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力挺
是詩,該怎么說呢?
“當太陽睜著眼睛月亮的眼也睜著,
當起著風,風使涼山一夜說著話?!?/p>
……
能夠寫下這些,當然是以后的事了?,F(xiàn)在,他正在這個只有一條獨街的彝區(qū)小鎮(zhèn)上閑逛。
新鮮、奇特。如他所料和所未料到的,不管愿看不愿看,這彝區(qū)的風光都像那陣陣狂風一樣直撲過來。即使閉上雙眼,那密密匝匝的飛礫也從風中探出頭來,碰撞著皮膚,引起針錐般的刺痛。而且,這街也怪,像走進了一個大院子,往幾個方向都可以走,但走不了幾步,便到頭了。
“啊,總像有誰握著我的手……”
他又觸著了感覺,記起了那個已經提醒自己幾次一定要記住的約定。
下午四點還差兩三分鐘,她來了。
“回去嗎?”她開口就問。
他猶豫地看了看她,又盯了盯馬車上坐著的三個男人。兩個漢族小伙子,正幸災樂禍地將他瞧著。一個漢子,漢族打扮,但從面目膚色上一看就知道是個彝人??粗难凵窭?,有一股明顯的敵意。于是,那股已經被惶然和自我嘲諷所壓抑了的歷險沖動,又在他心頭勃發(fā)起來。他爬上馬車,悶聲悶氣地說了句:“走吧?!?/p>
“你們還不認識呢?!彼]有動,帶著一副有所嘉獎的神氣,笑著說:“介紹一下吧?!?/p>
沒人吱聲。那彝族漢子甚至閉上了眼睛。倆小伙中的一個,這時猛地吹了聲口哨。這顯然把她激怒了。她一抖韁繩,將手中的鞭子“啪”地甩了個響,那馬便受驚一般地奔跑起來。
“‘燒白、‘狗尾,自己說!木甲,你也說!”這已經等于介紹了。但是,她并沒忘記還有一個:“你呢?”
“我叫李方中?!焙苊銖姷兀鲁隽诉@幾個字。為了這個回答,她卻明顯地放慢了馬車的速度。
她自己倒很爽快。盡管,在這之前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姓名。剛進屋那陣,她就說:“我叫馬惠仙?!币贿吤髦雷由系陌l(fā)夾,余下的也就跟著出來了:“人家一般叫我惠仙?!?/p>
嘻嘻一笑,含在嘴里的發(fā)夾就掉到地上了。于是,與這個奇特的介紹同時呈現(xiàn)出來的,便是她彎腰撿發(fā)夾時光手臂下那個長著腋毛的黑黑的腋窩。
他心里一陣潮熱。
這是來這里的當天晚上,他坐在她屋里。而她,一進門就脫去了外衣,只穿著一件無袖緊身衫。該出來的都出來了,豐滿的手臂和柔軟的腰身,都閃露著生活過的痕跡,令他有點想入非非。這,也相當于他接受她的那種說法:“這里,不就是我說的招待所嗎?”他驚訝地有幾分恨自己的傻氣。剛才還一本正經地問她:“你說的招待所在哪里呢?”
不管別人會不會否認,他都認為,自己就是這樣來到這里的。
她當時就坐在他的對面,在成都開往昆明的289次快車上。他埋頭看著書,是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這種做作當然很快就令人疲倦。不久,他起身去了廁所,其實是想透口氣?;貋?,書已到了她的手中,并且絲毫沒有要歸還的意思。他暗暗地為自己剛才的離開感到高興。
他等待著。果然,她抬起了頭,問:“你認為斯比茲這個人真的是災星嗎?”
期待之中的結果遽然而至,也使他愣了一下。但這女子全然有自己的看法。
“他生得早了點兒。”她頭一偏,口氣里帶著一股蠻橫:“于是他就死了!”
說完,毋庸爭議地,她對望著他。
一種相當愜意的感覺在他心頭閃了一下,立即,已經過去的那段沉悶的旅途便歸于遺忘了。他兩眼放出欣賞的光來,仔細地看了看她:二十四、五歲年紀,穿一件藍滌卡春秋服,一條灰凡立丁褲子,非常得體,使她在這趟列車上完全像個都市的女子。尤為讓他注目的,是那副粗黑框眼鏡,這副眼鏡給她帶來了一股書卷氣。
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很令人震驚。
列車到達洛西時,下了一部分人,她旁邊的座位就空了。于是,她蹬掉左腳的鞋,將腳蹺起放在座位上,大劈開兩腿,隔著一層薄薄的絲襪搔起腳掌來。這副姿勢實在惹眼。不久,過道上就走來了一個男人。
“生梅毒了哇?”他盯著她,訕笑著。
李方中暗自吃了一驚。然而,接下來的情形更令他驚異萬分。
她像沒聽見這話,只顧搔自己的腳,不吭聲。半晌,才抬起頭來,瞇眼盯著那男人:“共產黨的天下,哪來的梅毒,啊?”
聲音拖得長長的,有意顯出一種女人的風騷。
那列車員抿著一絲冷笑,走了。他們之間卻出現(xiàn)了一陣沉默。她像沒那回事,繼續(xù)低頭搔著腳掌。他則有意將頭扭向了窗外。突然,他聽見她低聲罵了一句粗話:
“這沒長屁眼的狗東西!”
