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霞 林 月
上篇
1
我見過狐貍,是韓美林的狐貍,毛茸茸乖咪瞇的,有些狡黠的神態(tài)。我是在大二時看到韓美林的狐貍的,印在一本舊文學(xué)雜志的內(nèi)封上,給我很深的紅色印象,那是我寫沙漠紅狐的最初機(jī)緣吧。那以后不久,我因為失戀非常悲觀,迷上了尋死的游戲。不過。我對死亡的意義還是十分看重的,為不值得的男人去死,我不會甘心的。我的死肯定不會重如泰山,但也不至于輕如鴻毛呀。
人一失戀,就會喜歡想些世界末日的問題。我聽說這個世界被人類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大自然的綠色在一天天減少,動物在一種一種滅絕,我心如刀絞。對于手無寸鐵IQ低級空有蠻力的動物來說,人類真是太壞了。聽說國外有綠色和平組織,專門抵抗那些破壞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人和事。我想加入這樣的組織。我四處打聽綠色和平組織在中國的大使館,人家笑我,告訴我綠色和平不是一個國家。
有一天,我坐在校園的灌木叢中,撕一個寫滿了不忠實的少年的名字的日記本。那天的陽光像火一樣點燃了我的想象,點燃了一個明亮的幻覺。
我是一個看山的老人,一輩子守護(hù)一座大山上的樹木花草和野獸。歲月如梭,我老朽了,沒力氣了,眼睜睜地看著樹木被砍野獸挨餓。最后,我面臨這樣一個場景:在荒涼的山岡上,老朽的我與最后一只野獸——一只只剩下一張皮一把骨頭的狐貍——對望。我跪在瘦弱的狐貍面前,請求它吃掉我。我望著它,請求著。它也用一雙蒙眬的淚眼看我。它眼里的凄迷與悲傷比我更加動人。
那天,我就這么望著不遠(yuǎn)處的一株鮮花盛開的石榴樹,幻覺我愿意用我的肉體喂養(yǎng)地球最后的狐貍,我淚水滂沱,內(nèi)心陶醉在一種崇高的獻(xiàn)身的莊嚴(yán)肅穆里。
如果不是章野同學(xué)來搗亂,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如何還俗。章野遞了張劣質(zhì)紙巾過來,說請我去吃火鍋。他說:我們?nèi)シ帕死浰诨ü哪羌摇?/p>
我一還俗就很煩惱,我對章野說:滾開,別煩我。
章野走了,撂下一句話: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讓你知道真相。
2
51次列車抵達(dá)廣州的時候,我發(fā)覺,48小時的暈車歷程令我忘記了失戀的痛苦,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我心情愉快,夾在民工潮當(dāng)中出站。
1995年的廣州車站廣場打擊了我的好心情。我舉目無親,趕緊去買地圖,想尋找大學(xué)。幾個模樣怪異的人圍住我嘰里咣當(dāng)說什么,我聽不懂,害十自地逃離他們,來到汽車站,看見一輛接一輛的大客車在競爭拉人,像在搶人,高音喇叭在不停地喊:我們是國營的我們是國營的希望乘客們注意安全小心上當(dāng)受騙……
廣州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城市,也是一個陌生的城市??粗鴵頂D的人流,我心慌意亂,恍如夢中靈魂出殼,直到那個自稱名叫東渠的男人站到我旁邊,我才回過神來。東渠煞有介事地問我:嗨!接你的人還沒出現(xiàn)嗎?
也許,這個與我同行了48小時的男人是救星?這樣一想,我笑了,笑得有些夸張。
東渠跟我們大學(xué)旁邊的人工河同名,他在51次列車13號車廂住我對面。他在我還沒暈車之前告訴我,說他來蓉辦事被可愛的小偷先生摸去了身份證坐不成飛機(jī)了。我心正煩,就堵了他一句:你騙誰呀!然后,我當(dāng)他的面昏睡過去。
東渠在不真實的廣州火車站邊緣出現(xiàn),他請我去吃點什么。他在我驚喜的笑聲末尾還了我一句:你用這種笑聲騙誰呀!
在我的意識中,眼前這個叫東渠的人和遠(yuǎn)方那條名叫東渠的人工河,都假兮兮地向我獻(xiàn)著殷勤。
東渠把我引到一個沒有冷氣的小面館,要了兩碗陽春面。東渠說:天啊,是誰讓我出此洋相在這樣的地方請小姐吃飯的呢?我笑著說:你的意思是怪四川的賊娃子?我忽然下意識地捂緊了我的錢袋,心想這家伙不會找我還錢吧?
東渠吃完面,一邊拿面巾紙揩汗一邊說:小姐呀,你怎么會選擇廣州消解失戀的痛苦呢?你應(yīng)該去北方,最好是黑龍江的漠河,冰天雪地的,把你的心凍成冰心就什么痛苦也沒有啦!我說你怎么這么主觀武斷,他說他是將心比心。他說到廣州深圳的內(nèi)地人,一小半兒是為了發(fā)財,一大半兒是為了忘掉失戀。前者選對了地方后者選錯了地方。我問:你是前者后者?東渠向我靠近,盯住我的眼睛說:后者,像不像?我發(fā)現(xiàn)東渠的眼睛不能近觀,兩顆亮晶晶的黃色瞳仁有一股子野性的肆無忌憚的下流意思。我趕忙調(diào)整和他的距離,他皮膚白皙臉龐俊氣,劍眉下一雙大眼睛蠻好看的。嘴唇的線條剛毅,牙齒很白,鼻梁挺直。美中不足大概要數(shù)鼻頭略寬且紅吧。
東渠說到送我的時候,臉上涌現(xiàn)出惡作劇般的笑意。他說送我有兩個理由,一是英雄救美人的古典傳統(tǒng),二是美人救英雄的古典傳統(tǒng)。他說我們這么般配的一對才子佳人相遇在現(xiàn)代化的南方大都會,沒有理由錯過這一幕古典戲劇。
東渠陪我走到火車站附近的南方師范大學(xué),在招待所門前告別的時候他說他需要100塊錢回深圳。我給了他100塊錢。他居然臉紅了,對我說:你到深圳來吧,到深圳來找我,我還你錢。我對他說:去你的!騙誰呀!
3
我在招待所包了一個房間,50元一天。我有2500元的資本,預(yù)計可以在廣州呆一個月。最好在這個月內(nèi)直接找到老外中的“綠色和平組織”成員,讓他或她直接把我?guī)У絿?,為“綠色和平組織”無償奉獻(xiàn)我的一生。
兩個小時后我便習(xí)慣了一個大概是30年代或者更早建造的木質(zhì)小屋。這有些出乎意料,因為過去我相當(dāng)擇床而居,為此我不喜歡出門在外的日子。
我舒服地躺在小屋的木板床上,在肉體繼續(xù)感覺列車的運動狀態(tài)下半夢半醒。小屋是棗紅油漆的木地板,乳白油漆的木墻壁和天花板,本色的雕花木窗雕花床,小屋里有一股天然的木腐氣息隱隱幽幽地包圍我。我最喜歡木腐氣息,不忠實的少年常帶我逃課上青城山呼吸森林的木腐香氣。
木腐香氣是我所能抓得住的初戀的重要細(xì)節(jié),為此我到廣州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教地理課的朱木腐教授。朱教授還很年輕這我真沒有想到。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呀,真沒有想到您這么年輕。朱木腐不笑也不站起來和我握手,我只得跟坐他對面的研究生陸軍碰了碰手。陸軍站起來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我,我的話像開了閘門的河水汩汩流向朱教授。
朱木腐的臉長得丑不忍睹,這是我匯報完我的思想以后發(fā)覺的,我直覺到?jīng)]戲。
朱教授說他就要動身去北京開會,他把我打發(fā)給他的學(xué)生陸軍。陸軍陪我去美領(lǐng)館,在路上,陸軍說他猜我是真心想為人類為地球做點兒事兒的,也相信過幾年咱們中國也會成立類似“綠色和平組織”的組織,不必舍近求遠(yuǎn)搞這么麻煩。陸軍說:你以為“綠色和平組織”會管你吃管你住吧?錯!而且是大錯特錯!西方人業(yè)余才干綠色和平的事,吃飯還得靠自己做工。陸軍說這個觀念你可得轉(zhuǎn)過來,不然就真是朱教授所說的那種瘋女孩了。最后陸軍勸我回蓉城師范大學(xué)。說你如果真想嫁老外的話,最好回去好好讀書,把英語弄扎實,扎實扎實再扎實。
這“扎實”二字連起來說很好笑的,所以我和他站在廣州一條大街的木棉樹下嘎嘎大笑了一陣。我相當(dāng)感激坦率真誠實話實說的陸軍,我估計是他比我個子高這一點鼓足了他的自信。我說我不去美領(lǐng)館了,陸軍說這才是乖女孩,我沒理睬他的玩笑。
招待所的所長矮小黑瘦,像個煙鬼,但他對我說出的廣味普通話,像潮濕熱乎的蛇那么溫柔體貼。所長跟我比身高,笑說他是三級殘廢,他猜我是個大連姑娘,想到廣州發(fā)展,他問我需不需要他幫忙,他說他太太可以幫我介紹一份好工作。
我謝了他,我說我是到廣州來玩兒的。
事實上我的確是來廣州散心的,有過失戀經(jīng)歷的人都能夠理解我幼稚的選擇。那個不忠實的美少年家在廣州,他說廣州使他性格潮濕軟弱溫柔多情使他幻想做所有漂亮女孩的男朋友。我不明白廣州的日益強(qiáng)盛富足為什么讓美少年有痛苦,來廣州后我明白了,美少年的痛苦不是因為廣州,而是因為自由。也許我有些辭不達(dá)意,我還沒有完全想透徹。
