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日本駐清國公使館的黃昏,總是公使內(nèi)田夫婦喝茶讀報的時候。在公元一九零三年也就是光緒二十九年的一個仲夏黃昏,內(nèi)田拿起報紙大聲念道:“中國重要政變分子梁啟超驚現(xiàn)浮世繪館”,夫人吃了一驚道:“什么?梁啟超出現(xiàn)了?”內(nèi)田道:“是呀,報紙上說,梁啟超當時似乎在等著什么人,文章分析,據(jù)前些時西方報紙關于康有為逃亡日本的消息來判斷,康梁很可能是要在日本會合,加上另一危險分子孫文,清國的日子岌岌可危矣。因為,西方肯定是支持康梁和孫文的?!狈蛉肆⒓凑f:“我們?nèi)毡疽矔С炙麄兊??!眱?nèi)田笑道:“當然,因為他們都受了日本文化的熏陶,對于日本勢力在中國的滲透,是很有好處的。所以,吸引中國的留學生到日本去這件事,我們還是要鍥而不舍?!狈蛉斯ы樀鼐瞎溃骸笆牵乙欢〞Φ?。”
侍女進來添了清茶,出去了。黃昏的光線照在內(nèi)田夫人略略敞開的衣襟上,露出一絲雪脯,夫人的和服相當適身,上面用極考究的手工刺繡了一只仙鶴,鐵劃銀鉤,襯著寶石藍的底子,美得很傷感。內(nèi)田伸出一只青筋脈脈的手,扯開夫人的衣襟,開始揉弄她豐滿的乳房,夫人向他投過一個微笑,她知道,他們經(jīng)常的功課又要開始了。
內(nèi)田夫人的皮膚,的確可以稱之為雪膚,其細其白,即使是品相最好的細瓷,也不能及于萬一。乳頭的顏色卻過于深了,像兩粒深紫色的葡萄,這大概是生子哺乳的緣故。內(nèi)田夫人的女兒在東京早稻田上學,兒子也快到了上中學的年齡,現(xiàn)在由夫人的內(nèi)姐在看護。與一般日本男人不同,內(nèi)田在很多問題上很倚仗夫人,這大概和他們有很好的性生活有關。
纏綿之后,內(nèi)田半倚在菊花榻上,繼續(xù)慢慢喝著茶,與夫人閑聊。夫人道:“……晚上只有一個安排:服部宇之吉的夫人服部繁子,認識一個中國女人,叫王秋瑾,據(jù)她說,這是個很不平凡的中國女人,她希望我們一起見一見?!眱?nèi)田不以為然道:“我看,服部肯定是有些夸張的,中國比日本封閉多了,女人所謂的不平凡,大概也就是會吟詩作畫,有什么稀奇的?!狈蛉说溃骸翱墒谴褥蟮挠芭俚慢g姐妹卻的確與眾不同。”內(nèi)田道:“那是因為她們從小在國外長大,中國這樣的土地,不可能有什么超群的女子。還是你見一見吧,我就不出面了?!?/p>
晚上,日本公使館的便宴一直持續(xù)到很晚。內(nèi)田夫人的臉上一直掛著恒定的微笑,心里卻在暗暗詫異,看著秋瑾那一身男裝英氣勃勃的樣子,她想,這的確是個不平凡的中國女人。秋瑾生得色白氣清,豐儀英挺,她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道:“內(nèi)田夫人,今日攪擾,承蒙款待,不勝感激,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您的支持,赴日留學?!眱?nèi)田夫人依然微笑著,心里卻不勝驚訝,暗想這個中國女人實在太不一般了,中國的女人,依她看來,都是裹了精致的小腳,在家里閑坐相夫教子,高雅些的,無非再多些琴棋書畫而已,而眼前這個女人,在裝束上就夠驚世駭俗的了,一開口,就更是令人震驚。內(nèi)田夫人歷來喜歡學富五車的女才子,一個服部繁子,就已經(jīng)很讓她敬服了,服部欽佩的人,一定是不錯的。
秋瑾道:“內(nèi)田夫人,你也許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一個已屆中年的女子要去讀書,為什么要遠離丈夫和孩子,是嗎?”內(nèi)田夫人驚問道:“孩子?你還有孩子?”秋瑾道:“是的,我有一子一女,有乳媼哺育,我是很放心的。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祖國,今年三月我讀到赴貴國的留學生陳天華寫的《警世鐘》,讀過之后就給朋友寫了一封信,稱陳先生為‘啟蒙開智之人,我想,在海外,這樣的有識之士應當不在少數(shù),國難當頭,作為須眉男子自然要先天下之憂而憂,而中國的女界似乎尚無響應,我想這是女界的恥辱,我要用實際行動打開女界的空白,哪怕需要流血犧牲,也在所不辭。”
內(nèi)田夫人與服部面面相覷,似乎十分震動。內(nèi)田夫人微笑道:“王女士果然有超塵絕俗的氣概!……如果貴國的皇帝與皇太后不加以阻攔的話,我想我會盡全力幫助您赴日留學的。日本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相信您會深有體會的?!鼻镨醣溃骸岸嘀x了,我敬您一杯,您隨意好丁?!鼻镨f完舉杯一飲而盡。內(nèi)田夫人也喝盡杯中酒,笑道:“王女士真是豪爽”。服部繁子道:“內(nèi)田夫人,我想您將會知道,王女士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她不但精通琴棋書畫,還擅長騎馬和劍術?!眱?nèi)田夫人道:“王女士真是女中豪杰。……請問女士,若是真的實現(xiàn)了留日的愿望,您打算學習什么專業(yè)呢?”秋瑾略略沉吟片刻道:“我打算學習法律。”
內(nèi)田夫人與服部交換了一下目光,道:“我倒以為,女士很適合研究男女平權問題的?!鼻镨⑿Φ溃骸澳信綑?,的確是我一直關心的一個問題,但不是目前中國最急需要解決的問題,連人權還談不到,哪里談得到女權?在中國的正史中,女人只是陪襯,雖然男人們偶爾也要稱頌一下巾幗不讓須眉的花木蘭、穆桂英,但那不過是一種點綴,換換口味而已。中國婦女實質(zhì)上需要完全喪失自己的主張,三從四德,結(jié)婚以后要隨夫姓,連自己的姓氏都沒有了……”服部繁子清了一下嗓子,提醒秋瑾,而內(nèi)田夫人依舊保持著一成不變的笑容,道:“服部夫人,我覺得秋女士說得很好。請繼續(xù)吧?!?/p>
