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明
王闿運(一八三二至一九一六),字壬秋,號湘綺,又字壬父,據(jù)說顛倒之則如“文王”兩字,可見志趣不凡。早年飽讀經(jīng)史,文采斐然,于咸豐七年(一八五七)中舉人。過了兩年,王闿運入京城參加會試,惜中副車,留京常赴友人詩酒集會,以文才聳動一時。權臣肅順激賞之,欲與王氏結(jié)為異姓兄弟,出資為其捐官。王闿運乃心高氣傲之人,自然不愿以此“偏途”進入官場。加上友人的規(guī)勸,王闿運暫離京師,作客山東巡撫幕府。之后一二年,王氏或歸京畿,或回長沙,遨游于公卿文友之間,行蹤飄泊不定。一八六一年,咸豐帝病死熱河,慈禧勾結(jié)恭親王奕闿為內(nèi)援,發(fā)動政變,誅殺顧命大臣肅順,以成垂簾之政。王闿運聞變,曾作詩一首寄友人:“當年意氣各無倫,顧我曾為丞相賓。俄羅酒味猶在口,幾回夢哭春華新?!痹伒趺C順,追念知己,有不勝愴悲之感。自此以后,王闿運因避“肅黨”之嫌疑而遠離皇城了。
王闿運與曾國藩同是湖南人,早在曾氏回鄉(xiāng)辦團練時,兩人就有所交往。咸豐八年(一八五八)秋季,曾國藩駐軍江西建昌,不久,湘軍在三河鎮(zhèn)大敗。十二月,王闿運趕至建昌,停留五日,與曾國藩“談至三更”。當時“曾率羸軍饑卒居城旁,寒日漠漠如塞外沙霜?!保ā断婢_樓文集·王兵備詩序》)光景異常慘淡,王曾兩人亦可說是患難之交。
咸豐十年(一八六四)四月,戰(zhàn)場形勢發(fā)生微妙變化,曾國藩“奉旨以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王闿運見湘軍實力漸強,曾國藩又大權在握,于是想投奔曾國藩出謀劃策,作為晉身之階。據(jù)《曾國藩日記》所載,王闿運于此年六月初十日開始,共在祁門大營勾留兩個多月,與曾國藩促膝深談達十多次。
晚清曾國藩幕府人才濟濟,據(jù)說其中有“三圣七賢”之名(《花隨人圣庵摭憶·曾國藩幕府》)。當時曾氏為了擊敗聲勢浩大的太平軍,盡力羅致各方面人才,然而文才卓異的王闿運,在曾營盤桓數(shù)月,未見曾國藩稍稍授以事權而任用之,最后王氏只得怏怏而去。其間王氏亦曾托人向曾國藩轉(zhuǎn)達想在曾營任事的意愿,未料曾氏的回答是:
若人言語不實,軍事一有挫失,渠必橫生議論。與其后日失歡,不若此時失歡。(《王湘綺傳記資料·王闿運見拒曾國藩》,臺灣天一出版社)
“言語不實”或“橫生議論”,這僅僅是曾國藩不用王闿運的表面托辭。綜合各種資料,曾國藩最終不用多次上門求售的王氏實際上有更為深刻的緣故。原來,自負其縱橫之才的王闿運敢為大言,曾多次勸說兩江總督曾國藩擁兵造反。此種私室密談自然不載于正史,但卻頻見于民國諸家著述之中。
王門高徒楊度之弟楊鈞所錄的一段王闿運自述應該更加真實可信:
湘綺云:嘗與曾文正論事,其時曾坐案前,耳聽王言,手執(zhí)筆寫。
曾因事出室,湘綺起視所寫為何,則滿案皆“謬”字。曾復入,湘綺
論事如故,然已知曾不能用,無復入世心矣。(楊鈞《草堂之靈》)
