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宏
一
年少時,我曾經(jīng)抱怨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鄉(xiāng)下。我抱怨我的于乾隆年間打魯?shù)馗呙荜J關(guān)東來此深山中結(jié)廬而居的十四世高祖,冷月寒風(fēng),怎么會抵達這里,一樣地經(jīng)歷了山長水遠的漂泊,選中這三面環(huán)山的谷地,重重的山蔭,使得每年冬天的清晨直到九點以后才可見到遲來的“朝陽”。他們是為了安寧還是為了躲避?還是只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幾次勸父親和母親離開這實在僻遠的遠離人群的所在,到外面的世界中去,而父親每次都是不動聲色,精心地守著他的果園,他高大的院墻和他滿山的柞樹,獨自過著自在、悠游的日子。母親伴著父親,安寧地守著她的豬和雞,怡然地曬著山里青草、枯草之上的日頭。害得我們假日里要漂過長長的山路、水路回那個似乎永遠都在路上、讓我們欲速不達的家。
長大后,獨自在外,愈來愈思念留在家鄉(xiāng)的父母,思念老家。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不知有過多少回家的夢境,于是,每有閑暇,都必定要踏上回家的路。在漫長的旅途中,在將近抵家的時候,我竟然癡癡地看起那些曾經(jīng)讓我厭倦、甚至不好意思說出口我討厭過的大山,以及山里的一切。我開始盼望家門前那株高大的梧桐樹,以及梧桐樹下那口古老的用井鉤提水的老井,還有井臺石頭上的青苔,它們甚至也在梧桐樹干上,斑駁著陳舊的苔色,幽深而有些微的神秘。當然,還有那些數(shù)不清的老棗樹,密布在這深深的山溝里,這也就形成了我家鄉(xiāng)的名字——棗木溝。
二
在我山居的家中,我布衣素裙,洗盡鉛華,在果園中游蕩,大聲地唱歌,毫不忸怩、羞澀。在春天的棗刺中,采摘“刺爺子”,回家倒在秫秸穿的蓋簾兒上,挑凈刺兒,做鮮美的湯。晚上看著被刺劃破的手背,扎得出血的指尖兒,也并不曾產(chǎn)生過什么怨。
山上長滿了野菜。我曾經(jīng)看見母親采摘回來的野芍藥,白色的,粉色的,帶著生命的苞蕾,讓我無限地向往,還有秋天的野葡萄,深紫的,連飛鳥都會被吸引,可見那紫色在秋光中的豐艷和絢爛。
蕨萊,這像小猴子腳爪一樣的野菜被無數(shù)愛著野味的人們所喜愛。母親總是把它們整整齊齊地采回來,開水汆過,放到太陽下慢慢曬干,待到冬天時分給山外的親朋好友。這往往是最受歡迎的禮物。其它的野菜還有刺門芽、大葉芹、山韭菜、貓爪子、辣椒秧子等等,都是未經(jīng)污染的天然綠色食品。山里人也把它們采了賣錢,貼補家用。
小雞燉蘑菇,這是東北著名的一道萊。而榛蘑,也就是棒子樹下生的蘑菇,是用來燉小雞首選的。九月里,勤勞的莊戶人家的門前,晾曬著線穿的蘑菇,與屋檐下的紅辣椒以及木柱子上拴掛的玉米相映成趣,與棚屋里的農(nóng)具,屋宇四周的園田,構(gòu)成農(nóng)家的生活,素樸,簡潔,生動。
現(xiàn)在,城市的商場里售賣著美國的大棒子,土耳其的大榛子,碩大的瓤兒令人垂涎不已,然而,那來自異邦的榛子與我很疏遠,我還是懷想我家鄉(xiāng)的棒子,就是它們的榛棵根部生長蘑菇的榛子。它們雖然小,但是,帶著十足的家鄉(xiāng)的氣息,泥土的氣息。每次經(jīng)過蹲在街邊出售那些似手不起眼的榛子的小販,都能喚起我思鄉(xiāng)的情愫。那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前后榛子收獲時節(jié)最動人的街頭。有的小販別出心裁,賣起帶著榛殼的榛子,黃笸籮的殼兒,微微透著成熟之前的綠色,包裹著大熟的堅果,分外惹人兒,這尤其令城市里的孩子大開眼界。這就是他們孩童眼里的山中。
我記得在棒子成熟的時節(jié),有一種類似榛子的橡子,常常讓我們錯認,于是,它們便錯著跟我們回了家,經(jīng)媽媽確定我們采錯了,要扔掉的時候,媽媽又總是阻攔了我們,說可以給豬吃,它們叫做橡子,是柞樹上生長的,可以做豬的飼料。所以,媽媽閑時也去山里采橡子。我記得有一位鄉(xiāng)居的詩人在他的作品中說過,橡子“濺落了秋聲滴滴點點”。
