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曠源
小序
我的故鄉(xiāng)元吉村,全稱是騰沖縣城關公杜滿邑大隊元吉村生產隊。我于一歲至十三歲時,生活在這里。人生初步,由這里邁出;生命本初,在這里奠定。小村緊傍城墻,舊為郊區(qū),今已成為繁華鬧市。返鄉(xiāng)尋夢,鄉(xiāng)無,樹無,竹無,草無,鄉(xiāng)情無,幻夢無,小村無。有的,是城市,是高樓,是喧嘩,是廢氣,是商家,是霓虹,是交易……時代發(fā)展了,回來找不到家了,久久地惆悵。
后園
幼時租住馬姓屋。前院住我家、二爹家,后院住老姨公家?;▓@共享?;▓@又分兩進,第一進與住房相連。有茶花一株,碗口粗,開時千朵萬朵,如錦云一片。白玉蘭一株,也有茶盅粗大,開時銀花燦爛。花片可泡茶,清涼解暑。紫玉蘭一株,海棠一棵,周圍圍于刺竹,竹上纏繞素馨花。赤橙黃綠青藍紫,色色不缺,四季花開,四季香飄。但三家入住時,已呈頹敗相,雞鵝滿地,禽屎遍野。土墻之上,有細腰蜂做巢,嵌入土坯縫中,竟達數(shù)十,常被我信手掏出。蜂巢落地,游蜂成陣,逐人報復,只好抱頭鼠竄。
側邊一進,有桃樹數(shù)株,水井靠墻,略顯荒蕪。幼時,曾與三姐、姨姐以及人稱“小二黑”的姨兄,在這里排“劇”。悠悠忽忽,留在記憶里的,只有一個劃船的動作。在水中,在云上,總也劃不夠,總也劃不到。這片園林,后來由生產隊劃給了剛從緬甸回來的沙家,建蓋新屋。年初返鄉(xiāng),原地高樓林立,沙家似又搬遷。山茶、玉蘭并一切種種,均已不見。惟余水井一口尚存,緊靠墻角,加蓋封存。主人謂我:只剩這一口井了。
后院住老姨公。老姨公趕馬出身,見多識廣,識字不多,一肚子故事。童年,每當晚飯吃后,我即抬一小凳,端坐于老姨公床前——那是一間前后均被廚房夾住,由過道改成的小黑屋——聽他款古。什么公治長識鳥語啦,孔夫子見鬼啦,等等,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三年困難時期,大米不多,日日以紅薯充饑,吃后廢氣頗多,轟嗡聲不絕。某晚,我端正小凳,正待坐下,老姨公滿臉肅然,突然宣布:故事講完了。沒有了?!岸甲屍ńo沖走了?!睆拇私Y束了我的這段文史啟蒙。老姨公此時已不趕馬,天天在自留地中勞作。蔬菜之外,也種一點煙葉,自種自抽。關于他的怪,一個是本人所說:某夜馱馬走失,老姨公往林中尋找。月明如晝,見一涼亭之上,有數(shù)人賭博,大呼小叫,熱鬧異常。老姨公技癢,即刻加入戰(zhàn)陣。一夜豪賭,懷中累累。對方輸急,齊來與老姨公爭奪,不料觸動懷中銅馬鈴,一陣“叮咚”響過,夜色寂寂,不見人,不見賭資,惟冥票一把在懷。老姨公滿頭虛汗,急急奪路而逃,以為見鬼。一次即發(fā)生在六十年代末,前院某婦中邪,被小鬼纏身不去,絮絮叨叨,如述家常。老姨公后院聽說,即持清水一杯,白米一把,奔入前院。附身鬼物,如見閻王,大呼:“乖乖不得了!老惡人來了。我要去了!”終被老姨公捉住,手上放血。從此怪絕。
小院,后來易作生產隊碾房。再如今,舊屋已拆,高樓聳立,桃花鬼影,均已絕蹤。
清真寺
