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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姑爹豹子院子

何 窮

三三和小渙姐姐

早上,母親才打開房門去倒尿盆,小渙姐姐就跨進門來。三三懵懵懂懂喘不過氣來,睜開眼睛,小渙姐姐正沖他笑。原來是小渙姐姐捏住他的鼻子,把他弄醒了。還沒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小渙姐姐已經(jīng)提著他的手膀子給他穿衣服了。三三打著哈欠,極不情愿地被小渙姐姐顛過來倒過去地穿好了衣服,從暖水瓶里倒了點水,三把兩把給他洗了臉,背起三三就出了門。母親在后面叮囑:“不能玩水,不要給他生東西吃,小心跌跤……”小渙姐姐早背著三三出了院子大門,轉(zhuǎn)過殘破的城墻缺口到了城外的田埂路上了。三三長得白白胖胖,很逗鄰居們喜歡,尤其小渙姐姐,過不了兩天就要來背著三三去野外瘋玩一氣。

早上的陽光明媚地照著田野。正是三月天,田里剛長出嫩綠的秧苗,像一層絨絨的毯子鋪展到山腳下。各種各樣的蝴蝶和蜻蜓飛來飛去。三三最喜歡紅蜻蜓,吵著要小渙姐姐去捉。小渙姐姐背起三三爬上南邊的小山,在松樹上尋找一種叫“嗤”的寄生植物,把“嗤”的果實采來,放到嘴里嚼,然后把嚼得很粘的粘液吐在樹枝上,用來粘蜻蜓,一粘,蜻蜓就跑不掉了。小渙姐姐粘住一只紅蜻蜓,三三喜歡得嘎嘎笑,邁著藕節(jié)一樣的短腿跑過來,一跤跌到秧田水溝里。小渙姐姐慌得丟了蜻蜓和樹枝,連忙把他拉起來。早春三月的天氣還有幾分涼意,三三冷得直打哆嗦,小渙姐姐把他的衣服全脫了,在田溝里搓干凈,晾在田埂邊的清香樹枝上,然后把三三的小肉身子裹在自己的衣服里。三三已經(jīng)不冷了,他偎在小渙姐姐的懷里,小手東摸西摸,摸到了小渙姐姐剛剛發(fā)脹起來的小奶頭,小渙姐姐癢得不行,伸手在三三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罵道:“三三你壞!不許亂摸!”三三平時和小渙姐姐頑皮慣了,把小渙姐姐的話當耳旁風,叫著:“吃奶奶!吃奶奶!”真的就去含小渙姐姐的小奶頭。小渙姐姐連忙把他緊緊地抱住了,不讓他的雙手亂動。正在這時,城墻下宋玨叔叔的叫喊聲遠遠地傳過來了,小渙姐姐注意聽,原來是三三的母親要她把三三背回去,家里有事。

三三的姑媽托人帶信來,要母親趕快去六姑寨,姑媽家出事了。

小紅表姐和她的豹子

母親帶著三三雇了一輛馬車,晌午時候趕到了六姑寨。還沒進寨子,遠遠地就聽見了姑媽尖利的哭聲……

六姑寨離城二十多里地。

姑媽家門前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矮墻圍著的小院里種著香椽樹、石榴樹、柿花樹,還有柚子樹。定柱表哥在廚房門前的那棵石榴樹上用草繩編了一個“太師椅”,是三三專用的,別人不準坐?!疤珟熞巍鼻懊娴氖?,三三不準人摘。定柱表哥把三三抱到“太師椅”上坐著,鮮紅的石榴掛在眼前,三三高興得嘎嘎笑。直到那幾個石榴熟透了炸裂開,里面露出寶石樣的石榴籽來,三三才準摘下來。

姑爹是六姑寨數(shù)一數(shù)二的種田好手,也是打獵的一把好手。那年春天,姑爹攆一只狗獾,連翻了好幾個山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兩只還沒睜眼的小豹子,老豹子大概外出覓食,不在窩里。小豹子像小貓一樣逗人喜愛,姑爹想都沒想,就把兩只小豹子抱到背籮里,背回了家。

誰知這下子惹下大禍。當天晚上,兩只老豹子順著姑爹的腳印和小豹子的氣味,找到了姑爹家。老豹子的吼叫驚醒了全寨子的人,大伙敲銅盆打鼓,點起火把放聲吼叫,男人們端著銅炮槍守在自家院門里,膽小的女人嚇得鉆到床底下,抱著孩子瑟瑟打抖。姑媽家低矮的院墻根本不能阻止成年豹子強健的身軀,老豹子的利爪抓得姑媽家厚重的紅椿木房門千瘡百孔,門外堆了一大堆被抓下的木屑。直折騰到天亮,老豹子咬死了姑媽養(yǎng)著過年的兩頭豬,還把隔壁七嬸家的一頭大黃牛咬死了。

面對著全寨人的指責和咒罵,姑爹悶著頭,“咕嚕?!緡!北е疅熗菜烂匚.斖?,姑爹悄悄地提著他的銅炮槍上了山。

幾天后,他一身襤褸地回來了,母豹子被他打死并剝了皮,公豹子被他打斷一條腿,追得掉下一堵懸崖。姑爹把弟弟家里的一頭水牛抵了隔壁七嬸家的黃牛,母豹子皮裹回來的豹子肉,請全寨子的人吃了一頓,算是賠鄉(xiāng)親們的情。

兩只小豹子還閉著眼睛到處摸索著找奶吃。姑爹酒喝得醉醺醺的,揪起一只,惡狠狠地摔死在豬圈旁。姑爹又伸手要抓另一只小豹子,小紅表姐死死地護著小豹子,不讓她爹摔死這只可憐的小東西。