三
說到生長橡子的柞樹,則不能不讓人想起柞樹葉包的餅,帶著陽光和花草的芳香;也不能不讓人想起蠶。北方養(yǎng)的是柞蠶,翠綠的,吃的是柞樹的葉子,而不像南方養(yǎng)的是吃桑葉的蠶。父親是養(yǎng)蠶的能手,也喜愛著繭變成蛾,蛾生成卵,卵長成幼蠶,蠶經(jīng)過四個眠期,最終結(jié)繭的整個過程。讀書時,每年的暑假,我都要幫助父親看著吊在繭串上的繭破孔成蛾,那是一個非常神奇的過程。把出來的母蛾放到張起的席子上,或者橫掛的繩索上,把風(fēng)蛾(即公蛾)放到大筐里,防它們飛著逃逸。夜半,父親起床給它們配對。來日黃昏之前,把那些情侶們分開,把母蛾的翅膀剪掉,同時也剪掉它們腳上刀樣的細爪,這樣,它們才可以安心地趴在蛾子產(chǎn)卵專用的紙上產(chǎn)卵。這也是需要人來看著的,不讓蛾們太聚集,否則,產(chǎn)的卵太密,不利于以后的工序。乏蛾(即用過的公蛾)和產(chǎn)完卵的母蛾可以炒吃,是大補之品。
集滿卵的紙也被張起來懸掛,并且記上了日期,幾日后,用藥水給蠶卵消毒。蠶卵懼怕農(nóng)藥、異味,如果趕上給果樹噴灑農(nóng)藥,事先要關(guān)閉門窗。待懸掛的產(chǎn)卵紙上長出了微小微小的黑乎乎、小紅腦袋的蠶兒,它們就要上山了。上山之前,父親口中含了水,均勻地噴灑在紙上,潮濕了,才小心翼翼地撕成細條兒和小塊兒,放入一個小筐里,送到山上,這項工作一般在清晨或者大陽落山之后,這樣可以保證小蠶兒不被曬到,不中暑,安全度過它們離家的最初生活。
夏天的天氣變幻莫測,有時父親沒帶雨具,天邊突然隆隆地響起雷聲,一場大雨頃刻之間就要來臨,我們都焦急地張望著山上,擔(dān)心著父親。而父親每次都能在大雨過境之前趕回家來。父親說,小蠶兒是最好的天氣預(yù)報員,每當有雨的時候,它們都從柞樹葉子面光的一面匆匆地躲藏到葉子的背面,由此,父親得知山雨欲來。這常常令我覺得神奇無比。
俗語說,下海捕魚,上山養(yǎng)蠶,都是一種賭博。事實也確實如此。雖然離不開科學(xué)的養(yǎng)蠶技術(shù),但是也要有一定的天緣?;认x、蟈蟈、鳥雀,尤其是麻雀,時時危脅著蠶兒們脆弱的生命。養(yǎng)蠶的人在山上扎了稻草人,一顆接一顆地燃放閃光雷,或者高聲地喊叫,敲打鐵盆兒,驚走前來偷食的飛鳥。而每年在蠶上山之前,還要用土豆塊兒、韭菜末兒、小魚等“請客”。母親把它們剁碎,拌好高粱米飯和藥,送到山上,分灑到一株株柞樹的底部。這還不算,鄉(xiāng)下有一個風(fēng)俗:每年的農(nóng)歷正月十三,是蠶姑娘娘的生日,那一天,要做豆腐,虔誠地祈求蠶姑娘娘庇佑大繭的豐收。
在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曲折過程之后,臨近國慶節(jié),豆綠色的蠶長成黃綠色之后,進入老眠期,于是,繭也即將形成。每當父親擎著他收獲的第一個繭像凱旋的英雄一樣回家的時候,那是我們?nèi)业墓?jié)日。那個白的毛茸茸的繭包裹在一個依然帶有綠的柞樹葉子的小柞枝上,我把它供奉在最顯眼的位置,讓那蠶絲裹縛起來的繭在喜悅的鄉(xiāng)居日子里漂浮,漂浮到我們酣莢的夢里。而離家的時候,我會首先把它放入我隨身的行囊,帶上它趕往異鄉(xiāng)。
有時,閑坐窗前,聽著養(yǎng)蠶人粗獷的吆喝聲,看著山上雪白的羊群,也有揮動藥鋤的身影。山里到處是寶,就看你是否勤勞。紫草,串龍骨,芥梗,山芍藥……以及許許多多我所不能熟知的中草藥。有一年,父親養(yǎng)蠶的時候挖回了一株串龍骨,隨手把它栽在后園一棵棗樹下面,此后的每個春天,它都葳蕤出一片郁郁蔥蔥的生機,秋后,棗樹上爬滿掛著風(fēng)鈴的藤,讓人忍不住多看上幾眼,而它們的上面則掛著不曾吃干凈的大紅的棗子,已經(jīng)蔫在了樹上,這讓山外的來客無限嘆婉,“恨不相逢未嫁時”。
四
山中這一切無疑都是美好的,可是這并不能讓人忽略山中的蛇,以及山上暗隱的種種危險。