二十多歲的青年王闿運肆口高談闊論,四十多歲的曾國藩洗耳恭聽,且邊聽邊記———這一道特殊的風景,表明王闿運在當時極為自負,頗有效法東晉王猛捫虱而談的策士風采,但殊不知在飽經(jīng)憂患鋒芒內(nèi)斂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曾總督面前作“捫虱而談”狀,豈不是在孔明面前扮演諸葛亮乎?這就不免近似于盲人摸象腿了。
曾國藩不露聲色、洗耳恭聽的神態(tài)與直截了當在案上所批寫的“謬”字斷語之間的反差,乃是一種火燒冰淇淋似的強烈反差,令人深可賞玩之余不禁感嘆:便是綁來黑旋風李逵與白雪公主配戲所凸現(xiàn)出來的反差效果亦望塵莫及也。當年王闿運在曾國藩暫時告退時,喜滋滋起身探頭一望,原以為曾氏執(zhí)筆恭錄的是一篇王氏“隆中對”,未料竟是滿案“謬”字,這種心理期望值上的突然塌方不亞于五雷轟頂,王闿運竟然沒有一驚蹶倒而氣得腦中風,筆者實不勝佩服這位湖南佬神經(jīng)之頑強且堅韌也。
既然王闿運所論皆是妄語,曾國藩即可早早打斷,何必邊聽邊寫,作虛懷求教狀?———這是曾氏的“陰柔”處,既然洗耳恭聽,默不作聲,那就—忍到底,何以偏偏要隔案大書“謬”字,不給對方略略留一點情面?———這是曾氏的“陽剛處”。這種剛?cè)峤詡潢幹泻栮栔性㈥帨喨缫粋€太極圖似的晚清曾國藩處世應對模式,誠如晚周莊子所說:“彼修渾沌氏之術者也?!绷钊宋瘜崯o法測其腹中之高深。
但是,湘中才子王闿運無論如何亦不是一個呆頭鵝,他在無意中窺見曾氏大灰狼似的底牌后,仍然裝得傻乎乎像小白兔似“論事如故”,不改神色,強聒不舍———這就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王氏“大智若愚”處了。
王闿運認為:太平軍攻打清王朝,干卿底事?誰要你曾滌生半路殺出,來挽救將傾之大廈?因而曾國藩在江西時軍事迭遭挫敗,內(nèi)心悲苦凄涼,皆是自討苦吃,對于漢民族的發(fā)展并無一點幫助(滿清入主中原已有二百多年)。此即所謂“其苦乃自尋得,于國事無補”之深意。曾國藩助桀為虐之舉,不僅于漢民族無益,而且就是對漢人曾國藩本身亦沒有益處,反而有許多損害———考慮到曾國藩在擊敗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清王朝對其重重猜忌、掣肘及防范,以致曾氏常常有岌岌自危之感,在致其弟國荃信中悲嘆:“處大位大權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jié)漸漸可收場耳。”(《曾國藩家書》同治二年正月七日《致沅弟》)王闿運“與渠亦無濟,反有損”之語確是一針見血,可謂對曾國藩極盡針貶揶揄之能事。
王闿運在此替曾國藩蓋棺論定:曾氏一生事業(yè)被其謹小慎微的作風所耽誤,所以擁有重兵卻不敢作天下第一人想,只得俯首替滿清王朝賣命,下死力與太平軍作戰(zhàn),搞得海內(nèi)橫尸遍野,萬民涂炭———還欣欣然自以為對國家民族有功,問心無愧,這豈不就是書呆子(即“儒者”)的罪過嗎?