聲音小,但很脆,就像小刀裁紙般尖利。他轉過頭來,見她又拿起了那本書,看著,眼里有一種冷冷的神色。尤其是嘴角,那里鮮明地掛著一絲輕蔑,不僅是對那列車員的,好像也是對他的,這使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惱怒。
“我要下車了?!彼翎叺囟⒅掷锬笾潜緯?,仍然沒有要歸還的意思。下車?我可是隨便哪里都可以下車的!這個類似于應戰(zhàn)的念頭才使他發(fā)覺,自己其實早已在為某種荒唐的舉動尋找理由。
眼下,他和那三個男人,都成了她的客人。
這些人,也許是順道搭車的,同單位工作的,或者干其他什么的,他有過猜測。同樣的猜測別人無疑也有。但現(xiàn)在已經明白:原來,大家都是爬在一根骨頭上的螞蟻!她自然就有了那種當莊家作主子的得意。吃飯的時候,她給倆小伙一人塞了一瓶本地產的果酒,單獨給了木甲一瓶大曲,涼山漢子嗜酒,這是出了名的。
“你呢,老李。”她正兒八經地問,無論從方式到語調,都顯得新鮮。
“我不會喝酒?!彼f。
“到了我這里,不會喝也要喝點?!彼髁酥鲝?,也遞給他一瓶果酒。
四周很靜,約莫是下工時分,隱隱聽見山彎里響了幾炮,又沒有聲息了。這里是個采石場,他早已從她的介紹里知道。除了將她說的“搞運輸”理解成了是“調度”或“車輛安檢員”以外,直到昨天晚上,他還是自認為對這里有足夠的了解。這里很單純,很偏僻,這是確實的。孤零零的幾排紅磚平房,偶爾傳來的幾聲雞啼或狗吠,便是僅有的社會現(xiàn)象。
他注意地聽著,很喜歡這種顯得無邊的寂靜,這在一定程度上柔和了這幾個陌生人之間的關系。人在寂靜中顯得很獨立,從而很容易贏得應有的尊敬。這不像他過去的生活,人和人粘在一塊,事和事攪在一起,混雜和擁擠,像一條密實而又呆板的流水線。
流水線,他心頭陡然升起一陣疲倦。小學、中學、大學,大學過后的雜志社。城市、市郊的農村、又是一座城市。還有就是,妻子、妻子所生的孩子,孩子的祖父、外祖父……人緊緊地被夾在其中。柳怡對他的那份感情,也并不見得有多大特殊,充其量算偷偷卡入的。所以,有時真想到后面去看看,原來是什么樣子。或瞧瞧前頭,會是什么樣子,也許這就是他多次想到涼山來走走的原因吧。這次來,他原想邀請柳怡一道,但她說:“那不只是你自己的世界嗎?”這話說得如此真實、機智,連他自己也為這邀請感到不好意思。何況,柳怡正忙于結婚,這也是不可避免的流水線行為,他就只好自己來了。
酒過幾杯,桌上的話就多了?!澳闶歉缮兜??李哥?!薄肮肺病?,倆小伙中背有點駝的那一個,酒意盎然地問。這個問題馬惠仙也問過,他還記得她那副神情:詩歌?她像看著一個纖巧、精細、一捏就碎的東西。
“哦,是個作家?!薄盁住焙芨纱啵皇志蛯⒕票爝^來,表示自己多少見過點世面。在桌上,最沉默的就數(shù)那個彝人,他只自顧自地喝著酒,不說話。而且,隨著酒喝得越多,樣子也愈見兇狠。不知是不是有意的,一只手膀子還直往旁邊的馬惠仙身上靠。馬惠仙只是擋擋他,太不像樣,便將他手一摔,喊一聲:“木甲,喝酒!”不知為什么,還要喊他喝酒。
“惠仙,今晚我可得睡這里?!碧焐迪聛?,木甲的手干脆搭到了馬惠仙肩上。
她的臉紅了一下,這無疑非常少見。不知為什么,“燒白”和“狗尾”猛然變得很興奮。
“木甲,我這里有客人?!瘪R惠仙又將那手臂摔下來,飛快地盯了李方中一眼,說:“他先來?!?/p>
他萬萬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話。
木甲的頭沉了下去,半晌沒看人。然后,他笨拙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那間床走去。外屋的那間床頭上,正放著李方中的挎包。
一揚手,木甲就將那只挎包仍出了門外。
李方中只覺得腦里“嗡”的一聲,一下就從凳子上站起來,揪住木甲的衣袖:“你……你給我撿回來!”
“撿回來?”木甲昂著頭,“唰”的一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刀尖就正正地對著李方中的眼睛:“你知道么?老子當初就是從這把刀下將她撿回來的!”
刀尖轉了一下,又指著那兩個小伙子:“你們的事就算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要他住這里!”
不知為什么,那彝人將他看得比那兩個小伙子還要危險,驟然間,屋子里的氣氛很緊張。雖然被木甲的刀尖比劃著,兩個小伙子的表情卻顯得輕松而滑稽。
“放手?!瘪R惠仙說話了,聲音不很響,手卻在桌上重重地一拍:“都放手!”
這時,倆小伙子就像得了令箭,相互做了個鬼臉,站起身來,非常靈活地就將木甲拉到了一邊。
不過頃刻間,木甲就變得很是聽話。
“你們都給我出來。”馬惠仙想了一想,又說,但是沒有叫李方中。
當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時,一種懊惱和恥辱的感覺使他頹然跌坐在凳子上。這純粹是胡鬧!無論對剛才的舉動還是對自己在這屋里的存在,他都找不出一個堪稱合理的解釋。走!他下了決心,快步走到了門外,但又嘎然停?。嚎姘兀?/p>
剛才被木甲扔出門外的那只挎包,不見了!