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一位同學(xué)的媽媽去山里采野菜,不小心踩了一條毒蛇,被蛇咬了一口,一條腿頓時腫了起來,與她同去的老太太撕毀了自己的圍裙,緊緊地扎住蛇咬傷的腿部,然后跑下山求救。后來,據(jù)那位老太太說,她在求援的路上,也碰到了一條橫在山路中間的蛇,她說路很窄,繞不過去,然而必須得過,便跪在地上求蛇給她讓路,好救山上的傷者,她說那是蛇仙,聽了她的乞求果然給她讓了路。姑且不論她敘述的真假,我想毫無疑問那是她的杜撰。不過,我同學(xué)的媽媽得救了,村里的人用一個大敞筐把她抬下山,送到赤腳醫(yī)生那里,得到了土秘方的療治。山里的人沒有幾個不怕蛇的,當然,也有不怕的,我家有一位姓馬的鄰居,他敢拎著蛇的尾巴耍著玩兒。但是鄉(xiāng)下的人迷信,很少傷蛇,他們認為,打傷了蛇或者把蛇給打死了,會遭受“報應(yīng)”,所以,蛇得以高速度的繁衍,越來越多。
母親已經(jīng)將近六十歲了,勤儉依舊,勤勞依舊,也總上山。我們都勸她好好休息吧,可是,她總說沒事的,沒事的。因為我們都不能輕易忘記外婆的遭遇。外婆已經(jīng)離開我們兩年了。在她去世的十年之前,為了上山采榛子,摔斷了胯骨,老年人骨質(zhì)疏松,難以愈合,何況又是最難愈合的地方。就這樣,外婆在她老年時傷殘了,這令外婆的晚年很苦惱。我們都認為,如果外婆沒有那次摔傷的經(jīng)歷,一定不會這么早就離我們而去,讓我們倍嘗思念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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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熱愛生活,熱愛她所有的孩子們,尤其是從小隨她長大的我。外婆極其善良,而且極其美麗,最讓我佩服的是她有許多對付突發(fā)事件的辦法。有一年,外婆在我家小住,姑姑去山上采蘑菇,被土蜂子蜇了,蜇到了整張臉,眼睛也睜不開了,說不出地慘。外婆去墻邊采來螞蟻菜,砸碎了,敷在臉上,沒幾日就復(fù)原了。
五
山中無甲子,寒暑不知年。山里的日子是清淡的,也是清苦的,同時,也是需要耐心的。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是最清閑的,也是冷得透頂?shù)?,誰叫這里是北溫帶的冬天呢?取暖是重要的大事情。不必?zé)海l(xiāng)下的人們極少燒煤,滿山的柞樹是最好的燒柴,以及田野里收割后的玉米、高梁、大豆的秫秸。每一天都能把火炕燒得熱熱的,那種熱是電褥子所不能比的。著透了的炭火被收進一個火盆里,一家人可以擁著火盆吃飯,火盆上熱著滾燙的豆腐腦兒,也可以在火盆里燒紅薯,土豆,上面搭著一個鐵的撐子烤餃子、饅頭。當一盆炭火化咸灰白色的灰燼,一個日子就圓滿地完成了。
而在鄉(xiāng)間,割砍柞樹是有計劃的,只有長到三年以上的柞樹才可以砍下來做燒柴,這是鄉(xiāng)民們約定俗成的,無疑是擁有極長遠的目光的,給后世子孫留下了一片帶有原始意味的青山綠水,搖曳出鄉(xiāng)村自然美麗的旖旎畫卷。春天油油的嫩綠,耀眼的桃李;夏日濃郁的果園、滿山滿坡翠流欲滴;秋季五彩繽紛的山巒,豐收的田野;冬天皚皚的白雪,以及隱藏于白雪之中的村莊……這一切怎能不讓人魂牽夢縈?
故鄉(xiāng)在我的文字里,而我卻坐在異鄉(xiāng)之中,坐在電腦前面。外面已是燈火闌珊,春節(jié)剛過,大紅的燈籠還未摘凈,我也才從故鄉(xiāng)歸來,可是,這么快我卻在思念著她。一場春雨過后,草坪上的草已隱約泛綠了,我知道,故鄉(xiāng)不久就會草色無邊了。我已經(jīng)跟父親和母親說過了,即使將來去城里的弟弟那兒,鄉(xiāng)下的祖居也留著,也許,我們將來都可以回到那里,永久地睡在家園里。不知怎么,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我想起了寫在《家園》中的一句話:且掩卷入夢,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在這濃濃的思念中,誰又能入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