小紅表姐從姑爹手里把這只小豹子救了下來。

還沒睜眼睛的小豹子一身灰灰的毛色,小紅表姐叫小豹子“灰灰”。小豹子也特別依戀她,別人喂它飯,它帶理不睬地不大肯吃,只有小紅表姐喂它飯,它蹭過來蹭過去地用身體去親熱小紅表姐,尾巴豎得高高的,活脫脫一只小乖貓樣。小紅表姐用她自己曾經(jīng)用過的小木碗給小豹子喂食,小豹子伸出帶刺的粉紅色的舌頭舔她的手,小紅表姐癢癢得咯咯笑。她像養(yǎng)小貓一樣地把小豹子抱在懷里,小豹子朝她的懷里直拱,小紅表姐高興得手舞足蹈。

漸漸地,小豹子長出了一身帶斑點的灰色皮毛,牙齒也長得特別鋒利;丟塊骨頭給它,它幾下就啃碎吞下肚里。

姑媽發(fā)現(xiàn)一個令她非常高興的事,自從養(yǎng)了小豹子,家里的老鼠幾乎絕跡了,家里過去常常為儲藏谷子傷腦筋,老鼠把麻袋咬破,還到處屙屎撒尿,弄得好好的谷子到處是老鼠屎。小豹子關(guān)在院子里,老鼠聽到小豹子的沉悶吼聲,早就嚇得搬家逃命去了。連寨子里那些常跟人們上山打獵的狗,聞見小豹子的氣味,尤其是聽到小豹子的吼叫,全都嚇得四肢打顫。

這一天,小紅堂姐的孩子滿周歲,親家母打發(fā)堂哥一大早就來接小紅一家去十多里外的堂姐家做客。小紅頭天發(fā)高燒,姑媽煮了一碗臭靈丹水給她喝下去,仍是不見好。一大早,又熬了一碗紅糖姜湯,小紅喝下去,出了一身汗,渾身感到輕松了,卻又感覺肚子餓,姑媽忙炒了一碗雞蛋飯,小紅自己吃了一半,給小豹子吃了一半。姑媽怕小紅到堂姐家做客,吹吹風又要發(fā)燒。小紅說:“有灰灰和我做伴,你們?nèi)グ?,不會有事的?!惫玫?,小豹子最聽小紅的話,大概不會有什么,也就放心地去了。

晚上,姑爹被堂姐的老公公拖著拼酒,喝得有點醉了,姑媽惦著小紅一個人在家,硬是拖著腳步有點踉蹌的姑爹急匆匆往回趕。親家母不放心,叫堂哥打著火把送出七八里路才回去。姑爹姑媽回到家,院門虛掩著。姑媽一邊嘴里嘮叨著:“瞧這丫頭,院子門都不曉得關(guān),也不怕老野貓來把你叼去做媳婦?!痹鹤永锖诠韭∵耍脣屘叩沽艘恢恍〉?,叫姑爹拿火把照了照,小紅學繡花的花繃繃掉在地上,繡花針還插在花繃繃上。姑媽慌了神,站到門外叫小紅。姑爹酒早就醒了,他用火把照了照小豹子,小豹子趴在栓著鐵鏈的香椿樹下,眥著眼睛懶懶地看了看姑爹,又把眼睛閉上了。姑媽到處找不見小紅,姑爹突然意識到什么,舉著火把又去照小豹子。他抬腳蹋了踢小豹子,讓它起來,小豹子極不情愿地往一邊挪了挪,姑爹發(fā)現(xiàn)它趴著的地方土很泡,土里似乎有點什么。姑爹一腳把小豹子踢得撐起上身,姑爹發(fā)現(xiàn)泡土里露出一縷花布,突然間,姑爹像是明白了什么,怪叫一聲,沖進房里,提了他的銅炮槍和大砍刀,照小豹子沒頭沒腦地一陣亂砍,姑媽也明白過來,一聲撕裂心肺的慘叫聲劃破了山寨寂靜的夜空……

小紅表姐死了,小紅表姐被她精心喂養(yǎng)的小豹子咬死了,只剩下了一堆零落的碎骨,連個全尸都沒有。小紅表姐的慘死把姑媽徹底擊垮了,姑媽不吃不喝,整天抱著小紅留下的那個花繃繃揪心揪肝地傷心哭泣。在礦山背礦砂的定柱表哥也趕回來了,姑爹怕姑媽有個三長兩短,連忙叫定柱表哥來叫三三的母親。

姐妹倆一見面,便抱頭哭成一堆,三三也裂著小嘴大哭起來,定柱表哥連忙抱起三三往外走,小紅姐姐的一個最要好的小姐妹把三三抱到她們家。

宋三老爹和宋三奶

春風吹得窗戶紙嗚嗚地響,三三攆著宋玨叔往院子后門跑,宋玨叔又要去放風箏了。宋玨叔有一只十子風箏,用篾扎成一個彌勒佛,佛身上爬著十個胖嘟嘟的孩子。還有一只大八角風箏,一只壽星風箏。宋玨叔還有風箏哨,綁在風箏上放上天,風箏哨就會發(fā)出“嗚——嗚——”的悅耳聲音,十分優(yōu)美動聽。

順著城墻的破口爬到城墻上,那棵大大的老鴉果樹旁邊,宋玨叔讓三三拉著風箏放出去一段線,然后迎著風一丟,風箏就逆風而起,搖搖擺擺地飛向天空。宋玨叔放線,風箏越飛越高,直至變成一個小黑點,悠揚的哨音遠遠地傳來,風箏在蔚藍的天空中漫游,在雪白的云彩里穿行,三三望著天空中飛翔的風箏,看著飄飛的白云,覺得自己也飄在空中,周圍的一切都在緩緩飄飛。