秋瑾喜道:“內(nèi)田夫人,謝謝您稱我為秋女士。說實話,在今年之前,我一直向往去美國留學,但是自從讀了陳天華的《警世鐘》,特別是結(jié)識了服部夫人之后,我改變主意了?,F(xiàn)在我對貴國的一切都有興趣了解,我要做一個我想做的人,我要讓我的女兒知道,女人除了生兒育女,還有很多用武之地?!狈康溃骸暗乔锱浚蚁胛乙嵝涯?,在天皇陛下統(tǒng)治下的日本,也許有您很不適應之處,起碼,它并不能容忍太過于激進的思想與行為,所以,您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也許,您需要放棄您的一些過激的思想?!鼻镨溃骸斑@些我早有思想準備,您放心,我雖號鑒湖女俠,卻還是懂禮節(jié),知律令的,起碼不會在貴國殺人放火?!眱?nèi)田夫人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服部也無可奈何地笑了。
以后的歷史證明,秋瑾這次赴日公使館,實際上是邁出了她人生中重要的一步。當時的秋瑾,隨夫到京不到一年,夫妻間的感情,是越來越糟糕了,只有一件令人愉悅的事,便是她認識了吳芝瑛。而服部,便是通過吳芝瑛認識的。
秋瑾一門心思只想離開這個家,原因自然只有一個:夫妻感情破裂。幾乎在所有歷史教科書中,史學家們都痛責秋瑾之夫王子芳,似乎他就是個衣冠禽獸。其實,王子芳并不比誰更壞,他之所以背上了千秋罵名,無非是因為他娶的是秋瑾,而不是個凡俗女子。王子芳美豐儀,知禮節(jié),看上去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白面書生,他早已得知秋瑾文名,新婚之時,又見秋瑾生得端嚴美貌,心下十分喜歡,他性情有些軟弱,秋瑾又極剛毅,漸漸的家事全憑秋瑾定奪。長女生下,秋瑾的主母地位,更加牢固。初時,秋瑾只覺丈夫才華不夠,略略有些不滿,日子長了,秋瑾的不滿加深,但是夫妻關系發(fā)生質(zhì)變,卻是在進京之后。
王子芳捐了個戶部主事,進京做官,自然要與王公貴胄們交往,王子芳認為自己擺酒請客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偶爾的,自然也免不了擺一兩次花酒,不想便遭夫人痛責。有一次,子芳醉了,與兩個戲子宿了一夜,秋瑾得知,竟氣得經(jīng)血倒流,吃了幾十副藥,才算好些。從此拒絕與子芳同房,拒絕同房的結(jié)果是子芳越加荒唐,如此惡性循環(huán),自然是夫妻反目。好在秋瑾此時交到了一位閨閣好友,兩人一見如故,相交甚篤,不多時便結(jié)為金蘭之契,那位好友正是吳芝瑛。
吳芝瑛的丈夫廉泉也在戶部做事,住北半截胡同,與秋瑾家住的丞相胡同正是緊鄰,在京城,吳芝瑛素有才女之稱,頗好結(jié)交,秋瑾自然便成為座上客,起先是唱和詩詞,當時的京城,無不稱贊二女“文彩昭耀,盛極一時”,如同珊瑚玉樹般齊輝并美。又兼廉泉曾經(jīng)參加過當年的公車上書,頗有革新思想,開設有文明書局,便是在這里,秋瑾始讀盧梭的《民約論》與陳天華的《警世鐘》,讀到精彩之處,拍案稱快!談及庚子賠款與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姐妹二人常常對坐飲泣,激憤難耐。秋瑾道:“如此腐敗的政府,如不推翻誓不為人!”芝瑛悄然道:“聽說海外有個孫文,在美國日本頗有勢力,他是革命黨領袖,決心推翻清廷……”
秋瑾于是有了留學日本的想法,東渡日本,學習法律,尋找孫文,參加同盟會,是她當時的理想。
吳芝瑛的朋友、京師大學堂創(chuàng)辦人服部宇之吉夫人服部繁子的出現(xiàn),以及覲見日本公使館內(nèi)田夫人,成為秋瑾實現(xiàn)革命理想的決定性因素。
但是秋瑾哪曾想到,慈禧太后的探子們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她與服部繁子上日本公使館的事,早巳在第一時間進入了老佛爺?shù)亩淅?。此刻,老佛爺正半瞇了眼斜在煙榻兒上,一口一口地抽著水煙。聽罷了探馬的報告,她慢悠悠地問道:“這個王秋瑾是個什么人哪?”探子道:“回老佛爺,是個官太太,她是紹興人,生在福建,長在湖南,大戶人家出身,嫁給了富家公子王廷鈞,別號王子芳,還生了一子一女。王廷鈞日前剛捐了個戶部主事,調(diào)往京城沒多久。這王太太別的倒沒什么,就是性情剛烈些,思想激進些。”慈禧皺眉道:“這思想激進就夠可怕的了!再加上性情剛烈,那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你們忘了戊戌年了?光一個康有為就夠我受的了!這些人就是亂黨的禍根兒!亂黨是怎么起的,就是這些人臭味相投一塊兒攢的。好在這王太太的丈夫也是個朝廷命官,她自己也有孩子,出不了什么大圈兒。無非就是丈夫要討小的,她是大戶人家出身,咽不下這口氣,耍耍性子罷了——饒這樣兒,也得給我看嚴著點兒!!”探子忙道:“老佛爺圣明,那個王廷鈞,就經(jīng)常酒醉花街,不過聽說討小的倒還不敢?!贝褥敝劬柕溃骸斑@王太太相貌如何啊?”探子抓抓頭道:“這個……小的倒是沒有太注意,聽說還是有兩分姿色的?!贝褥D(zhuǎn)頭對伺立在一旁的李蓮英說:“這個王太太,也是個厲害人兒,不過碰上這樣的男人,也怪可憐的。再加上還有幾分姿色,就更不甘心了,是不是?”李蓮英忙道:“老佛爺,那她也該遵從婦道啊!”慈禧冷笑道:“她遵不遵從婦道,那是她爺們兒管的事兒,我不管。我管的是大清的律法,她若是違反了大清的律法,那我可不管她是什么女俠還是男俠,一律殺無赦!”