想走,已經不是第一次。盡管在這里他呆了還不到三十六個小時。今天凌晨,他就只身一人從她宿舍里溜出來,如釋重負地往嘎洛鎮(zhèn)走去。但是,在掀開門的一剎那,他簡直覺得,何去何從,那可供抉擇的時間只有一秒。
有人逼他么?沒有。他只是怕那道門,那道連通里外兩間屋的門。那道門整整一夜都沒關,想起來還覺得吃驚。開始,她只是說,你累了,早點睡吧,沒有任何暗示。然而,她里屋的燈很久都沒滅。既然請人休息,又在哼什么歌呢?繼而又是走動,往盆里倒水,洗……夠了!他是寫詩的,真恨自己的想象力。后來,便是那陣輕微的窸窣聲,她在脫衣服,燈卻沒有關!從門里晃出來映在白粉墻上的那個人影子,真就像是她已然袒露的裸體,也真就像親眼看到,他禁不住將眼睛閉了一會。對他的神經來說,這是一個殘酷的折磨。最后,她“哼啃”地咳了兩聲,簡直在提醒!燈滅了,那道門卻沒有關,整整一夜,真叫人惶然不知所措。
充滿幻想但又易受驚嚇,他就是這種人。小時候,暗暗羨慕伙伴過年的禮物,但人家的父親一下子塞給他五毛錢,他又哭起來,太過慷慨的饋贈!受過苦,知道生活的艱難,這使他變得謹慎、多疑,也在某種程度上保持了他的純潔。記得下鄉(xiāng)時,聊天聊晚了,兩個女知青執(zhí)意留宿,一間小屋,兩張床,他一張,那兩個女子一張。半夜,她們起來了,嘻嘻哈哈地出去解手,與其說是胡鬧,不如說是好玩,多么純真的回憶。還有那場雷雨,在郊外的旅館?!耙婚g嗎?”負責登記的服務員問?!安唬彼芑艁y:“兩間,當然兩間?!绷驹谏砗螅p紅了臉孔,他反而得到了某種滿足。在遙遠的地方,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影子,那是妻子。溫柔地、默默地承受著他的尊敬。哪怕僅僅為了這種尊敬,他也愿意牢牢地保有自己的家庭。
現(xiàn)在,那道門卻大開著,向他索要著更多的東西。
進去吧,不會有任何障礙,一個聲音在他心頭悄悄地說。這是一種高度封閉的絕對,沒有過去的牽連,也沒有將來的后果,只有干干凈凈的“現(xiàn)在”,這不正是自己所經常津津樂道的現(xiàn)代人的生活精髓嗎?進去,就像從羊或者狗的身上猛然割下一塊肉,干凈利落。雖然這羊或者狗是王家的或者張家的,割它的人首先只知道,這是肉,其余管它呢。如此說來,那道門就是一把刀了,那里屋,就是一張嘴了。如果,他真像一刀割下的肉塊一樣躍身投進那張嘴里去,被割了一刀的身軀還存不存在呢?那王家或者張家還存不存在呢?他想,無論如何這身軀還是存在的,王家或者張家也還是存在的。因為,他不可能只是那塊肉,他還有個身軀,這身軀不姓王也得姓張,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姓李。倘若真的割一刀,他肯定會感到痛的,那王家張家乃至于李家,也不會滿意。這使他有點害怕。
但是,如果她主動起來呢?從里屋撲來,率先將自己割成一塊勇猛無畏的肉,光滑赤裸、柔軟粘膩……想到這點,他渾身起了一陣顫栗。就像已經挨著了一團膩滑的東西,一骨碌地,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溜出了屋門。
現(xiàn)在,他們都坐在燈光下。
“我壞嗎?”她眼睛對他頑皮地眨了一下。
這問題似乎完全用不著回答。
他坐在她的內室,它和外屋一般大,主要的家具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大衣柜,布置得粗獷而舒適,和她個人的風格完全一致。她剛從外面回來不久,挎包,當然在她手里。木甲呢?“燒白”和“狗尾”呢?都不見了。他問,她只是努了努嘴,打發(fā)了。似乎這種人來人往的事是相當隨便的,她將他叫到了里屋。
“唉,好耍?!彼p嘆一聲,打破了沉默:“在這里呆了三年,慣了。忽然有一天,遇上個人,就來了麻煩。想問問,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人。”
說到這里,她像個老朋友似的湊過來:“真的,你們這號人,娼妓也贊美,皇帝也敢罵,所以,”她停了一下,以顯得嚴肅:“你認為我這人怎樣?”
他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這樣,正好對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瞳人帶黃色,半透明地,像琥珀,也像火塘里的火苗。和本地彝人一樣,這雙眼睛盯人時,能使你感到一小點灼熱。
看來,不說點什么是不行的。那,你是什么呢?
掂著最篤實的,
敲著最清脆的,
嘗著最辛辣的,
……
能這樣迂腐地說她?扯淡!于是,他的一陣恍惚就成了:
“你很熱情,也很開放。”
“開放?”她像是第一次聽說這詞兒,嘿嘿地笑起來:“開放不就是膽大么?”她說,讓眼睛瞪大著,以肯定自己的看法。而后,她聲音一下低起來,帶著幾分詭秘:“我這里屋的門就從來不關。你知道么?晚上,不關。有男人來,也不關。有門,也等于沒有。我是涼山出了名的‘沒有門的馬惠仙?!?/p>
她停住了,又盯著他看。顯然,是想知道他聽了這番話后的反應。而他,像木雕一樣地坐在那里,盡量不動聲色。她一下便乜斜了眼,露出一種撒嬌的神態(tài):“昨晚那道門,是忘了,你可別見怪?!闭f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種坦白是驚人的。不管他有過多少揣測,多少想象,多少應付最觸目驚心場面的思想準備,話從她嘴里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仍然帶著一股震人心魄的味道。
“這么說,你……你就從不拒絕他們?”他極力想把話說得輕松自然。
“拒絕?”她很好聽地笑起來,完全知道這“他們”指的是誰:“要說拒絕,也只是他們自己。還有,女人拒絕不拒絕,男人自己也知道,你說是不是?”