俗稱東門清真寺,似是咸豐年間遺留物。當時,回民起義失敗,龍江回族投降,被分散遣往十八練。回民聚居區(qū),僅余元吉村,當時便有此寺。
文革初起,寺中尚教經文。晚飯后,一群小兒相約入寺,由馬姓阿訇教經。我去過幾天,會念幾句入門經文,但不知道意思。意思要待二十年之后,細讀馬堅譯《古蘭經》才知道。寺里教長,名祝三。祝三先生是經史方面的通才,教義之外,寫有清末回民起義史料多篇,流芳后世。
寺前數(shù)株大香樟樹,遮天蔽日,香氣縈繞。香樟樹葉,綠中泛黑,油亮亮,透出活力。香果,成熟時,紅艷艷,如多情的紅豆子。香果榨油,工業(yè)用途我不知道,鄉(xiāng)間用于點燈。困難時,也食用,炒菜,微苦,苦中帶涼。文革期間,兩種用途,我均有實踐。香樟在騰沖,遍地皆是,多百年大樹,少見幼木。元吉村中,前幫辦衙門圍墻內,一溜,全是香樟樹。微風吹時,香氣滿村,清腦醒目。清真寺有桃樹、香櫞樹。我與祝三老人的孫子永光是好朋友,近水樓臺,桃熟時去討。討而不夠,隔院屬滿邑,一道破竹籬笆,逾墻而入。熟與不熟,先摘一包。主人追來,跳墻而回,楚河漢界,洋洋得意??谥羞€念念有詞:“園邊果,路邊花,好吃吃兩個,不好吃倒罵主人家?!敝魅藨崢O,跳腳大罵。我輩嘻嘻,吃得少,丟得多。生桃吃多,拉稀不止,然偷桃亦不止。寺中又有香櫞。香櫞個大,不好偷。熟時,永光以探望老人為名,兩人配合,一人將主家纏住,一人入園摘果。得手之后,急忙撤離。果在書包中,鼓鼓囊囊。再由我返家,偷出祖父秘藏的蜂蜜。至此,大功告成,兩人跑到城壕溝里,找一片麥地掩護,大嚼不已。銷贓之后,洗手,揩干凈嘴邊果屑,施施然,上學去。
今年返鄉(xiāng),帶兒子往清真寺探訪。古寺依然,香樟樹僅余一株,周圍熙熙,鬧中取靜。一條巷道直入,兒時情景不再。
東方醫(yī)院
醫(yī)院在村中。張德輝先生所建,延續(xù)至今。張為留日學生,夫人是日本人。醫(yī)術高明??箲?zhàn)時期,充任地下特工,建功甚偉。文革中被迫害至死。
院分新、舊兩部,舊者即老宅,如住家。進門有小石橋,橋兩邊是荷塘,后來辟作菜園。園邊有井,井上建房,有木轱轆拉曳,也算機械設備。一進、二進設診所、住院部,第三進住家。
院有老仆,男性,嗜酒。文革期間,無處買酒,老仆偷食藥用酒精,兌水。不慎,因酒精濃度過高,中毒而死。那是一位健壯老者,種菜園,打掃衛(wèi)生,日日不輟。如無意外,當可活至高齡。
我生在東方醫(yī)院。生時,臍帶未扎緊,流血不止,幾乎喪命。晚,張夫人查房,始發(fā)現(xiàn)。重新扎過,挽回我一條小命,留在世上,飽嘗人間苦辛。
二弟也在東方醫(yī)院出生。時,我五歲,已有朦朧記憶。家里抬一張?zhí)袤梢稳?,擺在病房里。母親睡床,祖母睡躺椅。數(shù)日后,二弟出生。我去,是想討一杯羹,分點產婦的營養(yǎng)品吃。
院里有數(shù)株火把花,騰沖人稱作“呵臍臍樹”。一棵大樹,只要用一小指輕輕抓搔,全樹即擺動不止,花枝亂顫,如人呵癢,故有是稱。開時,滿樹繁花,如火如荼?;ㄆ陂L,很是可觀。院后有竹林,多金竹,搖曳生姿,蔭涼遍地,可做搖籃。
張氏夫婦,以婦科見長。百年騰越,由張氏夫婦接生者不少。這里是生命的發(fā)源地。