也許是她的聲音大了些,旁邊的燭光隨著這聲音跳了幾跳,在陰暗的皇宮里,憑添了幾分恐怖色彩。
因為大內(nèi)之中諸事繁雜,太后最寵信的御前女官德齡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休假了。德齡姓裕,是前清國駐法公使裕庚之長女,這天得了老佛爺恩準,出得宮來,與哥哥勛齡在得月樓相聚,她聽哥哥講,明兒安排她與懷特見面兒——這懷特是她在回國的海輪上認識的,一個年輕英俊的美國醫(yī)生,自打她進了宮,就一直沒見面。雖說能通通信,到底只是字面兒上的事兒,哪有全信得的?懷特那張臉,那身量兒,更有那心地,清庭的貝子貝勒們哪有一個能及的?春秋正盛的年華,難道就那么自甘寂寞,一門兒心思地等著她?突然之間,一個從來沒有的想法跳了出來:不,不能讓這個美國小伙子跑了,若是哪天他真的不愛她了,愛上了別的姑娘,她會受不了,她的心會被撕成幾瓣兒的!
一種想見懷特的愿望如同熱浪一般滾出少女德齡的心,以至她根本沒注意這個著名餐館的華麗鋪陳,走出走進的親王貝勒們——如今她也是個貝勒:著一身貝勒妝束,身份是勛齡的堂弟言齡。
這身裝束一開始讓勛齡嚇了一跳。半晌才道:“幸
虧阿瑪和額娘在上海,不然他們看到你這身兒打扮,真不知道會說什么呢!”德齡一笑,道:“哥哥,你瞧我女扮男妝可使得?”勛齡道:“模樣兒倒是好的,就怕明兒懷特見了你,認不出他朝思暮想的人兒了!”德齡聽了這話,到底是女孩的心性,嬌嗔地將那帕子甩在哥哥頭上,勛齡故意道:“完了完了,這哪像個貝勒公子,分明是福晉格格嘛!若是被人識出,告到老佛爺那兒,看你如何收場!”兄妹倆這才止了說笑。德齡用帕子擦擦臉,道:“不知請客的是誰?”勛齡答道:“戶部主事王廷鈞,聽說是捐的官兒,也就罷了,奇的是他的夫人秋瑾,人稱鑒湖女俠,不但能吟詩作賦,還能舞刀弄棒,一般人還真不是她的對手,是江南有名兒的大才女啊,你不妨會會她,記住了,你現(xiàn)在是我的堂弟——”德齡立即接道:“堂兄勛齡,小弟言齡已經(jīng)餓壞了,咱們趕緊入席吧?!?/p>
德齡兄妹在一個角落里坐下,這里燈光略暗,可以清楚地看到主賓席上的人。德齡看到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穿月白色琵琶襟上裝,鵝蛋臉,眉清目秀中透出一種剛毅果敢,一望便覺不俗,聽勛齡指點,才知這正是主母王秋氏——號稱鑒湖女俠的秋瑾。
德齡甚至在初見秋瑾的幾秒鐘之內(nèi)便喜歡了她。只見秋瑾見賓客已滿,落落大方地站起來道:“眾位貴客,外子王廷鈞初來京城,承蒙諸位關照,不勝感激,今日特備薄酒,以表敬意,這杯酒,是我敬大家的!”她說完一氣喝干了一杯,眾人稱好,紛紛舉杯。然后她說:諸位請坐,外子馬上就來,——語未了,一老仆在秋瑾的耳邊說了幾句,秋瑾的臉上立即浮現(xiàn)了怒意。
秋瑾道:“對不住得很,外子公務繁忙,今晚怕是要遲到了!”說罷,半晌無語,她身旁的一位女士見氣氛尷尬,忙出來打圓場道:“大家喝酒,喝酒,這酒是真正紹興老酒,越沉越香的,還加了梅子,就更有味道了!這是秋瑾女士特意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京城難得有這樣的酒!”說罷,便輕輕碰了身邊著官服的丈夫廉泉一下,廉泉立即道:“子芳兄今天臨時有公務,剛才著人通報,說了,請諸位不必拘禮,喝個盡興,改日他再向諸位賠罪!來,喝,喝!……”
于是觥籌交錯,滿桌的王公貴胄都活躍起來——主人不在的宴席倒真的是別具一格!德齡注意到那秋瑾一言不發(fā),只是悶頭喝酒,倒是旁邊那個氣質(zhì)不俗、小巧玲瓏的女士在不厭其煩地張羅。勛齡在一旁道:“那便是秋女士的盟姐吳芝瑛女士了?!?/p>
酒過數(shù)巡,秋瑾突然站將起來,對吳芝瑛斬釘截鐵道:“姐姐,你也不必為我遮丑了!老王,你過來——”先前那個老仆急忙趨前?!澳惆褎偛旁诙厡ξ艺f的話向諸位重復一遍?!崩掀蛷澭溃骸胺蛉?,這個……”秋瑾怒道:“你說啊!”老仆戰(zhàn)兢兢道:“老爺……老爺他是病了!”秋瑾毫不放松:“什么病?在哪/L病的?”老仆只有哆嗦的份,哪里還說得清話?吳芝瑛在一旁勸道:“妹妹,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也不必太過認真了!”眾人立刻寂靜下來,知道定是有些事了。秋瑾十分冷靜地站起,道:“諸位,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不過我今天要反其道而行之,而且,這件事很快就不是我的家丑了,因為我打算和王子芳斷絕夫妻緣分。”一番話說得眾人瞠目結(jié)舌,呆若木雞半晌。一老者道:“萬萬不可呀,這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廉泉也勸道:“弟妹,宰相肚里能撐船,這次是子芳不對,待他回來,我與紫英(吳芝瑛小字)擔保,叫他賠罪便是了!又何必弄得如此沸沸揚揚!”秋瑾道:“我卻饒他不得!”一時間眾人紛紛議論,勛齡問了鄰座,才知原是王子芳又在艷粉樓擺了花酒,見秋瑾盛怒不消,眾人便只好站起身來紛紛告辭,那秋瑾并不挽留,德齡見了秋瑾如此異狀,越發(fā)歡喜,悄聲對勛齡道:“真有俠女之風啊!好好,如今中國的女人也可以休男人了!”勛齡也笑道:“看來中國并沒有咱們想得那么保守?!?/p>