三三跟宋玨叔回來時,一伙人叫叫嚷嚷地往外走,四個戴紅袖套、打綁腿,穿對襟衣的漢子用一根麻繩拴著宋三老爹,宋三老爹懨癟癟地睜著茫然的眼睛,像沒睡醒。宋三奶哭得嗓子沙啞,抬著一碗飯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哀求:“給他再吃一碗飯吧,他今天沒有吃飽飯!求求你們,再給他吃一碗飯吧,他今天沒有吃幾顆飯……”宋玨叔看著他爹被人家拴著,嘴張了張想說什么。院子里大家都在議論,原來是鄉(xiāng)下的貧農(nóng)團來拴宋三老爹去斗爭。宋三老爹的爹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據(jù)說,出了南門外,一眼看得到的地方,都曾經(jīng)是他們家的田地。宋三老爹抽鴉片煙,把祖上留下來的幾百畝田地敗得只剩下十來畝。他家賣剩下來的十來畝田都在離城很遠的地方,租給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種著。

宋三老爹從年輕時候就抽大煙,不得大煙抽,他就像害病一樣,病懨懨的,大彎蝦一樣,大熱天也要穿他的那件已經(jīng)破舊得筋筋縷縷的羊皮大衣,歪在院子里的一個角落里曬太陽。宋三老爹一見三三就要來摸摸他的小手,有時候還要拿胡子在三三的腮幫子上擦一下。他的手陰潮陰潮的,三三有點怕碰。三三還怕他嘴里的那股煙臭味,一見他臘黃寡瘦的刀條臉,那胡子拉碴,糊著鼻涕口水的臉就害怕得直往母親的身后躲。那一回,三三出痧子,半夜里發(fā)燒,燒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嚇得母親連忙披衣起床去敲宋三老爹家的門。宋三老爹半夜抽大煙,瞌睡少。一聽三三出痧子,二話不說,穿了長衫就出門去叫正街上開藥鋪的“趙閻王”。“趙閻王”來了,一看,說,要不是宋三老爹叫的及時,三三說不定就燒成廢人了。

就在前些天,有人悄悄告訴宋三奶,說,鄉(xiāng)下到處在斗地主。宋三奶拐著一雙鐮刀腳,約著母親給她做伴,拿著棉紙書寫的地契和房契,到正街上的街道辦事處去送地送房。人家不收她遞上去的地契和房契,一位講北方話的軍人態(tài)度嚴肅地對她講,要她回家好好改造思想,準備接受貧農(nóng)團的斗爭。劃成份的時候,宋三老爹還是被劃成了破落地主。有幾個晚上,三三被什么聲音吵醒了。母親不開燈,壓低了聲音在和誰說話,又聽見宋三奶小聲和母親說話。母親把什么東西藏到了床底下的一口大樟木箱里。原來是宋三奶怕將來一家人生活無著落,悄悄地把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一點細軟和私房錢,趁半夜無人,送來讓母親替她藏著,怕突然被人家來抄了去,連吃飯都成問題。

大概過了三四天,有兩個穿對襟衣、戴紅袖套的貧農(nóng)團的人把黃皮寡瘦的宋三老爹送回來了。宋三老爹一回家,就趴在陰溝邊干嘔,鼻涕眼淚一起下,顯得特別可憐巴巴的。院子里的人都來看他。三三聽母親和小渙姐姐的媽媽說,貧農(nóng)團的人斗宋三老爹,有人給他塞狗屎。

三三聽見毛大爹和母親在說悄悄話。毛大爹說,宋三奶才真的是命苦,娘家窮,偏又生得俏模俏樣的。原來指望著嫁個有點家底的人家,誰知道嫁了個大煙鬼。一個家,要服侍小的,又要服侍老的。宋三老倌煙癮大,別看他平時只吃幾顆“貓食”,偏又要吃點香的、脆的。去年十冬臘月,宋三老倌病得差點死了,好容易活過來,你說說,他想吃哪樣?想吃油炸谷雀!宋三奶帶著宋玨,拐著一雙小腳,到處去問人家賣柴的,哪里有小谷雀賣?你說說,造孽不造孽。這回倒好了,地主的福沒有享著,還要跟著遭罪。

過了幾天,忽然,來了一群戴紅袖章、抬梭標的,把宋三老爹家翻了個底朝天,好一點的東西都拿走了,瓦缸里的米也全都拿走了。過了一段時間,鄉(xiāng)下也鬧得差不多了,母親偷偷把宋三奶藏在自己家中的一點私房錢,幾樣金銀首飾,趁著夜半無人看見,送還宋三奶家。后來的一段日子,宋三奶家就靠這些偷偷藏下來的東西渡過了他們家最困難的那幾年光陰。

邱奶奶和她的兒子

邱奶奶在軍區(qū)醫(yī)院幫人家?guī)『⒆印G衲棠淌枪吕先?。邱奶奶和三三的母親處得很好。休息天,邱奶奶沒地方可去,就到三三家,和母親頭靠頭睡,和母親說一晚的話。邱奶奶說她領(lǐng)的巧巧如何乖巧,如何聽話。巧巧爸爸是陜西人,每天用冷水洗臉。巧巧媽又如何刁狡,如何小氣,連碗剩飯都舍不得給要飯的叫花子。她又如何不忍心,悄悄追出去,把頭天吃剩下的包子塞了兩大個給那位要飯的老女人,老女人又如何感激得老淚縱橫,差點要跪下去……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縫補衣服,邱奶奶坐在一邊和母親款古。三三和哥哥就在邱奶奶和母親輕聲細語的說話聲中進入夢鄉(xiāng)。

許多年后,三三才知道,邱奶奶有一個長長的故事,一個凄美的故事。

母親不識字。邱奶奶識字。邱奶奶讀書讀到初中畢業(yè)。邱奶奶讀初中時,被市府一位白白凈凈、高高大大的書記官看中了,邱奶奶也喜歡那位書記官,當年的學生又提倡自由婚姻,于是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沒過多久,邱奶奶跟丈夫回到遙遠邊疆的丈夫的家鄉(xiāng)。到了鄉(xiāng)下,邱奶奶才知道,丈夫家中有一個大老婆,而且還生了兩個隨時拖著兩條綠鼻涕的兒子。性格剛烈的邱奶奶根本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一氣之下,她拖著懷孕七個月的身子跑出了那座龐大的莊園……