來廣州十天后的一個夜晚,我正在燈下認(rèn)真翻閱一本英文辭典,查找有關(guān)“綠色和平組織”的條目。所長敲門告訴我說有電話,他為我拉亮木走廊上的電燈,囑我小心走路,木走廊有幾處朽爛的洞。
電話那頭是自稱名叫東渠的男人的聲音,我本能的又在笑聲里加進(jìn)了夸張的嬌柔味道,我問他在哪兒,東渠說他在深圳,在公司里加班,走不開,不然他要立刻來廣州找我。他說:我一直在等你,你來吧,我想你。我說:喂,你騙誰呀!東渠在深圳那邊笑起來,說:我騙你,騙了你100塊錢,你也騙我,說你在廣州找什么“組織”,喂,你的“組織”找到?jīng)]有?我沒有做聲。東渠順著電話線從深圳向廣州吹出一口氣,呼呼響,弄得我耳朵癢癢,我說你干什么,東渠說我在做愛。我問:和誰?東渠說和你。這時我才體會出我曾經(jīng)熟悉的調(diào)情話語,我認(rèn)為這些話在我和東渠之間很不真實。我臉紅心跳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東渠經(jīng)不住我的突然沉默,他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你不想嗎?我說想,他說那好,那咱們重新開始。我說:在這里不行,這樣不行,我不想和你這樣。東渠在深圳嘆了口氣,說明白了,說對不起打擾了。他說:等你來深圳再說吧。
回憶東渠英俊的臉和下流的話,我感覺又親切又陌生。東渠還記得我尋找“綠色和平組織”的事,我卻無法對他說自己不太順利。我去廣州的各大賓館飯店碰過運氣,我發(fā)現(xiàn)老外個個都像滑溜溜的魚。跟你微笑地打個招呼便匆匆走掉,他們說:Sorry,我?guī)筒簧夏愕拿ΑR搽y怪,這樣不要臉面的接觸方式很難令他們信任。
所長告訴我說樓上住了一個瑞士的留學(xué)生,要找一個男性漢語教師。
和瑞士留學(xué)生見面那天我特意剪了個男生頭,一身牛仔裝,除了右手腕上一串青城山的木珠手鐲以外我無任何女人特色。但瑞士留學(xué)生見我的第一句話仍然是:你搞錯了,我不找女教師。我不請自進(jìn),我問他:你看我像女的嗎?瑞士留學(xué)生回避了這個問題,他十分老練地說:我們隨便聊聊天還是可以的,但請不要提愛情呀、結(jié)婚呀、出國呀。我笑了,說:你怕什么呀?你不愛不就沒事兒了。瑞士留學(xué)生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在研究我的表情。
我知道他不能不愛,他對中國太好奇了,急于了解并且窮盡一切。他十分年輕,雖然老相其實只比我大兩三歲。我看著他殷勤地為我切西瓜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又愛了,這種不知其意無法控制的愛是危險的,是由生理需要和心理需要的短期結(jié)合決定的,是膚淺的經(jīng)不起審判的欲望沖動。我對此不感興趣,所以有幾分惡作劇地調(diào)皮起來。
有冷氣的房間非常愜意。我舒服地陷進(jìn)留學(xué)生常坐的一張單人沙發(fā)里,把兩條勻稱修長的腿重疊在小巧堅挺的胸部前面。我一手藏進(jìn)大腿后面一手亮出來托腮,目不轉(zhuǎn)睛地傾聽瑞士男孩的自我介紹。他說他是學(xué)中國漢字的,他父母不讓他到中國來,果然他來中國就接二連三失戀。他淺灰色的眼睛憂傷地望著我,他說,他不明白中國的女孩怎么不像書里的東方女性,她們沒有個性,活得一窩蜂似的。他說剛剛看見我的時候他還這么想。我問現(xiàn)在呢,他說他現(xiàn)在又有些迷惑了。
瑞士留學(xué)生坐在一張木椅子上,在我對面。木椅是木質(zhì)本色的,靠背呈橢圓形狀,古典而又乖巧,在留學(xué)生粗壯的身體下面有幾分不堪重負(fù)的嬌弱。我站起身拉留學(xué)生起來,留學(xué)生說:你擔(dān)心什么?它很結(jié)實的。
我和瑞士男孩面對面地站立著。我問他:你是“綠色和平組織”成員嗎?他說No。
我對他搖頭。他給了我100美元。他把我當(dāng)成被他辭退的那幾個女漢語教師了。他不是“綠色和平組織”的人,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他說100美元是給我陪他
聊天的酬金。我把錢還給他。我說:這100元錢是我付給你陪我聊天的酬金。
4
所長到收容所來看我,他給我買來一種毛茸茸的綠中透紅的水果,是剝了皮吃的,里面的肉像磨砂玻璃一樣半透明,味道類似荔枝,但不如荔枝甜美水靈。不忠實的少年有一年帶給我吃過,可惜我忘記了它的名字。
不知名的水果被同屋的不明身份的女人分而食之,她們說一看我就是個初犯,說我還挺要臉的。我沒有搭話,我在想怎樣才能同她們區(qū)分開來。
我對審訊者說昨天夜晚我在陀斯特房間里說“綠色和平組織”的事,絕對規(guī)規(guī)矩矩。我說:我是個清白的人,求你們在找蓉城師范證實我身份的時候一定要
注意這一點,千萬別毀了我。審訊者讓我放心這個,他們要求我詳細(xì)報告同陀斯特在一起說的話,去過的地方。審訊者拿出陀斯特在白云山為我拍的一些照片給我看。那些畫面精致極了,尤其是我摟抱著白云山的一截枯木埋首做悲傷狀的那張。
和陀斯特相識是他主動。那天,我在豪麗賓館的酒吧呆著,要了一杯咖啡。那時我面臨離開廣州回家的問題,我只有兩張“四人頭”了,“綠色和平組織”還在遠(yuǎn)方。這困境使我無法像往常那樣去找老外搭訕。我想我倒是可以打工掙錢,但做工掙錢卻又會使我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四處尋找,不尋找的日子又是極為難捱的。我記得當(dāng)時酒吧里的音樂是《羅米歐與朱麗葉》,拉多西米米索米拉……很溫柔地觸動我最敏感的神經(jīng)——失戀的感覺。我眼里慢慢蓄上了一泓清水。
我好像是個夢游者一樣站起身,任憑擁上來的一個健壯男人扶著,我和他在憂傷的旋律中搖擺。
陀斯特是個很會體貼女人的法國男人,他有一雙蔚藍(lán)色的眼睛,喜歡微笑和大笑。我聽不太懂他說的話,只看得懂他的表情,我感覺到他的手動作善解人意恰到好處,這種初級接觸(手感)的適宜使我在他面前流下了盈滿眼眶的一泓清淚。
陀斯特先生也認(rèn)為我找錯了地方,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到大自然當(dāng)中去愛護(hù)大自然,參不參加什么組織無所謂,能在大自然當(dāng)中感受到美就是一個綠色和平者了。我覺得他說得驢唇不對馬嘴,但是他的金發(fā)碧眼和孩子一般天真可愛的神態(tài)征服了我。我竟然忘記了我應(yīng)該在釣魚者的位置,我順著自己魚竿上的絲線經(jīng)過魚漂下滑到水里,我變成了一條魚,一條被動的魚。我欣然答應(yīng)了陀斯特的邀請,上白云山。
陀斯特用他的高級照相機(jī)為我拍了不少照片,遺憾的是他不愿和我合影,他說他臉上的皺紋太多了,跟我的臉不般配。
登記住處的時候,陀斯特調(diào)皮地問我是要一個房間還是兩個房間。我笑著說當(dāng)然是兩個房間。陀斯特說我太難伺候了,兩個房間要多花錢。我沒理他的玩笑話,我覺得男人在女人面前說錢什么的最傻了。
我和陀斯特在一起呆了三天,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很少談話,要說也是有關(guān)“綠色和平組織”的。在陀斯特房間里,我們借助辭典說綠色和平的事,陀斯特說他驚奇中國少女有這樣的全球意識和獻(xiàn)身精神。公安人員敲門時,陀斯特正對我豎他的大拇指。陀斯特的大拇指像一頭小豬一樣傻乎乎的可愛極了。
審訊者們笑了,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愉快的眼色,然后對我說,他們認(rèn)為我的交待還算清楚。他們放了我。
所長告訴我說那個外國佬是個經(jīng)濟(jì)間諜,且是艾滋病毒攜帶者,不過,他的病是到中國來感染上的。所長說完以后看我的表情,我對所長說:大叔,他得什么病都與我無關(guān)。所長問:真的?我點點頭,對他說是真的。所長的神色輕松下來,他說:我怕你受傷害。
我想告訴所長,我只在乎也只承受過親人的影響和傷害,我們的親人對我們的感情變卦了,我們的心靈便失去了安寧。外人與我們只是匆匆過客的關(guān)系,“人一走茶就涼”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歹心也沒什么稀奇的。我沒有說出口,我怕所長多心。所長是個好人,不能用極端的言論去對待。
5
