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祥明
我們即墨地里,人來客去,只要炒幾個菜,就要找個陪客的。
一般來說,像木匠和瓦匠這些有手藝的人經(jīng)常陪客。莊戶日子壘墻蓋屋,做家俱和修飾家什這些營生,哪家不求著木匠和瓦匠呢?家家過的是窮日子,平常日里干點活他們不好意思留下吃飯喝酒,但這筆帳主人一直給記著。逢年過節(jié),或者遇上非擺下酒席請客的時候,就把他們請來家陪客,這樣,客人伺候了,街上的人情也還了,鄰里的關(guān)系也在來來往往中和睦和親熱了許多。
還有一種人常陪客,他們是大隊和小隊的干部。這些人手里有權(quán),請他們陪客是為了求著方便,不然的話,遇上事別你的馬腿你也得受著。
我這個人一沒手藝,二不是干部,但村里人卻常請我去陪客。有時候,今天陪了明天陪,或者是上頓陪了下頓陪。按理,陪完客我應(yīng)該對主人說幾句客氣話,可是,每次陪完客,主人總是對我千恩萬謝,好像欠下了我的若干情,好像伺候客人的花費是我掏的腰包。
實話說吧,我這個沒手藝沒權(quán)力的人之所以能常出去陪客,一是因為我長了一張巧嘴,二是因為我的腦子拐彎快當(dāng)些,用莊戶人的話說叫會見風(fēng)駛船。
陰歷八月十六日這天,后屋俺二娘家往家里拉磚,是窯廠的拖拉機往門上送。窯廠往買主里家送磚有個規(guī)矩,買主要管司機的飯。不然的話,司機在路上故意走那坑坑洼洼的地方,顛碎幾百個磚就不上算了。
司機開拖拉機不能喝酒,所以也好伺候,其實就是管頓飯罷了。
因此,伺候拉磚的司機,家家不請陪客的。
幫著二娘家卸完磚,我前腳回到家,二娘后腳跟隨了來,她嘆了口氣,叫著我的小名說:
“新生,你……你快去陪客吧?!?/p>
我納悶地問:
“二娘,司機不喝酒,陪什么客?”
二娘說;
“孩子,你沒看見來了兩個幫著卸車的?”
我明白了,二娘認識窯廠的人,人家是出于好心,拉了一天磚,每次都跟著兩個幫著卸車的,二娘在家里,不知道這碼事。
我說:
“卸車的也不用喝酒,司機吃什么讓他們吃什么就是了。”
二娘苦笑著說:
“孩子,家里哪有酒給人家喝,我是叫飯愁著了。”
二娘說到這里,我的心里有數(shù)了,問:
“你是不是只做了一個人的飯?”
二娘點著頭說:
“是,家里就剩下一斤白面,我烙了六個小薄餅,哪夠他們?nèi)齻€壯勞力吃的?你快去給我救救場吧。”
沒等我開口,我媳婦接過話去說:
“二娘,一個人的飯明擺著三個人不夠吃,他去了是四個人,你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嗎?”
二娘是個要哭哭不出的模樣,淚花在眼里打個旋兒,吶吶地說:
“是這么回事,我想也許新生有什么招?”
二娘的這個忙我得幫,可怎么幫呢?我家里既沒有白面和掛面,也沒有餑餑,莊戶人連過年的餃子都摻上一半地瓜面,現(xiàn)在上誰家也借不到白面吧?何況,就是借到也來不及了。
見我愣著不開口,二娘喘了口粗氣,揉著濕濕的眼窩轉(zhuǎn)身往家走,自言自語說:
“這天窮日子,難為死人了,真還不如死了好……”
“等等,二娘。”二娘的話讓我好動心,我不顧媳婦一個勁給我使眼色,快步攆上二娘說,“我看看去。”
二娘的臉色立刻轉(zhuǎn)悲為喜,松了口氣說:
“新生,村里人都信服你,你答應(yīng)了,我就放心了?!?/p>
來到二娘家,司機和兩個裝卸工坐在天井的甬路上喝茶水,三個人給我的印象是靦腆和老實。
進了屋,見了二娘烙的六個小薄餅,我的頭立刻一扎一扎的,餅有碗口那么大,一扁指厚,這些餅一個人吃還說得過去,我們四個人吃這六個餅,肯定要出丑的。
我怎么想也沒想出個救場的招,就搔著頭皮走出屋來。這時候,我忽然看見天井東側(cè)栽的那片蔥,蔥長得有小腿那么高,因為剛剛澆過的緣故,顯得又綠又鮮嫩。
我在心里暗自嘆道:真是天不滅曹呀,今日這場有救了。
我走過去一口氣拔了一捆蔥,到盆里洗了幾遍,甩凈水,回到屋里,一個餅卷上五六棵蔥。這樣,六個薄餅卷上一捆蔥,正好擺了滿滿一飯盆兒。
二娘也趕眼色,立刻把飯桌搬到天井里,我把飯盆端到桌子上說:
“吃飯,吃飯,大餅卷蔥,最對味了!”
