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寶明
船在長江三峽中航行,前面巖壁上“風箱峽”三個大字提示我們此處就是聞名遐邇的三峽奇觀,透過望遠鏡依稀看到石壁高處巖縫中像風箱一樣的東西,諸多史料告訴我,這并非魯班幫大禹治水疏通三峽時用過的風箱,也不是諸葛亮藏兵書寶劍的兵書匣。實際上這是古代風葬中的崖葬,即將死者遺體安放在崖洞中或崖壁上,多分布在福建、江西、四川等地高山山崖和江河兩岸陡峭的崖壁上。葬法也有多種,葬具放在天然洞穴的“崖洞葬”,葬具放入山崖層間縫隙的“崖墩葬”,葬具放入人工開鑿的窟龕的“崖窟葬”,在崖壁上鑿孔放置葬具的“懸棺葬”。模糊的史料似乎難以滿足我們探秘的欲望,可望不可及的景觀更引動我們想靠近它一睹尊顏。
天隨人意,白帝城中的博物館靜寂無聲,與城下夔門驚濤正成鮮明對比,而一件件文物,尤其是懸棺盡情袒露眼前,拉近了我們和古代的距離。棺木的質料都是楠木,是當?shù)厣L的川楠,盡管年代久遠,長期風化,表面呈灰褐色,但烘干時仍能發(fā)出香氣。棺形不一,或整木剜空,頗為厚重,或六塊板拼成,顯得精巧;或為船形,到另一世界仍與水為伴;或如箱匣,這才有后人關于兵書寶劍的遐想。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尸骸的骨架都在,雖然是幾千年前的遺骸,分明以另一種波韻濤聲如歌如訴,震懾著我們的心靈。
這是一具完整的男骸,骨架完好無損,只是有些發(fā)黃,奇怪的是口中含著魚骨,看情形分明是死后,親屬放在他嘴中的,身側則是一條大魚的骸骨。看得出男者生前是強者,他既驍勇無比,能斗風浪,追捕獵物,又能描龍繡鳳,制造工藝,所以人們讓他帶走與自然搏斗的力,讓他帶走駕御自然的智,因為骸骨周圍放滿了銅劍、銅斧、陶器,樣式很多,尊、角、觥、壺、盂、罐、盆、缶,外形規(guī)則,外壁多以白、黃、褐釉涂抹,多為魚水的紋飾,分明是漁耕文化的縮影,看慣了現(xiàn)代機器生產(chǎn)容器的千罐一型,千瓶一面,猛地看到這鮮明的個性,無一件雷同,仿佛使人看到原始先民靠一團泥巴,一雙巧手,卻充分發(fā)揮想象,他們?nèi)〔淖匀?,包括陶罐的色釉都是天然巖石的紅黃褐的涂抹,所以至今仍鮮亮如初。博物館同志介紹,這是早期的懸棺,早到何時難以斷定。但我們卻感到這一切再好不過地說明三峽地區(qū)也是我們祖先早期繁衍生息之地,他們當以捕魚活動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人類仍以溫飽為主要目的。但從銅器的精良,陶器的精美中已看出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分工的形象史,其燦爛文明絕不亞于黃河流域。我們猛然間領略了那骸骨的黃,那是陶土般黃,那是江水般黃,那是土地的原色,人們一時一刻也離不開黃土,連江水也離不開,即使奔騰不息的江水爭先奪道,“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也要裹脅著與之朝夕為伴的黃土泥沙。
我們又站在另一懸棺前,這是合葬墓,其中一具女骸為30歲左右的女子,而旁邊一具小骸為男性,至多五六歲,這是母子合葬,隨身葬器表明此墓當在戰(zhàn)國,有的考古學家認為母子之死究竟孰先孰后似難斷定,母死子悲可能性為小,而子死母悲慟而身亡似在情理之中。考古學家從母子合葬的葬俗中推斷該懸棺年代當更為久遠,至少在5000年以前,因子隨母葬不隨父葬當是母系氏族的標志。這樣長江文明至少在5000年以前。這是懸案,即使對簿公堂也難決個是非。她們原本部是鮮活的生命,如今卻失去熱烈的紅,雍容的黃,氣派的黑,只留下白色,純白、潔白,歷盡滄桑,純潔如初,如玉般潤,如乳般醇,如雪般潔。這是否象征著古代人們在求生存、爭溫飽的同時也培養(yǎng)起一種道德,反映在家庭中,母子親情的那種“老吾老”、“幼吾幼”的傳統(tǒng)道德當是孟子所提倡的“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的基礎。
我們又站在漢代的一懸棺前,骸骨已經(jīng)沒有了,幾年前懸棺剛揭開時有的,只是骸骨已風化,一遇空氣很快成為齏粉。博物館的同志說不清骸骨顏色,不是黃也不是白,而是斑駁的青,如銅銹;夾雜著雜沓的褐,如鐵銹。棺中有那樣多的漢初四銖半兩錢,錢圍聚著一件殉葬品,一株“搖錢樹”搖錢上樹上的葉片全是四銖半兩錢,樹很大,樹上錢不下百枚,樹根處一匍匐的山羊,分明借諧音取吉祥之意。而羊背上則是一小人攀樹而上,為取錢之態(tài)。搖錢樹,在懸棺中不多見,這可看出棺內(nèi)主人生前一定殷實,家人企盼他死后也能安臥于搖錢樹下,有享不盡的榮華。生不過是在世上走一遭,而死才是永久的“歸宿”。歷史是不會遷就荒唐,骸骨的灰飛煙滅就是明證。
我們折身返轉了。懸棺,這無聲的歷史使我們看到歷史長河中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不斷發(fā)展,由企求溫飽到盼望發(fā)財,從專注親惰之愛到注重榮華富貴,從實實在在的物質滿足到虛無縹緲地祈禱精神,歷史的內(nèi)涵似在不斷豐富,而啟迪人們思考的也愈益豐滿。從博物館同志的介紹中,我們知道這幾個懸棺是1971年幾個身懷絕技的采藥工爬水巖穴,移下懸棺幾口,這才使我們有幸看到棺中的實物,為研究三峽歷史和古代巴人文化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質料。而當初懸棺如何安放的卻一直是個謎,蘇東坡《出峽》就提出疑問:“古人誰架構,下有不測浪。石竇見天困,瓦棺悲古葬”。唐人張族在《朝野僉載》中有精細的描述“五溪蠻父母死,于村外閣其尸,三年而葬,親戚宴飲歌舞,一月余日,盡產(chǎn)為棺,于臨江高山半肋鑿龕以葬之。自山下懸賞下柩,彌高者以為孝,即終身不再祭祀”,但是為何懸索下柩,語焉不詳,后人盡管有各種各樣的猜測,或采用吊提法,懸索下柩;或棧道法,鋪設棧道,人抬肩扛;還是待漲法,即靠水漲棺浮而入洞穴。似乎都難以自圓其說,但可以想象,眾多人一起,抬著棺木,哼著川江號子,“吭唷、吭唷”,那是何等的高亢激昂??!當年的安放,如今的移下,靠的是勇武頑強的精神,力勝自然的信念。幾千年來,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惟有這種精神,這種信念,一脈相承,而且在發(fā)揚光大,這大概是中華民族燦爛文明史上最鮮麗最輝煌的一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