東渠打電話過來,要我去深圳,說他幫我找到了“綠色和平”的事。
去不去深圳和當(dāng)初退不退學(xué)一樣要我自己拿主意。說到底,沒有人能夠決定我們自己的行為,自己的事情全靠自己負(fù)責(zé)。
幾個月前的一天下午,章野把我拉到校園一角,指指花叢中一對摟抱的人影,把我晾在一個事件面前,自己卻揚長而去。花叢中是不忠實的少年和一個膚如凝脂的少婦,他們在四月的艷陽天里喘息,我仿佛不認(rèn)識他們似的深受益惑肉欲蠢動。少婦艷若桃花,她嬌喘吁吁地說:我正在給他上課哩,他想讓你快樂呵。我說是嗎。少婦點頭,她說:他很苦惱,說你最近寫的詩全是死亡的黑色,他想用做愛的技術(shù)來拯救你獻(xiàn)身的對象,他真的很愛你,我好羨慕你呵,他和我做愛的時候只喊你的名字,我只不過是你的替身,好在我不在乎這些。我又說是嗎,少婦從花叢中站起放下她的玫瑰紅羊毛長裙款款離去。
不忠實的少年像蒼蠅一樣追上了51次列車。他說我和她把他分裂成了兩半兒。我批評他推諉責(zé)任,我說:你別以為你一半兒是野獸一半兒是天使,你別夸張,你是人,要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我沒有對他說“綠色和平組織”以及我拿自己喂狐貍的幻覺。我不愛他了,說那么多干什么。不忠實的少年說不知該拿我怎么辦,他給我一沓鈔票,說不夠再去找他爸爸媽媽要。他說:我求你別因為我的錯而放棄自己或者破罐子破摔。我無言以對,我不明白他哪兒來的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覺?我真想把那一沓錢砸在他臉上或者扔在地下,這很合我脾氣,但我沒有做出來。我勸他下車,我說錢我收下算是青春損失補(bǔ)償費和新前程起動費,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不忠實的少年的紅眼睛多少還有些溫暖人心,我也哭了。那時候東渠還沒有上車來。
東渠對我一無所知,他對我知道得比所長還少。所長知道我在廣州的日子其實過得挺無聊的,他勸我回學(xué)校去,他對我說:你這樣的小姐不應(yīng)該給人家誤解和瞧不起。
廣州至深圳的列車準(zhǔn)點啟動,尋找“綠色和平組織”的日子,隨著越來越加快的車行速度像夢一樣不真實地向記憶深處隱匿。
到深圳以后,我感覺像是落入了生活的俗套,我蠻愿意這樣的,原因非常簡單。東渠把風(fēng)塵仆仆的我引到他的辦公室,他的表情嚴(yán)肅冷峻煞有介事,他出乎預(yù)料地靠近我,向我耳語:你是不是完好如初地到達(dá)我這里的?沒等我回過神他便用力摟住我,把臉貼過來。他的氣味甜美芬芳,我樂意他把他洋溢著健康氣息的舌尖伸進(jìn)我的嘴唇里。
事后東渠說,他本來以為我會拒絕他的,他準(zhǔn)備了很大的力氣,可結(jié)果我是那么柔軟順從,弄得他還沒做什么就虛脫過去了。他說:你真讓我失望。他揉搓我胸部的手漸漸停頓,他的芬芳香甜的舌尖松懈退縮,他推開我,說:我真不該這么快就毀掉我的想象的。
這真有點像我。我總是覺得自己做過的事不如想象中的美,我總是為此后悔,又總是忘記這個后悔在現(xiàn)實里繼續(xù)把想象的美弄破碎。這是現(xiàn)實和想象縮短距離的途徑呵。我和東渠以光速貼近了。信不信由你。
東渠掩飾性地評價起我一身的裝束,他說我的裙子富有想象力,他說:你穿這條桔紅色的長裙挺像狐貍的,有時候我想象一只沙漠紅狐的故事,它就你這個樣子,不騙你。我不想跟他說話。他繼續(xù)說:明天到上海去,有一樁有關(guān)綠色和平的買賣等著你。我還是沉默。東渠把我?guī)У揭粋€波斯菊花布裝飾的房間。我躺在撒滿波斯菊花的床上,一夜無夢。
一對漂亮的上海人帶我和東渠去他們的攝影工作室,工作室有一整面墻是復(fù)印的一個廣告,國際影星金斯基一絲不掛地站在一群野獸前面,她伸展雙臂做維護(hù)野獸狀,從她如草莓一般晶瑩的紅唇之中吐出一行字:我愿為動物奉獻(xiàn)一切!東渠告訴我,這是一個反對使用動物皮毛的廣告牌。他還說這對漂亮的上海人想?yún)⒓右粋€國際公益廣告大賽,他們藝術(shù)方面的感覺不錯,想弄一個作品,模仿佛祖以身救鴿的情節(jié),讓中國少女在沙漠荒原上以身喂飼地球上最后一只狐貍,要做得比金斯基還要徹底,要更加先鋒地表達(dá)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和祈禱,標(biāo)題就叫沙漠紅狐!
我看東渠的眼睛,東渠跟我做個怪相。我想起我在廣州站前一個沒有冷氣的面食店里跟東渠說了很多話,但我不記得自己向沒向他透露過我的幻覺?我幻覺過用自己衰朽的肉身喂養(yǎng)一只最后的狐貍,但我好像并沒有跟誰說過這個幻覺。現(xiàn)在我有些懷疑和痛心,嗚呼!沙漠紅狐,你不是我獨有的幻覺了。
上海人工作是很講效率的,他們問東渠資金情況,東渠說目前他遇到了麻煩,廣告可能只好按第二方案來做了。上海女導(dǎo)演說那太遺憾了,本來她想去大西北的荒漠地帶好好搞一點作品回來的。上海男攝影師說三亞的沙灘也不錯,可以做些技術(shù)處理。東渠問狐貍怎么辦。男攝影師說就由他們家的一條棕色獵犬代替,他說給狗化妝可能比真狐貍還像哩,這時,我聽見女導(dǎo)演的嘆息聲,我想到搞藝術(shù)的人在這個時代恐怕有太多的悲傷。自由說著容易,做起來卻必得有先決條件。這兩個漂亮的上海人尚未成名,他們天才的藝術(shù)自由受著無法超越的物質(zhì)條件限制?;谶@樣的理解我私下里決心好好表演,爭取為他們的作品爭獲國際大獎貢獻(xiàn)一份微薄力量。
沒想到我自己會違背初衷。
實拍那天早晨,上海人的狗因為吃多了生猛海鮮拉肚不止,而我找不到我的肉色緊身衣了。男攝影師和女導(dǎo)演把狗和我的問題交給了東渠,他們提了兩桶金色顏料匆匆走了,去做人工沙漠去了。他們說只給東渠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以后務(wù)必把狗和我?guī)У綌z影現(xiàn)場。
一個小時后,狗因為吃了黃連素病情被控制住了,而我還在海濱度假村的準(zhǔn)總統(tǒng)套房內(nèi)翻箱倒柜。我急哭了,東渠卻在旁邊冷笑,說不必著急,正好來個干脆的,真裸!把你的肉真的割下來喂那條假狐貍。我說我不干。東渠提到金斯基,我沒有理他的話茬兒。
東渠把我拖到牙龍灣的拍攝現(xiàn)場。女導(dǎo)演立刻動手快速給狗化妝,攝影師拉我上人工沙漠商量拍照的注意事項。我說我沒有肉色緊身衣會害羞。女導(dǎo)演放下手中的假狐貍跑過來對正欲勸我的男攝影師說:幸虧我老早就防著這一手,還是上我們自己選來的兩個女模特兒吧。她一招手,上來兩個光身子的女孩子。女導(dǎo)演給她們說要怎么樣怎么樣,她們的頭點得激動而又慌亂。東渠直搖頭,他走到我身后,悄聲對我說:小姑娘,為藝術(shù)為大自然為綠色和平獻(xiàn)身的機(jī)會讓你錯過了。我對東渠說:請原諒,我不能當(dāng)你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并且還做出煞有介事的假表情,我不能。東渠說為什么?我說因為我又愛了。
后來,漁民們出現(xiàn)了,他們說要消滅污染海洋環(huán)境的罪犯,他們把我們往海里趕。
我不會游泳,我喊:東渠救我!東渠說那當(dāng)然,他說:我生來就是為了這一天的,救你,我的美人兒。
在蔚藍(lán)的牙龍灣海面上,我暈乎平地幻覺自己奄奄一息,任憑一個名叫東渠的男人處置。
6
東渠的前妻來找我,她好心好意地提醒我說:人生是一次性的,愛情很短暫。我對她說我懂,她硬說我不懂。她只比我大5歲,也就是25歲,但她說的話像55歲甚至65歲。她說人生是盲目的,事到臨頭才知對錯,而知道了也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晚了,來不及改變了。她對我講到東渠鄉(xiāng)下的原配夫人跟東渠離婚時不吵不鬧,只要求來深圳對她說一句話,原配夫人說:我們家東渠喜歡偷情的滋味,他認(rèn)定只有偷才能得到最寶貴最單純的一段真情和貞潔,一旦不存在偷的誘惑他便對你失去興趣。
我十分同情東渠的前妻,她在用波斯菊花布裝飾的房間向我傾述,久久不愿離去。她還愛他,但他早就不愛她了,因為她以為跟別的男人調(diào)情會叫東渠嫉妒。我看著她纖纖指尖上的一支煙想問她是否后悔了,但我沒有做聲,我和東渠的事是在他們的事結(jié)束
之后,所以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她說什么和坐多久。我也不想多事去了解她和東渠之間的事。