這明顯含著影射,他耳根一熱。
“但你和他們不同。”她馬上又說,像打圓場,也像說真話:“還記得列車上的那個家伙嗎?是他將你送到我這里的。那小子滿嘴噴糞,正好你在場,我偏想理論理論,看個究竟,別怪我招惹你?!?/p>
說完,她隱晦地用眼睛瞟了他一下。就像自己是自愿花錢逛妓院的嫖客,這一眼,瞟得他渾身不自在。他僵硬地別過頭去,看著潔白的墻,但耳根上的那陣潮熱現(xiàn)在已蔓延到了頸脖,脊背。無論怎樣躲,他都感到躲不過她的那種目光。
今天早晨,當他倉皇而又不乏輕松地走在那條逃跑的路上時,她就猛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這么早,你到底要上哪里去呀!”她帶著明顯的揶揄。在那輛追上了他的馬車上,她得意地抱著一桿鞭子,像個勝利者。
馬蹄聲是早就聽見的,但這里的新鮮事太多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他就沒在意。眼前的情形卻令他很驚訝:這輛馬車是哪來的,還有她的那身打扮:藍花布鑲金邊的小褂,粗黑布鑲銀邊的褲子。發(fā)辮全盤在了頭頂上,活脫脫地是個彝家女子,就只差沒戴上一片頭帕。所以,當他無可奈何地被她叫到了車上,就差不多已經相信,自己是難以逃脫的了。
車到嘎洛鎮(zhèn)頭,她卻又將他趕了下來:“去,去你的,我還有事?!毕袷巧藲狻.斔?,她又轉過身來,警告說:“四點,下午四點鐘,你可得在這里等我!”
這女子,渾身上下就這么一股子鬼氣!
這時候,在她里屋的燈光下,她突然問:“你抽煙嗎?”
他說:“不?!?/p>
她煞有介事地眨著眼睛:“我還當你抽煙呢,是你們的那種香煙,不是這里的蘭花煙?!?/p>
他越發(fā)感到不解。她卻一下笑起來:“你身上總有那么一股抽煙的氣味嘛?!毙蛄耍庞终f:“酸氣!”
這真令他有點哭笑不得。
而后,她神情突然冷淡下來,侃切地說:“睡吧,今天夠折騰的了?!睅缀醪挥煞终f,她便將他領了出來,鋪好被褥,查看了一下必需的東西,便回了里屋。進屋時,她特意留心地關上了那道門。立即,就響起了一記清晰的上閂聲。
他心里猛的“咯噔”一下。
完了!事情已到結局,這么快!他感到一種明顯的遺憾。那么,這門就應該開著羅?他又難以明確。就目前總的心情來說,也許這樣關著,更符合他的口味吧。但是,他又決不認為這門就應該關得像一堵鐵壁,或一口悶鍋。即使關,也最好能像《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中寫的那樣,這邊,是主人公自己,那邊是美麗的女鄰薩皮納。旅館相連房間的門關著,但沒有閂。發(fā)覺薩皮納沒閂門的感覺像觸電,激動呀,顫抖呀,高尚的自我抑制呀,等等,等等。在門的那邊,同樣激動而顫抖的薩皮納卻因此著涼,送掉了性命……這才豐富而曲折,生動而含蓄。比那真成了的事兒,也更細膩而深刻。而現(xiàn)在,這門“咔嗒”一聲就閂上了,門就成了門,既不可能有任何發(fā)揮,也不可能有任何想象。
但是,如果像昨晚,門就那樣大開著,像一句臟話,無恥而坦率,又該怎么樣?他反倒沒有了回答的詞兒。
夜靜悄悄地,只有風仍在喧囂。這很像一陣陣足音,那些已經謀面和未曾謀面的都在這屋里留下過氣息的男人們的足音,從窗上和墻的縫隙中鉆進來。但是,她睡得很好。他仔細地聽了聽,是的,肯定睡得好。凡稱得上是生活的東西,都在事物的兩個端頭。中間狀態(tài),是沒有真正生活的。她的態(tài)度很堅定,行動很鮮明,所以有此福澤。
他呢?
他似乎應該去敲那道門。但是,敲開過后又怎么樣?他發(fā)覺,自己的勇氣原來只是到此為止的。之后的結果既不是他能把握,也不如之前的過程對他更具誘惑力。而且,倘若真的那樣做,也就意味著屈服,向她投降。他不甘心,也極不愿意。
思緒就這樣打著轉,上下左右地盤繞、盤繞。最后,一切都像煙靄一般地模糊起來。
第二天,他還睡在床上,就被她堵住了。
“今天這里要燒人!”
