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月
坐大巴郊游。忽然車后部傳來輕輕悠揚的口哨聲,非常熟悉的曲子,卻記不起是什么名字,只覺得肯定是好多年前曾風(fēng)靡一時的情歌,單純而飄逸。我禁不住一陣感動,打心眼里漾起明媚歡樂的泉水,嘴巴情不自禁地跟他一同哼起來,也不想回頭,回頭看那是誰,只任無礙的思緒悠然上朔,想起我的初中,初中時那個臉膛黑黑、口哨吹得相當(dāng)漂亮的小男孩——他曾給過我一段多么快活而憂傷的時光呵!
在我們那初中,鄉(xiāng)下孩子很少,他就是很少中的一個。他臉上有最代表鄉(xiāng)下的黑白兩色:黑的是常在野外玩耍與干活而日積月累下的古銅皮膚,黝黑亮澤,他后來說很具歐洲健康標準;白的自然是牙齒。他從來沒刷過牙,牙齒卻出奇地整齊雪白,直追現(xiàn)在的牙齒廣告模特。
論及此事,他總大聲發(fā)表由衷的疑惑:“真不懂人為什么發(fā)明‘刷牙!看我的牙,從來不刷,一樣好!”其實,只是他家鄉(xiāng)的泉水太美太純了,他那時卻堅決不承認。我多么好奇,真想去他老家玩玩,見識一番,而迫于女孩子剛萌發(fā)的害羞,終于沒能開口。
他說他出生時正好風(fēng)雨交加雷鳴電閃,于是起名雷生。
記憶里,雷生總在不停地和我爭論問題。年少的他面紅耳赤,脖筋暴立,我也激動地滿面緋紅,唾沫四飛。不過是學(xué)習(xí)上的事,以數(shù)學(xué)、物理問題居多。其實,我自己演題時感覺很一般,而把它拿出來兩人或幾人爭論一場,就變得極有滋味。尤其與他爭論,那斗智斗勇的刺激與痛快,夾雜些連自己也不一定意識到的暗暗喜歡,晚上睡覺時我兩眼盯著天花板,愈琢磨愈香,幾乎不忍睡去。
升了初三,他被指定坐我同桌,我們的接觸才正式升級。我考試總名列前茅,他呢,雖也有一般男孩共有的調(diào)皮頑劣,學(xué)習(xí)的上進心卻極強,能與我同桌他開心極了!
口哨聲就歡快地響起來。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聽他吹口哨,驚異地注意到這口哨聲原來如此清亮脆響,調(diào)子也準確圓滿,抑揚頓挫極有韻致,哪里像這么小的初中生吹出來的啊,簡直可用古文里的“繞梁三日”來形容!驚詫極了,扭頭看他,亂哄哄的教室里,他自顧自地一邊嘟個嘴吹,隨節(jié)奏搖頭晃腦的,一邊整理桌上的散亂書本,神情怡然自得,恰入無人之境。他發(fā)現(xiàn)我看他,燦然一笑,雪白的牙齒露出來:“以后少不了要多請教你這位高才生啦!”“呵呵,這么客氣,別總跟我爭得要掀房子就行啦!”我還是由衷夸一句,“哎,你口哨吹得真棒!”豎豎大拇指。他沒說話,可愛地、更起勁地吹將起來。
其實他比我聰明,對學(xué)習(xí)、生活,甚至國家大事上都有入木三分的見地。拿起隨便什么話題他都可以侃侃而談,且巴不得誰有異議,又可以你死我活地爭論一番。我說“爭論”,就決不是“爭吵”,他從不亂發(fā)奇談或耍賴,而是聲音洪亮響當(dāng)當(dāng),旁征博引思路清晰,論點論述論據(jù)齊全得很。在他,這簡直是一種享受,似乎比來一頓美餐還要過癮!我常常忍不住盯著他那大大圓圓的腦袋,困惑這里又玩什么奇異魔術(shù)?
而每次只要獲勝,他的口哨聲又得意洋洋地高響起來,聽得人如醉如癡。他的口哨、腦瓜、個性都如此迷人!我,才十六歲的少女,就這樣怦然心動了。
校運會時,他報了400米長跑。我心懷鬼胎地獻殷勤:“嗨!到時我給你加油??!”他頑皮一笑:“你加油嘛,我準得第一,不敢第二!”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是他的白牙齒。
他知道我總是高標準嚴要求的,可并不清楚,一種甩也甩不脫躲也躲不掉的對他深深依戀與疼愛的情愫已在我小小心眼里暗暗瘋長,甚至自己也不很清楚,卻是每晚做夢都有他矯健的影子了!
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愛他,如果十六歲也可以談“愛”,我堅定地相信,這就是愛!我驚得渾身顫抖。當(dāng)時我們那中學(xué),這可是嚴令禁止的!