也許東渠對每個女人態(tài)度不一樣?東渠帶我上床之前總是半真半假地問:你是不是處女?我說我不是。他便捂住我的嘴,叫我別說話。他說:求求你,什么也別說,騙騙我也好。他出錢請深圳最好的醫(yī)生給我做處女膜吻合手術(shù)。他和我在波斯菊盛開的床上做愛,他喊我“小處女”,而且是“最后一個小處女”,弄得我頗為尷尬。我想笑又不忍心破壞他的好感覺。我尊重并且體諒他內(nèi)心的幻覺。
東渠說我做愛太不投入了。我問怎么投入。他說也就是幻覺,幻覺自己和對方相愛,幻覺對方是第一次。我說我有過一次幻覺,幻覺拿自己的肉喂養(yǎng)地球上最后一只狐貍。東渠拍拍我的頭,說這是他的幻覺。我沒有反駁他,因為我喜歡氣味甜美的東渠來愛我,我愿意順著他的思路和習(xí)慣來改變我自己。說真的,東渠對我的愛情有一股子悲涼尖銳的魔力,他的動作與態(tài)度充滿了對絕望的反抗,仿佛在透支下一個輪回的懲罰與獎賞,讓我既畏懼又向往。
東渠說他是在拍公益廣告那天愛上我的,他故意隱藏了我的肉色緊身絲衣,想探一探我是不是那種為了某個正義或邪惡的或不正不邪所謂正常的理由出賣肉體和靈魂的人。他說我像他想象中的沙漠紅狐一樣給了他最后的信心。東渠說這些話,臉色蒼白如同獄中的政治犯。
其實我并不以為然。我直覺他和我出于同樣的原因相愛。我們是需要抓住什么的人,這個什么具有實在的幻像。至于為什么選擇對方而不選擇另外的人,也很好理解,東渠長相頗有幾分像生長在廣州的不忠實的少年,這就是我內(nèi)心的秘密。東渠內(nèi)心的秘密似乎也不難猜測。東渠喜歡在撒滿白色和紫色波斯菊的床上向我賣弄他讀過的小說,他也喜歡在我們做愛的時候說起他喜歡的女演員金斯基。他給我取了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小名:苔絲。
我和東渠落入了生活的俗套,原因就這么簡單。一切都是重復(fù),在這可怕的令人生厭的重復(fù)狀態(tài)下,命運中,什么能抓住我稍縱即逝的蠢動的激情,什么就是我的大救星。我傻乎乎地?fù)肀е鴸|渠的親切質(zhì)感的骨架親吻他白皙潤澤的皮膚吞咽他甜美清香的唾液,我說:好男人,我愛你!我的呻吟自語還弄出了東渠的淚水,他流淚的表情真好看。
東渠淚眼婆娑,對我講他的大愁苦。東渠說不管人怎么想和怎么做,都只不過是在割自己的肉喂自己的心靈,而心靈并不是被塞得越滿越好,心靈要有空缺,有空缺才有心情去想象沒有達(dá)到甚至達(dá)不到的美,這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啊!
我不懂這些,這些莫測高深故弄玄虛把我記憶中的東渠推向不真實的邊緣,把我重新引回到驕陽似火的廣州火車站廣場和站前一家簡陋的沒有冷氣的面食店。我不喜歡錯亂和虛無。所以在東渠離開我之后,我依然守在開滿波斯菊的房間,等待他回心轉(zhuǎn)意,畢竟我在那里學(xué)會了自由地放縱性欲,這是我在21歲能抓住的最美麗的真實存在。我怎么也不能忘記我和他在三亞那個能聞到波斯菊香氣的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那個房間能望見海,我在那個房間纏著東渠說:我要你。東渠推開我。我強(qiáng)奸了他。他很生氣,責(zé)問我怎么變得這么好色。他說:你以前不是說只要貼近我什么都不做就很滿足了嗎?我只羞羞地笑,什么也不說。東渠嘆著氣,說:你完蛋了。我說我愿意,在愛他和被他愛的時候完蛋。東渠被我的話打動了,他把臉埋進(jìn)我的胸懷,閉著眼睛親吻我的乳房并把我的玫紅色乳頭含進(jìn)了他的嘴里。忽然,東渠笑了起來,他放開我呸呸地吐出我乳頭的凝脂,然后用他的手和嘴唇光臨我的身體和心靈。我在平靜的微笑中再次幻覺到古典波斯菊的芬芳。
大概是在我24歲那年(我等待了東渠3年時間之后),東渠的前妻再次找到我,通知我東渠已被公安機(jī)關(guān)處決。前妻說是東渠的鄉(xiāng)下老婆來收的尸。她在我面前哭了,說羨慕我和原配夫人,各有所得,她呢既沒有得到骨灰也沒得到真情。她說她因為嫉妒東渠愛我而把他告進(jìn)了監(jiān)獄并且消滅了他的肉體,她現(xiàn)在一心一意玩商戰(zhàn)游戲,目前就是從精神上戰(zhàn)勝男人從肉體上消滅他們。她哭得涕淚交加,說她如今的業(yè)余時間便是回想在母親子宮里待著的那9個月的幸福。她說那里黑暗而溫柔,并且絕對安全。
我陪東渠的第二任妻子流了不少眼淚。她稱我為三姨太,她關(guān)切地問我今后打算怎么辦。我說寫小說混時度日。我騙了她,我這么聰明透徹的女人才不會傻乎乎地寫什么小說呢!我不會寫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的,我知道那就像自己舉刀割自己的肉一樣,疼痛的預(yù)想已夠嚇人,更哪堪割下來的肉沒有買主的處境!
那個時候,沙漠紅狐還在遠(yuǎn)方,我已無法確定它是否還需要我。
遠(yuǎn)方還有一個混血兒在召喚我,他在繞納木錯湖旋轉(zhuǎn),自左往右,他唱道:
快過來吧,帳篷下
苦命的手稿記滿你的名字
下篇
7
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女友已不在房間里。窗欞上的風(fēng)鈴叮叮咚咚,它們在說風(fēng)很真實。
女友大學(xué)畢業(yè)分在銀行工作,還沒有談對象就分得一套新居。她把我接來說是要好好養(yǎng)養(yǎng)我第二次失戀的傷痛。她給我療傷的第一個措施就是瘋狂購物。我們倆逛了“太平洋”、“百盛”、“王府井”,買了些亂七八糟的小東西,然后,我們在有落地玻璃窗的西餐廳喝咖啡。女友問我:怎么樣?現(xiàn)在的蓉城商廈與國際接軌了嗎?我笑了笑,我說不知道國際如何,跟深圳是差不多了。
女友給她的咖啡里放了5塊方糖,然后感嘆道:真快啊,你去深圳都5年了,我們都快26歲了,女友為了安慰我,談起了她的戀愛史,說也是不順利。女友說她現(xiàn)在對男人失望至極,她喜歡女友,因為女友們比愛她的男人還關(guān)心愛護(hù)她。女友滔滔不絕地說,我則望著玻璃窗外面蜀都大道的街景。我聽女友說:現(xiàn)在男女之間的交往都他媽像兔子與狐貍似的。我問:狐貍要吃兔子嗎?女友答怎么不吃。我又問:誰是狐貍誰是兔子呢?女友愣了一下,用手指我的臉。我們哈哈大笑。
忽然,我的笑被噎住了,我看見街上有個穿大擺裙姑娘匆匆走過,她的大擺裙是桔紅色的,跟我在廣州深圳常穿的那條桔紅絲裙一模一樣。那個姑娘在6月的驕陽當(dāng)中一晃而過。之后波音737飛機(jī)的影子由西向東在我的視線上一晃而過。女友抬腕看了看手表,她說真準(zhǔn)時啊,是去上海的飛機(jī)。她還說她早就想去上??匆豢?,逛一逛,但一直沒有找到贊助。
我極力在記憶中搜尋穿桔紅色大擺裙姑娘的倩影。我有個同學(xué),高我一年級的女同學(xué),她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偷別人的東西被別人抓住了,她很羞愧,不告而別。
我問女友,知道黃蓉在哪里嗎?女友說:你說她呵!聽說到新疆大沙漠里面教書去了。
沙漠?新疆大沙漠?我的心被女友說的沙漠二字輕輕敲打了一下,靈機(jī)一動。我問女友想不想聽沙漠紅狐的故事,女友說目前不感興趣。
晚上,我和女友看中央二臺重播的“東方時空”節(jié)目,有上海人民廣場放白鴿的鏡頭。女友的眼睛有點濕潤,她說她有個機(jī)會去上海,但一直猶豫不決。我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有個老總早就暗示她要給她去上海玩兒的來回機(jī)票。老總50來歲,人長得蠻精神的,就是太老了。我說代價有點兒大,搞不好你會付出雙份啊。女友聽了我的話頗有些不滿,說她不像我那么多情也非常有職業(yè)道德。談話往危險的方向滑動,我急中生智,我說:你答應(yīng)他吧,把他介紹給我,我對付老花花公子有一整套。女友恍然大悟,說:對呀!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那人相當(dāng)不錯的,這是我治療你失戀的第三個措施呀,我怎么忘了(第二個措施是訴說不幸戀愛史共同聲討男人滔天罪行)。我和女友笑出了眼淚。
去機(jī)場送女友飛上海,當(dāng)然也就見到了那位相當(dāng)不錯的老總。老總不像50歲的人,的確一表人才,可惜他嫌我太高太瘦,他不愿聽女友的安排留在成都陪伴我培養(yǎng)“感情”,他找個理由隨女友同去上海,他對女友小巧玲瓏豐滿性感的身材投以火辣辣的目光,以至于我忍不住在安全檢查通道口向漸漸遠(yuǎn)去的女友高喊:一路當(dāng)心!女友回過頭來沖我做鬼臉,她的嘴在無聲地動。我從她的唇上線索猜測出如下大意:別擔(dān)心,我是什么人你還不了解嗎?