燒人?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僅有的注意力也集中在還沒有起床這一點上。他在被窩里不敢動彈,馬惠仙急匆匆地剛從門外進來,就像沒看見這些。
“要想去看,就快點起來?!?/p>
不久,他們就走上了山路。
馬惠仙今天的穿著很怪。臨出門時,她在里屋磨蹭了半天,就成了這副樣子:一件黑色查爾瓦,從肩到腳將自己裹了個嚴實。他以為是天冷的緣故,畢竟要走好長一段山路。走著走著,她又變得只用嘴在指路,掉在了他的后頭。
她像是有些心事。
燒人的事,他早就聽說過。就像藏族的喂鷹,傣族的下水,這是彝人的一種風俗,也就是人死后火葬。今天的火葬是在一座山頂?shù)恼永?。他們到達時,寨前的土坪上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彝人,最醒目的當然是空地上擺放著的那具即將被火化的尸體。尸體從頭到腳被一衾白布包裹著,根據(jù)習俗,白布包裹的尸身一定是個女子。
“是自殺,上吊死的?!瘪R惠仙在后面小聲地說,聲音有點急促。他很奇怪,這些詳細她怎么知道?
更奇怪的是,他這時在那群彝人中看見了木甲。
木甲頭上纏著一道白布,腰上也系著一條白布。除此而外,已全然是一副彝人打扮,恢復了他的本來面貌。但與周圍的彝人相比,他還是顯得有些特別,似乎與死者有著什么關系??匆娎罘街校@得很吃驚。但隨后木甲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他看見了馬惠仙。
她不再朝前走了,和那群彝人隔著一段距離,緊裹著黑色的查爾瓦,站在涼山的冷風里。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很是出乎李方中的意料。
看見馬惠仙來,彝人堆中立即起了一陣騷動。那些高叫著的嗦嗦嚕嚕的彝話李方中聽不懂,但眼睛中的表情誰都能懂:那里面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幾個漢子要沖上來,大概都是些想用拳腳來發(fā)泄胸中的仇恨和憤怒的人。要不是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些事,馬惠仙的處境就會變得很危險。
這時候,有個老者尖利地高叫了一聲,那是彝語里的一個詞,并且警示性地高舉起了右手,他這一著總算管用。老者是死者的家人,顯然就是她的父親,從他所處的突出地位和身旁站著個悲痛欲絕的老“麻蘇”,不難看出這一點。老者一制止,漢子們朝前沖的腳步便停住了?!罢l當事,誰告訴?!币图沂遣皇且灿袧h人法律中的這個規(guī)矩,李方中不知道,總之,死者的父親是克制的,寨子里的彝人到底沒有魯莽,以致能讓馬惠仙有機會做她要做的事。
她在那里站著,臉色發(fā)白,但又不能說是緊張,因為她解開那件黑色查爾瓦的動作非常從容。就這樣,一個活脫脫的彝家女人頃刻呈現(xiàn)出來:藍花布鑲金邊的小褂,粗黑布鑲銀邊的褲子,還從查爾瓦里拿出了一片黑色的頭帕,將發(fā)辮盤上,端端正正地扎起。她的這身打扮李方中見過,木甲也見過,其余的彝人就沒有見過了。但是,這些東西是李方中和木甲也沒有見過的:頭帕上扎了一朵小白花,腰間系了一條白布帶子。漢族習俗和彝族習俗,她也在為那死去的女人帶孝。
這時候,她開始朝前走了。慢慢地走到那具被白布包裹著的尸體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一下,兩下,三下。第三次鞠躬下去時,停留了許久,非常恭敬而真誠。看那副模樣,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彝族漢子的拳頭腳板是不是會砸在踹在自己的身上。
已經記不清楚,他是怎樣跟著她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采石場。
火葬按當?shù)氐姆绞竭M行。木柴堆早就搭好了,澆上汽油,然后將尸體平放在上面。從送葬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老者,眼睛微閉,雙手合十,在木柴堆前誦起了一段經文,大概這是法師。此時,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他們也跟著跪了。然后站起來的,就是剛才制止了漢子們魯莽的那個老者和身旁的老“麻蘇”,這果然是死者的父母。由此看來,死者的年齡也并沒有多大。老“麻蘇”走到火葬堆前,“嗤”地一下擦燃了火柴,將老者手中拿著的火把點燃。老者舉著那支燃起的火把,慢慢地向木柴堆伸去,“蓬”的一聲,大火燃燒起來,人群并沒有后退。從大火燃起的那一刻起,木甲便支起身子,盤腳坐在木柴堆的正前方,離火也不過只有幾米遠。他雙目緊閉,雙手平放在自己盤起的腿上,紋絲不動,真像個正在參禪入定的僧人。
他和她從地上起來后就站在那里,離火葬堆也不遠。但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像已經將他們遺忘了。
沿著去時的山道回來,他們一路沉默,沒說什么話。原本李方中早就想走,覺得在這里明顯地不受歡迎。但馬惠仙堅持不走,她要親眼將火葬的全過程看完。在火葬堆燃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她還仰起了頸脖,深深地往肺腔里吸著那從火葬堆方向飄過來的氣息,完全像進入了一種陶醉。
“那像什么氣味?”這是她在回來的路上問的第一句話?!澳恰笔侵甘裁蠢罘街兄溃袷裁匆膊缓枚嗾f。尸臭就是尸臭,就是尸體燒焦后的臭味。
但是馬惠仙自問自答了:“那像是一副熬開了的中藥?!?/p>
中藥你知道嗎?就像人在害病的時候最想聞到的那種氣味。還有就是三伏天人渴望喝到的苦丁茶。說這些的時候,她就真像是害重病的和挨三伏天的人那樣想、那樣渴,但到后來卻吐了。
那是在回來的山路上,正走著,她猛地一下佝下身子,劇烈地嘔吐起來。如此看來,要說吐,那是在火葬堆前就肯定想吐的,但她一直忍著,強忍著,直到走上回來的山路。嘔吐過后她直起身子,用手背將嘴一擦,說:“走吧,我沒事。”
她很不愿意被人看見自己剛才的那副模樣。
到了采石場,李方中覺得簡直快累垮了,進屋就癱倒在床上。像他這樣的人,還從沒在一天里走過這么遠的山路,還經歷了一次火葬。馬惠仙則完全沒那回事,進進出出地收拾起了家務。迷迷糊糊中,他聽見盆碗家什等不時發(fā)出的碰撞聲,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起來已是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李方中發(fā)覺屋里有了些變化,家具什物都被清潔整理過一遍,顯得干凈整齊了不少。而屋里的氣氛也陡然變得像四周的大山和暗夜一樣的凝重。
“我想嫁給木甲呢?!瘪R惠仙說。
李方中吃了一驚。雖然他對有些事情已經有了預感,比如那個上吊自殺的彝家女人就是木甲的老婆,而她的死肯定也與馬惠仙有關。但這也似乎不應該成其為理由,因為與她有關的人太多了,“燒白”、“狗尾”,還有那些不知名的男人們。照這樣說,要是他們中間有誰的老婆也去尋了死,馬惠仙也要嫁給他,要是死去好幾個,她怎么嫁得過來?
