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漢
小巷的燈
我的家就住在筷子巷。這條巷子那樣長,那樣窄,真像一根橫放著的筷子。不,它像一根筷子挑著一只小葫蘆,因為,在巷子中間的那段,突然“鼓”出一塊圓形的地盤,立著一根水泥電桿,上面掛著一盞亮瓦瓦的路燈。
小巷的路面是麻石鋪成的,每一塊都被磨得溜光溜光,像鏡子一樣。雨天,木屐的鐵釘敲擊著麻石,“嘀叮,嘀?!?,像琴聲一樣好聽哩。而在最熱最熱的夏天,小巷卻像一條幽深的峽谷,清涼極了。這是因為巷墻很高,太陽怎么也曬不到巷里?!斑^堂風(fēng)”穿過長長的巷道,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刮在身上格外的爽人。
夏天的夜晚,筷子巷是我們“小把戲”的樂土。我們可以玩“捉特務(wù)”的游戲,可以在路燈下占一塊地盤,放上一條方凳,走“跳子棋”,或者做作業(yè)。
而筷子巷的大人們,也十分珍惜每一個涼爽的夜晚。路燈下,總是坐得滿滿的。除了乘涼的外,有的還借這不花錢的燈光,趕一趕活計。
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喜歡躺在竹睡椅上,一邊喝著又濃又釅的茶,一邊嘮叨一些陳年古話。那些大嬸大嫂,則不停地織毛衣,或者納著鞋底。住在巷子前的劉伯伯,腳邊放一只大籃子,籃子里放著雞毛、麻繩、小竹竿,兩只手飛快地扎著雞毛帚,一會兒就是一只,像變戲法一樣。住在巷子尾巴后的張滿爺,常在燈光下,用雪亮的篾刀,削竹筷子,聽爸爸講,他的手藝很好,自己削筷子自己拿到街上去賣,蠻受人歡迎。最有意思的是那個劇團退休的王師傅,興致好的時候,還愛拿把月琴,“嘣咚嘣、嘣咚嘣”地彈起來,邊彈邊唱,什么“梁山伯與祝英臺”啦,什么“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啦,聽得人不肯動腳,嘴巴不停地咂著。
每晚來得最早的,就要數(shù)唐娭毑啦。她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頭發(fā)像雪一樣白,滿臉的皺紋,又深又密,像刀刻的一樣。背已經(jīng)弓了,而且是個瞎子。雖然燈亮不亮,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樣。但是,唐娭毑愛坐在這盞燈下,尖起耳朵,默默地聽著。聽我們的談話聲、笑聲、棋子敲擊棋盤聲、麻線拉過鞋底的“唰唰”聲、扎雞毛帚的“嘶嘶”聲、削筷子的“噠噠”聲、月琴的“叮咚”聲……只有在這時候,她才不感到孤獨和寂寞。
又是一個美麗的夏夜。唐娭毑拿著椅子,邁著顫巍巍的步子,朝路燈下走去。從她家到路燈下,是二十七步;從燈下到她家也是二十七步。巷子里,哪里有個坑,哪里有條溝,她像熟悉自己的手指頭一樣熟悉。
她坐在燈下,靜靜地等候大家來。干澀的眼窩里時常流著淚水。唐娭毑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女,孤單單的,真可憐。聽人說,她本來有個丈夫,還是個當(dāng)“官”的哩,在教育局做事。文化大革命中,在一次批斗大會上,被活活地打死了。那時,唐娭毑是個小學(xué)教師。丈夫死后,她哭了幾天幾夜,把眼睛哭瞎了。以后經(jīng)常流淚。后來,她退了休,在小巷里安下了家??曜酉锏淖筻徲疑?,都很同情她,幫她洗洗漿漿,幫她燒火做飯。唐娭毑見人就說:“筷子巷的人,都是好人啦,要不,我這瞎子婆婆真不知怎么活下去!”
粉碎“四人幫”后,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勸她搬出小巷,住到教工宿舍大樓去,唐嫉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她說,她舍不得這條小巷子,舍不得這些鄰舍,舍不得這盞路燈!