女友的飛機(jī)起飛了,巨大的噪音抖落了一片烏云。小雨把雙流機(jī)場淋濕了,也淋濕了我的鞋子。我喜歡在雨里面走,我在雨里面邊走邊想應(yīng)該在女友不在的這段時間做什么。
一輛白色面包車,及時在離我半尺的地方剎住,車上的人向我破口大罵:你找死呵你!你怎么走路的你!你瞎了眼啦你!
我在雨中不知所措,眼前是一片擋風(fēng)玻璃以及擋風(fēng)玻璃里面幽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中漂浮著機(jī)場廣場一角的高層建筑的明亮影像。
后來,章野說我在雨里面差點兒被撞死的模樣,真像一只可憐的迷了路的找不到爹娘的沙漠紅狐。
我一把抓住章野的衣袖,驚訝地問:你怎么也知道沙漠紅狐?章野笑道:豈止知道,我們還喂了一只呢!它一開始來我們井隊偷吃稀飯。后來我們設(shè)陷阱逮著它,給它做了一個籠子。我們第一次給它洗澡的時候,它就跟你現(xiàn)在的樣子差不多,怪引人同情的。后來,它和我們相處久了,我們就不關(guān)它了,它也不逃跑,一直跟著我們井隊深入沙漠。我急忙問:現(xiàn)在它還在?章野說還在。章野說沙漠紅狐的壽命很長。
章野告訴我,他畢業(yè)之后分到新疆,現(xiàn)在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找石油。他說他結(jié)了婚,愛人是成都姑娘長得蠻標(biāo)致現(xiàn)在準(zhǔn)備當(dāng)媽媽了。章野是我們學(xué)?;@球隊的中鋒,外號“美國黑人”,是全院男生中惟一一個能與我共舞而不感覺壓抑的人。章野向他的同事介紹說我是他從前的女朋友。他問我在深圳過得怎么樣,他說:你不知道,后來我還去找那小子打了一架,那小子也挺他媽不幸的,有一個晚上和新女朋友在東渠談戀愛,搞得太晚了,被一群流氓刺了17刀,成了個廢人,那女的跳了東渠下落不明。
我讓他別提往事。章野笑了,說:你還沒變,還那么死心眼兒,這有什么,因為往事你才會有今天啊!我問他今天我怎么啦?章野哈哈樂道:今天你是個從深圳回來的大富婆啊!快請客吧!我們大伙兒喜歡殺富濟(jì)貧。章野的同事也在旁邊訕笑,他們想緩解剛才罵我之后的尷尬氣氛。我順從了他們。
8
我在深圳模特界混過一段時間,因為看出自己不是最出色的便激流勇退了??梢哉f,對沙漠的向往讓我古怪地聯(lián)想到T形舞臺和我那并不出色的貓步來,我應(yīng)該去塔克拉瑪干沙漠里面為弟兄們表演一場時裝晚會。用Michael·Jackson的最新音樂“地球”來伴奏,啊哈!我又被什么抓住并且反過去抓住了它!當(dāng)我踏上西行列車的時候,多少有點兒時光倒流的感覺。
章野的上司鄭書記給了我通行證。他還給我找了一輛不怕迷路的給水車(據(jù)說那輛給水車有一次迷失了48天,沒死人,所以大伙兒叫它“極限48”)。
現(xiàn)在開“極限48”的司機(jī)是個混血兒,他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維吾爾族人,他名叫都塔力,長得帥極了,見到他,我便說出了我的感慨,我說:天啊!賜給我一個俊美的少年伴侶。都塔力臉紅了,他靦腆地微笑,并不說話。我得寸進(jìn)尺,我說:都塔力,姐姐要幫你找對象,跟姐姐說說,你喜歡阿娜爾罕還是小芳?都塔力還是不說話。我改變了談話方向,我問他幾歲了,開“極限48”幾年了。都塔力這才勉強(qiáng)跟我說了幾句有關(guān)“極限48”的話,我問他這車好開嗎,他說這車好開,挺服他的,他說感謝真主。這句禱詞使我對他肅然起敬。
都塔力幫我把裝滿時裝的三只皮箱搬上車,他用他晶瑩透明的銀藍(lán)色大眼睛望我,我對他笑笑,我說里面裝的是時裝,表演用的。都塔力開口說:你是個演
員?你一個人去塔克拉瑪干演出?我說奇怪嗎?他說你跟我妹妹一樣,總喜歡別出心裁獨自做些挺好的事。我問他:我像你妹妹嗎?他側(cè)過臉看我,他說我的側(cè)面有些像他的妹妹伊夢森。我要他把伊夢森的維語字寫給我看,他第一次向我展開他青春的笑顏。他讓我伸出一只手掌,他用他的手指飛快在我的手心里劃動,我感覺到神秘的悸動十分精致地牽引我的心跳。我猜伊夢森是他的女友。
另一個司機(jī)沒有來,都塔力問我會不會開車,我說我在深圳開過,應(yīng)該沒有問題。都塔力說他必須在3天之內(nèi)將水送到7號井位,他說必要的時候可以讓我換換手。都塔力的話令我最初興奮了一陣,可惜的是“極限48”進(jìn)入沙漠不久我便開始暈車。沙漠就是這樣的地方:沒去的時候你向往它,進(jìn)去之后你膩煩它。我無法不暴露出葉公好龍的劣根性,第一聲“美啊”的驚嘆過去,面對無休無止的不盡黃沙,我在感覺上輕而易舉把自己以及自己的一生都融入了沙漠,似乎我天生就是此地的人,一切都無須注意一切已不必再提。我對都塔力說:我頭暈。都塔力說:你吃安眠藥躺下睡吧,放心,我的精力旺盛得很,可以三天三夜不休息的。我說那會是什么樣子呢?都塔力笑了:一條疲倦的狗的樣子。他屬狗,比我小1歲。躺下身子,我昏睡過去,讓令人生厭的沒有盡頭的沙丘晃過我昏迷的時間。我感覺都塔力把“極限48”弄得有些輕手輕腳的狀態(tài),他曾經(jīng)騰出一只手抓過一件羊皮大衣蓋在我身上。
醒來時,“極限48”停了,都塔力不在車上。我起身,看見月光下的沙漠海子清亮冷艷,我下了車,奔過去。我撩水洗臉。都塔力在我身后大笑,進(jìn)入沙漠他便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我最初印象中的那個靦腆男孩。都塔力笑說:傻瓜,那水是有毒的。都塔力正在用特制的爐子煮吃的,他招呼我穿好大衣過去喝杯熱茶。
我沒話找話問都塔力:怎么沒見伊夢森來送你?都塔力說伊夢森一直跟他若即若離,她行蹤不定總是為自己的事奔忙。都塔力說這次回大本營沒找著伊夢森,她母親說她去了遠(yuǎn)方,她母親說:塔力兒子,你們這樣天各一方不行啊。都塔力的臉平靜天真,在海子幽藍(lán)光芒映照下散布一種令我心動的天然憂傷表情,我伸手摸他的臉。手沒有能縮回來,它被都塔力握住了。都塔力惡作劇般地笑了起來,他使勁兒地捏我的手,好疼的。他說:哪有什么伊夢森,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過女孩子呢!我用另一只手打他,我說沒想到你這么調(diào)皮。
都塔力忽然放開我,他說快上車,有動物來了。在兩條淡黃光柱中間閃過一團(tuán)紅色,都塔力說:沙漠紅狐,它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都塔力問我看見了什么,我說一團(tuán)紅色。
那天夜晚,我又在夢中重復(fù)那種愛一個人卻和他總是錯過的經(jīng)歷,我在想象中浪漫的沙漠海子岸邊輕輕默念離去的心上人的名字——都塔力。醒來后我預(yù)感我又會落入生活的俗套。我喜歡這個經(jīng)歷,這回我將沿著綠色的路線進(jìn)入愛情,讓我的愛情有所附麗,古老的理由而不是趕時髦,深情而不是虛榮。
早晨,都塔力給我一大盆水洗漱。我知道給水車容量有限,我舍不得用太多水。都塔力堅持要我用,他說女人應(yīng)該干凈漂亮,他說他向領(lǐng)導(dǎo)保證過要讓我跟生活在大城市里一樣干凈美麗。他說:你并沒有浪費水,你看,我用你洗過的水澆花哩。都塔力從一個布袋里掏出一把種子,他一邊種它們一邊讓我去澆水。我問他種的什么,他說是沙棘和紅柳。我問他種了多久,他說有4年了。我說有活的么,他搖了搖頭,我忍不住繼續(xù)問他:那你還種?