少頃,那秋瑾又舉起一杯酒,對客人們道:“諸位,為了大家見證我的決心,我先干為敬!我還要跟諸位說明的是,我打算脫離家庭,并不僅僅是因為夫君的尋花問柳,而是作為一個女子,看到國家內(nèi)憂外患卻無所作為。許多身兼朝廷要職的男人,整天沉迷酒色,喪失了大丈夫的鴻鵠之志。我雖身為女兒身,卻有著一腔報國的熱血!……我已決定渡東瀛求學,尋求報國之路!”說罷,連飲數(shù)杯,眾人大驚失色,紛紛離席而去。
卻說那秋瑾并不介意,只見她乘著酒意,拔出一把短劍揮舞悲歌:……祖國陸沉人有責,天涯飄泊我無家。一腔熱血勤回首,腸斷難為五月花……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怒澎湃,灑去猶能化碧濤……
吳芝瑛的眼圈紅了,用一雙纖纖玉手在桌上打著拍子,德齡見狀,也隨之以掌擊桌,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都低頭不語。秋瑾的歌聲低徊悱惻,在短劍與酒的映照下,慷慨悲愴,令人淚落。
卻不料就在隔壁的包廂,美國公使康格夫婦正與懷特一起,為脫險的美國六位傳教士擺宴壓驚。原來,就在前不久,天津發(fā)生一起震驚世界的教案:一個法國傳教土強奸了一個民女,作案之后便溜掉了,而六個美國傳教士卻被圍在教堂之中,斷糧絕水六天五夜,險些又釀成國際性的大事件。關鍵時刻,是德齡的父親、原大清駐法公使裕庚解救了他們??蹈衽e杯道:“為了上帝的慈悲,為你們的化險為夷,干杯!”康格夫人也祝道:“為了我們偉大的國家和勇敢的精神。”
高腳杯碰撞在一起,濺出了泡沫。懷特問一傳教士道:“約翰,這次的經(jīng)歷給你觸動最深的是什么?”康格夫人自作聰明地說:“我猜是中國老百姓的愚昧無知?!绷硪粋鹘淌拷芸说溃骸拔乙詾槭丘嚳屎徒^望?!奔s翰低聲道:“對我來說,是兩點,一是含蓄的中國人憤怒起來也非??膳拢窃8挠赂液椭悄?。”懷特忙道:“裕庚?就是原來的駐法大臣?”約翰奇道:“怎么你認識他?”康格夫人笑道:“懷特何止是認識他……”她突然打住,沒有往下說。約翰沒有在意,繼續(xù)認真地說:“我認為他有高尚、偉大的人格。在此以前,我對梳著辮子的官員都存有偏見,以為他們的內(nèi)心和他們的外表一樣的滑稽。你們知道,在我們被困的第六天的晚上,正是裕庚以他自己為人質(zhì),解救了我們,當時……”“好了好了,我的約翰,”康格夫人打斷了他,“這個故事我們已經(jīng)聽過一千零一遍了,對嗎?還是讓我們換個輕松的話題吧。”此時,隔壁的拍掌和歌聲隱隱傳來,大家不禁靜下來傾聽。懷特道:“這支歌很好聽?!笨蹈穹蛉说溃骸斑@歌里似乎有悲憤之意,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對酒當歌的傳統(tǒng),聽說隔壁是戶部主事王老爺請客呢,中國人大半都在怨天尤人,總是借酒澆愁,實際能力其實很差?!睉烟氐溃骸安⒉皇沁@樣的,他們在尋找機會呢?!狈蛉说溃骸皯烟兀銇淼臅r間太短了,并不了解他們?!睉烟氐溃骸岸遥衣犚姵璧暮孟袷莻€女人?!笨蹈穹蛉藭裥Φ溃骸安粫悄隳俏粬|方仙女吧?”懷特沒理她,他的耳朵,突然變得異常敏感。
是夜,德齡與勛齡一直呆到宴席結(jié)束,才起身與秋瑾告辭。德齡道:“秋女士,真是相見恨晚啊,小弟極為贊同您的男女平權和振興國家的主張,只是有一點不能茍同?!鼻镨敛缓卣f:“有話請當面講,何必吞吞吐吐?”德齡道:“那小弟得罪了——秋女士對滿洲人似乎有諸多恨意,我以為滿洲人中,貪官污吏的確是不少,可也有不少忠義之土,我知道他們和您有著同樣的憂慮與抱負。滿漢的血統(tǒng)或者階級不應成為劃分人的標準,志向才是人聚散的真正理由。”秋瑾想了一想,道:“你這話極有見地。我何嘗不愿相信您的話,只是我的確沒有認識過一個滿洲的忠義之士,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會與他成為莫逆之交的?!钡慢g道:“我相信這一天一定不會太遠的。告辭了?!币妳侵ョ嘣谙蛩麄冞B連揮手,遂道:“吳夫人,告辭了!”秋瑾向前一步道:“敢問兩位尊姓大名?”勛齡道:“敝姓裕,名勛齡,堂弟言齡。”秋瑾目光如電,道:“裕是滿洲人的姓,我想今日的確是碰到滿洲朋友了?!?/p>
兄妹二人相視一笑,沒有回答,醉意微醺地上了馬車,唱起《歡樂頌》的旋律,他們的歌聲在夜色中回蕩著。
一直細聽動靜的懷特突然跳起來,不顧康格夫婦和六位傳教士的驚詫,一躍而出。夜色中,馬車已然遠去,但見一穿月白罩衫的女子,也正要上另一架馬車,他急忙趨前相問:“請問夫人,剛才唱《歡樂頌》的小姐是誰?”秋瑾好不容易聽懂了他半生不熟的漢語,笑道:“沒有小姐,只有兩位清逸不俗的公子?!睉烟仄娴溃骸拜p易不輸,輕易不會認輸?shù)墓?”秋瑾大笑道:“你說得很對!”說罷上了馬車。