但木甲畢竟太特殊了。
原來,木甲是火車站的值班員,已經入路好多年。幾年前參加招工組,去云南支邊的知青中招工,就見到了馬惠仙。同時見到她的還有招工組的軍代表,很是對這個年輕貌美的重慶女娃子垂涎。軍代表在招工組是一手遮天的,但那手掌心還是被一把鋒利的匕首給捅破子。那時,性情剛烈的馬惠仙決不就范,軍代表就要將她從招工的名單上刪去,這時木甲站出來說了話。彝族工人是受國家的民族政策保護的,說話的分量自然有些不同,再加上從腰間拔出的那把匕首:你要亂來咱們就都亂來,公辦私辦咱們都不怕!
后來呢?后來我還是上了鐵路,馬惠仙說。在里屋的燈光下,她的神色已顯得柔和。但是有那軍代表在,日子也并不好過。軍代表轉業(yè)后成了鐵路分局的副局長,你知道那是怎樣厲害的一個職位。
木甲仍然盡可能地護著我,也向上級領導反映過那個副局長的問題,但沒有用。我原本該去客運段,當列車員,但還是被那家伙貶到了工務段的采石場,你知道么,這是全鐵路局最孬的工種!好在這里離木甲工作的車站不遠,他也經常來看我。就這樣,我們漸漸地成了好朋友,老熟人。
“那你……你怎么還……還……”李方中一下變得非??诔?。
騰地一下,馬惠仙的臉變得緋紅。這緋紅非常奇怪,因為居然能在她的瞼上看到。可見,此時她的內心確實發(fā)生了某種變化。
“這非常簡單。”很快她就平靜了。
怎么會是簡單?
“你知道怎樣去報復一個人嗎?要是這個人非常想從你身上得到某種東西,又因為得不到這種東西而無恥地加害于你,你要報復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決不給他這樣東西,而將這東西隨隨便便地給人,給他最瞧不起的人,和別的那些他連想都想不到的人,就這樣簡單!”
他愕然。
“第一次不過就是他的小車司機?!瘪R惠仙平平淡淡地說,“分局領導來視察采石場,這是那不懷好意的副局長特意安排的,他本人當然也來了,召集頭頭們開會。他那開小車的司機閑著無事,便過來調情,我一招他便上了鉤。完事過后我特地對他說,你一定要將這事講給你們副局長聽,如果你還想來,就一定要講給他聽,這不就是個很簡單的事?小車司機自然滿口答應?!?/p>
從此副局長就再沒露過面,但是就開始有人不斷地來了,這是為什么?馬惠仙飛了李方中一眼,說:“難道你忘了,這是在涼山,涼山呀!”
她那意思很清楚:在涼山,這種事算什么?涼山能理解我,寬容我,你還能說什么?
是啊,這里是新奇特異的涼山,魂牽夢繞的涼山!
在普德,公路大道邊就有一口溫泉,女孩子在里面洗澡,脫得光光的,有男人去了,也讓你洗,不避嫌。大河小溪,涼山的女孩子們淌過去,將裙子撩得高高的,里面什么也沒穿。這些傳聞,李方中早就聽說過。還有,那歌謠是怎么唱的:
土豆喲,你吃吧,
梨子喲,上樹吧,
女人么,只要她還沒成家。
……
但是,今天剛剛就有一個涼山的女人被火葬了,上吊自殺!而且還是因為一個并沒有成家的女人。你能說,涼山的女人不自重?她們沒有強烈的自尊自愛的觀念?而殺了她的,恰恰就是馬惠仙,馬惠仙就是兇手!他很滿足于自己的這個推論,也很高興自己的心中能夠涌起對她的一種仇恨。
“今天的事,你怎么會知道?”他惡狠狠地問。
“‘燒白一大早來過,那時你還在蒙頭大睡呢?!瘪R惠仙只一笑,“‘燒白和‘狗尾都是林場的巡山員,成天東游西逛,消息靈通得很。還有,那倆家伙愛尋開心,早就想看木甲的熱鬧?!?/p>
“你知道么,”她猛地將話鋒一轉,“我和木甲從沒有,從來就……就沒有……盡管他常來……常來我這里住?!?/p>
居然她也有口吃的時候。而當李方中明白了她說的意思,又感到非常意外:這怎么可能?
“不是我,而是他?!瘪R惠仙急急地說,好像是有誰在逼著她非得要盡快地將這些話講完,“就是我要,他也不愿意。他是做得出來的那種人。他一直要我堂堂正正地嫁給他?!?/p>
“那你過去為什么不嫁?”