牌坊腳
牌坊,金家牌坊,文革中被毀。木石造,巍巍然高哉,為縣中牌坊之最??杀苡?,可游玩,小吃攤甚多。印象中最好的,是定姨媽家賣的湯圓,熱,糯,加炒面末一裹,香甜可口。街頭有李家豆粉店,是騰城一絕。涼拌,水煮,最妙的是將豆粉切一大塊,抹上鹽巴、辣子油,不再另加佐料。舌頭一卷,入口,味道美絕,是兒時常購的佳品。李家隔壁,是馬家,馬家也賣稀豆粉。民間傳聞:1958年,馬老八賣稀豆粉,深夜至紅學門口。有一僅露半面之人來請,說大殿里正開群眾大會,讓馬老八進去賣。馬老八進殿,見汽燈高燒,人頭擁動。一手收錢,一手端豆粉,忙得不亦樂乎。清晨,白霧迷蒙,雄雞高唱。一剎間,人也沒了,燈也沒了。晨光熹微,馬老八睜眼細看,豆粉落在地上,一攤一攤又一攤。再看錢鈔,盡皆冥幣。老八至此,滿腔喜悅盡失,一聲大叫,豆粉擔也不要了,鼠竄而去。
牌坊腳上坡,是石場炕,坑邊有林業(yè)局。兒時游蹤,去采猛果,采黃花,挖雞頭。猛果、雞頭即吃。黃花采回,與糯米一起蒸熟,舂成粑粑,烤熟之后,金黃串花,香氣撲鼻,是鄉(xiāng)間極品。但時令性強,過此季節(jié),則不可得。石場坑附近,今已成為通衢,而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夜間尚聞狼筋狗叫,凄厲異常,聲聲不絕。
石場坑往上,是氣象臺。氣象臺與村民的關系是:每日制做測試氣球后,放出一點堿水。村民抬瓦罐前往,用小勺舀回洗衣。蓋當時供應困難,買肥皂不易,或根本無錢買肥皂。一點堿水,于村民生活,不無小補。
氣象臺后,建有爆竹廠。七十年代中期,爆竹廠大爆炸。小學同學蔡某被炸死,收尸時,僅找到一條大腿。
爆竹廠之后,是華嚴寺,解放后辟作第四完全小學。村中少年,在飲馬水河讀完初小,多進入該校續(xù)讀。文革期間,我曾隨大隊前往,去破四舊。將殘余佛像,統(tǒng)統(tǒng)拉倒。塵埃突起,一片迷蒙。如走人生長途,無佛,有心,步步艱難。
棕包橋
棕包橋,在大盈江上游,屬元吉村管轄。往上,漸成小溪與沼澤;往下,經飲馬水河,躍入大瀑布,匯成大江。實是大盈江的源頭。棕包橋邊無棕包。橋無特色,由數(shù)條石板搭成。河水無污染,清水揚波。兒時常往河邊垂釣,久等魚兒不至,無耐心,即脫光褲頭下河,去摸?;蜓哆吽輩菜阉鞫希蛟跇蛳率粗刑兔?,每有斬獲。一次,攜一黃姓小兄弟前往,離開時忘記了小兄弟的外套,回家不敢說,害小兄弟挨了一頓飽打。我曾在棕包橋下游飲馬水河落水,捉蜻蜓失足,幸被旁邊洗衣婦拉住,未飽灌河水。
棕包橋兩岸,皆平田肥土,屬元吉村所有。村中田疇,又有閻家塘邊數(shù)十畝,磚瓦窯邊(屠宰廠旁)數(shù)十畝,造紙廠后面城墻邊數(shù)十畝。閻家塘邊出產海糞(草煤)。每年秋收后,掘地三尺,用鏟刀切出,如土坯狀,曬干,分向各家,做一年燃料。造紙廠后面,陰暗潮濕,常有白鷺翩翩,或立姿,作紳士狀;或飛翔,白鷺經天,如游絲一縷。田里長茨菇、荸薺。陷人甚深,可至大腿根。我曾在這片土地上勞作,栽秧,收割,春種秋實。
棕包橋往下三四百公尺,縣造紙廠排出污水,六十年代初已呈毒死魚狀,不知今日清澈否?