懷特失望地看著秋瑾的馬車消失在夜色里。
隔了一日,慈禧接到秉報,說是京師大學堂要組織婦女座談會,日本公使內(nèi)田夫人、女學者服部繁子和秋瑾也要出席,慈禧想了一想,這件事原是準了的,不好再變,于是點了頭,又命德齡以平民女子的裝束,前去聽會。
德齡走進去的時候,正值內(nèi)田夫人在致開幕詞,德齡見狀,便在一個角落里坐了下來。內(nèi)田夫人穿著十分合身的西裝,顯得頗有風度,她用熟練的中文在進行演講:“各位夫人、小姐們,你們好!貴國的皇太后興辦女學,我們?nèi)毡镜蹏浅VС?早在去年,也就是我們的明治35年,貴國政府就決定在北京辦京師大學堂,實行新教育,向我國政府聘請教師,政府當時急電將服部宇之吉先生,也就是這位服部繁子夫人的丈夫從國外召回。如今京師大學堂已經(jīng)成立了一年,由于服部先生的努力,一切都很順利,貴國的皇太后也很高興,鑒于雙方合作的成功,皇太后決定興辦女子學堂。我聽服部夫人講,在座的各位受過教育的夫人、小姐們愿意成立一個婦女座談會,以這種形式來互相交流知識,我以為,這很好……”
突然,德齡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在門口出現(xiàn)。那是個身著男裝的苗條身影,乍看像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再細細一看,不是秋瑾,又是哪個?
內(nèi)田夫人及BR部夫人都站起來向秋瑾鞠躬,秋瑾也急忙還禮。
內(nèi)田夫人笑道:“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秋瑾君,便是中國婦女解放的一位急先鋒,她來了,我的講話就該結(jié)束了,你們還是聽她講吧!她比我們?nèi)毡臼苓^教育的女子有更激進的思想和更淵博的知識!”秋瑾抱拳道:“夫人取笑丁!……我很贊成內(nèi)田夫人剛才的講話,也很贊成這種婦女座談會的形式,中國女界的問題是積重難返,起碼,我們有了這樣一個組織形式,可以討論一下男女平權的問題……”一位穿著考究的女子道:“說是要男女平權,我以為這是天方夜談。女子一旦有了孩子,便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整天牽腸掛肚的。男人倒是瀟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要讓女子成就自己,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或者是讓男人生孩子?!睍隼锉l(fā)出一陣笑聲。秋瑾道:“女子和孩子的緣分,說來原是比男人要深,畢竟是十月懷胎嘛??晌乙詾槟赣H不應只是在生活上關照孩子。試想,如果有一位母親才情如李清照,勇猛如花木蘭,或鐵腕如沙俄之葉卡捷林娜二世,其子女的勇氣與胸襟一定會仿效其母,其敬愛之情必然倍增。而女子自己的才能便不僅是風花雪月時的點綴,而是造福于天下,豈不快哉?”又一女子道:“母親多受教育固然是好事,可自古以來便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女子有了才華,便會在本來
和睦的家庭里橫生許多枝節(jié),鬧得家庭失和,要說男女子權,談何容易!”秋瑾道:“我以為對天下疾苦視而不見才是我們女界的恥辱,古人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天下為己任,并非只是須眉男子的專利啊!”這一番話引得會場竊竊私語,人們都各持己見,不能統(tǒng)一。
服部繁子講話的時候,秋瑾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德齡,她向德齡走去,伸手道:“原來你也是個女人?!钡慢g握住她的手,笑道:“先生,難道你不希望我是女人嗎?男女授受不親,傾談豈不是諸多不便?”于是兩人執(zhí)手而笑,走出庭院。德齡問起秋瑾家中情況,秋瑾道:“……上次你們走后,我即易男裝到了戲樓去看戲,王子芳回來之后竟然打了我,說我敗壞門風,我一怒之下出走阜城門,住到了泰順客棧,他著了急,多次道歉,并使仆婦甘辭誘回,卻不想回來之后,他愈加變本加厲!對于他,我已經(jīng)不想說什么了!”德齡驚道:“出走客棧?!先生真是女中豪杰啊!”秋瑾道:“目前我最大的心愿是東渡日本留學,然后回國辦女子學校,把西學的精髓廣泛傳播。中國有一兩個勇敢的女子是不夠的,只有辦學校,辦報紙,才能帶動和激發(fā)更多的女子,改變更多的孩子和家庭?!钡慢g道:“先生的遠見令我十分欽佩,如先生有何處需我效勞,我愿盡綿薄之力?!鼻镨x道:“你有這份心,秋瑾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紙上談兵,真正的付諸實施,還有待時日。況且我也不便問你的尊姓大名,不說也罷?!钡慢g笑道:“哦,先生為何不問?”秋瑾敏銳地盯著她道:“姑娘你兩次易裝,一次是官宦子弟,一次是小家碧玉,不單是性別迥異,身份也不盡相同。這其中必有隱情,所以我就不再追問了?!钡慢g道:“先生真是冰雪聰明之人……哦,請先生回去繼續(xù)討論,我要回家去了?!鼻镨溃骸肮媚锉V亍:髸衅?”兩人揮手別過,秋瑾突然發(fā)現(xiàn),庭院里德齡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五百兩銀票和一對珠花。
