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原令

在不少中國讀者眼中，韓國文化與日本文化相當接近，其實不然。日韓兩國夫妻間與雙方家庭間的許多微妙沖突，不僅有趣，也能使我們對這兩個中國近鄰的文化特征有進一步的了解。

家譜厚如電話簿

我太太的老家在韓國全羅北道的農(nóng)村，大女兒上學之前，我經(jīng)?；卣赡改锛?。“丈人”、“丈母娘”韓語稱為“丈人殿”、“丈母殿”。第一次，我照著教科書上所學的稱呼他們，結(jié)果被太太罵了一頓，說：“就當作是你自己的親生父母稱呼他們爸爸媽媽，他們會更高興的?！?/p>

回到鄉(xiāng)下丈母娘家，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就研究他們的家譜。

韓國人的血緣關(guān)系之強是很出名的。日語說是親戚六眷，但現(xiàn)實中，往往只有三親等的家族意識。但韓國人不同，他們八親等、十親等也是常見的。八親等以內(nèi)叫做“堂內(nèi)”，十親等叫做“家中”，表達這種親屬關(guān)系的詞語特別繁多，學韓語時，記住這些單詞也費了不少功夫。

這種血緣意識具體表現(xiàn)在家譜上。太太娘家的家譜，足有電話號碼簿那么厚，我的太太正好是第五十代，聽說始祖是五世紀中國吳王夫差的一族。

韓國的親屬意識和日本明顯不同。韓國的農(nóng)村是同姓同族，日本的農(nóng)村是異姓異族。日本株式會社有著強大的凝聚力，因為日本是不同姓名、不同種族的人集中在一起，共同勞作，共同舉辦各種紅白喜事，并一起慶祝各種節(jié)日。日本的這種無血緣關(guān)系可以直接轉(zhuǎn)換成公司關(guān)系或者其他社會關(guān)系；而韓國則轉(zhuǎn)換成同族公司，因為彼此是親屬，有依賴心，即使稍微出些差錯也不會受到制裁?？垦夑P(guān)系結(jié)合在一起的公司、財閥，成了韓國經(jīng)濟生活中最自然，也最龐大的存在。

因而，韓國人往往不擅長和他人一起工作。

感情濃得化不開

韓國人感情豐富，而且從不壓抑自己的感情，樂于將它直接流露出來。日本人善于壓抑自己的感情，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這種禮儀觀念是延續(xù)了古代武士的做法，在人面前不能張狂，也不能哭得不成體統(tǒng)。

我在韓國的學生宿舍住宿時，發(fā)現(xiàn)韓國同學之間可以彼此共用牙刷甚至內(nèi)褲，這讓我大吃一驚。女生之間彼此牽著手走路不用說，男生之間也是手挽著手走路。在韓國，警官、軍人或警察都是兩人一組去執(zhí)行任務，有時在街頭也可以看到警官們彼此手挽手的情景。他們并不是同性戀，而是彼此關(guān)系親近的人之間一種很正常的行為。這種親近關(guān)系常常用體膚接觸來感覺和確認，韓國人認為這樣才有足夠的安全感。

太太看到我的父母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對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批評說：日本人真是冷漠！而太太的父母，年老后也是兩人同睡一個被窩的。

有個韓國朋友喜歡喝酒，每天要到凌晨才回家。我問他：“你太太沒有意見嗎？”他說：“沒關(guān)系，夫妻不管回家多晚，只要早上起來同睡在一個被窩里就可以了?！痹谌毡镜穆灭^，夫妻兩人去住宿，旅館給準備的是兩床被子。但在韓國，則只為夫婦倆人準備一床小小的被子。

韓國的電視劇大都只有一個主題——家庭。脫離家庭主題，像日本的明星偶像電視劇，在韓國幾乎沒有。也不知道我太太是在什么地方學會說“清淡”這個詞的，她說日本人什么都太清淡了，父子關(guān)系，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戀人，公司同事，所有的關(guān)系都是清淡。跟日本人相反，韓國社會里的任何關(guān)系都“濃得化不開”。

在韓國，素不相識的人之間也會經(jīng)常搭話。比如坐電車，旁邊有人看報紙，也會伸長脖子一起看，這種行為在日本被認為是不禮貌，沒教養(yǎng)，不成體統(tǒng)，但韓國人一點也不在意。

虛榮乎？大方乎？

韓國男人大多數(shù)花錢大手大腳，即使是借來的錢也照樣花。在公眾場合，你根本看不出那個花錢如流水的男人，是借著別人的錢在花銷。這樣的花錢習慣，跟他們的民族性格有關(guān)。韓國人喜歡華麗，用太太的話說：“韓國人不這樣做不行?！?/p>