極度的悲傷,極度的驚嚇,邱奶奶在顛顛簸簸的回鄉(xiāng)的路上早產(chǎn)了,在離縣城還有幾十里的路邊,生下了一個小男孩??蓱z她一個輾轉(zhuǎn)路上的弱女子,沒有任何謀生的手段,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怎么養(yǎng)活她的不該出生的兒子呢。邱奶奶把兒子送給了一戶看起來比較殷實的人家,她自己靠著變賣手上戴著的一對玉手鐲,辛苦輾轉(zhuǎn)回到了故鄉(xiāng)。

美好憧憬的破滅帶給邱奶奶的是怎樣的打擊呵!做小本生意的父母不能容忍她的任性和自作主張,他們不再認自己的這個女兒??谷諔?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她的爹媽帶著另外的兒女回了江蘇老家,從此邱奶奶和自己的父母完全斷絕了往來。邱奶奶是個性格倔犟的人,她從小在特別疼愛她的婆婆的指教下,非常刻苦地學習女紅。邱奶奶的女紅是遠近聞名的。加上當年的她年輕漂亮,于是就有人介紹她去一些大戶人家做針線活。過去,有錢有勢力的人家,長年累月地在家中請著幾個做針線活的人。這些人在雇主家,一住就是幾年,有的一住就是十幾年,和雇主家處得就像一家人一樣。邱奶奶看著三三哥倆跑出跑進的身影,常常會和母親講起自己早就送人的兒子。她昏花的眼睛滿含深意地注視著三三和哥哥,時不時會輕輕地嘆息:“哎,如果當年我的兒子不送人,今年已經(jīng)三十七八了,外孫都有了……”

母親看著邱奶奶漸漸老了,頭發(fā)也花白了。有一次,跟邱奶奶在一起幫人帶孩子的劉嫂在菜市場碰到母親,和母親講起,邱奶奶帶的巧巧已經(jīng)長大了,人家早就背著邱奶奶說了,等巧巧明年上小學一年級,就不再用邱奶奶了。邱奶奶這么大的年紀,別人也不敢再請她,怕沾上她,要給她送終。邱奶奶也很想有個能夠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家。

母親和院子里的劉錦官、毛大爹講起邱奶奶的心事,劉錦官約著毛大爹到邱奶奶三十多年前在路邊生孩子的村子打聽邱奶奶兒子的下落,問來問去,兩位老鄰居還真找到了邱奶奶的兒子。劉錦官和毛大爹回來一說,院子里的鄰居們都為邱奶奶高興,三三全家也替邱奶奶高興。

那天晚上,邱奶奶拿著毛大爹和劉錦官帶回來的一張火柴盒大小的黑白照片看了又看,指點著照片上的人對母親講,兒子就像那個無義種,也是這樣高高大大,英俊瀟灑。外孫女有幾分像她小時候,俏模俏樣的,頭發(fā)又黑又密。三三看了看那張小照片,實在看不出邱奶奶說的特征來。

邱奶奶的兒子要來了,邱奶奶拿著兒子寫給她的信來給母親看,母親也為她高興。邱奶奶在院子里一間堆放雜物的不到十個平方的小屋子收拾了一下,打算安個家,好迎接兒子和外孫女的到來。這是院子里過去的一個廁所,兩個蹲坑由天蔭叔幫忙挑土來填平了,滿是蜘蛛網(wǎng)的屋頂用舊報紙裱糊了一遍,四面墻用石灰水刷白了,廁所的味道一些兒也沒有了。外面一段過道是一個狹長的院子,天蔭叔幫邱奶奶搭了個天棚,這樣一來,外面就可以支一張床,還有做飯和堆煤炭的地方。

邱奶奶的身世,院子里的老人們都清楚,大家都同情邱奶奶的遭遇。邱奶奶孤苦零丁一輩子,如今老了老了,也算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親人了。大家都為邱奶奶高興,于是,這家送一個鍋,那家送幾只碗,有的送張舊桌子,有的送來一床舊被子,邱奶奶黑瘦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邱奶奶的兒子長得高高大大,就像她給母親描述過多次的樣子,只是顯得有點木訥,見了鄰居,只會一味諂媚地笑,一臉不知所措的窘樣。他的背后有一個臉泛著紫紅色的小姑娘,膽怯地露出半邊臉,睜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窺視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這肯定是邱奶奶無數(shù)次地向母親和三三描述過的她的外孫女了。

從此,院子里的這個角落里,常??吹靡娗衲棠堂γβ德档纳碛?,她那高大木訥的兒子也不時出現(xiàn)在院子里。她的外孫女小幸不再膽怯,她充滿好奇地站在一邊,看著院子里的小姑娘們唱著兒歌跳橡皮筋。后來,小幸也和院子里的小姑娘們一起玩“抓小胰子”、“彈酸角”、“跳海牌”。有一次,一個小姑娘不小心罵了她一聲“鄉(xiāng)巴佬”,小幸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過去,小姑娘臉上立刻現(xiàn)出五個紅手指印,疼得跳腳舞手地號啕大哭。晚上,小姑娘的父親領(lǐng)著小姑娘登門問罪,邱奶奶忙不迭地給人家賠禮道歉,拉過小幸來要她認個錯,小幸卻咬緊了嘴唇死不吭聲,眼睛里閃現(xiàn)著仇恨的火花。

邱奶奶自從不再給人家?guī)『⒆?,每個月的月初要讀四年級的三三幫她寫困難補助的申請書。三三先還絞盡腦汁地寫,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全都是一個模式,于是就留了個心眼,把寫好的申請書抄了一份。以后,邱奶奶要他寫困難申請,他便拿出底稿來抄一份,填上新的日期。邱奶奶每個月可以從居民委員會申請到八塊錢的困難補助。長大后,三三簡直不能想象,當年邱奶奶用這八塊錢,怎么養(yǎng)活她自己,還有經(jīng)常來她這兒的高大木訥的兒子和臉蛋紅撲撲的外孫女小幸的?