德齡匆匆回宮去見慈禧的時候,慈禧正伸著手讓太監(jiān)給她修指甲呢,見德齡回來,堆起一臉笑容,問道:“可見著內(nèi)田夫人了?”德齡道:“見到了,她不過說些官面兒上的話,呆了一會子就走了?!贝褥值溃骸澳莻€烈性子的王太太怎么樣了?”德齡道:“依奴婢看,她也就是個富家少奶奶,因為丈夫不專情,心里冷了,想去東洋散散心,消遣消遣,有點寄情于山水之間的意思。”慈禧道:“你看她有忤逆朝廷的跡象沒有?”德齡道:“回老佛爺,奴婢看不出來,就覺著她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心氣兒高,受不得冷落,自己找臺階下罷了。她那個丈夫,就愛逛窯子吃花酒,根本不管家。秋瑾只是對她的丈夫不滿,做詩說‘彩風隨鴉鴉打鳳,還有什么‘如何謝道韞,不嫁嫁參軍”。慈禧若有所思道:“嗯,這女人還真是有點才情呢?!€有,你給我學學,那一屋子的娘兒們都說些什么?”德齡道:“還不是說說孩子丈夫什么的,訴訴苦罷了?!贝褥胍幌?,道:“看來和咱們娘兒幾個說的也差不多,行了,明兒內(nèi)田夫人再問我留學生的事,我也就應承了得了。王秋瑾一個女人家,看來也不能反了天;內(nèi)田夫人呢,得了面子,總不至于再打仗的時候不手下留情,你說是不是?”德齡道:“老佛爺,洋人知道您讓女人留學,肯定都說這是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舉呢。”慈禧笑道:“德齡啊,你可是越來越會灌迷魂湯了,跟誰學的?”德齡忍住笑道:“德齡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內(nèi)田夫人進宮的時候,慈禧因天天用法國牙粉刷牙,牙齒的確白了許多,所以見到內(nèi)田夫人時,她的笑容十分燦然。內(nèi)田夫人自然順勢恭維了她一番,道:“太后的容貌真的是越來越美了,您能告訴我您是如何保養(yǎng)的嗎?”慈禧喜道:“也沒有什么保養(yǎng),不過是每天起得早,趁著露水還沒落,把花兒采下來,制成胭脂膏子,比外面的新鮮罷了!祖兒,去把那新制的胭脂膏子拿兩瓶來,送給內(nèi)田夫人!”祖兒聽命而去,內(nèi)田夫人稱謝不已。慈禧這才對著做傳譯的德齡道:“內(nèi)田夫人,關于向貴國派留學生一事,經(jīng)過朝廷的再三協(xié)商,決定接受貴國的美意。經(jīng)過審核,將準十二名品行純良之學子獲此良機,以求深造,用西學改良,增益新政?!眱?nèi)田夫人大喜道:“太后,您真的是位明智的女性,有這樣長遠的目光和開放的胸襟,一定會名垂青史的。至于中國留學生的教育和衣食問題,我國政府將高度地重視和關照,天皇相信,這樣的交流會十分有利于中日的親善和顯示大日本帝國的風范?!?/p>
慈禧聽到內(nèi)田夫人的最后一句話,有些不悅,但仍微笑著說:“請轉(zhuǎn)答我對天皇的謝意,以中國文明之深遠,對友邦的盛情總是以禮相待的,夫人一定對此有著親身的體會。李蓮英,念留學生姓名?!崩钌徲⒛盍碎L長的一串,德齡聽到其中有秋瑾的名字,不禁微笑起來。
內(nèi)田夫人走后,慈禧立即狠歹歹地說:“這個內(nèi)田夫人,竟敢在我面前說什么‘大日本帝國的風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德齡忙道:“但是您的應答綿里藏針,恰到好處?!贝褥⑿Φ溃骸拔夷蔷湓捳f的還算得體吧?這些人,絕不能讓他們覺得有空子可鉆!……德齡啊,今兒天兒好,咱們?nèi)ビ魏?”德齡應了一聲,遂與李蓮英及貼身宮女祖兒一起,扶著慈禧走出大殿。
這日天氣晴好,勛齡和其他幾位外國攝影師給名伶譚鑫培和楊小樓拍照。兩位名伶的姿勢都很糊,j:譚鑫培騎著一匹駿馬,目光炯炯,而楊小樓則臥在菊花叢中,圍觀的人們都感到很新奇。勛齡正在指揮,忽然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過頭,見是個穿月白布衣的人,那人道:“裕公子,別來無恙?”勛齡認了半日,方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人原來正是秋瑾。秋瑾道:“我明天就要啟程去東洋,本想找令堂妹話別,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沒想到恰好在此與公子巧遇,看來我們的確是有緣之人。”