石場坑
采石后形成深坑,積水,稱為石場坑。村中甚多??刻镉兴?。一養(yǎng)魚,水僅齊膝。某日,張姓婦人與婆婆爭吵,一頭扎入水中,以手捧水潑面,頻呼:“我要死了!”引來村人圍觀,皆竊笑。此坑每年可撈魚百斤,年終分配,改善伙食,深為我輩小子歡喜。某年,抓得老黃鱔一條,小臂粗細,頭角崢嶸,傳為奇談。
田邊三坑。最遠一坑,水質清洌,似有甘泉流出??纱贯?,但更多村婦洗滌。衣物用籮筐挑來,日落時曬干挑回。有太陽味,有干草香味。近村兩坑,水渾黃,周邊如狼牙,成為小兒樂園。夏日,如下餃子,此上彼下。我曾于一坑落水。對岸有人招手,我涉水過去,不意正中有一深坑,即刻滅頂。被一少年救回,吐了不少黃湯,回家還不敢說。
靠山石場,尚在采集之中,每日錘打斧鑿,“叮當”聲不絕于耳。城市貧民生活無著者,多以采石、拉石為生。如大舅父,拉板車一張,日日奔波于村、街道上。見我,則要求幫推一段。我也幫推一段,然后回家??可绞瘓鰺o水,有黃花、猛果可采。雨季,還可找到雞。
近時返鄉(xiāng),石場坑已經填平。山坑,建成通衢大道;田邊,新房林立,人煙幅集。野趣盡失。
城墻與城壕
以城墻為界,外邊,屬元吉村;里邊,歸五街管。城墻已廢,芳草凄迷。有兩個大口,是抗戰(zhàn)時重炮轟開的,被村人辟作進城小道。我到中心小學上學,每天必走此路。
墻頭荒廢,文革中,中心小學曾在此開荒。墻下城壕,開作旱地,種麥子,種豌豆。越壕而過,是民居,周邊有金竹林、苦竹林,迎風婆娑。甘家園、李家園中,有大梨樹。偷梨不敢,往梨樹下?lián)烊 熬评妗?,是村里兒童的“專利”。酒梨色黑,腐而不敗,吃時酒氣沖鼻。今人不取,兒時卻情有獨鐘,撿到一個,便歡喜雀躍。
“東方醫(yī)院”后門緊靠城壕。張家女婿,在中心小學教書,高大挺拔,人稱“唐老幺”。當時排演《南方來信》,唐扮美國顧問,大獲成功,成為名角。張家后門懸一鐵鈴,外置拉線,為唐老幺專設。兒時頑皮,一干小友,每于無人時上去拉線,鈴響之后,即刻躲入竹林。
城墻上常有“血戰(zhàn)”。太陽西沉,夜色溫柔。城墻上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由二街石龍頭的男孩組成。壕溝這邊,竹子林中,是元吉村的孩子。一聲喊過,彈弓泥丸橫飛。激戰(zhàn)酣時,有人放火,墻頭茅草,一片烈焰,愈加增添“戰(zhàn)斗氛圍”。這種“戰(zhàn)斗”,一般都須先下戰(zhàn)書,約定時日,有古戰(zhàn)場風。今日不勝,明日再來。常有人受傷,頭破血流,樂此不疲。村中“亡命徒”,首推咪弟。沖鋒在前,撤退在后,也因此而傷痕累累。我素體弱、膽小,不敢親臨“戰(zhàn)場”,只為他們供應“彈藥”——做膠泥子。
南岳廟越過城墻,有南岳廟。廟建成于六十年代中期。記得文革爆發(fā)時,門前兩尊哼哈神將,尚未著彩。墻邊有竹,苦竹,無主。我曾去采伐,做釣魚桿用。廟前兩行紫竹,如灌木,長不高,紫微微發(fā)出光亮。偷一根在手,“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甚威風。所以常遭我輩“毒手”。
