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華
第一次見到雷平是在那個城市的上午。陽光當然很好。
兩年前那個油菜花黃的季節(jié),我因與男友吵架賭氣而離開他,只身一人去了成都。在一個朋友家呆了不到兩天便覺無聊,經(jīng)介紹到了一家名氣不小的廣告公司做設計。上午九時,我由部門主管領著到了公司十三樓。唉,這是雷平,你的同事。主管指著一位有些清瘦但絕對俊朗的高個男孩向我介紹。高個男孩慌忙站起。他右手夾著一支煙,左手拿了幾張圖表,兩手占著但又想與我握手的窘態(tài)把他率真而靦腆的本色暴露無遺。他在斜射過來的上午的陽光中有些害羞地笑著。我瞇著雙眼看他,有些矜持和不動聲色。我喜歡這種城府有限的男孩。事實又一次證明:像我這種長相(不好意思,朋友們都說我對自己的芳容過于自信以至于有些自戀)的女孩與雷平這樣英俊的男生從小熟到很熟有時甚至只需要一個動作或眼神。我們原來都喜歡繪畫藝術。但審美情趣反差很大。我喜歡抽象和比較前衛(wèi)的作品和畫家,比如我們成都的行為藝術家羅子丹和戴光俞,而他卻喜歡寫實的古典風格,對我們成都地區(qū)的何多苓和旅美畫家陳逸飛崇拜至極。我們的熟悉乃至友好更多地起源于對藝術感受上的分歧。但每次他準會讓我:唔,你也許有道理。這個該死的雷平!他每讓我一次,我對他邊爭論邊抽煙的那種姿態(tài)的迷戀便加深一層。每當雷平從我身邊走過時,一陣淡淡的煙草氣息便網(wǎng)住我的嗅覺。煙草的粗糙野味配上他精致的長相,營造出令像我這個年齡女孩的心動氛圍,加上一個40平方空間的設計室只有我們兩人,這簡直就是冥冥之中紅娘的安排。我經(jīng)常悄悄抬起頭,看著雷平的眼睛,我的眼珠跟著他轉(zhuǎn),常常失控。他有時也低頭輕輕地看著我。我多少有些失望:那眼神里少了我的那份期待。但我的心仍然像微微展開的羽翼,有一種隨風飄揚的舒暢……我承認我已有個男友,我們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他生得牛高馬大,對我很好。但不知為啥,他一直未能把我的心空占滿。即使是那次他初次下海小有所獲后給我送了一輛摩托的當夜,面對他無限的溫存和乞求,我向他敞開少女的心靈之門時,他也未能將我的心靈天空占滿。男友健壯粗獷而且對我體貼周到,但卻少了我希望的那種心智上的靈敏、細膩和才氣,那種憑感覺就能判斷好與壞的智慧。也許,我一直就想尋找男友之外的一種補充吧,所以,當雷平一出現(xiàn)時,我便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但幾天以后的一個電話使我略感失望。那個電話是他女友打來的。聽著他在電話中與女友交談時的體貼和親昵,心中有些難受,淡淡的失落掠過心間。像鳥兒掠過樹梢,有一種無法停留的迷惘。雷平說:她在廣元,我們已有三年多了。我笑著問:三年多?你三年前恐怕還在上高中吧?早戀,典型的早戀。雷平嘿嘿地笑:念高中時你就沒戀愛過嗎?
我和雷平的這段交往經(jīng)歷很平常,每個青年男女都可能在生活中遇上。我的敘述可以到此為止了,像世上無數(shù)對有緣無分的男女一樣,將所有的想像、假設藏入心底,將有緣和無緣的邂逅變成記憶的空白,讓追憶和懷念給時間慢慢沖淡。何況我們都屬“名花有主”的人,除了在心中偶爾假想一下,又能怎樣啊?
但后來出了一件事。本來,由于男友的尋找和家人的指責,我已準備回去。但老板有點不想放我走:我在藝術審美上的前衛(wèi)思維與現(xiàn)代廣告設計十分吻合。他說我不走的話可以把我的月薪增加一倍。老板還說有一個大客戶正點名要我給他做一套展覽設計方案。我把目光移向雷平,他自個仍不停地抽煙,毫無表情。我很失望,對老板說,我考慮一下。老板離開后,雷平端來一杯水:別想得太累了,如果要走,這杯水算我為你送行。我看也不看那杯水,不知在生誰的氣。雷平再次端起水杯,遞到我手邊,望著我,很久說出四個字:不走行嗎?不知是雷平的“不走行嗎”幾個字起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穴總之不是因為漲薪?雪,反正我便留下來了。那個客戶特刁,他的要求我恐怕達不到呵。我說。雷平笑了:怕啥,有我呢,我陪你一起做。我在電話中安慰我家人和男友的說法基本一致:我想多掙點錢好結婚。我們開始徹夜加班。當時正是全國糖酒會即將在成都召開,我們每個人的任務都很重。所以,有關那個客戶的設計我們只好在深夜進行。和他并排坐在電腦前修改方案時,我的心跳有點輕飄飄的感覺。我是第一次離他眼睛只有兩厘米的距離。我不敢看他。他卻偶爾看看我。手指淡淡的煙草味繚繞在我們之間,然后又鉆進我的心里,無法抵抗。這是一種要命的距離。有一本書曾說過:男女之間,太近的距離能夠產(chǎn)生愛情。一個二十三歲的懷春女子和一個長相俊朗的男生在夜深人靜的午夜時分,在旁無他人的高樓之上,以兩厘米相距的空間工作,不多少產(chǎn)生點愛情恐怕真的有病。夜已很深了,做出第三套方案后,我說差不多了,這幾套設計絕對通過。不行。