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第一次知道唐湜,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唐湜先生將剛出版的一部十四行詩集贈送給了我的老師沈澤宜先生。那個學期,沈先生教我當代文學課,沈先生上課是從不帶書或講義的,但這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有一本書,覺得很奇怪,就留了一個心--原來沈先生把唐湜的詩集帶到課堂上了。下課時,我特意走到沈先生面前,要過那本詩集,隨手翻了翻。我看到了扉頁上唐湜先生的簽名,整整一頁紙上就那么一個小小的簽名,怎么看都有點孤單。唐湜的字跡很娟秀,須凝神才能看得清楚。但我并不知道唐湜是何許人。我無知,那時還沒有讀過這位中國著名的九葉派詩人的詩歌及其出色的評論。沈先生當然知道我們這些學生還沒有多少文學史的常識,于是就耐心地告訴我:唐湜是一位老詩人,寫十四行詩,中國最好。聽得出,沈先生的話里對唐湜這位同行和長輩是充滿了敬意的。
幾年以后,我也開始了寫詩。不過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不僅對唐湜這樣的老詩人不會主動去尋求他的影響,還從心里帶著那么一點點排斥。唐湜的詩有很濃的浪漫主義色彩,雖然我那時正處于青春浪漫的年齡,但還是更多地接受了來自現代主義的影響。唐湜作為我的前輩,我尊重。但是他的詩歌與我的時代和我的審美氣味的確是完全相悖的。我和我的同行們那時都喜歡北島,喜歡"第三代",喜歡翻譯過來的美國詩歌,而對于身邊的傳統(tǒng),身邊的詩人,尤其是老詩人,總是吝嗇自己的目光。只是后來,我認識了不少溫州的詩人朋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向他們問起了老詩人唐湜。有意思的是,他們都說知道,但都不熟悉。其中有位詩人開始寫詩前盡管還去拜訪過老人,多年未曾聯(lián)系,也談不出對他有什么印象。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失望,停頓了一下,他們開始告訴我:老先生挺好玩的,還在寫詩歌,只是有點寂寞。現在沒有人和他談詩歌了,也沒有人聽他談詩。在溫州,人們談得最多的是生意,每天怎么樣起勁地去發(fā)財--這些我都能理解。
那時候,我已經讀過唐湜的不少評論了,尤其是他寫穆旦的那篇《穆旦論》(1948),洋洋灑灑,一萬二千多字,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早期穆旦研究中一篇極為重要的評論。說真的,直到今天,我喜歡作為批評家的唐湜要遠遠超過作為詩人的唐湜。近年,我因為計劃寫一部有關研究穆旦的書,急于想了解更多有關穆旦的生平,而唐湜與穆旦是有過一些交往的,我很想聽聽作為詩人兼評論家的唐湜對他同時代的這位著名的同行是怎么看的,是否經過半個多世紀之后,他又有了新的理解。于是,我?guī)状稳睾蜏刂莸呐笥崖?lián)系。我多方打聽唐湜先生的消息,想在適當的時機拜訪這位已經八十四歲的老詩人。然而,我一再地推遲這一次采訪。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小說家程紹國在電話里替我著急起來了,催促著說:你要是再不來,唐老可就不等你了,說不定他哪天就走了。我知道高齡的唐湜近年小病不斷。聞聽此話,我才真正地著急起來,趕緊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旅,約了一個寫詩的朋友,第二天晚上,乘火車直奔溫州。
我和程紹國約定,上午十點鐘,他在市區(qū)的某個地方等我。那地方離唐湜家不過五十米,是一條繁華的商業(yè)大街。見面后,紹國告訴我,他站定的那個地點可是大有來頭的--他說那是東晉大詩人、旅行家謝靈運寫"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地方。紹國的話還真的打動了我,讓我仔細地轉了一回眼珠兒。可惜,經過一千多年的風霜雨雪,當年的池塘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大道,謙卑的春草完全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所代替。而晉代一滴滴好聽的鳥鳴聲,此刻被一陣陣粗野的汽車喇叭聲所掐斷,所驅逐。
在紹國的陪同下,我們來到一條小河邊,唐湜家就在河邊一幢舊公房的三樓。我們蹬上了樓梯,樓道狹窄、幽暗而骯臟。就在這一刻,我想到,不管在哪一個時代,詩人在現實生活中,都可謂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唐湜先生算得上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了。他一生著述不斷,光是詩集就有《騷動的城》、《飛揚的歌》、《幻美之旅》、《霞樓夢笛》、《遐思:詩與美》、《藍色的十四行》,以及長詩《劃手周鹿之歌》、《海陵王》、《春江花月夜》、《魔童》、《桐琴歌》、《邊城》、《敕勒人,悲歌的一代》等傳世。唐湜是中國寫十四行詩的圣手,其十四行詩在中國詩壇影響尤大。他本人因此被論者贊譽為"最為專注地運用十四行進行實驗的詩人之一"。就是這樣一位詩人,晚年不僅幾乎被人遺忘,也毫無例外地擺脫不了貧窮和寂寞的命運。