真怪,一盞路燈有什么舍不得的?哪兒沒有電燈呢?我不懂!可今天,我真希望我像神話里的仙人一樣,有無邊的法力,能讓白天不斷地延長,能讓夜晚永遠永遠不降臨!但是,夜晚畢竟還是悄悄地來了。
筷子巷熱鬧起來,大家呼喊著,召喚著,朝路燈下走去,雜亂的腳步在麻石路面上響著。
我看見唐娭毑的臉上,浮出了笑容,她努力睜大眼睛(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朝著巷子的兩頭來回望著,用耳朵聆聽著。她對這些腳步太熟悉了,她準知道來的是誰。
扎雞毛帚的劉伯來了,他的腳有些跛,腳落地,一聲重,一聲輕。
唐娭毑問道:“老劉,雞毛帚子生意好不好?”
“好得很哩,今晚打個夜工,多扎幾只看看?!?/p>
削筷子的張滿爺來了,他的腳步緩慢細碎。
唐娭毑笑了,“滿爺,聽說你領(lǐng)了執(zhí)照,發(fā)了大財啰!”
張滿爺“格格”地打了幾個哈哈,“托黨的福,一切都還順心順意?!?/p>
李二嬸來了,手里拿了一只打了一半的鞋底。在我的記憶中,她的鞋底是永遠打不完的,又厚又結(jié)實。
哦,我的同學(xué)小明也來了,他在燈下擺一把方凳子,對著我快樂地喊道:“小石,來,下一盤!”
我吞吞吐吐地說:“不……好,下就下吧?!?/p>
王師傅腋下夾著月琴,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唐娭毑笑得更歡了,問:“王師傅,今晚是講‘三氣周瑜吧?”王師傅用手指在月琴弦上撥弄幾下,順口唱道:“就等路燈放光明,我把那‘三氣周瑜說一輪!”逗得大家笑個不停氣。
我默默地站在旁邊,望著大家興高采烈的樣子,望著唐娭毑用手絹不斷揩淚水,臉上閃現(xiàn)著一種期待光彩,心里就一陣陣地難過。白天,一只小麻雀棲在燈罩上,我扯起彈弓去打,麻雀沒有打到,卻把電燈泡打碎了。唉,我真該死!
這時,街上的路燈亮了,一片金黃色的光照在巷口。李二嬸驚喜地說:“街上的燈亮了,我們的燈快亮了!”唐娭毑興奮起來,問:“亮了嗎?”
于是,大家都抬起頭望著裝電燈的電桿,把頸脖伸得長長的。一分鐘、二分鐘……。
王師傅說:“平常街燈一亮,我們的燈也亮,今天怎么搞的?”
因為夜色很濃,燈又掛得高,誰也看不清楚燈泡已經(jīng)碎了。
張滿爺急躁地用篾刀敲了敲木墩子,用命令的口氣說:“石伢子,去拿手電來照一照,你家住得近?!蔽液芫?,臉上直發(fā)燒,像欠交了老師的作業(yè)一樣不好意思,又像捉迷藏怕被人發(fā)現(xiàn)時那樣緊張。我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我無可奈何地跑回家去,拿來了手電。張滿爺接過手電,往上一照,燈罩下的燈泡已經(jīng)碎了!
張滿爺忍不住罵起來:“哪個作的孽,把燈泡打掉了!耽誤我的工!”他氣呼呼地把手電往我手上一塞,拿起篾刀、木墩轉(zhuǎn)身就走。
路燈下,一陣騷動,李二嬸用手拍著鞋底,氣憤地說:“回去打鞋底去!缺德的家伙!”
扎雞毛帚的劉伯,把拳頭晃了晃,大聲說:“我要曉得哪個打的燈泡,不打他兩個嘴巴不算角色!”
小明收起棋盤,有意無意地瞪了我一眼。是的,我們兩個平素玩得最好,只有他知道我有一只彈弓。他準懷疑上我了!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仿佛我打碎了一盞路燈,也把筷子巷的歡樂打碎了。是的,誰又愿意坐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呢?