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三月,多年積勞成疾的曾國藩逝世,王闿運亦應景送了副挽聯(lián):“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面略;經(jīng)術在紀河間、阮儀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限禮堂書?!贝寺?lián)寫得意味深長,表面上抬出一連串歷史名人與曾氏相輝映,但究其實,筆法卻寓貶于褒:“上聯(lián)譏其無相業(yè),下聯(lián)譏其無著述。”據(jù)說曾紀澤看到此聯(lián)后大怒,罵王“誠妄人而已矣”,并把此聯(lián)撕毀而已。(陶菊隱《近代軼聞·王闿運》)
由于王闿運在《湘軍志》以及其他不同場合中貶低譏刺曾氏兄弟,引起湘中士林如郭嵩燾等人的不滿乃至駁斥。追懷前塵,湘中人士越發(fā)佩服曾文正當年棄用王闿運的知人之明,如馮煦說:
文正當日,凡湘中才俊,無不延攬。而對于此老(指王闿運),則淡泊遇之如此。益服文正之知人。(轉(zhuǎn)引自《一士類稿·王閬運與<湘軍志>》)
或許在曾國藩當年看來,王闿運享名甚早,青年時代以文才深得權臣肅順之器重,出入尚書府,見過大世面,又曾出力救過左宗棠,不免妄自尊大,目無余子;此種人物腦上似有犄角反骨,縱然收入幕中提拔重用,保不定有朝一日還會恃才鬧別扭,翻臉交惡。因此,“與其后日失歡,不若此時失歡”———這正是曾國藩識人之深的老辣之處。曾國藩最終不用王闿運,盡管有種種原因,但說到底也許是王閭運的外貌缺乏李鴻章似的“必貴”特征,故屢屢與曾氏失之交臂。否則,東方不亮西方亮,縱然見擯于兩江總督門外,尚可拔擢于其他各方總督門內(nèi)??紤]到王閭運數(shù)次赴京會試鎩羽而歸以及后半生主要是以執(zhí)掌書院為業(yè),就可思過半矣。
王闿運汲汲要充當曾國藩的諸葛亮,獻奇計,建異策,攛掇他造反自開新局面,然而這位綸巾羽扇之客是否替他的曾姓東翁切過脈搏,仔仔細細地了解過曾文正公的肝膽心肺血脈腦髓呢?看來沒有。曾國藩是“諸葛一生唯謹慎”,為人處世崇尚“扎硬寨,打死仗”,力求步步為營,不喜冒險;在官場宦海之中又深得老聃守雌謙退之道———況且他經(jīng)過多年浴血奮戰(zhàn),好不容易于咸豐十年在祁門大營中剛剛得了個兩江總督的顯耀官職,豈能輕易聽從你王某人舌底翻瀾慫恿造反,去進行一場須押上九族父老身家性命的豪華型政治大賭博呢?
要而言之,王闿運對于曾國藩的認識是相當膚淺的,但是曾國藩對于這位王姓湖南同鄉(xiāng)的肺腑稟性卻有入木三分的認識。這里說段小插曲,窺—斑以見全豹:當年王闿運客居祁門大營二三個月,曾國藩偏偏就是不肯稍稍試用,其時軍情危急,又不便直接催客人早日離開。不過,曾國藩料定王氏素來機警,危急之中必然早早籌定自全之策。
王壬秋在曾營盤桓數(shù)月未得一官半職,而太平軍大軍壓境,驚險萬分。留?還是溜?是與曾國藩共患難之后期望會柳暗花明?還是對曾氏失望之后不如及早抽身而去?王氏去留之間的內(nèi)心激烈抉擇,不亞于曾氏面臨生死大戰(zhàn)前的拍板決策———但是王壬秋畢竟是晚清史上—位分量不輕的乖角人物,他不可能踱步斗室仰屋搔首作苦苦思索狀(免得被淺人窺破心事),而是捧出《漢書》一部假作凝視,神魂卻在劇烈盤算下一步何去何從。未料百步之外的中軍帳內(nèi)曾國藩一聽說王氏這副讀《漢書》的模樣,就掀髯笑道:“壬秋差不多要走了?!苯酉聛硗跞汕锕皇遣晦o而別了。真可謂“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呵!曾國藩察人如此細微,料人如此神奇,大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料定曹阿瞞在兵敗赤壁之后必走華容道之風采呵!
早年王壬秋飽讀經(jīng)史而驚才艷艷,時人贊譽他:“湖岳英靈郁久必發(fā),其在子乎!”然而這位由三湘之地靈氣所鐘的王姓大才子內(nèi)心世界的云山霧嶂通幽曲徑,竟被曾國藩在談笑之中一眼看穿,一語道破。夫復何言哉?夫復何言哉?筆者亦不禁喟然長嘆:此公閱盡古今榮枯盈虧雌雄黑白權變機詐之道,飽知世間人情誠偽巧拙之態(tài),識人之深、馭人之巧,老辣如此,狡黠如此,豈是高臥隆中的綸巾羽扇之士所能限量,渾是洞庭湖中載沉載浮潛修八百年而成的蟒精老怪物也。
(潘大正摘自《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