都塔力的銀藍(lán)色眼睛猶如清晨的天光一樣清新明凈,他反問我:為什么不種?都塔力說,他撒下的種子在他的夢中都活過,他夢見過由他播種的沙漠綠洲,幾乎覆蓋了大半個塔克拉瑪干,孔雀河塔里木河羅布泊又都活回來了,他夢見過鳥和魚在沙漠綠洲里自由自在。
都塔力對我說:真主的奇跡你信不信?
我不敢隨意回答都塔力的問題,那是我最不熟悉最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領(lǐng)域。我在他面前挺注意藏拙。這種謹(jǐn)慎還應(yīng)歸功于沙漠這個寂靜的場景。
清晨的天空離我很近,近得我只往都塔力的眼神里躲。我對都塔力說:趁太陽還沒上來的時候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把盆里洗過臉的水小心地澆到沙棘和紅柳的種子上。我對都塔力笑笑,我想說:也算我一份兒吧。但我什么也沒有說。沙漠是一個令人節(jié)制的地方。
接下來的旅行便沉默了許多,我和都塔力像一對被時光榨干的老人,我們更傾心于動作語言的表達(dá),這表達(dá)的高潮便是在第二夜的夢中和都塔力互相撫摩。都塔力的手像流行于沙漠上的風(fēng),縹緲而又遙遠(yuǎn),我把它界定為純真的友誼,我為失而復(fù)得的異性友誼小心翼翼地隱忍和克制。我希望沙漠之旅給我珍貴的初戀,我喜歡那一層脈脈溫情的面紗隔住的朦朧美,我喜歡令人心醉的心靈躍動。
第三天,當(dāng)我們看見遠(yuǎn)方鉆塔頂尖上的紅旗的時候,我突然希望時間放慢了。我伸出手,把它放在都塔力握方向盤的手上,都塔力望了我一眼,把車停了下來。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都塔力說:真主保佑!我們一路平安,平安到達(dá)。我抓住最后的機(jī)會問他:你喜歡阿娜爾罕還是小芳?都塔力愣了,他不看我,他說我知道他喜歡伊夢森。我定下心來,在章野他們一大群人跑過來之前收回我的手。
想象與愛人錯過的缺憾美,這是單純和節(jié)制恩賜的。
章野把我接下高高的司機(jī)臺,一個勁兒地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笑而不答。我和都塔力的眼睛互相尋找。我們在單獨相處的時候小心克制感情,我們在人群之中又大膽放開心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人情滋味,你知道嗎?
9
吃飯的時候,那些年輕的我所喜愛的找石油的人們都大聲贊揚燈影牛肉的色香味。都塔力從桌子的對面用眼光發(fā)表疑問,他歪著頭的樣子好像在說:好啊你這個死丫頭,還留了這一手。燈影牛肉是我設(shè)計的第一個話題,我們可以由它說到成都。成都是他們夢想的最后歸宿,那里有皮膚白白的蜀都小女孩,有麻辣小菜,大家開起了玩笑,親切自然起來。我拍著胸脯做保證,我說我回去以后一定和章野的老婆組織一個婚姻介紹所,專門為在“新西蘭”的哥們兒找對象。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都塔力不忍見我出洋相,他逃了,去休息去了。我心里有點難受,我去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外的窗下發(fā)現(xiàn)一個空木籠子。后來,章野送我去我的住處,在路上,他告訴我說:紅狐貍前天失蹤了,他們四處尋找也沒見它的蹤影。章野說:你來得太不巧了,以前據(jù)說我們隊也來過你這種異想天開的女孩,名字叫虹,她的東西像傳家寶似的傳下來了,今晚你就住她住過的小鐵皮屋子。
房間很整潔,床是波斯菊花布鋪的,窗簾也是波斯菊花布。我問這是虹姑娘留下來的嗎?章野說是她帶來的。我問章野知不知道虹姑娘當(dāng)年的故事,章野搖頭,說怪神秘的,她來過,后來知道她的人都失蹤了,只留下她用過的東西。章野指指書桌上的幾樣擺設(shè),說是失蹤者送給虹姑娘的禮物:有幾萬或幾千米(我記憶從不準(zhǔn)確)地下的巖樣(說是冰川紀(jì)的巖層),有用廢鉆頭磨制的一截少女身段(說是一次失戀的紀(jì)念),還有一塊像土又像硅的黃色坷垃(說估計其風(fēng)化成灰需要億萬年),一塊陶瓷殘片(說是絲綢之路時代留下來的)。
我說真難為他們?nèi)绱速M心收集和解釋。那些歷史遺漏的實物很難逃過人類與生俱來綿延不斷的命名欲。命名表現(xiàn)了人類企圖重建秩序做主宰者的狂想。給隨便到手的東西命名和解釋一定是又恐懼又快樂的吧。章野說今夜你是這些東西的主人,抓緊時間過把癮吧。
夜里,我躺在莫須有的虹姑娘的波斯菊花叢中很快入夢。女友和我在西餐廳里神聊,女友說她在上海智斗相當(dāng)好的老板的故事,這時,去上海的飛機(jī)又準(zhǔn)時起飛,蜀都大道上那個穿金黃色長裙的女孩又一晃而過。我想起身去追她,女友拉住我,她說你干什么?我說她是我的校友,名叫林黛,她偷過人家的東西,害羞跑了5年了,我想問她一件事。女友說:你的眼睛一定是看花了,黃蓉去新疆教書,聽說干得不錯,怎么會在這里逛街呢。我搖搖頭說:不對,我的頭里邊發(fā)硬,你幫我看看是什么。女友俯身扒開我的頭發(fā)看了一下,她笑著說:你這個“愛”癥患者,你又戀愛了。我說是啊,我快樂得恨不能向全世界人說ILove You!