勛齡抱拳道:“您真是女中豪杰,只身去千里之外,一點畏懼之心都沒有,佩服佩服。”秋瑾道:“該佩服的是令堂妹,她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但還是慷慨地把家傳的首飾給我做去東洋的路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所做的事和她的家庭一定是矛盾的?!眲g笑道:“秋先生,您的確沒有猜錯,只有一點錯了——她不是我的堂妹,她是我的親妹妹?!鼻镨涯倾y票和珠花掏出來,道:“裕公子,多謝令妹的美意,我心領了。如此貴重的禮物,我是不便收下的。”勛齡忙道:“先生差矣。如果先生不收的話,我和妹妹心里都會難過的。既然明天就啟程,我斗膽向先生討一樣禮物回贈舍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秋瑾忙問:“哦,什么禮物?”勛齡指著自己的相機道:“我看您的照片就是最好的禮物?!鼻镨α?,不再推辭,由勛齡拍了一張自己的男裝照。后來由勛齡交給了德齡保存不提。
過了些時,一日早朝已畢,德齡照例為慈禧翻譯英文報紙。剛念到“世界上第一支電子晶體管誕生,這標志著人類即將進入電子時代”的時候,慈禧忽然叫道:“等等?!钡慢g笑道:“哦,對了,老佛爺,奴婢應該事先給您解釋一下電子管?!贝褥麛[手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昨兒你注意到?jīng)]有,康格夫人塞給卡爾一卷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那到底是什么?該不會是炸彈吧?”德齡一笑,從身后拿出一卷東西道:“老佛爺,您問的可是這個?”慈禧見德齡拿著的正是康格夫人塞給宮庭畫家卡爾的那個用報紙包的紙卷。德齡打開紙包道:“老佛爺,這不過是幾本美國雜志,康格夫人帶來給卡爾解悶兒的。我跟卡爾聊了幾句,她主動要借給我看的?!贝褥L舒了一口氣,道:“哦,我倒是從來沒看過什么雜志,看看,到底能不能解悶兒?!钡慢g打開雜志,里面是琳瑯滿目的插圖和照片。德齡解釋道:“這兒講的是怎么化妝,怎么做巧克力蛋糕,還有怎么預防感冒。這兒呢,是勾花邊的方法,是說新出了一種卷頭發(fā)的藥水兒。”慈禧笑道:“外洋的女人不過也是跟咱們一樣,講些烹調(diào)手藝、胭脂女紅什么的?!钡慢g道:“可不是嘛,不過咱們可沒有專門給女人看的報紙或者雜志啊?!贝褥溃骸笆前。袊呐俗R字的只是少數(shù),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太聰明了,男人可就管不住她了!……那個秋瑾不就是么?不過就是多讀了些詩書,腦子太靈了,就看不起丈夫了,丈夫呢,也管不了她了!我聽說,那個王廷鈞是個世家子弟,人生得一表人才,雖說偶然也擺擺花酒,可對他的內(nèi)人,是相當不錯的!饒這樣,那秋瑾還是一鬧就鬧到東洋去了!拋夫棄子的,她可真是做得出來!她在東洋做下的那些個事,朝廷都清清楚楚!她不回來便罷,若是回來,新帳老帳一塊兒都得算!”德齡驚道:“老佛爺,那秋瑾不過是潛心向?qū)W,并沒有做什么出格之事,探馬的話,有時也并不能全信?!贝褥料履?,道:“德齡,你和那秋瑾是不是有些交情啊?!想當初,你就力主我恩準她去東洋留學,現(xiàn)在你又對她千般回護萬種辯解,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啊?!”德齡忙道:“老佛爺,德齡一直在您身邊,怎么會與那秋瑾相交?德齡的言語中的確有回護之意,但不過是出于另一種想法。”慈禧道:“那說說你的想法廠德齡道:“老佛爺,奴婢認為中國女界的確存在很多問題,比起外洋,中國婦女實在是太可憐了,她們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可西方已經(jīng)有一大批婦女可以拋頭露面,和男人們平起平坐地工作,有自己的收入,可以獨立地生活,并且接受良好的教育,可在中國呢,若不是您老人家倡導女學,到現(xiàn)在那些個老頑固們還不肯松這個口呢!”慈禧點頭道:“這倒也是。矯枉往往過正,戊戌年皇上聽信亂黨,革除了許多老臣,有很多都是對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老臣啊!這件事兒,被我堅決制止了,可是也留下了禍根兒。那些老臣中的確有昏饋腐朽之輩,難道我瞧不出來?可這是整個國家的格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好辦哪!”
半年之后的一天,勛齡照例去那家相熟的照相館買膠卷,他付了錢,伙計遞給他一個大紙口袋,說道:“少爺,你要的膠卷全在里頭,保證一卷兒也不少!”勛齡笑道:“好,那我就不數(shù)了?!被镉嬙诤竺娼械溃骸吧贍?,慢走您哪!”