南岳寺主持,人稱“林傳師”。民間傳說:他與許世友是師兄弟,同出少林寺。不過,武藝不及許世友。許是由山門口打出來的,而林是從狗洞里鉆出來的。據(jù)說:盡管如此,如果林傳師動起手來,一二十個小伙子還是近不了他的身。林出殯時我剛好碰見,一座寶塔似的佛龕,裝了死去的和尚。烈焰升起,即告煙滅,好像也沒有什么神異。
文革“掃四舊”,南岳廟在劫難逃。佛像被毀,經書被焚,然尼姑仍在。某晚,我往學校值夜。過南岳廟,聞神香陣陣,不由大怒,以為迷信復燃。遂以“革命”的名義,邀約永光等“部下”,懷揣炮仗,往南岳廟放炮。前門三響,后門兩響,側門又三響。被老尼姑逮住,邀我進廟檢查。前院后院,惟聞神香,不見佛像。下不了臺,學阿Q耍賴:你們就是搞迷信!老尼姑理直氣壯,斥我胡說,拉扯至學校評理。工宣隊長出來,偏袒自己部下,將老尼姑訓走。但也告誡“少年革命者”們:遇事要慎重。
時,廟中女尼,有還俗者。一人且至學校食堂做了伙夫,后嫁人。也有堅守不去者。有一老尼,年近六旬,弱智,受五保戶待遇,養(yǎng)有兩貓。供應糧食,自己不吃,先供貓們吃飽。當月糧食吃超,她守住糧店不去。一天,兩天……直至買到下月口糧。口糧買回,依舊喂貓,直到死去。
四弟佚事
四弟,從小演劇。三歲時扮小老頭,參加“九大”游行,人稱“矮老倌”。稍大,送回元吉村,與一干小人打伙,怪事迭起。
保山時,觀單位工作人員挖防空洞。他不從臺階下,從洞壁下,一個跟頭,摔斷左手,吊在脖頸良久。平時無坐性,手觸之處,就是破壞。父母往五七干校,我一人帶弟妹。忙時,用一根麻索,將其捆綁在藤篾躺椅上。先大嚎,嚎累后入睡,心態(tài)極好。忙完,再解放他。
在小村,四弟大有“用武之地”。要吃雞蛋,他到雞窩旁邊坐守。一等不下,二等不下,終于不耐,一手抓雞,一手伸入雞屁股中,連未下雞蛋帶腸肚,一齊掏出。欣喜不過三分鐘,被祖母一頓毛竹狠打,鬼哭狼嚎。
文革期間,食油供應困難,小村住民,每養(yǎng)鵝以自給。鵝長大后,圈養(yǎng),每日以飯團塞之。一月后,鵝油裹身。此時殺死,鹽腌,備一年食用。一只鵝(有時兩只,但很少聽說養(yǎng)三只者,食料有限),就是一家人全年的食油儲備。話說某年某家剛殺一鵝,煉就一缽鵝油。其三歲小兒以為奇貨,但鵝油高懸,取之不得,遂找四弟“報告”。四弟呼朋結黨,帶四五小子,均不過五六歲者,人迭人上,將鵝油取下。拌以冷飯,風卷殘云,全部打掃干凈。其母歸時,一聲驚呼,跌坐于地上,欲哭無淚。蓋其家甚貧,一缽鵝油之外,已無力再添置。而一干小鬼,雖欣然大嚼,歸來無不拉稀。鵝油白吃,還倒貼止瀉的醫(yī)藥費。
四弟長成,初中畢業(yè)即自謀生路,吃苦不少。提其幼年事,后輩皆大笑,以為頑劣不及也。
墳三冢
墳三冢,在粑粑廠對面大菜園中。園中種包白菜,種洋芋,種包谷。正中一塊臺地,芳草凄凄,有墳三冢。
墳三冢,無碑,亂石壘成,但受到村人自覺保護。幼時詢問:誰之墓?無人回答。
八十年代初,回鄉(xiāng)調查。二爹找我,說是擬籌款修此三墳。再問所埋者誰?二爹云:清末回民起義將士。于是,我才細查史料。