王師傅見人們都回家去了,也夾起月琴,嘆了口長氣,沒精打采地對唐娭毑說:“唐老師,回家去歇歇吧?!闭f完,一搖一擺地走了。
唐娭毑對這一切似乎都無動于衷,依舊坐在那兒,眼里的淚水流得更勤了,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忽然,她對著我,不,是對著筷子巷,自言自語地說:“唉,在燈下,我還有個
影子,回到家里,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知道,唐娭毑的家里,是沒有裝電燈的,因為她不需要電燈,一切都靠用手去摸索。
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痛,我想哭!我從口袋里摸出彈弓,狠狠地把它丟得老遠。我走到唐娭毑身旁,攙扶著她,擰亮手電,一步步走向她的屋子。
唐娭毑的屋子空落落的,擺著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五屜柜。
我把唐娭毑扶到床沿坐下。我用手電在屋里來回照著,仔細地打量著一切。
五屜柜上立著一個木鏡框,里面嵌著一個老爺爺?shù)南?。木鏡框上的漆,已經(jīng)被磨得溜光溜光??吹贸觯茒謿裁刻觳恢酪ッ嗌俅?。不用問,那一定是唐娭毑的丈夫的像片。我相信,她一定能看見這個爺爺?shù)哪樱?,她為什么總要去摸、去看?
手電微弱的光,又落在書桌上。書桌上,擺著一本《班主任手冊》,紙頁的邊角都卷了起來。唐嫉毑一定常常坐在桌子邊,翻著這本手冊,回憶著她教學(xué)生的情景,怎樣備課,怎樣家訪;她一定能叫得出她的學(xué)生的名字,也能記得她的學(xué)生的模樣。
這是一個寂寞的世界,陪伴她的只是一連串美好的回憶。她多么需要新的歡樂,來不斷填補她今天的生活啊。我明白了,她為什么每晚愛坐在路燈下,聽大家說話,聽大家笑。人是害怕寂寞的,小孩子怕,大人怕,老年人更怕。
我打碎了路燈,筷子巷失去了一個美好的夏夜,唐娭毑失去了一個美好的夏夜。失去的,我能去償還嗎?回到家里,我怎么也睡不著,我捂著被子,輕輕地抽泣,淚水打濕了枕頭。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夢里,我依偎在唐嫉酏的懷里,反復(fù)地說著一句話:“我錯了!我錯了!……”
驚醒后,我把電燈扯亮。一骨碌跳下床,把自己儲蓄零錢的竹筒劈開,數(shù)著一個個晶亮的分幣,一分,二分,三分……
第二天早晨,我跑到百貨店,買了一個100瓦的燈泡。
回到巷子時,人們都上班去了,老人們還挨在家里,巷子里靜悄悄的。在巷口,我碰到上街去賣筷子的張滿爺,他問我為什么還沒去上學(xué),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一溜煙就跑過去了。
我把家里的梯子架在路燈下,敏捷地爬上去,把打壞的半截?zé)襞葑尤∠聛怼?/p>
這時,唐娭毑拄著竹棍,提著菜籃子上街去買菜。她的竹棍碰到梯子時,說:“又是哪個調(diào)皮鬼在掏鳥窩,莫跌倒喲。唉?!?/p>
我屏住呼吸,不吭聲,一直等到她走過去,才開始裝新買的燈泡。
燈泡裝好后,我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任務(wù),心里感到特別的舒服。
我眼前又幻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閃亮的燈下,人們圍在一起,一邊聽王師傅講“三氣周瑜”的評彈,一邊扎雞毛帚子、削筷子、打鞋底、下棋。唐娭毑端坐著,滿臉帶著笑,凝神地聽著、聽著……
放好梯子,我拿起書包就往學(xué)校跑。今天我遲到了!
假如老師問我為什么遲到,我會把這一切告訴她,也告訴我的同學(xué),關(guān)于筷子巷,關(guān)于那盞路燈,關(guān)于唐娭毑……,請他們千萬不要用彈弓去打路燈!