一天晚上,三三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邱奶奶花白的頭發(fā)披散開來,瘦弱的雙肩不停地抖動,悲痛欲絕的低啞抽泣,像一只傷痕累累的母狼在絕望地哀嚎……

正是“三年困難時期”,邱奶奶一個人的糧食定量,要喂飽邱奶奶自己和兒子,還有外孫女小幸,再省吃儉用精打細算也難以為繼。況且,兒子媳婦還時不時地領(lǐng)著吃奶的另一個外孫子住到了邱奶奶的小屋里。邱奶奶三天兩頭找母親借米,借包谷面,那時,哪一家都吃不飽,尤其是那些正吃“長飯”的半大孩子,整天在學校就感覺餓,放了學就跑到紅蓮鄉(xiāng),在農(nóng)民已經(jīng)收獲過的地里找一些蓮花白根,洋花菜根,順著鐵路走出去很長的路,看能不能撬點野菜回家。

母親以為,邱奶奶的兒子在農(nóng)村,似乎應該比城市里的日子好過一點??墒?,農(nóng)村的日子也不好過,連城里的糧食供應都沒有。聽邱奶奶說,她兒子的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人挖沙松根磨粉煮來吃,甚至有人因為饑餓難耐而吃觀音土。三三聽邱奶奶的兒子跟母親說,觀音土其實一點不難吃,滑滑的,吃下肚子也特別好過,就是屙屎難,要拿棍子去掏。母親聽了后,好幾天都還在感嘆,說無法想象,觀音土咋個吃得下肚,吃了觀音土,屙不出屎來,那種滋味咋個是人受的。

邱奶奶總是有那么多的傷心事。那些日子,她幾乎天天晚上要來三三家找母親哭訴。三三那年剛好讀到魯迅那篇寫祥林嫂的課文,三三覺得邱奶奶活脫脫是一個真真實實的祥林嫂。

不知是因為什么原因,邱奶奶和兒子大吵了一場,平時顯得木訥而且遲鈍的兒子突然間變得兇神惡煞地又吼又叫,摔爛了幾個碗后,和媳婦收拾了一包衣服憤然離去,小幸鄙夷地理也不理邱奶奶可憐巴巴的目光,不管不顧地各自走了。

邱奶奶失而復得的兒子最終還是和她分手了。邱奶奶是在文化大革命全國亂糟糟的那些日子里悄悄地死去的。一直到死,她的兒子再也沒在院子里出現(xiàn)過,她簡陋的喪事是母親和三三哥倆,還有多年的老鄰居們一起幫著料理的。

蔡瓊?cè)A在肚皮上孵小雞

全國都在搞大躍進,大煉鋼鐵,只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蔡瓊?cè)A什么也不干。她住在前院和后院連接的二樓過道上,自己弄了點木板隔了隔,弄出一個小窩來。蔡瓊?cè)A在家鄉(xiāng)農(nóng)村小學當過老師,后來聽說被劃成右派,被學校開除了。她有一手做紙花的手藝,先把紙用各種各樣的顏色染過,再浸入熔化的臘液里,然后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再一瓣瓣粘起來,就做出一枝枝非常漂亮的紙花了。她就靠到電影院門口兜售紙花過日子。三三喜歡看她做紙花,她那開裂崩殼的手做起紙花來竟然那樣靈巧,三三看得有點呆了。蔡瓊?cè)A還會講故事,她一邊手里不停地做著紙花,一邊嘴里不停地講著故事,《三國演義》、《水滸傳》、《濟公傳》、《紅樓夢》,還有許多野史正史,什么《七俠五義》、《封神演義》,三三都是從她嘴里聽了故事,然后再找書來看的。

晚上,蔡瓊?cè)A為了省點電,坐在堂屋正中的公燈下,那張破舊的藤椅上,手里一邊做著紙花,嘴里一邊不停地講著故事。她講的是《聊齋》里面的《畫皮》,三三又想聽,又害怕。她講完了,紙花也粘得差不多了,回到她那狹小的閣樓上睡覺去了,三三卻不敢上樓回家睡覺。三三的母親被分到一個煤礦去支援煤炭生產(chǎn),隔壁鄰居也各自忙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三三一個人坐在堂屋門檻上,默默盼望著有個大人上樓,他好跟在大人的后面走過那黑黢黢的樓梯轉(zhuǎn)角,好回家睡覺。

一天晚上,蔡瓊?cè)A講著鬼故事,手里還粘著紙花,兩個警察進來把她銬起手帶走了。就在那天中午,蔡瓊?cè)A給三三看了她捂在肚子上的十一個雞蛋。她告訴三三,孵小雞,要孵單數(shù)的蛋,孵雙數(shù)的雞蛋孵不出小雞來。她說,她的小雞再過兩天就要出殼了。

警察抓著她的手要給她戴手銬時,她傷心地大叫:“不要整著我的蛋!不要整著我的蛋!”警察當然不會管她肚子上的雞蛋,惹得圍觀的鄰居們一陣笑。在一拉一扯之間,她捂在肚子上的雞蛋掉下來,裂開的蛋殼里,果然露出已經(jīng)長了濕濕的羽毛的小雞,有一只甚至還掙扎了幾下,可憐巴巴地動了動。