結果大出意料:是起義將士,但不是英雄,是降將,為守城將領大司空李國綸所殺。
杜文秀起義失敗,大理淪陷。杜元帥吃孔雀膽之后,赴清營請死。死后兩年,大理政權轄下的騰沖,仍在義軍手中。守將即大司空李國綸?!皸钔婪颉边M騰沖,首攻馬家村。經月血戰(zhàn),馬家村投降。降將馬太連、苗階喜、馬文華三人,奉“楊屠夫”命,入城勸降。國綸大義凜然:“大丈夫,死即死耳,決不投降!”為堅定軍心,殺三人示眾。園中所埋,即三人尸,但恐無頭。數(shù)日后,騰城被攻陷。國綸等一應將領,先殺妻兒,殺前擁頭大哭:“誰教汝嫁好男兒!”集精銳,鼓勇而出,轉戰(zhàn)云峰山、龍江練。后為其干兒子出賣,光榮犧牲。為這場遙奉太平天國的革命,留下一段悲壯尾聲。
馬太連們,為革命政權戰(zhàn),有功;晚節(jié)不忠,有過。過也有分說,為騰沖回族留一點“油香種子”,遂有今日騰沖回族之蔓延,也算有功。墳在村中被無言保護,便是后功的具體表象。近年回鄉(xiāng),未往園中探視,不知此三冢墳尚在否?
公家單位
元吉近城,一條白晃晃沙石大道,從村中通過。右有總站、客運站、拖拉機修配廠;左有小鐵廠、馬車站。
總站,客運站占用村地。協(xié)議:站里雜務,一應歸村人包干。并時有合同工、正式工名額,劃給小村。先,后院土地仍歸村中種植,后來均劃給了總站。但雜活村包,五十年如一日,至今延續(xù)。幼時與總站的聯(lián)系,是周末電影。日落時到大門口守候,有時放人,有時不放人,有時電影演到一半時再放人,憑守大門者的好惡而定。望斷秋水,站酸腳跟,那等待的況味,至今留在心底。又曾到總站宿舍區(qū)割馬草賣,不小心,削去了左手半個無名指,至今殘缺。
拖拉機修配廠,今改果品廠。廠址為前幫辦衙門。廠區(qū),香樟大樹林立,郁郁蔥蔥。村里也有人在廠里做工,如“黑老耶”等。小學同學趙海龍自保山歸來,也在這個廠做工。海龍,皮膚黝黑,幼時有童謠嘲之:“爹也黑,媽也黑,生個海龍像砣墨?!毙W畢業(yè)即參加工作,到保山商業(yè)部門守倉庫。我在保山一中挨斗,常逃到他那里避難。返鄉(xiāng)后,也曾多次找他,借當時尚屬稀罕的自行車,下鄉(xiāng)訪友。
小鐵廠,集體所有。有鐵工、木工、碾米磨面工。與村人發(fā)生關系多的,是后者。二姨兄在廠里打鐵。小鐵廠倒出來的垃圾,是我童年“收入”的大項。三天兩頭,到垃圾堆上翻撿。撿得破銅爛鐵出售,三分、兩分不等,亦甚歡喜。
馬車站,養(yǎng)馬數(shù)十匹。趕車人俗稱“吊腳司機”。馬車站的存在,為我輩的馬草,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貨源。放馬人是三叔,閑置馬匹數(shù)十,日日由他趕上山去。身后一群挑擔小兒,其中有我。緊隨馬群之后,見馬尾翹起,即一擁而上,爭先用糞箕接住剛屙出的馬屎。盤恒一天,滿載而歸。每擔馬糞,可掙一、二分工分。
元吉村得此地利,率先走向小康。遠在八十年代,就已家家有車,戶戶建房。
書事
小村在一街與滿京邑之間,文化發(fā)達,出產大學生不少。幼時所讀書,多取自村中。