“他……他已經有老婆了呀!”馬惠仙一下提高了聲音,抬眼將李方中看著,好像他問的是一個非常非常愚蠢的問題。
像她這樣的人,怎么還會顧忌到別人顯然已經不想要了的老婆。
不管怎么樣,馬惠仙卻在很認真地想著自己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并蹙起了眉頭。李方中發(fā)覺,蹙起眉頭,正在作認真思考狀的馬惠仙顯得非常好看。這是一種他先前從沒見過的好看,好看就具有力量。但是,這個好看的女人已經在準備要做別人的老婆了,他很難讓自己的情緒顯得活躍。
夜已經很深,他仍坐在她的里屋。沒多少話好說,卻又不愿離去?!按蟊犞劬τ炙闶裁茨??沙礫也會沒有碰撞……”用這種近乎夢囈的詩的意緒來代替沉默中的軟弱,是他的習慣。而從根本上講,他是正在受到一種力量的吸引。此刻,正在剖析和吐露著內心世界的馬惠仙顯得非常強大。這種強大顯示在她的神態(tài)、言談、舉止中,和她直無遮攔的生活方式中,但恰恰就沒有在他身上。與她相比,他的詩歌、理論,還有柳怡,算得上什么呢?柳怡聰明,但總使人想到書本。柳怡美麗,也使人想到書本。柳怡的愛,理智而細膩,但也是從書本上學來的。相反,馬惠仙的一切都很直白,就是使人一下子想到的那道門,那道通常是對誰也不關上的門。
現(xiàn)在,這道門就要永遠關上了。他很難說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感到一種失落和遺憾。
像是洞悉到了他的心理,馬惠仙打破了沉默,突然問:“你說,什么樣的人才能嫁人?”
“啥‘什么樣的人,女人都能嫁人,只要沒結婚?!彼腴_玩笑。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內心?!彼葎澲?,指指自己的胸口,極力想把要說的話表達得更準確。
“內心,不就是感情么?!崩罘街须S口就答。這時,他才想起來一個問題:“你到底愛不愛他,木甲?”
“愛?!彼卮稹S终f:“我覺得他這人實在,很靠得住。但你還是給我說說,那……那啥子又叫愛?”
回答這種問題,明顯是他的專利。但他此刻卻感到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后來還是馬惠仙把話接了下去:“要是一個人的內心還沒干凈,你說,這樣的女人能嫁人?”
“還沒干凈?”李方中差點就要在那話前吐出一個“你”字。這時,他很自然地想起了“燒白”、“狗尾”,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男人們。
“你少瞎想!”馬惠仙顯然聽出了他的話音,大聲地說:“你們這種人,就是有神經??!”
她一下生了氣。
半晌,她的神色才緩和下來。緩下來還是她先開了口:“以后,你還會來涼山嗎?”
李方中想起,先前他就已經說到了明天要走,馬惠仙當時沒吭聲,這事就是鐵定的了。出于禮貌,他也應該這樣說:“來,怎么不來?”
“你真的還會來?”馬惠仙一下壓低了聲音。
這有什么好難的,腳就長在自己身上,成都又不是太遠,只要想,就能來。他剛要回答,她一下咧開嘴咯咯地笑起來:“要是你不來,我就到成都來抓!趕著那輛大馬車,你怕不怕?”
真真正正地像是一場玩笑。
但是,李方中絕對沒有想到,他從此就再也沒有來涼山。好多好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來。而馬惠仙呢,也壓根兒沒來成都抓他。就像那歌謠里唱的:
馬?;ㄖx了,
羊兒么,已經回圈了。
情哥哥走了,
涼山么,已經給了。
……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也很滿足。但又睡得很不塌實。似乎是他下午從山里回來,已經睡過了一覺的緣故。
起先,是做起了一個夢。他走在一個無比空闊的曠野里,仔細一瞧,又不是曠野,而是一個碩大無比的門洞。這門洞又闊又長,老走也走不完。走啊走啊,終于看到了盡頭。盡頭處有一扇門,門開著,但猛然跳出來個人,要將那門關上。他拼命往前跑,那門眼看就要關上了。這時候,從那還沒關完的門空里探出了許多個人的腦袋,一起朝他喊:快進來,你是最后一個啦!他飛快地跑,飛快地跑,終于擠進了門扇,但那門猛然關過來,死死地將他卡住。他身子還有一部分被卡在了門外,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門里這時有許多人在幫他,抓著他的手,拼命往里拉:你是最后一個,最后一個啦!……
我是最后一個!
他醒了。醒來過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反抗,必須反抗!因為不知什么時候,馬惠仙已經在他的床上,就躺在他的身旁。這是憑意識,又憑觸摸便真真實實地知道的。所以,他必須反抗,否則,自己就真正不是個人。然而,反抗其實又是大可不必的。因為馬惠仙雖然在床上,就躺在他身旁,但并沒有動,一動也不動。而且,還隔著一層棉被,并沒有進被窩,就在被子上面干晾著,渾身上下都完好無缺地穿著外衣,就好像是大白天累了躺在床上小憩一下那樣。她一動也不動,躺在那里像個木樁,死去的人,這是什么意思?李方中覺得自己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來。因為,往好里想,眼下的情形有些不般配。往壞里想,眼下的情形又有些不像。他也只好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大氣也不敢出,深怕自己稍有不當便會引出什么難以預料的后果,會有什么后果呢?他禁不住又去想,而且,心中還涌出了一股難耐的欲望。要是真的動起來,她會反抗嗎?要是真動,進行反抗的會不會不是他,而是她了……思緒又像老習慣那樣焦慮跳躍,旋轉、旋轉——這時候,他聽到耳旁傳來了一陣小聲的啜泣,“你……你怎么……”他膽子大了一些,輕輕地推了她一下。
她沒哼聲,仍在啜泣。半晌,他聽見她低聲說:“沒什么,我只想心里干凈一點?!?/p>
聲音顯得很清醒。
李方中也變得清醒起來:“干凈?你這樣心里就能干凈?”