宋老師
宋老師,自然姓宋,名什么,我一直沒有打聽過。小學(xué)一年級和二年級,宋老師當(dāng)我們的班主任。
宋老師個頭不高,額頭上皺紋很多,清瘦的臉上總是平平和和,慈慈祥祥。齊耳的短發(fā),修剪得齊齊整整的,不枝不蔓,青發(fā)里摻著不少白發(fā)、灰發(fā)。一雙眼睛很有神,流出清清朗朗的光。她常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士藍布衣。士藍布衣剪裁成列寧裝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很得體,胸左有個口袋,插著一支英雄牌的粗桿鋼筆。她當(dāng)班主任,還教語文課。每天她很早就到了教室,坐在講臺邊看書和備課。我們清早來到教室,很自覺地早自習(xí),誰也不會到操坪去玩。班上的成績一直是全校的前幾名。
宋老師到我家家訪過,知道我家生活很困難。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減免,她總是首先考慮到我。我心里很感激她。
有一個下午,我吃過午飯就來到學(xué)校,學(xué)校的大門虛掩著。很厚很重的兩扇校門,門軸豎在麻石鑿成的石臼子里,門上用黑漆寫著“臨豐小學(xué)”四個字。大門一打開,就是一個很大的禮堂,禮堂是青磚鋪地,二十四根石柱撐著屋頂。屋頂上蓋的是青瓦,每隔兩行青瓦,就鑲著一行鏡瓦。光線從鏡瓦里透進來,把個禮堂照得亮堂堂的。大禮堂的兩側(cè),擺著幾張乒乓球臺,一下課,許多同學(xué)都跑到禮堂去占球臺。
我推開沉重大木門,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在推門的那一刻,一個乒乓球滾到門下,門把乒乓球壓凹壓癟了。前來拾球的高年級同學(xué)一把抓著我,要我賠。我哪有錢買球賠呢(盡管那時一個紅雙喜的乒乓球只一角二分錢),我急得大哭起來。正在這時,宋老師來上課,她問清情況后,就從士藍衣的口袋里拿出一角二分錢,對高年級的同學(xué)說:“我給他賠吧?!比缓?,她走到我跟前,用小手絹揩干我的淚?!叭ネ姘?,不要再哭了?!彼f。我感激地點了點頭,走進了教室。
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新學(xué)期又來了,我們挎著書包走進教室。迎接我們的不是宋老師,講臺上站著一個佩戴“紅色教工”符號的新老師。她說,我姓侯,是你們的新班主任;宋老師是地主崽子,是反動軍官的姨太太,她沒有資格教你們。她還給每人發(fā)一張紙,要我們每個同學(xué)折出一只紙鳥。
折紙鳥是宋老師最早教給我折的,然后我又教會了同學(xué)們。
記得當(dāng)時每次下課后,同學(xué)們或到禮堂去打乒乓球,或玩塑料水槍,或看小人書……。而我沒有任何東西可玩,許多時候我孤獨地坐在位子上發(fā)愣。一天放學(xué)后,宋老師約我到她家去。她家就在九總大步橋旁邊,一間木板房里,擺著一張小四方桌、兩把太師椅和一個茶幾。我跪在椅上,可以看到窗外大步橋下的潺潺流水。宋老師一人獨住,一張單人小床挨著門右側(cè)擺著,家里收拾得很整潔,木地板擦得看見紋路。
宋老師拿出幾張材料紙,說教我折紙鳥。一張紙在她靈巧的手中,一會兒變成了一只小鳥,有頭有尾,那翅膀還能撲剌剌地上下拍動。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折紙鳥。
第二天有堂文體課,天下著雨,同學(xué)們就在教室里自由活動,我就用張紙折鳥玩。許多同學(xué)圍攏來,要我教他們折鳥,霎時,我心里的沉郁都消逝了,我和同學(xué)們親近起來。
新來的老師為什么要我們折紙鳥呢?我們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折好了紙鳥,交給這位“紅色教工”。
放學(xué)了,我們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校門口圍著許多學(xué)生,不知在觀看什么。我擠進人叢中一看,傻了,宋老師站在那里!她的頭發(fā)剪去了半邊,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大牌子上寫著一行大字:“地主崽子、反動軍官姨太太、資產(chǎn)階級的宋黑鬼”,“宋黑鬼”三個字還用紅筆打了個大叉。更讓人驚訝的是,剛才我們折的五十多只紙鳥,用線串著,掛滿了宋老師一身。有的同學(xué)(別班的)向她吐痰,還有的向她擲石子。我看著宋老師,淚水猛地在眼眶里轉(zhuǎn)。我知道我折的那只紙鳥,也掛在她的身上。猛然間,我有了一種難言的負疚感。
從那一天以后,學(xué)校開過幾次批斗會,宋老師總是低著頭站在臺上。每次批斗會,都是那個戴“紅色教工”符號的侯老師主持。她每次都說宋老師的愛人在臺灣,是國民黨軍官,她教學(xué)生折鳥,表達的是她要飛向臺灣的心愿。后來,宋老師再沒教過我們的課了,也再沒有在學(xué)校里見過她。
過了些日子,我去宋老師住的木板房探訪過一次,木板房已換了新的主人,我問宋老師搬到哪里去了,那人茫然不知。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宋老師。
責(zé)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