離開夢境,我發(fā)現(xiàn)我的枕頭芯下是一本古典小說,是精裝本的《德伯家的苔絲》。扉頁上有虹或者黃蓉或者林黛的筆跡:如虹的生如虹的死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章野問我睡得怎么樣。我說不太好。章野讓我好好休養(yǎng)一天。我和都塔力隔桌相望。
10
都塔力說他明天動身回去。我問:你不看我的時裝表演了?都塔力不回答我的問題。我說這樣也好,你在場的話我會不好意思的。都塔力看著我,銀藍(lán)的眼睛閃動著柔和的光亮。我臉紅了,伸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
鉆井臺上的小伙子們靦腆地笑著歡迎我,他們跟都塔力打打鬧鬧。都塔力也臉紅了,默默地目送我融入人群。
團(tuán)支部書記代表小伙子們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說明天時裝表演結(jié)束后,大家聯(lián)歡一下,希望我陪每一個小伙子跳一支舞,并給他們的舞技打分。我答應(yīng)了,忽然又想到什么,回過頭尋找都塔力的目光,只看到他的背影,往沙漠深處走去。我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他什么時候回來接我呢?心下一陣慌亂,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
章野說我和都塔力之間太明顯了,在談戀愛。我說沒有哇。章野說沒有就好,他說他不希望我這樣的浮萍女人和他的工人有什么故事,也希望我別把時裝表演深沉化。
都塔力到小鐵皮屋來跟我告別。我問他可不可以等我跟他一塊兒離開這里。都塔力說他早料到我會這樣,因為我本質(zhì)上無法忍受沙漠。我說不是這樣的,我能忍受沙漠,我能跟著他和“極限48”走遍塔克拉瑪干,用洗臉?biāo)N沙棘和紅柳。都塔力笑了,他問:你忘了你暈車的事了?我撒謊說那是裝出來的。
我順手把虹姑娘留下來的金黃色絲裙穿上身,轉(zhuǎn)了一圈給都塔力看,我問他:你看我像不像什么?都塔力問像什么?我說你真沒有想象力么?像不像從你們隊上逃走的紅狐貍呀?都塔力的臉色突然變蒼白了,他說沙漠紅狐不會無緣無故跑走的,肯定預(yù)感到什么,所以我愿意留下來陪你然后帶你回城里去。
都塔力的銀藍(lán)色眼睛在夜里變得深不可測,他說他原本以為我是到沙漠里來尋找死亡體驗的,他說我有點不顧一切的氣質(zhì)。都塔力在這一點上和東渠重疊了,我打了個寒顫。
都塔力走到我面前,他說我不會讓你送命的。我說:小男生,跟我跳支舞吧。都塔力輕輕擁住我,輕輕說:我和你都不會死的,我們會活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我輕輕答應(yīng)他: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也是這個時候吧,我們不知道的事在悄悄進(jìn)行。
第二天,大伙兒為源源不斷冒出的黑色石油而歡呼雀躍。章野一高興便同意了我上鉆井平臺為大伙表演的計劃。團(tuán)支書忙前忙后,我心里也因表演的臨近而興奮起來。晚飯后,天空由白變藍(lán),沒有一絲云彩,平靜安詳極了。
我化好妝,把團(tuán)支書勸下平臺,換上了第一套時裝:白色婚紗。臺下靜悄悄的,我看見都塔力靠在虹住過的白鐵皮屋門旁,我微笑地向他望過去,他的眼睛現(xiàn)在是黑色的,像吸引我的黑寶石一樣高貴深邃。我的心充滿了不能用語言表達(dá)的愛意。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仿佛虹姑娘留下來的波斯菊花布具有虛幻的美卻充實了我的心。我的沙漠之旅就是為了都塔力,我又俗氣地想,并且恨不能立刻告訴我的心上人。
但是,那個沙漠紅狐預(yù)料到而我們?nèi)祟悈s并不知道的事,它來了,粗暴地不讓我表達(dá),不給我時間表達(dá)。
只聽見章野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喊:快抓住。
我聽不懂他的話,我只來得及看見都塔力朝我奔跑的姿勢便被熟悉的世界拋棄隔離了。我騰空而起快速而沉重地旋轉(zhuǎn),我閉上眼睛夢見了龍卷風(fēng)的巨大的口袋。
我沒有抓住什么,隨風(fēng)飄逝。跟隨我的還有那些無依無靠的華麗時裝。然后,風(fēng)把我摔在一個沙丘上,揚長而去,我和我的時裝孤零零地躺在重新平靜下來的世界。
月光下的沙漠像夢中的布景,圓圓的線條可以截斷為不同年齡的女人身段。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神經(jīng)質(zhì)地笑笑。我說:這下子我真該下課回去了。
11
我是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見不遠(yuǎn)處的沙棘叢的,我立刻想到都塔力種沙棘的故事,我喃喃地說:活了,都塔力種的沙棘活了。我爬過去,將無法形容的淚水灑在沙棘叢中。我還撐起身子褪下內(nèi)褲往沙棘的根部撒尿。細(xì)碎的淅瀝聲過后忽然連接上一串我不能想象的輕笑。我沒有笑,當(dāng)時我愁眉苦臉的還沒有從災(zāi)難感中解脫出來。在真實的災(zāi)難里面我才發(fā)現(xiàn)和平時期我預(yù)想的臨危不懼無所謂的狀態(tài)多么膚淺。我在獨自被風(fēng)拋到野外的最初時刻怕得要命。輕笑在當(dāng)時聽來如雷貫耳。是誰在那里笑?
沙漠紅狐。
我跪在沙地上與它對視。
依稀是只笑瞇瞇的紅狐貍,它蹲著的姿勢就像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雙手?jǐn)R在齊腰欄桿兒上,優(yōu)雅,俏麗。
它和我對視了一會兒,對我偏偏腦袋,然后起身往偏腦袋的方向走。那方向的黑暗里有一點光亮,遠(yuǎn)遠(yuǎn)的若隱若現(xiàn)像是漂動的銀子。我明白了,它要帶我去海子。我跟上它,我問它是不是咸水。它又輕笑:嘻嘻,傻瓜,我怎么帶你去咸海子呢?
我喝飽了水以后便開始梳洗,完了便又跪在沙地上與沙漠紅狐對視。那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太陽還沒有出來,沙漠里面還蠻舒服的。我問紅狐是不是想救我?紅狐說:你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想到我,你總是有了心上人就忘掉我,你真不應(yīng)該呵。我羞愧地低下頭,兩只手無處放,我就用它們?nèi)ダ栋咨榧喩系幕ㄟ叀I衬t狐說:你也跟虹姑娘一樣是在結(jié)婚的時候逃出來的?不像啊。虹姑娘來井隊的時候已經(jīng)神經(jīng)錨亂了,我讓她下海洗澡,她說她很高興能脫去婚紗,她的裸體非常美,可她的丈夫嫌她在婚前與別的男人有染,說她太開放。后來虹偷看丈夫的日記,他丈夫就上吊了。虹姑娘裸著身子在沙漠里跳舞,哼著愛絲美拉達(dá)在卡西莫多面前跳舞時哼過的曲調(diào)。啦啦啦啦……哩啦——
我鄭重地告訴沙漠紅狐,我不是虹,我是黃蓉,我還沒有結(jié)婚。
沙漠紅狐怪怪地叫了一聲,它說:噢原來如此!所以你才對男人不死心,總要愛呀愛的把愛的感覺放在第一位。你知不知道,愛情只是一根稻草呵。我不假思索地說:你也只是一根稻草呵。正當(dāng)我后怕的時候,紅狐貍和顏悅色地贊嘆道:好!瀟灑!透徹!我松了口氣,說透徹沒有用,我現(xiàn)在活著,我還需要知道怎么活下去。我該怎么辦?我希望沙漠紅狐能幫幫我,至少要在小說的里面幫幫我。沙漠紅狐笑了,說那我只能幫倒忙了。我問為何,它說編輯不喜歡它,因為它太自由太抽象,它說:你要想清楚,我不是故事,你的語言表達(dá)又不是男性化的虛張聲勢煞有介事,你寫我然后投出去會杳無音信死無對證。
沙漠紅狐說沒有時間了。太陽一升上來它就自身難保了。它建議我在都塔力種的沙棘叢中熬過一個白天,它說它夜里再來。它匆忙去海子邊喝水,它說它跑遍了塔克拉瑪干還只發(fā)現(xiàn)這個海子的水是甘甜的。它跑了,消失在我視線的第一道沙丘之后。
它也是有局限的,我有些沮喪。
我在都塔力種的沙棘叢旁邊學(xué)佛打坐。
我閉上眼睛,我的眼睛從光亮墜入黑暗,流下一串說不清意義的淚水。我讓淚水流進(jìn)嘴里,我想現(xiàn)在我又是一個人,淚水里面有鹽分,不可浪費。我靜靜地坐在都塔力種的沙棘旁邊,想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自足的世界。在沙漠里必須首先學(xué)會自救,這是沙漠紅狐的經(jīng)驗。
沙漠紅狐在沙漠那邊不愿和我相認(rèn),它和我一樣聰明。我其實早就從它的笑聲和神態(tài)直覺到林黛的風(fēng)格了。林黛的偷竊劣行還沒有敗露的時候,我就被不忠實的少年拋棄了。我記得當(dāng)時我四處傾述,尋求道義上的支撐點。林黛跟別的人不一樣,她輕輕笑著,給我講傳統(tǒng)的愛情寓言都是騙人的鬼話,是男人控制女人的把戲。林黛說:我們并不知道自己當(dāng)下遇到的這個對象是不是最合適的,我們必須培養(yǎng)足夠的耐心和機(jī)智,好比我們生命有限的人到一望無限的麥田里按規(guī)定路線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選擇一棵最佳麥穗兒,摘早了不行,動手晚了也不行。林黛輕輕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她說:小姑娘,你才20歲,起碼還有5年時間可以觀望和比較,著什么急呢?