韓國女子喜歡穿著時髦的衣服，得意洋洋地闊步走在街上，過路的人會夸獎說：“真漂亮！”聽到這種聲音，太太說，會讓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但是在日本，女人穿著再時髦，走在人群當中，誰也不會回頭看。韓國人也常常根據(jù)人的著裝來判斷人。我穿便裝外出，太太總是很不樂意，哪怕是去散步或是到超市買點小東西，也要穿得一本正經(jīng)，否則會被別人嘲笑。女兒上小學時，太太每天都給她穿名牌衣服。每年夏天坐飛機去日本，太太也要讓女兒穿得像童話里的小公主。

日本人吃韓國燒烤，為了防止肉被烤焦，肉是一片一片拿到爐子上去烤的，韓國人則喜歡將肉片堆成小山似地一起烤。韓國的日本料理店，點生魚片的話，大頭魚和比目魚都是整條整條地上來，很難吃完。他們的飲食習慣就是這樣，是否吃得完不重要，重要的是體面，數(shù)量要多。

在韓國，美男子是那種胖胖的、肚皮凸出來的男人，韓國女子普遍喜歡這樣的男人。問太太是什么原因，太太說是因為看起來富有。

無須多客套

日本人無論什么事都說“謝謝”、“對不起”，親人之間也有客套，但韓國是親人之間沒禮儀。我留學的時候，同學跑到我的房間里，隨意翻我的書，更換電視頻道，讓我有些受不了，而這恰恰是韓國人表達彼此關(guān)系親密的行為方式。

韓國缺乏謙讓語，對上司使用尊敬語，對下屬使用半語，韓語只需這兩種表達方式，說明韓國的人際關(guān)系簡單明了。

有個日本朋友到一家韓國公司訪問，與接待自己的韓國公司職員一起乘電梯，中途該公司的上司也進電梯了，這個韓國職員立刻把日本朋友擱在一邊，而對自己的上司行敬禮。日本朋友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你的客人，你竟然……”韓國的禮儀就是這樣。同外部關(guān)系相比，內(nèi)部人際關(guān)系更為重要。

日本有一個大廠家和韓國的某財閥簽訂了提供技術(shù)的契約。新工廠舉行落成典禮，韓國方面邀請了很多財閥和高官出席，日方想，他們肯定也會邀請日方技術(shù)人員參加，但遲遲沒有消息。于是日方就給韓方掛電話，韓國方面仿佛如夢初醒，說：“那好，就讓他們也出席！”韓國人根本就不在乎為建設工廠而做出貢獻的日本人。據(jù)說整個儀式上，韓國人沒有說一句對日本人的感謝言辭。

動不動就搬家

韓國人是騎馬民族的后裔，住在韓國的住宅區(qū)，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有人在搬家。韓國的公寓一般高達１５層到２０層，搬東西要用類似消防車的專門車輛才行，因為那種車子上帶有消防云梯一樣的長梯子。韓國人喜歡從地面上把樓梯架在平臺的窗戶上，然后把家俱什物放在樓梯上，像滑梯一樣滑落下來。

韓國人愛搬家，一個原因是房子的租賃制度跟我們的不同。韓國不是每個月付房租，而是一次性地將房價的一半左右付給房東。房東把這錢拿到私債市場去獲取高利，房客不用每月交房租。契約一般是一年，用不著交保證金和押金，所以隨時可以很輕松地搬家。太太說，韓國人很講究心情的調(diào)節(jié)，好事發(fā)生也好，壞事發(fā)生也好，覺得有必要調(diào)節(jié)心情了，馬上就搬家。我家的搬遷是從東京到北京、從北京到漢城、從漢城到東京的國際性的移動。一旦做出決定就馬上付諸行動，整理好行李之后立刻就出發(fā)，這和蒙古人整理行李拆除蒙古包移動的情形一模一樣。我想，可能韓國人在遺傳基因上還存有北方騎馬民族的體質(zhì)和氣質(zhì)。

太太來日本或是回韓國時，總是只帶一個行李箱，抵達日本后，有時只是租一個不帶家俱、甚至連被子和窗簾都沒有的房間，在窗戶上貼上報紙，先買上一床被子，一家四口人都睡在一起，吃盒飯度過幾天，然后再作打算，韓國人就是有這個本事。

在我看來，韓國人對泡菜的感情和日本人對梅干的感情是相當相似的，出門在外時總想吃，也是生病時的特效藥。每當太太在日本呆的時間長了，吃飯時只吃泡菜和辣椒醬，就證明她開始想家了。看到這個信號，我就得趕緊做好搬家到韓國去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