程紹國、我、小說家東君以及隨我前往采訪的另一位女詩人,我們一行五人,在十一月底的一個冬日上午,擠在通往唐湜家的黑暗樓道里,沉默著走著。五個人,腳步沉重地抬起,又放下。盡管三樓不算太高,一會兒的時間就到了,但是,這一段向上的路,我的心卻一味地在向下墜落、墜落……我感覺到被塵世的灰塵灌滿了。
房間不大,兩室一廳,幾乎沒有裝修--在溫州這個富得流油的城市,這樣的人家是比較少見的。居室的光線也不充足,許是被桌子上的一堆書阻擋了。房間有點暗。紹國與唐湜一家是老熟人,而且他事先已經打過招呼說我要來采訪。實際上,唐湜先生坐在小客廳與書房門口的一張白色塑料椅子里,已經在等我們了。簡單地問候之后,我們徑直走進詩人的書房兼臥室。五個人,將這個小小的房間瞬間擠得滿滿的。我們只能圍著唐湜先生或站或坐。我坐在老詩人的身邊,以便請教一些問題。來溫州前,我怕老先生聽不清楚我的問話,特意將想問的問題用三號宋體字打印在一張白紙上。唐湜接過我遞給他的那一頁問題,戴上老花鏡反復地看了又看,然后,摘下眼鏡,用很輕的聲音告訴我:穆旦這個人很痛快,話很多,懂很多外語。他和穆旦見面很晚,還是溫州籍老鄉(xiāng)、翻譯家趙瑞蕻先生和他的夫人楊苡介紹的。唐湜坦言自己覺得穆旦的詩歌太歐化了一點,不是那么喜歡。不過,穆旦寫詩是很自覺的,作品充滿了對歷史的深沉的反思與超越時間的觀照。老先生還用低得讓我聽著都很費力的聲音告訴我,他在《戲劇報》工作的時候,穆旦一到北京,就到他這里來談詩。穆旦話很多,說話沒有什么保留。唐湜是1954年到《戲劇報》做編輯的,那個時候的中國知識分子還有一定的空間。這一年離穆旦被法院宣布是"歷史反革命","接受機關管制"還有四年,那個時候的穆旦的確"話很多",也符合穆旦的真實性格。這一些,與另一位九葉詩人鄭敏先生后來告訴我的那個時期穆旦的情況大致相同。
因為生怕累著老先生,簡單的交談之后,我總是扯開正題,聊一些比較輕松的話題,比如,我假裝不知道似地問他,他寫《穆旦論》的時候多大歲數?這個時候的唐湜將眼睛移開了我那一頁白紙,張開了嘴天真地微笑著,他顯然在追思自己的某一個時期,他答不上來。他說他記性不好,糊涂了,因為生病,糖尿病,還有其他的很多病,神態(tài)之中仿佛含著歉意。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就湊近他的耳朵邊,告訴他:唐老,你了不起,那篇文章是你二十八歲寫的。我不知道他聽清楚了沒有,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還是那么不知可否地微笑著,帶著長者的寬愛。
這時,同行的東君也湊到唐湜身邊,告訴他,自己多年前曾拜訪過他,問他還記不記得?老先生還是一臉無邪地微笑著。我知道,我的采訪來得太遲了,2003年11月29日的唐湜已經遠非前幾年的唐湜可比了,衰老和疾病已經讓這位中國著名詩人幾乎喪失了記憶的能力。時間真是無情,據說以前的唐湜是很會交談的,甚至說得上是雄辯,而以唐湜詩歌中充沛的激情來看,這話我信。
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打開唐湜先生塵封的記憶了,在他那里,已經不可能獲得更多的有關詩人穆旦的生平信息了。作為一次采訪的紀念,我取出唐湜不久前出版的評論集《九葉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一書,請他在扉頁上簽名留念。東君也拿出了一冊九葉詩人作品選《九葉之樹長青》,也請他在扉頁上簽下了名字。因為那本書正好我沒有,東君便將書轉贈給了我。我在這本書的第221頁上,讀到了唐湜1950年寫的一首詩《我的歡樂》。在這首詩歌的標題下面,東君還打上了一個勾。他告訴我,他很喜歡唐湜的這首詩歌。于是,在唐湜面前,我和小白,輕輕地,幾乎不出聲地讀了起來--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風,風色的清新
我的歡樂是一片深淵,一片光景
蘆笛吹不出它的聲音,春天開不出它的顏色
它來自一個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閃爍,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個五彩的貝殼
海灘上有它生命的修煉
日月的呼喚,水紋的輕柔
于是珍珠耀出奪目的光華
靜寂里有常新的聲音
裊裊地上升,像遠山的風煙
將大千的永寂化作萬樹的搖紅
群山在頂禮,千峰在躍動
深谷中丁丁的聲音忽然停止,伐木人悄悄
歸去,時間的拘束在一閃的光焰里消失
我知道我和東君何以不約而同地喜歡這首詩歌,它和唐湜的大部分詩歌的確有些不同,它平靜,語調比他的大多數詩歌顯得緩慢一些。這符合我們的口味。唐湜的詩歌,深受歐洲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在九葉詩人中,他的浪漫主義情結是最為濃烈的。他否認自己是現代主義詩人。當然,他不排斥現代主義詩歌,不僅如此,他對里爾克、T·S艾略特還情有獨鐘。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他還滿懷敬意地翻譯了艾略特的著名長詩《四個四重奏》中的《燃燒了的諾頓》。不知道是時代的原因,還是他個人的性格因素,我覺得唐湜對現代主義的看法是有偏頗的。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最初接觸到穆旦的詩歌時居然說穆旦"沒有給我留下印象"的原因。(見唐湜《懷穆旦》一文)