雷平低聲說,這個方案你必須做得十分優(yōu)秀,老板說他準備重用你,還經(jīng)常在背地里說你能干,所以只能成功。我看著他溫柔地說:可是你太累了。他看著我直笑:一定是你太累了吧,我是個男人,哪會那么嬌呢?來,休息一下,我給你揉揉手臂吧,可以減輕疲乏的。不等我點頭還是拒絕,雷平的手便放在了我的肩臂上。在輕輕的恰到好處的揉搓中,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舒暢,還滲入了觸電般的酥麻……你為什么這么優(yōu)秀,這么善于體貼啊?你不明白這樣容易讓人愛上你嗎?我心里突然有些難過。一種與愛情十分接近的東西,摻和著酸澀的滋味,霎時便涌上心頭。但女性的矜持又讓我壓抑著自己,心都隱隱地痛。連續(xù)幾個夜晚,為了老板交給我的那個方案能盡善盡美,我們下班后不斷調(diào)試,常常忙到深夜。我就那樣坐在離雷平只有兩厘米的地方,看他邊操作邊與我說話。第四天夜里,我借住的小區(qū)大門關了。雷平就帶我去了他的住處。房子很小,在二樓。干凈的墻上有幾幅出自雷平之手的粉畫,風景是城市公園里的樹和湖,人物是清一色的女人。他指著其中一幅側(cè)面素描說:像你不?我一看,驚喜地問:畫的我嗎?真還有點像!只是比我漂亮。他點上一支煙輕聲說:你不知道你很美嗎?這話真不負責任!一種很沖動的欲望從心里升起,我雙目灼灼地望著他,嘴唇感到十分焦渴。雷平走過來,拉住我有些發(fā)顫的手:那天,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會喜歡你。再也不想克制自己的感情了,我輕輕地呻吟了一聲,撲進他的懷中,我慌亂地用焦渴的嘴尋找著他那充滿了煙草味的唇,在一陣靈魂和軀體都飄飄欲飛的沉溺中,我的雙腳很快失去支撐能力……
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們雙方又逐漸平靜了下來。當雷平的那雙被我盼望許久的手在我的身上體貼了片刻又伸向我的下腹時,我才猛然記起,今天是我的“第三天特別假日”。雷平的臉色很快由失望轉(zhuǎn)換成理解,而我則十二萬分地歉疚與遺憾。我咬著他那十分干凈的耳輪:對不起,只需等三天。第二天,我把方案交了上去。下午,老板告訴我:客戶非常滿意,并立即通知財務,我當月的工資由原來的1800元漲到3600元(與雷平的工資一樣)!老板還要我有個思想準備:提我任主管。同事們吼著要我請客。我用目光看雷平。他微笑。由于有了昨夜的“隱密”,我和雷平之間有了一種很幸福的默契。交流的語言少了許多,但目光里的內(nèi)容和相通卻多了。我們似乎都在盼望著那幾十個小時后幸福時刻的光臨。那一頓由我買單請客的晚飯我沒吃出什么味道,在同事們的打鬧聲中,我和雷平更多地用目光在交流,看著他抽煙的那份風采,我有一種情不自禁的沖動!一對相處很近的有情人,等待一個約定的日子,當這個日子是以“小時”為單位走向他們時,任何幸福激動興奮等形容詞都會顯得蒼白無力!長夜難眠的晚上,我總在幻想著自己怎樣被他融化……
第三天上午,我一上班,老板便找到我:要我全面負責設計室工作,人手不夠就招聘兩個。我問雷平呢?他去哪了?老板告訴我:昨天晚上十一點多,他接到家中電話:父親病危。當時他就租了輛出租車回了廣元。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失望和意外,我迅速回到了我的工作臺。那天的上午,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很無聊。幾天以后,我接到雷平打給我的電話:他父親得的是腦溢血,現(xiàn)仍在治療。他向我表示道歉。走得太急了,無法與你告別,真是對不起,他說。我安慰他:我們是……朋友,沒關系的,好好照顧你父親啊,他好了,你快來成都,我等你。沉默。為什么不說話?我問。沉默。很久很久。當我急得要掉淚時,電話中傳來雷平的聲音:父親病了,母親身體也不好,還有個妹,所以我不回成都了……媽要我……結婚……當天夜里,我哭了一場。
不久后的一個上午,我也回到了家鄉(xiāng),由父母和男友共同出資,租了個門面,做起了服裝生意。我和雷平從此再也沒有來往。按照他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我也打過幾次,語音一直提示:空號。2001年國慶節(jié),我正式成了男友的新娘。為照結婚照,我再次來到了成都,我假裝逛街購物,來到了那幢金色大樓下面,它的第十三層,是我一年前供職的那家廣告公司。久久地看著那藍色的玻璃窗發(fā)呆,回憶著與雷平相處的日日夜夜,回味著他嘴里和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那牛高馬大為人忠厚但也永遠粗心的已成為我的丈夫的男友,還以為我流淚是風沙和陽光所致,連忙要我戴上眼鏡并離開,他恐怕永遠也不知道他老婆藏在低垂的睫毛后面的重重心事。
我害怕城市的上午。那個時候拒絕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