三三后來和許多人爭論過這件事,沒人認為人可以代替母雞來孵小雞,無論三三如何說明是小時候親眼所見,沒有人相信三三說的是真事。

梁上君子張其斌

夏天的傍晚,一陣悠揚婉轉(zhuǎn)的二胡聲從后院傳來。張其龍比三三大十多歲,在讀大學,干凈整潔的中山裝上別著一枚紅色的團徽。但是突然間被學校開除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夏天的傍晚,他常常一個人坐在二樓的走廊上,望著天空中閃爍的星星拉二胡。三三聽他拉二胡,就仿佛在聽一個飽經(jīng)憂患的人在訴說滿腔的幽憤,哀婉幽怨……

張其龍的弟弟張其斌和三三的哥哥在一個班讀書,三三哥哥門門功課都是100分,也有98分,97分。張其斌貪玩,成天上山描蛐蛐,捉蜻蜓,逮牛屎公公,抓水目鴦鴦,常常忘記了做作業(yè),成績自然不會好。張其龍把三三哥哥的作業(yè)本一頁一頁地貼在他家的板壁上,指著鮮紅的100分,把張其斌的頭按到板壁上,指頭點著上面的分數(shù)說:“吃鼻渣屎的!你只認得玩!你看看人家小慶,哪點像你這個鬼樣子!”

三三在一邊看著好笑。三三想不通,他為什么愛說“吃鼻渣屎的?”

張其斌跟他哥截然不同。張其斌喜歡叫著三三到處跑。有一次,三三跟著張其斌在足球場上瘋跑了一下午,跑到盥洗臺前洗手。學校正放暑假,一個人也沒有,張其斌迅速地把鐵絲上曬的兩件衣服扯下來塞到懷里,然后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從看門老頭身邊走過去了。三三反而像個做賊的,萬分緊張地從老頭面前走過,小腿害怕得直哆嗦。福照街轉(zhuǎn)角處聚了一群人,有賣米的,賣衣服的,賣糧票的,賣香煙的,人人神情詭秘,街頭一有穿制服的人出現(xiàn),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驚惶地四下里散去。過一會看看沒事了,人群慢慢又匯聚起來。張其斌從學校里偷來的衣服賣了八塊錢。他捏著錢,帶三三到米線館里,一人吃了兩碗米線。

這是三三第一次看到有人偷東西,也是三三第一次看到黑市交易。

張其斌的父親張伯伯解放前是一家茶葉進出口公司的賬房先生,解放后,他父親在火車北站干裝卸活。這工作糧食定量高。那時的人,餓肚子餓怕了,好多都是沖著糧食定量去干裝卸活的。干裝卸活時間長了,張伯伯小腿肚子上爬滿青色的蚯蚓似的血管。每個月,張伯伯把自己的四十二斤糧食買回來,每頓飯摻和一些白菜幫幫,不干不稀地煮一大鍋。張伯伯怕老鼠咬壞米口袋,用一根牛皮條把米口袋吊在房間中間的房梁上。趁他爹上班,張其斌悄悄把他爹的米口袋放下來,舀出兩碗米,再把米口袋吊回房梁上去,到福照街把米賣了。張伯伯從房梁下過,用牛皮條吊著的米口袋怎么會碰到了他的腦袋?他解下口袋來一看,一袋米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原來,張其斌手上力氣小,米口袋拴不到位,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了。那一次,他父親把他用麻繩吊在梁上,用扁擔打了個半死。

富滇銀行的老襄理

學校旁邊有一條小巷,巷子細細長長,直通到巷底的一道大門,這就是三三他們居住的大院。巷口一棵樸樹,怕有上百年的歲數(shù),蒼黑的樹干兩個人都抱不過來。

三三每天上學都要從巷口過。巷口靠墻腳放著一張條桌,桌前放著一條條凳,桌后坐一個枯朽老者,穿一件舊式的長衫,青黑色,胸前一把白胡須雜夾著飯粒和鼻涕,顯得臟兮兮的。老者身后的舊石灰墻上敲了顆釘子,掛了一塊陳舊的紙板,上書:“代寫書信”幾個大字,字寫得很有氣勢。老者姓王,叫王超然,就住在三三他們院子里。三三聽邱奶奶講,王老先生過去可是一位大人物,曾經(jīng)任過富滇銀行的襄理,寫得一手好顏體,只因好吃大煙,解放前就把一份家產(chǎn)耗盡了,卻也因此而免去了被劃為資本家的麻煩。也是因為抽大煙,老婆跟他離了婚,孩子也跟著老婆回了北方老家,只剩他只身一人,手無縛雞之力,一手好顏體又賣不了錢,只好在這里擺個寫字攤攤,靠給人代寫書信過日子。三三有一次走過他的攤前,老先生正閑得無聊,忽然張開黑洞洞的嘴,沖三三打個招呼。三三看過他給人家寫信,老先生一定要現(xiàn)從條桌上的一只青花水盂里倒一點清水到一只端硯里,然后不緊不慢地研墨,直到用一支狼毫筆試了墨的濃淡,合適了,方才展紙寫信。請他寫信的多半是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婦,她們睜著無神的眼睛,像對丈夫說話一樣開始述說家中的瑣事和過日子的艱難。老先生把筆尖在端硯里掭一掭墨,枯槁的手運筆飛舞,筆下一行行龍飛鳳舞的顏體便神奇般地涌現(xiàn)在紙上了。