和往常一樣,那天唐湜的穿著也很隨便,頭上還戴著一頂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的鴨舌帽,整個兒穿著打扮讓我覺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人老大哥形象。老詩人頭發(fā)全白了,而且蓬松得有點凌亂。老先生甚至連褲子的襠口都忘了拉上了。但是,就在我提議要和他拍張照片的時候,他非常自然地拿下了頭上的帽子,還用手捋了捋頭發(fā)。我一直對唐湜的這個動作印象深刻,它讓我覺得,即使是尷尬的晚年,一生歌唱美的詩人,內心仍然本能地固守著自己的美麗。合影后,在我的要求下,我特意讓老詩人戴著他那一頂時代的帽子留了一個單獨的身影。拍好照片,我們還欣賞起了唐湜的幾大本照相本,大家紛紛夸贊他青年時瀟灑的神采。唐湜不出聲地微笑著,告訴我們,那邊還有,還有幾大本??吹贸?,那一天,他是多么高興。
我們也高興,我們終于看到了一個神采飛揚的詩人(盡管是黑白的),幾大本照相薄濃縮了唐湜的一生。但在一陣興奮之后,我突然之間有了辛酸--此次離去,再次見到唐湜先生的機會恐怕非常渺茫。唐湜的景況,用"風燭殘年"來形容也決不過分。于是,我盡量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靈將這歡樂的一幕記得牢固一點。我瞥見他的床上,在枕頭邊,平放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剛出版的兩卷本《唐湜詩卷》。這部厚達一千多頁的詩集,是唐湜一生的心血。他將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我想詩人已經不可能重讀自己的作品了,但是早晚的撫摩,也足可安慰自己的余生。看得出,詩人對這兩卷本詩集還是相當看重的。
臨行前,我提出想看看他的藏書,紹國說,你就看吧,以后還真不知道這些書能否有一個好的去處呢。唐湜的藏書算不得豐富,有不少書是同行間的贈書,那些文學史上留名的作家的簽名本彌足珍貴。在我翻閱他那些雜亂無章的書籍的時候,不時地有唐湜本人的作品集蹦到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給我驚奇,在長達六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給這個時代留下了多少精神的財富!
我問唐老,這些藏書中,有沒有穆旦去世十周年的紀念文集《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一直坐在椅子里的唐湜先生點了點頭。那本書對我來說可謂意義重大,它是研究穆旦的第一手資料。但是我找來找去還是沒有找到。我就轉過頭又去問他:書大致在哪個架子上。唐湜用手指指了一指,嘴里咕嚕了一聲,意思大概是在下面一層。我順著他的指點,在書柜的下面一格果然找到了此書,而且還找出了兩本,全新的兩本,從沒有人打開閱讀過。征得老人的同意,我將其中的一本帶走。
從唐湜家出來,一路上東君告訴我,唐湜的作品研討會剛剛在溫州師范學院開過。牛漢、邵燕祥、屠岸、林斤瀾、謝冕等都來了。大家紛紛贊揚老先生的詩歌的時候,他卻坐在一邊不吭聲,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剝糖果吃。我說,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細節(jié)。從一個方面也可以看出,作為詩人的唐湜是始終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的。
關于唐湜我還聽到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次開會,詩人碰到一位帶著孩子的老熟人。故友相見甚是親密。朋友指著唐湜對孩子說:叫聲爺爺。孩子手里正拿著好東西呢。一旁的大人便慫恿小孩兒,給爺爺吃啊,孩子怯生生地將好東西遞到唐湜面前,唐湜伸手就接下了,果真將好東西塞在自己的嘴巴里甜津津地吃了起來。孩子見狀,就大哭,唐湜一臉茫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處在哭泣高潮中的孩子。我猜想,唐湜一定在想:嘿,小寶貝,不是你給我讓我吃下去的嗎!我冒昧地替唐湜解了一次困境,一旁的朋友都笑歪了腰。
其實,一個詩人的內心真的就是這么單純。他對于世俗的一切是不大關心的,他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內心中,沉醉在自己柔美的想象里。他一生在與民族的語言打交道,而不大理會自己身邊的習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聽著朋友們告訴我的有關詩人唐湜的一個個小故事,我為老詩人單純卻無比豐富的心靈所感動。而今天我的所有關于唐湜先生的美好回憶,就像他那不設防的微笑一樣,只要我打開記憶的閘門,有關他的回憶伴隨著他的微笑就"嘩"地出現在我面前--詩人的寂寞、孤獨、貧困、時代的不理解……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心里珍藏著對生活的熱愛,只要還能夠聽到自己發(fā)自肺腑的聲音,他就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