爾德,藏書最多,以連環(huán)畫為主。我向他借《西游記》,限我兩天看完。文革無電,無煤油,點明子火,夜以繼日,終于如期交還。一對鼻孔,黑如燒炭者。我還以撿到的放大鏡,與爾德交換過一本《紅旗飄飄》。爾德后從軍,死于軍營。他的弟弟名“燕姑”,男孩當女孩養(yǎng),扎兩條小辮,系以紅頭繩,印象很深。
甘某,有一套《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為村中孤本。常以“三國”中人自許,莫測高深。甘某十分寶愛這套連環(huán)畫,深藏之,秘鎖之。我誘之許久,大約借出過兩、三冊,全豹難見。
梁源,外來戶,家赤貧,有小說十數(shù)冊。二叔,后為礦工,也有小說十數(shù)冊。二姨兄的藏書,多革命史、回憶錄。其余,永光、咪弟皆有書籍數(shù)冊,統(tǒng)統(tǒng)被我借閱過。
祖父牧鵝,山間撿得一本《哪咤》連環(huán)畫,攜歸,成為我幼年“藏書”中的精品。
一日晚飯后,村人在路邊乘涼。有一中學生蹬車而過,車架上一本書,用報紙包住,若隱若現(xiàn)。三哥眼銳,看出《紅樓……》二字,即與村人擠眼,故意走進路心,與騎車人相撞。車倒,書包散開,果然半部《紅樓夢》!三哥拉住騎車人鬼扯,要他賠醫(yī)藥費。二三青年,上前一起起轟,轉眼間,將《紅樓夢》藏過。中學生大急,答應賠錢??嗫喟?,將借來的書還他。村人不許。中學生只好哭泣而去。從此,村里多了半部《紅樓夢》。
三姐為我借來過《唐三藏取經詩話》,姨姐借來過孤本《紅樓后夢》(不見于北大出版的續(xù)書系列),海約表叔找來過木刻本《說岳全傳》……我的雜學,少年時代已在小村奠定。
張家大院
張家大院在牌坊腳,與元吉村比鄰。大院主人,印象中只有一個老婦人。內院,租給幾家駕駛員。五六十年代,入駐騰沖的單位,很少蓋宿舍,職員皆分租老百姓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八十年代。元吉村出租大戶,張家之外,又有馬家和楊家。楊家仍以駕駛員為主,馬家多各局委干部。
張家住戶,有肖姓。肖師傅老成,每到交通管理站打牌,他常自動與我打對,百戰(zhàn)百勝。肖家大兒子,是我心目中的秀才,借過我許多書,也以楊朔的《北線》換過我一本茅盾的《虹》?!逗纭吠底阅赣H藏書。當時看不懂,寧肯換“打仗的”《北線》。
姬姓。姬姓是周朝皇族,千百年后已沒落。姬家大女兒,與我同學,日日一同上學、放學,情誼甚篤。姬師傅是河南人,支邊來滇。他的癖好,是拼命生兒子,決不搞計劃生育。兒女生至老八、老九,仍不思罷手。衛(wèi)生單位與之談話,被他粗暴轟出。罰款他也認,付時嘻嘻,以生命的保衛(wèi)者自居。姬師傅的邏輯:生兒子是生命力的顯示,不生就完了。子女多,生活困難,兒女多早早參加工作,所受教育有限。
姚姓。兒子與我同學,少小即參加工作,后來不知所終。其父賣票,戴眼鏡,平日不說話。某日,姚大嬸吃飯時嘮叨不止,姚師傅默默將飯吃完,剩一空大碗,狠狠扣到姚嬸頭上。臉色鐵青,離家出走。姚、姬兩家,戰(zhàn)火不斷,均發(fā)生在婦人間,男方決不插手。