戲演到這里,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三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整勞力,如果放肚子吃,一陣就把這些餅吃空了。保況,一個人連倆也攤不上啊!不過,此刻我的計策已經(jīng)有了。
我先拿起一個餅咬了一小口,對他們?nèi)苏f:
“吃,吃呀!別客氣?!?/p>
他們?nèi)齻€人就拿起餅吃起來。
我故作親熱地說:
“伙計,我說個嚇人的故事您聽聽吧?”
三個人是客,自然要點頭應(yīng)承。
我又咬了一小口餅,給他們做出個細嚼慢咽的樣子,然后說:
“前兩天我去陪客,真碰上一個大飯量的人,說出來您聽了,能嚇一跳。”
三個人沒再吃餅,眼睛眨也不眨地瞅著我。
我抹了抹嘴,指著手中的餅,清了清嗓子說道:
“這樣大的餅,那人一口氣吃了倆!我的娘,嚇?biāo)廊肆?!?/p>
三個人聽到這里,手一抖,臉都紅了。
不用說,三個人吃完手里的那個餅卷蔥,連口水沒喝就走了。
莊戶人就是這樣要臉面,他們寧肯讓肚子吃屈,也不會讓臉面說不過去。
我就是抓住他們的這種心理,給二娘解了今天的難。
當(dāng)然,三個人走的時候都白了我一眼。我想,三個人背后非罵我不可。不過,罵就罵吧,我這個陪客的,就像戲里唱白臉的一樣,日子遇上這種抵擋過不去的事,非有我這么個人出來扮個讓客人哭笑不得的丑角不可。要是主人這樣做,親戚朋友得罪遍了,誰還和你上門呢?但陪客的人這樣做,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何況,這種難為的情況,一年到頭,哪家沒遇上一回兩回呢?
轉(zhuǎn)眼到了正月。
正月里是走親戚的日子,即墨地里有個規(guī)矩,初一,哪里也不能去,初一是本家本祖拜年的日子。初二,走姥娘家。初三,走丈人家。初四,走姑家,姨家。從初五開始就隨便了,樂意去誰家就去誰家。哪怕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去了就是客,就得七盤八碗地伺候。
初五這天,我丈人到我家來,我媳婦炒了四個菜,我燙了一大茶缸白酒,正要喝酒的時候,前街上五保戶張奶奶氣喘吁吁走到我家來。
我說:
“張奶奶,喝盅酒吧?!?/p>
張奶奶緩了口氣說:
“新生,我哪顧得喝酒,來求你呢?!?/p>
“什么事,八成是陪客吧?”
“不陪客,能找你?”
“誰來了?”
“三個叔伯侄。你說說,好幾年不來往了,今日忽然一頭扎進門來,家里一點現(xiàn)成東西也沒有?!?/p>
我的娘,這遭更麻煩,一點現(xiàn)成東西也沒有,讓我去陪客,這和逼著我一個大老爺們生孩子有什么兩樣?我一邊搖著頭,一邊做出個哭笑不得的樣子。
張奶奶兩腿動也不動,央求著說:
“新生,我家里一年到頭不來客,第一次遇上這樣的難事,也是頭一遭求你,今天這幾個客,你得給我去陪陪?!?/p>
我無奈地搔著腮幫問:
“你家里沒有現(xiàn)成東西,那么有什么呢?”
張奶奶嘆了口氣說:
“有一簍子炒花生,還有一瓶景芝白干,你快去望望吧,他們?nèi)齻€人在那里打麻將,都快把我愁死了。”
我生疑地問:
“他們?nèi)齻€人能打麻將?”
張奶奶說:
“這三個人是麻將迷,有時候兩個人還打呢。他們不是打著玩,贏錢!”
聽到這里,我一拍腿說:
“有了!有了!”
我媳婦哼哼鼻子,瞪了我一眼說:
“一拍腚就有了,你以為你是孫悟空,從腚上撥根毛吹吹,想什么有什么,你說有了,東西在哪里?”
我指指我和丈人要吃的四個菜說:
“這不,就出來了,在這里?!?/p>
我丈人爽快地說:
“端去吧,端去吧?!?/p>
張奶奶不好意思地搔著腮說:
“哪好這樣,哪好這樣?!?/p>
我丈人對張奶奶說:
“我到閨女家來,是自已人,不是客,有個咸菜疙瘩就著也中,你家里來的是客,端去吧,伺候客要緊。”
我媳婦從墻上的碗窩里拿出四個盤過來說:
“我給你們分開吧,這是最好的辦法?!?/p>
我擺擺手說:
“分開了,哪像盤菜?你們放心,過一會,我讓張奶奶把菜端回來,那面的客伺候了,這面也不誤事。”
“吹吧!哼!”