王老先生有一件黑色的狐貍皮大衣,似乎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冬天,他蜷縮在黑狐貍皮大衣里,牙齒還冷得直打顫,三三正是“娃娃屁股上三把火”的年紀,一點也不感覺冷,看老先生冷得活不下去的樣子,暗自好笑。老先生對三三特別好,他家就住在三三家樓下。有一次,三三從他門外走過,他叫住三三,從掛在天花板上的一個竹籃里拿出一塊餅來給三三,三三咬了一口,連忙跳出他家的房門,吐在陰溝里。他的餅已經(jīng)放得發(fā)了霉。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先生突然間就瘋了。有一天,他一把抱住了來檢查衛(wèi)生的居委會劉主委,坐在院子正中的天井里,嘴里不停地念道:“你要給我申冤!你要給我申冤!”劉主委嚇得變臉變色的,幾乎要昏死過去了。別人怎么勸,老先生都不放手,兩只鷹爪一樣的瘦手把劉主委勒得動彈不得。院子里圍了很多人,連派出所的警察也來了,但是任何人都無法讓老先生松手。他不吃不喝,兩眼緊閉,翹翹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嘴里就是這一句:“你要幫我申冤!你要幫我申冤!”三三回家吃飯,母親在和邱奶奶小聲說話。邱奶奶說:“沒有的事,就不能亂反映。隨便說說,人家是要當一回事來查的。王老倌舊社會就是當過富滇銀行的襄理,你就是拿支槍給他,他也抬不動。這種人都要向上面告,說是老倌寫反動標語,也太過份了。”三三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概王老先生被劉主委告了密,人家一來查,老先生又膽小,一下子就嚇得瘋了。

從此以后,院子里的大人娃娃,見了王老先生就像是見了鬼一樣,每隔上十天半月,他老人家必定要發(fā)一回瘋。過不了多久,王老先生就病死了。他死后,還是毛大爹和鄰居們幫著料理的后事。

憨大頭

三三和母親看望毛大爹時,意外得知小渙姐姐的死訊。那天,母親聽說毛大爹從老家回來了,帶著三三去看望毛大爹。毛大爹告訴母親,小渙因為是地主出身,中學沒畢業(yè),托了好心人,介紹到一個邊遠的山區(qū)去教書,去了還不到一年,被人家清理回來,隔三岔五地被拿去批斗,受不了,喝敵敵畏死了。臨死前幾天,還和毛大爹說起三三,說她夢見了三三,夢見背著三三去田邊玩,三三掉到河里了,不敢回家,要把三三的衣服曬干了才敢回去。毛大爹說,小渙的爹從十多歲起,就學會做豆腐,一輩子沒有一天停過,天還不亮就爬起來做豆腐。從選料到推磨,當繡花活來做。因此,大家都愛吃她爹的豆腐。攢得幾個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點錢就買點地。他們家是抗戰(zhàn)時期從江西逃難來的,一輩子苦過來的人,窮怕了,也苦怕了,只想著有幾畝地,今后不再受窮。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一輩子,省吃儉用,好容易積攢起一點血汗錢,買了幾十畝地,誰知竟被劃個地主成分。

小渙姐姐還有一個弟弟,是個“憨包”,用現(xiàn)在的醫(yī)學術(shù)語來說,就是一個大腦先天發(fā)育缺損的癡呆兒。小渙姐姐一死,她的父母也相約著上吊自殺了。死前,小渙姐姐的母親已經(jīng)把一個繩套系在憨包兒的脖子上,憨包兒還以為是大人逗他玩,笑得咯咯咯的。做母親的想想,實在不忍心,又把憨包兒脖子上的繩套取下來。結(jié)果,全家人只剩下了一個不能自食其力的憨包兒。因為他的腦袋特別大,—個院里的人都叫他憨大頭。

由于有些事情要處理,母親帶著三三回了一趟老家。那天,三三跟母親去看憨大頭。小渙一家死后,她家原來住的院子已經(jīng)住了兩戶三三不認識的人家,剩下她們家原來磨豆腐的一間又矮又陰暗的小屋子。憨大頭一見三三,公然還認得出來。三三乍一從院子里進到他住的小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三三,我要吃瓜子,剝顆瓜子給我吃吃嘛!”聲音蒼勁而凄涼,卻又滿含著孩子氣的單純和天真。憨大頭一個人坐在一堆破破爛爛的棉絮堆里,頭歪在一邊肩膀上,口水從嘴角流出來,臉上是很單純的笑容,笑得有些怪誕,三三心里突然想起了小渙姐姐,一陣悲傷涌上心頭。母親眼淚下來了,她顫顫巍巍地摸了摸憨大頭的臉,放下帶來的一點吃食和一點錢,逃也似地拉著三三出了小黑屋。母親自語說:“留著這樣的一個人活在世上,簡直是造孽喲!”話未說完,母親早已泣不成聲了……

張老六

大伙都說,張老六是天養(yǎng)著的。人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吃飯,吃什么。自從他爹那年去個舊背,礦洞里冒頂,被埋在里面。他親媽耐不住寂寞,跟了一個跑生意的走了,剩下他一個人,東家給一碗米,西家添一碗飯,衣服破了也沒人補補連連,滿是破洞的衣服里露著黑瘦如麻桿的細腿,亂七八糟的頭發(fā)下是一顆瘦貓一樣的臟臉。他爹留下的兩間破土基房一遇天陰下雨就漏,有時雨下得大了,他的那兩間小破屋子就淹得破鞋子到處漂。院里的老人們一到下雨天就要為他擔心,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真是造孽喲!”

不知什么時候,張老六已經(jīng)長成個大伙子了,雖然仍舊瘦得可憐,但是骨頭架子還是像他爹一樣。一個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從此他有十多年不再在院子里露面,他家的兩間破房子已腐朽不堪,從中院進到他家的小巷道長滿了野草,周公公去看過,跟母親說,張老六家的房子已經(jīng)塌了一個角,住不成了,房子沒鎖,兩個板凳搭起來的破床板下面長滿了將軍草,還被兩只野貓做了窩。后來,周公公約了院子里的鄰居,把張家的破房子重新修繕了一回,把他家的破床板收拾起來,地面重新打整了,又在四面墻上抹了石灰,花了點錢,毛大爹拿著算盤一家一家攤了幾塊錢。都說,張老六家要留住一脈香火,不能在他這一輩斷了香火。

令大家都想不到的是,十多年后,張老六竟然光光鮮鮮地榮歸故里了!那天,毛大爹在南門外買了一挑松毛,領(lǐng)了賣松毛的往家里挑,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體面先生站在院門外,伸頭縮頭地往門里窺探,毛大爹是最愛管閑事的,當即上前問找哪個?那人似乎面熟,突然叫聲:“毛大爹!是您老人家!”毛大爹也看出來了,說:“你是……張家老六?”