張家房屋的大部,租給了新成立的交通管理站。我與站中會計黃伯伯,私交甚好。祖父常去管理站,看報。我也常去管理站,打牌。小小年紀,做古正經,也將撲克打得有板有眼。萬姓,丈夫在管理站,夫人在養(yǎng)路段。事忙,子女無處交待,大女兒交祖母管理,早上送來,晚上接回。家貧,為補家用,祖母默默承受。女無大號,小字“黃毛”。俗語:“黃毛多作怪。”屢次將我臉面抓破,深如犁溝,大類“牛虻”。三十年后,與其妹在來鳳山相遇,我指臉告之:“臉上傷疤,皆你姐所為。害我找不著媳婦?!?/p>
牌坊拆除后,張家大門口是惟一可避風雨的寬敞地,又有路燈照耀,成為我們晚間活動的樂園。彈鋼珠,打撲克,吹大牛。某男,初中生,以雄辯著稱。這一日宣布:中國軍事家有兩個半。一個毛澤東,一個劉伯承,半個蔣介石。蔣介石也稱“半個”,振聾發(fā)聵,留下深刻印象。
人物瑣記
馬姓姑太,村婦女委員,以作憶苦思甜報告著稱。村中無地主。騰沖地主,多為華僑,資金從東南亞掙來。和順一鄉(xiāng),地主多,富農少,貧雇農尤少,階級斗爭搞不起來。文革起,村里造反派批斗白家,稱為“逃亡地主”,將其一家,逐回西練。走時一輛馬車裝載,凄凄惶惶,欲哭無淚。此景,我曾寫入短篇小說《惡夢》中。姑太所憶者何,我不知道。但憶苦之后吃的老菜根煮包谷糊,卻至今記憶猶新。姑太之夫,姑公,專長挖造墳塋?;刈寮抑?,每有死者,必定去請。姑公所造墳塋,我曾下坑看過。時,祖父逝世,我以孝子賢孫身份引領下洞。明洞直下,旁轉暗洞,如蒼穹然,中空??繅ν谧鞔查?,榻前有置鞋處,床上有泥制枕頭,類陜北窯洞,很是美觀大方。尸體入洞之后,再在明洞入口處,直立豎一塊大青石板,將暗洞封死。然后加土填平,壘高。
老有,張家老二。張家不知自何處搬來,其父在木具廠工作,在牌坊腳右側空地上,用亂石壘一小屋。老有自幼不讀書,喜做乞丐。每次由家人找回,繩捆,房屋加鎖。不數(shù)日,便即逃走。街頭相遇,披一麻片,手提爛鐵筒,欣欣然,面有得色。丐幫有后,騰沖自老有始。
老朝,雞大王。村邊方圓數(shù)里,哪里有雞窩,他都知道。掐定時日,雞長時,坐守其旁,從不落空。
周奶,孤老太婆,守定一園桃樹。地屬生產隊,樹屬老周奶。桃花開時,滿園燦爛,周奶即開始巡視她的領地,直到桃子成熟。家有惡狗,令我輩偷桃者不敢輕舉妄動,寧肯走遠路,去外村偷。桃熟,周奶請人摘下,一擔擔挑出售賣,有時也主動贈送村人。
楊會計,干瘦,戴眼鏡,時近六旬。全村無門牌號碼,所有來往信函,均由他收理,然后分送各戶。我家生活費,每月由父親從保山寄來,故需每月往楊會計家一次。老人和藹,給人溫暖。
李大,中學生,身體羸弱,常受村人欺負,幾乎無還手之力。某夜,我跟祖母往隊房開會。大人開會,小人在院中玩耍,口角之后,引起斗毆。十八歲的李大,終于找到用武之地,對六七歲的我痛下殺手。平時有祖父保護,這天無人做主,為面子計,又不敢喊。頭破血流,至今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