勛齡回家便把紙口袋里的膠卷呼啦地全倒在桌子上,竟然倒出了一封信,上寫“裕德齡女士親啟。”勛齡一驚,趕緊把信揣在懷里,直到晚上,才趁著慈禧照相的功夫,把信交給德齡。
慈禧如今照相照上了癮,三天兩頭便宣勛齡進宮為她拍照。這樣倒成全了德齡兄妹,他們經(jīng)常見面,即使多說些話,慈禧也不以為意。
但是這封信卻讓德齡嚇壞了。
這是一封來自東京的信,沒有落款和抬頭,但她自然知道是誰寫來的,唯其知道,也就格外害怕。信上寫道:“你一定驚訝你得到這封信的方式,不過我想日后你會慢慢習慣的。這種方式,比郵寄來得更安全,而我們到處都有同志,所以這樣傳遞也很方便。我們的隊伍在飛快地壯大著,從美國到日本、到南洋,都密布著我們的組織。我欽佩你改造中國的耐性,但是恕我直言,婦人之仁卻難使你有大作為。那拉氏的專政給她帶來的利益使她不可能真正地接受合理的新制度,你通過影響她來改變中國的想法不過是一種幻想。目前的日俄戰(zhàn)爭公然在中國領土上進行,對此,那拉氏竟然無恥地采取中立態(tài)度,更加證實了我們對她的評判。我倒以為,你給我們提供她的行蹤對中國要更加有用得多!……”
德齡拿著信紙,發(fā)起抖來。
次日,眼里布滿血絲的德齡遞給勛齡一張銀票,道:“哥哥,這是我在宮中的餉銀,煩你幫我匯到東京,捐給她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眲g想起昨日神秘來信,大驚道:“你說的是秋女士?”德齡點了點頭。勛
齡道:“原來你們還一直保持著聯(lián)絡?!”德齡小聲道:“是啊。蒙秋女俠不棄,她似乎很信任我?!眲g怒道:“阿瑪和額娘都說容齡不懂事,你是最省心的,如今依我瞧,你可太不讓人省心了!”德齡驚問:“怎么了哥哥?”勛齡氣道:“你知道這是殺身之禍嗎?!你食君之祿,卻忤逆朝廷,該當何罪?!”德齡嘴硬道:“……哥哥,這話不像是你說的,倒像是阿瑪說的了!”勛齡氣得拍著桌子道:“你說說,你說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德齡倒沉著起來,娓娓道來:“我以為,秋女俠真的懷著一腔救國熱血,是國家的有識之士,不過她的有些做法,太過激烈,我不能贊成!……我支持他們致力于教育和宣傳,改變中國人的觀念,卻絕不幫助他們實現(xiàn)暴力計劃;我捐了銀子,卻絕不能告訴他們老佛爺?shù)男兄梗@是我的原則。秋女俠何等磊落之人,她絕不會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她自然明白人各有志,各為其主的道理,但是我欽佩她的人格,愿意盡我所能給她捐助,我希望她把我的捐助用在爭取男女平權的宣傳與對民眾的普及教育方面,我想,秋女俠是會理解的!”勛齡搖頭道:“政治,可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吧?鬧不好,我們會變成夾在兩派之間的夾心餅干了!朝廷對我們恩重如山,德齡,哥哥希望你到此為止!”德齡半晌沒有做聲,她昨晚整夜失寢,直到交四更的時候,才做出決斷:她拿出那個裝錢的撲滿,砸碎了,從里面找出秋瑾的那一封信,劃了一根洋火,燒了,連灰燼都用水沖得干干凈凈。她想,的確是該到此為止了。于是她抬起頭,悵然道:“哥哥,你放心吧,……我的政治主張,都在那銀票的包裹之上了!秋女士何等聰明之人,她接到之后,怕是……怕是再也不會與我聯(lián)絡了!”勛齡這才慢慢平了氣,哼了一聲道:“但愿如此!”
此后,德齡果然沒有再接到秋瑾的來信。只是從服部繁子處知道,秋瑾即使在日本也沒有安分:她先是在駿河臺留學生會館所辦的日語講習所,埋頭苦學了三個月日語,然后進入青山實踐女校,與劉道一等人組織“個人會”,以“反抗清廷,恢復中國”為宗旨。不久參加了馮自由等人組織的“洪門天地會”,封為“白紙扇”,也就是出謀獻策的軍師。很快,她又與黃興、陳天華、陳其美、陶成章、張靜江等成為好友。不久,孫中山由歐洲到日本,在東京成立“中國同盟會”,經(jīng)馮自由介紹,秋瑾成為浙江省加入同盟會的第一人,并為自己起了別號“競雄”。
服部指著實踐女校學報,對德齡無奈笑道:“你看看她寫的詩,越發(fā)激進了!”德齡拿起學報,只見一首署名“秋競雄”的詩赫然在目:
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
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不嗟險阻嘆飄零,關山萬里作雄行;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實際上,德齡最后一次見到秋瑾,是在一年之后,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她去上??粗夭〉陌?,就在當時的上?;疖囌?,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講演。德齡循聲穿越人群,看到身著男裝的秋瑾正講到激昂慷慨之處:“……國力的衰弱,已經(jīng)到了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地步!……以至于這次日俄之戰(zhàn),竟然就在我國東北的門戶進行,我們的四萬萬同胞,竟然如此麻木不仁!……”
德齡深深地看了秋瑾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后來她聽說秋瑾再渡東瀛,正逢清政府取締留日學生詔書頒發(fā),這才有了陳天華憂時感憤,蹈海自殺的壯舉……再后來,她聽說秋瑾女士再次回國,在徐錫麟起義失敗之后,在紹興大通學堂被捕。秋瑾熬過了有名的酷吏李鐘岳的嚴刑拷打,當貴福重新審問她,讓她招認同黨時,鑒湖女俠用滲血的手指著貴福說道:“我的同黨就是你!”嚇得貴福面無人色。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已經(jīng)被打得肢體成殘的秋瑾,爬在地上寫了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
這年六月六日黎明,秋瑾在紹興古軒亭口英勇就義,年方三十一歲。在打掃她的牢房時,獄吏看到了她留在墻上的絕命詞:
莽莽神州慨胯沉,救時無計愧偷生;
縛沙有愿興亡禁,博浪無椎擊暴秦。
國破方知人種賤,義高不礙客囊貧;
經(jīng)營恨未酬同志,把劍悲歌涕淚橫。
那時德齡已經(jīng)出宮兩年,阿瑪裕庚病逝后,她終于與懷特結(jié)了婚,去了美國。她看到華文報紙用了一個整版來報導了秋瑾事件,當時她坐在花園的藤椅上,仰望著美利堅合眾國的藍天,有一種恍同隔世般的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