果然是張老六!他一個人跑出去,走了他爹的老路,到個舊去背,積攢了點錢,與人合伙做起了挖礦的生意。也是該他的財,有一個洞子,別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打不著礦。那人放著奸心,看張老六是個生手,不懂此中過節(jié),便誘騙他買下了那個洞子。誰知張老六一接手,沒有幾天,竟然打出了一個品位極高的富礦,于是,一下子發(fā)了,接著他又買了幾個洞,都打出了礦,整個礦山上,大家都說,是張老六被埋在地下的死鬼爹在助他一臂之力,還有人說,他那死鬼爹把別人洞里的礦都趕到了他的洞子里……總之,張老六帶著一身的傳奇故事回到了他童年居住的院子??吹狡茽€不堪的家被院子里的鄰居們打整得好好的,張老六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在個舊蓋了幾大院房子,本來只想回來看看就要回去,而且,他還有很大的礦山要照管。但是,他實在不想離開這個把他拉扯大的院子。他口口聲聲說,他是吃百家奶長大的,沒有大家的幫助,他張老六就是再有幾條命,也活不到今天。

三三小時候,張老六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由于長年累月的開礦生涯,他強健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像一只大彎蝦。由于病痛,長年累月地鉆在地下開礦,一身筋骨要靠酒來溫暖,老了老了,變成一個離了酒就無法活的人。張老六對鄰居們永遠懷著感激和熱心幫助的熱情,誰家有點困難,他知道了一定會鼎力相助。

晚年的張老六,著迷似的迷上了種竹子。毛大爹給母親說,張老六從省外買回了許多竹種,雇了兩個工人,每天跟在他身后,在城墻外,沿護城河一溜地種過去,一直種到了與鄰縣交界的南沙河邊。如今,故鄉(xiāng)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一個老百姓人人都會的竹編工藝之鄉(xiāng)了,故鄉(xiāng)的竹根雕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擺上了全國各地的工藝品商店的柜臺,竹雕筆筒、竹雕制品已成為遠近聞名的產(chǎn)品了,而這一切卻少有人知是始于為報答鄉(xiāng)親們的張老六。據(jù)毛大爹給三三說,張老六在十多歲時,孤身一人在外流浪,有一次病得要死了,連碗水也沒地方討,躺在一蓬竹叢中,靠吃嫩竹葉,喝竹葉上的露水珠才活下來,所以,他晚年一蓬一蓬地種竹子,只為了站在城墻上,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竹叢飄逸瀟灑的樣子。

由于長年累月地鉆在地底下打礦洞,晚年的張老六彎蝦一樣地佝僂著身體。由于長年累月地勞作,他癆病一樣地咳喘著,老遠就聽得見拉風箱一樣的咳喘聲。夕陽西下,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城墻上,張老六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棵老鴉果樹下,望著蜿蜒伸向天邊的翠綠的竹叢,他胡子拉碴的臉上掛著一絲困倦的笑。

寶順的婚事

三三還記得小城解放那天,一隊軍人呼喊著口號,排著整齊的隊伍,從南門進入小城,順著只有一條街的小城繞了一圈,從北城門出了城。過后幾天,小城到處在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寶順剛剛十八歲,馬上就被年輕人歡快的潮流裹挾而去,整天不著家,回家也只是匆匆扒拉一大碗飯,抹抹嘴又跑得無影無蹤。終于有一天,寶順穿了一件新軍裝回來了,這次回來,他只是跟爹媽說了一聲,要去當兵,然后就跑得影子都不見了。幾天以后,幾位軍人來院子里,在寶順家薰得烏黑發(fā)亮的門楣上,貼了一張紅紙:“光榮軍屬”。后來,寶順到了朝鮮,在一個兵站當兵。1953年的一場大雪,把他困在一片冰雪的朝鮮大山上。人們像迎接英雄一樣把志愿軍迎回國時,寶順也和許多志愿軍一樣回到故鄉(xiāng)。三三和許多孩子一起擠在寶順家的門外,看著一身軍裝、英俊瀟灑的寶順,心中滿是羨慕與崇敬。有一天,三三悄悄跑去寶順家門外,屋子里,寶順一個人在洗腳,當他洗完左腳后,把右腳齊大腿根取下來,三三只見寶順手里捧著的是一只石膏腿,套著一只黑皮鞋,三三一下子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連忙跑回了家。

后來,三三聽母親和宋奶奶在一起輕聲細語,好像是在說寶順的婚事。前不久,經(jīng)人介紹,寶順認識了一個在郵局工作的姑娘,那姑娘長得白白凈凈,模樣也富富態(tài)態(tài)的,寶順很喜歡人家。那姑娘也喜歡寶順,兩人已經(jīng)商量著準備辦喜事了。有一天,姑娘和寶順高高興興地逛街買繡花被面和羅紋帳,走得時間長了,寶順的右腿假肢把他截肢剩下來的一段殘肢磨得血糊淋啦的。他實在走不動了,找了一個小巷口坐下來休息。那姑娘看見寶順臉上大滴大滴的汗珠直往下滾,心疼得連忙掏出自己的花手絹給他擦汗,姑娘無意間看見寶順褲腿上有一片血跡,忙捋起他的褲腿來察看,一捋開褲腿,看見一條冷冰冰的石膏假腿,嚇得尖聲大叫,剛叫出一聲,連忙死死地咬住嘴唇……這以后,任媒人說死說活,她就是不敢再見寶順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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