“你忘了,你說得真好,‘我是最后一個?!?/p>
原來,她聽見了他說的夢話。
難道是受到他夢話的牽引,她才這樣做的?是,又似乎不是。然而,她想干干凈凈地去作個新娘,這又是確實的。盡管這干凈的方式是如此荒唐,如此地不合情理,卻又是出自她一種真誠的愿望。李方中想起了,她畢竟是重慶人,是都市里長大的女子。在云南生產建設兵團曾有個戀人,那是她的初戀。但男孩子受不了苦,跑過邊界去投了緬共,在戰(zhàn)斗中被打死了。這事是這兩天馬惠仙斷斷續(xù)續(xù)給他說的。要是不死,那年輕小伙子肯定也招了工,回了城。甚至是像他這樣,在某家報社雜志社當起了記者編輯。也許,這就是馬惠仙今晚要瞄著他這樣做,要作出這樣一種儀式性的舉動的緣由吧。此刻,李方中牢牢地咬定著這個“儀式性”,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膽子壯一點,理智也才更強。對于她今晚舉動的緣由,他也認為找到了答案。其他還有什么,他覺得自己再也想不出來。
最后的往往就像最初的。這就和老人在很多地方很像兒童,是一個道理。不管怎么說,經過這樣一番舉動,馬惠仙的內心一定得到了某種凈化,一定的,李方中相信。
“你已成為我生命延伸的基石,
在夜晚仍在燃燒的山岡之上?!?/p>
……
但自己呢?
他感到自己很軟弱,很軟弱。這種軟弱,除了是因為他即使想做,也斷斷做不出馬惠仙今晚的這番舉動以外,還由于在這種最不應該懷有某種希冀和亢奮的時候,他仍懷有著某種希冀和亢奮。
第二天,他起來得很遲。
馬惠仙早就離開了。其實,那時她不過只在他床上呆了一會兒,盡管他覺得那樣難熬,那么漫長,也就只是一刻。在那一刻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對他而言,卻好像什么都發(fā)生過了。所以,他久久地呆在被窩里,覺得自己無法從容地去面對昨晚發(fā)生的事,也無法從容地去面對她。屋子里很靜,他在被窩里蒙著頭,聽了半天沒動靜,才慢慢地爬起身。馬惠仙早就不在屋里了,他看見,小木桌上擺放著幾樣已經做好的飯菜,還壓著一張紙條:“290次車,去成都,下午4時31分?!边@是嘎洛車站的列車發(fā)車時間。
嘎洛,李方中一下想起,木甲就在這個車站工作,能碰上他嗎?此刻,李方中最想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就是我要,他也不愿意。他是做得出來的那種人。他一直要我堂堂正正地嫁給他?!瘪R惠仙的話,這時就像涼山的風嘯一樣在他耳邊響起。
在嘎洛,李方中見到了木甲。
列車已經進站,快要開了,期盼中的兩個人才急匆匆地趕到了站臺。從采石場出來,李方中是搭乘一輛順路的手扶拖拉機到火車站的,好在路也不遠,只有幾里地。一見到馬惠仙,還有木甲,預感立即就成為了現(xiàn)實:馬惠仙一大早出門,是找木甲去了。
對著他們,李方中笑了一笑,非常僵硬。木甲沒笑,馬惠仙卻笑了。他眼睛一亮,馬惠仙又穿起了那身他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服裝:藍滌卡春秋服上衣,灰凡立丁褲子,還戴起了那副寬黑邊的眼鏡,顯得時髦、得體而不乏倨傲。這時李方中產生了一個幻覺:她真的要和木甲結婚嗎?
木甲也穿著漢裝,那是一套嶄新的鐵路制服。他臉上表情不多,只是很善意地將李方中看著。像是在作出回答,馬惠仙一下挽起了木甲的胳膊,另一只手示范性地舉起來,揮動,是一種標準的正在讓別人照相的姿勢。這才提醒了那個彝人,也一樣的將一只手舉起來,揮動,揮動。
他們是來送別的,李方中猛然清醒過來,也趕緊揚起了手,揮動。并快步向那已經要啟動的列車的車門跑去。她是來送別的,除此之外沒別的意思,這個感覺使李方中的心頭一陣刺痛。
她從來就沒有問起過我的心,也從來沒有問起過我是不是有老婆,這是列車已經開了很久,李方中才在心中回想起來的一個現(xiàn)實。這個回想令他很有些不好受,但不久又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輕松。在這種回想里,不管做了什么,馬惠仙都顯得很無辜,也趨于純潔和完美。這種輕松也給了他一陣倦意,不久就靠著座位漸漸地睡著了。畢竟,經過幾天的折騰,他已經很累,很累。
睡著了,他又做起了一個夢。在夢中,他看見自己變成了一粒雞卵,被人磕破,囫圇地丟進一鍋沸水里。在那一鍋沸水中,雞卵灘開,卵黃卻沒破,連同著灘開的卵白又形成了一層新的外殼。漸漸地,這粒雞卵又重新變得堅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