡亂摟抱她的腰,另一只手探進衣服熟練解開胸衣背后的扣子,貪婪捉住溫柔軟熟的乳房,聽見甜膩嘆息呢喃雙腿張開兩手寬恕地?fù)崤业念^臉。嘴鼻便一直緊貼胸腹撫吻上去終于尋到彼此炙熱的唇,唇邊猶有眼淚的濕濡。在此一刻朦朧想起女子皓白臉上的淚光。一點亮光停在高高天上。心里無緣由地升起一種沉淪感覺,便瘋狂擁抱懷中火熱的身體。女友騰出雙手扯掉上衣,蠻悍脫去我身上衣褲。便沉淪吧。赤裸的背躺向冰涼地板靜靜仰視她褪掉裙子和內(nèi)褲,勃動的器官賁張血脈翻騰浩瀚等待她的降臨。窗外斑駁光影細(xì)碎灑落玲瓏赤裸的肉身如一朵云向我覆下。女友進入了我。如水淹沒。十根指頭撕扯我的肩膀低呼著悍然進入。迎上去。雙手抓捏她的臀要把她捏成血肉模糊填塞所有虛空而她的血和她的肉正順著我體內(nèi)五臟六腑猛烈奔流,惟有一顆心此時被極黑極黑的寂寞感覺侵襲,躲逃著上升上升至夜空飄游,又隱約看見那一點光,身體里這處那處暗藏的炸藥引子終于引爆,任意噴放漫天煙花?;鸹婏w然后落入浮光漸滅的水上,濺起一種極冷遇見極熱互相撞擊的快感。
這之后我虛脫地躲進夢里。夢中反復(fù)看見自己站在那一潭極靜的水邊。
醒來只覺屋里日光刺目。也不記得什么時候睡到床上。重重地甩甩頭,如果昨夜一切只是個夢……但聽見浴室有漱洗聲。門開,女友穿著我的T恤短褲走出來,洗過的發(fā)仍濕,挽在腦后;打從第一次留我處夜宿,一向喜歡穿我的純棉衣服。見我醒來,倚房門邊瞄我。朝她示好地拍拍床沿,以為她會走過來,她卻瞅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向客廳。頭重腳輕爬起床跟出去,雙手從后環(huán)抱站窗前女友的腰。下巴懶懶擱右邊肩上。窗外陽光猛烈,心里某處猶是虛虛的,一種亮光永遠(yuǎn)照不進的荒涼。你好嗎?輕輕叩問。并不知道問的是誰。
“什么時候喜歡插的姜花?”女友訕訕地說。
“便宜?!?/p>
“什么時候懂得計算便宜不便宜了?”語氣一點點揶揄,也一點點猜疑。
張嘴欲說話,聳聳肩,避免無謂糾纏,回身開始收拾殘敗的花。女友在身后說餓了。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才想起來:“今天不上班?”
“請假。”
以極短時間漱洗完畢,來到我的意大利食堂,混得頗熟的年輕侍應(yīng)見有女友同座,刻意張揚地表現(xiàn)意外。才發(fā)現(xiàn)過去這段日子竟也不自覺地落入一張有了固定秩序的生活網(wǎng)。食物端上來時抬頭看見女子站收銀機前取外賣,手里拿著我投入信箱的錢包,罕有地朝我們這一邊看過來,目光并且停留好一刻。才昨晚的事,卻似經(jīng)歷了許多個光年,一切一切但覺非常遙遠(yuǎn)。有一剎那失神,時空錯雜,昨夜種種仿佛已經(jīng)是前生的事。女友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微有敵意地說,認(rèn)識的便請她過來吧。女人原來真是另一種動物,有察知宇宙間游離電波的本能。我搖搖頭,以叉子卷起糾結(jié)牽纏的意大利粉往嘴里塞,瞥眼看見女子猶站在那里,彼此目光相遇時眼里出現(xiàn)之前從未見過的笑意,朝我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那天之后共七天沒有再看見女子。呆在窗前守候的時間減少了,活動慣的幾處地方照常走動,可也沒有刻意徘徊,并不知道她是否故意回避,即或是還是不是,只要是她的意愿,我都必會尊重。那日把錢包投入信箱確然是一時沖動,也許亦因為壓抑的情緒長久期待一處缺口宣泄。如果因而驚動了她的寧靜,那是當(dāng)時不及考慮的。