據(jù)林黛的同學(xué)說,她冷若冰霜,她沒有朋友,也不喜歡說話。那天她見我在往宿舍門前的一棵桉樹上結(jié)繩子,以為我尋死便破例對我說了許多。我一直對她抱有好感,總想找機(jī)會感謝她。但她從那以后便不再理我,并且不告而別。
這次沙漠紅狐沒有不告而別,因為我知趣,裝作不認(rèn)識它,所以它最后告訴我它晚上再來。它也離不開水,它在白天也幫不了我,它讓我自救并且等待別人的救援。我沒告訴它我內(nèi)心的沮喪,我內(nèi)心的陰影:凡災(zāi)難降臨必是懲罰,懲罰有罪的什么或者人。
沙漠的熱度在升高,毒日當(dāng)空,我的兩只手在下意識地掘挖我周圍滾燙的沙子,挖呀挖呀,這樣能減緩我內(nèi)心的終極恐懼。我有點后悔沒來得及跟沙漠紅狐討論一下怎么死才有意義的問題。至少它告訴我什么樣的死才夠懲罰的級別。忽然,我的一只手接觸到都塔力種的沙棘的根,我的心動了一下。我慢慢睜開眼睛,呼吸到濕潤的氣息,一股木腐的氣息,我激動了,心想我可以不必被烈日曬成木乃伊了,我可以把自己埋在都塔力的沙棘旁邊,用自己腐朽的肉汁滋養(yǎng)這一叢沙棘,為沙漠綠洲貢獻(xiàn)自己的遺體。
我睜大眼睛望沙漠的風(fēng)景。我站起身想最后看看世界的樣子,這個世界是無人的空間,遠(yuǎn)方的海子像細(xì)碎的金子一樣閃光,除此而外的漫漫沙漠沒有盡頭,我腳下的沙棘是這個世界的惟一生命,我要為它能存在下去犧牲自己,給自己一個崇高的了結(jié)。我的心充滿了莊嚴(yán)神圣的情感,我繼續(xù)向下挖掘,挖掘的動作使我漸漸變得單純和平靜。沙棘的根還在往下延伸,我一邊挖一邊美美地呼吸那一縷愈來愈濃的木腐之氣。干沙沒有了,我的手指觸摸到濕沙,然后是濕土。我的手指出血了,火辣辣地痛得鉆心。
這一定是一個奇跡,是能讓都塔力種下的種子發(fā)芽并且持續(xù)生長繁衍的生命源泉。我揭開一塊黑色的磚,又揭開另一塊,然后跳進(jìn)黑咕隆咚的潮濕的磚砌的世界,人的世界。這是波斯古道?中國長城?沙漠水渠?黑暗而濕潤的歷史的遺跡不合時宜地刺激著饑餓的胃,我本能地舉起了我鮮血淋漓的雙手,我吸吮著十指,連上面的泥沙也沒放過,全吞進(jìn)胃里。這時,我仿佛真是一個自足的世界了,自足的我才有力量穿越這個沙漠下面的古代暗道。
在古代暗道里摸索行走,用不著眼睛和耳朵。我知道動物的器官用進(jìn)廢退,我不敢怠慢,我放開嗓子唱起來:
你是沿著河岸從我面前過去了
我說:遠(yuǎn)游的人!請你回頭
你是回過頭了,并且從我面前沿河過去了
你又從面前沿著河岸過去了
我說:遠(yuǎn)游的人!請你回頭
你是回過頭了,并且從我面前沿河過去了
這是一個名叫克列·薩爾丁諾夫的雜種男人在遠(yuǎn)方莫名呼喚時吟唱的歌,他在納木錯湖旋轉(zhuǎn),從左到右旋轉(zhuǎn),他呼喊:快過來吧,帳篷下,苦命的手稿記滿你的名字。他是一個不允許別人失聰?shù)娜?,不僅如此,他的這首百轉(zhuǎn)千回的“失遇”還拯救了我的視覺。他的呼喚讓我和沙漠紅狐在他的眼睛里狹路相逢。我和沙漠紅狐將在黑暗的沙漠暗道中爭搶食物和水滴,我和它會兩敗俱傷。我對他說這不是真的,因為我是一個綠色和平愛好者。我說我會讓他大吃一驚的。他說別這樣,你這樣沒有用,它不需要你。他說:快過來吧,帳篷下,苦命的手稿記滿你的名字。我說我不想變成廢紙,他說這不是我的真心話,因為我在古代暗道里唱過他創(chuàng)作的歌。他為什么這么難纏?我不再唱他寫的詩歌。我哼愛絲美拉達(dá)在卡西莫多面前跳舞時哼的曲調(diào):啦啦啦啦啦啦……哩啦。
沙漠紅狐在古典的旋律中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它亭亭玉立。兩只警覺的小耳朵和四只靈巧的小蹄子都呈白色,遠(yuǎn)看若6朵雪白的單瓣波斯菊。這是我上一次見到它時沒有注意到的。我有些激動地向它揚起我手中的破布條兒(精美的婚紗花邊兒殘片),我說:林黛,快到這里來,這里……
沙漠紅狐慢慢走近我,臉上是一副悲傷的表情。我驚訝地問它怎么啦,它說:我餓,有好多天沒有找到吃的東西了。我笑了起來,對它說:你怎么這么傻,我不就是你吃的東西嗎?沙漠紅狐一愣,遲疑地問:你?我忽然如釋重負(fù),我說:我是特意來喂你的,怎么樣?我的肉還年輕可口吧?你不會嫌棄我吧?
沙漠紅狐明白了我的意思,它的臉慢慢浸滿淚水。它溫柔地說:凡是知道我秘密的人都活不成,可是我怎么也不忍心吃掉你,你的裸體那么美,簡直令我無從下口。我也感動得哭了,我說:林黛,還記得么?那天下午我們在桉樹下討論死亡的意義,你說作為一個人,生要有所作為,死要死得其所。我問你我該怎么辦,你說你去死吧,造福自然。你說你要先我一步,是這樣的嗎?
沙漠紅狐說那就讓我成全你吧。它張開它的血盆大口。我想,它的紅彤彤的洞穴一定溫暖如玉,它的鮮艷的柔軟的舌尖觸及到我的皮膚,我閉上眼睛舒展開四肢,我想象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像一朵淡紫色的波斯菊。
沙漠紅狐喘著香氣輕笑著吻我,它說:喂,醒醒!別做夢啦!我只是一幅畫,所以我沒有牙齒。我不需要牙齒,對不對?
我睜開眼睛罵它:你這個騙子,去你媽的。
我看見我躺在虹姑娘住的白鐵皮屋里,身上蓋著她留下來的波斯菊花布,枕頭底下還藏著她從遙遠(yuǎn)的城市帶來的精裝苔絲。都塔力守在床邊,他望我,他說:你醒了?是疑問句。
我回過神來,我對他說:我也夢見你種的沙棘活了。都塔力笑了,紅唇白牙非常好看。
我輕輕對他說:能抱我跳一支舞嗎?
他說當(dāng)然能。
我摟住他的頭,我命令他閉上眼睛,我問他:你看見什么?
都塔力說:Sāmòh6ng hú。
我問他:你說它還在塔克拉瑪干么?
他說當(dāng)然在。
我說:帶我上“極限48”。
都塔力說行。他問我想去哪兒。
我說沙漠綠洲。
都塔力說行。他說伊夢森真是個瘋子。
我說讓她在小說里瘋一回吧。伊夢森不回家,她和都塔力開著給水車“極限48”,不厭其煩地重復(fù)勞動。都塔力和伊夢森在塔克拉瑪干安家落戶了。他們是種植專業(yè)戶。
尾聲
8年之后黃蓉對女友說了下面一段話:
我結(jié)婚8年了,我兒子7歲了。我兒子上學(xué)的第一天便被老師罰站。我準(zhǔn)點去接他結(jié)果陪站40分鐘。我常常對兒子發(fā)脾氣,也常常搞些力所能及的“動作”消解老師的厭煩情緒(不是行賄,我沒有錢。我向老師認(rèn)錯,我勸老師耐心也勸自己耐心,因為小孩子的進(jìn)步實在跟不上我們大人的主觀愿望。我真誠感謝老師對孩子的教導(dǎo),我同情她的工作環(huán)境,我?guī)б粋€孩子都煩累得要命,她面對的是60個孩子啊!我給老師送書,我還替一個教育報向她約稿,我真的希望她能總結(jié)工作經(jīng)驗寫出雅俗共賞的美文指導(dǎo)學(xué)生家長和學(xué)生共同進(jìn)步)。一年了,我兒子總算有些進(jìn)步,入了隊。他帶上紅領(lǐng)巾那天,我們家冒出了幾分小心翼翼的喜悅氣氛,我反省自己過于嚴(yán)厲苛刻的言行,真是難為了孩子。
仔細(xì)想,我和兒子只有在看“東芝動物樂園”的時候沒有對立情緒。我總是抱著我7歲的兒子端坐在電視機(jī)前看王剛主持的“東芝動物樂園”。有一天,我從“東芝動物樂園”知道北京成立了一個類似于“綠色和平組織”的半官方半民間組織——“自然之友”?!白匀恢选钡呢?fù)責(zé)人在廣而告之。說希望電視機(jī)前的觀眾朋友都熱愛動物熱愛自然做動物的朋友做大自然的保護(hù)者。那天。兒子為動物界的弱肉強(qiáng)食流下了形而上學(xué)意義上的眼淚。兒子喜歡的小獅子嗷嗷待哺,獅媽媽撕碎了一頭小羚羊。它兇猛又優(yōu)美的動作,小羚羊柔弱又無奈的掙扎,構(gòu)成動物界一幅最真實的生活畫面,令7歲的兒子熱淚盈眶。他沒對我說什么,他十分克制地流下他清亮的淚水。
那樣的時刻,我不敢也不能作聲,我也靜靜地忍受著驚心動魄的真相。我想到那個古老的邏輯規(guī)則,不證自明的三段論,瞬間達(dá)到尋找了35年的人生目標(biāo),我找到我生命的形而上學(xué)的意義:我是我兒子的媽媽,我要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綠色和平的愛好者。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我終于在小說之外,和夢中的沙漠紅狐匯合了。我對沙漠紅狐說了老實話。我對它說:我需要兩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