決賽那天,偌大操場上人影飛動,到處大呼小叫,熱鬧得很。我的眼睛空前執(zhí)著敏銳,只夠明確地看見一個人,看他的靈動健美,舒展飛揚,看他那樣無比動人的跳躍,看他首先一剎那間非凡的撞線!
我大聲叫喊,我淚盈滿眶。第一,就該是他的!
“走,我請你吃雪糕?!彼麧M面光彩地過來,感謝我這最賣命的啦啦隊長。
我錘他一拳:“真棒!高水平發(fā)揮啊!走!”
我們兩個搖搖擺擺地去小賣部。他倒精神,好像剛才沒參加什么長跑比賽,輕松嘹亮的口哨聲又在我耳邊響起來。
我想,再過三個月就初中畢業(yè)了,從此可能就分道揚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一定要讓他知道我的心!這個混沌未開的小男生!
雪糕涼入心脾。我大聲說:“哎,你知不知道我做夢都夢見你吹口哨,真是好聽呢,比你跑步水平高!”“是嗎?這么榮幸,還進你夢里啦!”他滿開心地晃晃腦袋,沒別的反應(yīng)了。
我又說:“哎,你覺得我這人怎么樣,綜合來看?”
我知道他肯定又一通夸獎——考試成績好嘛,他眼紅的就是這個!但我希望還有別的。
他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猛咬一口雪糕:“你,聰明又可愛,以后發(fā)展沒的說!呵呵,我不行啦,總考不過你,真是怪事!可要跟我比跑步你就沒轍了,哈哈!”
他眼里,好像我永遠只是一架學(xué)習(xí)機器!“可以取長補短嘛。你準備報考哪個高中啊?”我希望他考慮的是距我家最近的、我必定要上的那個。
“當(dāng)然LL重點了??忌鲜俏倚疫\,考不上是我的命啊。”我知道他一直心高得很,果然!我大喜過望然而不露聲色,只說:“那我們說不準又能在一個班呢。來,但愿咱倆都考上!”跟他一擊手掌。又補一句,“什么命不命的,你本來蠻自信嘛,一定可以的!”唉!直到所有的雪糕都冰消雪融進肚子,我心懷叵測的關(guān)于“愛”的話題也沒如愿展開,至多是旁敲側(cè)擊了幾下,蜻蜓點水。
那個悠長難耐的暑假啊,真是刻骨銘心!已經(jīng)記不得是怎么過來的,我在家里又急切又害怕地等待分數(shù),不是我的,是他的!我知道自己的實力,而他多容易粗心呀。
那可以送我上天堂、也可以讓我下地獄的分數(shù)??!我每天的心都揪得緊緊的!同時又念念不忘他綻放的動人笑容,和那折磨人的口哨聲聲……我小小的神經(jīng)幾近崩潰,茶不思,飯不想。
他是全然不知的??伤欢ㄒ彩堑鹊眯量唷N以敢膺@樣白白地陪他。
結(jié)果完全出人意料。他高出分數(shù)線二十多分。多漂亮的分數(shù)啊!但,暑假期間他老爸出了車禍,四肢俱廢,他一躍成為家里的支柱型人物,必須回鄉(xiāng)種地!
壓在他身上的打擊與痛苦到底有多大?小小的我傷心地沒法想像,只有立刻躲進自己小屋里一任涕淚滂沱,滿枕透濕。這落在無辜個人身上的災(zāi)難之深重,無論如何是思維與語言都參不透了!遠遠的毫無關(guān)系的我,就這樣刻骨銘心地領(lǐng)教了生活的血腥氣!
我短命的初戀,甚至不能堂而皇之地叫“初戀”,就這樣沒開始就結(jié)束得無影無蹤。有點輝煌,有點尷尬,天知地知。
后來我乖乖地上大學(xué)、上班、結(jié)婚、生小孩、又攻讀研究生……轉(zhuǎn)戰(zhàn)中國南北數(shù)座大中城市,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自然越來越遙遠輕淡了。
而我堅韌不拔有意無意地打聽的——雷生——這個曾令我一想起就發(fā)抖的名字,真的如一個小水泡似地,掉入人海再不見了。
謠傳他自學(xué)了本科。謠傳他開了個小加工廠。謠傳他已發(fā)了大財。
也許真的。我安靜地把一切鎖進箱底。
微笑地看自己,漸漸人老珠黃,卻仍揣著一顆好笑的少年心,年年偷偷拜神,祝福他長命百歲。
不想,在這大巴上,誰又把這簡單的口哨起勁地吹,同樣地毫無顧忌,同樣地清亮脆響,同樣地蕩氣。
我不敢回頭看,卻已淚落滿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