第八天,到花檔買了大束姜花,拿在手里有溫柔的牽動,一種渺渺茫茫的思念。幽香綿遠(yuǎn)。檔主見我盯住花看,以為嫌花苞不夠豐滿,說了一句這花就快不當(dāng)造。秋日黃昏空氣中開始有涼意,抬頭仰看高廣而遠(yuǎn)的天,時間將如是走過,所有的想望愛戀癡纏悵惘都是人間的事,而這人間的路,是必要走下去的。
心里有個帶著凄涼感覺的秘密。人間草木,一切已經(jīng)不再一樣了。
順隨女友的意愿,無可無不可地又落入過往的生活。只是拖拉著不愿意一下子搬回市區(qū)。再遇見那女子。她又回到對周圍視而不見的漠然,神游于自己小小的宇宙。有好幾次,想走上去與她說話,總在最后一步停住,不敢也不想胡亂僭越屬于她的空間。過去這段日子對她懷有的是一片單純的好意,便讓這好意維持本來的單純吧。這是我所能做到的對她最大的尊重。
空氣中充滿濕漉漉的寒氣,早上即使醒來要爬起床的意志卻很低。十二月初某天早晨女友來電話說她懷孕了,我把頭蒙進被窩。兩端沉默良久,最終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說:都依你意思,你看怎么辦吧。
女友對我的反應(yīng)滿意,也對將要來臨的充滿憧憬,快樂地張羅與嬰兒有關(guān)的一切。我們稟告雙方家長,依循世俗該做的事,合乎人情道理地準(zhǔn)備注冊結(jié)婚宴請親朋公告天下。心里某處角落卻有點什么靜靜沉淀。那段日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刻意回避碰見那女子。十二月中搬離馬鞍山。幾年來再沒回到那一區(qū)。
人間草木。我無情地學(xué)習(xí)忘記。我們這個城市,眾聲喧嘩中卸下了一面國旗。
今天女兒三歲生日。這年整個城市又?jǐn)_攘著另一個煞有介事的話題。世紀(jì)之末,世紀(jì)之交。從來不缺噪音和議論項目。一個世紀(jì)臨近過去的時候,一些離開的朋友倒回來了。我總是在身邊各人大起大落的時候反應(yīng)慢了一兩個拍子。以為尤在當(dāng)下的,他人眼中原來已成歷史。只知道相對于我們一家每日卑微平凡的生活,這世紀(jì)和任何世紀(jì)都太遙遠(yuǎn)。
下班后從丈母娘家接回女兒,抱著她穿插過人潮永遠(yuǎn)不會止息的繁華街巷,來到家附近與妻子會合。妻子喜歡住在鬧市。她手上提著個精致漂亮的糕餅盒子,愉快地迎向女兒。女兒看見媽媽便咔咔笑。抱在懷里的小孩日漸沉重,小人兒遺傳了母親的樂天性格,喜歡笑也喜歡說話。經(jīng)過花檔,向妻子說:買點花吧。大桶青綠亮白的姜花擺在攤檔最前面。妻子往花叢里面鉆,我從她身上恍恍惚惚看見另一個背影。便無由地把女兒摟得愈緊。遷離馬鞍山再也沒碰過姜花,卻一點一點學(xué)懂了不同的花有各自的花季。多時不敢輕易觸動的念想忽爾閃現(xiàn),我只能低頭回避這喜歡突擊出現(xiàn)、搗亂世間寧靜的秘密精靈。這時妻子回頭與我說話。并沒聽清楚她說些什么,虛應(yīng)地唯唯諾諾地點頭,只要不反對,便不會錯。
見路邊店鋪張貼中秋月餅的海報,向妻子說今年要給女兒買個漂亮花燈。妻子笑盈盈捧著大束五顏六色盛開的繁花。一家三口回家路上再沒有其它事情發(fā)生。半生已經(jīng)過去。燈好。月圓。花常開。我緊緊摟著的小小身體,這是我的骨肉。我們的。而你,有一個花季,在某年。朝她耳邊呵著氣問:你好嗎?心神朦朦朧朧飄游到老遠(yuǎn),不知道詰問的是誰。女兒咔咔笑,別過小面孔,向母親叨叨訴說幼兒班上一天里的許多事。
花有時。月有時。
萬物有時。
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