我媳婦把嘴噘到天上去。
我把我的計策向他們?nèi)苏f了后,三人都信服地點著頭,然后咯咯地笑起來。
我來到張奶奶家的時候,她的三個叔伯侄正在洗牌。他們?nèi)宋艺J識,以前都來幫張奶奶干過活。見了面相互打過招呼,問了過年好以后,我裝不知道地問:
“你們干摸指頭,還是贏錢?”
“贏錢!”
“干摸指頭有什么意思!”
“我贏一塊五毛錢了!”
三個人滿有興致地說。
我脫了鞋上了炕,商議說:
“三個人打不正規(guī),來,我湊把手,咱們看看誰的手氣好。”
多一個人,和了,就多贏一份錢,他們當(dāng)然爽快地應(yīng)了。
第一局,本來我可以和,但我讓另一個和了,我掏出了五毛錢。
第二局,我故意打了個乍和,一個給了他們五毛錢。
他們?nèi)齻€人喜得合不攏嘴,擠眉弄眼,連喝茶水吃炒花生也顧不得了,推倒牌,立刻就擺好了。
我見時機已到,就對他們說:
“時候不早了,喝酒吧?!?/p>
“不喝,不喝,打麻將吧?!?/p>
“正月里,天天喝酒,今日不喝也中?!?/p>
“難得湊在一起,多打會吧。”
三個人搖頭擺手,相互使著眼色,看樣子,不把我身上的錢全贏去是不會算完的。
我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你們來看俺張奶奶,不伺候不好,這樣吧,咱們們一邊打,一邊喝。不管吃多吃少,這樣,張奶奶她心里還踏實。”
“也行,也行。”
“隨便,隨便。”
“看樣今日你陪客,你看著辦吧?!?/p>
三個人光忙著低頭理牌去了,不知中了我的計。我對站在天井聽我口話的張奶奶說:
“張奶奶,菜炒好了吧?”
“炒好了?!?/p>
“那就上菜吧?!?/p>
“好?!?/p>
“不用炒那多么菜,別耽誤俺打麻將?!?/p>
“好,好,俺老了,不懂禮道,聽你的。不過您得吃飽了,喝足了?!?/p>
張奶奶把從我家端來的四個菜端到麻將桌上,又拿來那瓶景芝白干和四雙筷子四個酒盅。
我領(lǐng)著他們一人喝了一盅酒,但沒領(lǐng)著他們吃菜,就又開了牌。
這一局,我又故意打了個乍和,他們?nèi)藰返妹夹ρ坶_,好像每人揀了個元寶似的。他們哪有心喝酒吃菜,就是打到天昏地暗,他們也不會覺得餓,也不會罷休的。
我一人給了他們五毛錢,然后拿起筷子說:
“來,吃菜,吃菜?!?/p>
“不餓,不餓。”
“你餓你吃吧?!?/p>
“吃菜耽誤打牌,再說,菜放這里也礙事,撤下去吧,有花生吃著就行了?!?/p>
我接過話說:
“你們都不吃,那就把菜撤下去,酒擱這里,誰喝誰自己添,都是自已人,別客氣,行吧?”
“中!”
“中!”
“中!”
三個人爽快地答應(yīng)著,只要我能輸錢給他們,我現(xiàn)在說什么他們也應(yīng)。
張奶奶把菜送到我家回來后,我沒心陪著他們打麻將了,我丈人等著我去陪他喝酒呢。
這一局,也是我能和,但我還是讓另一個和了。掏出五毛錢,我拍拍衣袋說:
“輸光了,不打了,你們?nèi)齻€打吧。”
我走到天井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在屋里也說不打了。
此刻,日頭剛剛西斜。但已經(jīng)給他們上過菜了,現(xiàn)在再要菜喝酒,就會有失臉面。三個人只好拍拍腚,提著簍往家走。
走出胡同的時候,他們?nèi)齻€仍嘻嘻地笑著,說我是把臭手,說明年還要來贏我的錢。
我在心里說,你們才臭呢,來走親戚,沒撈著吃菜,也沒撈著喝酒,只吃了些炒花生,喝了些茶水,剛過晌就往家走,不像三個傻子?
不過,我掏出身上的錢數(shù)了數(shù),娘呀,不多不少,正好輸了10塊錢。10塊錢,能過兩個月的日子呀!何況,這是買豬崽的錢,這事讓媳婦知道了,不僅會把我罵個狗血噴頭,恐怕十天八日不能讓我靠她的身。
想到這里,我哪有耍了人的興奮勁,倒是滿肚子悲苦焦酸的味兒。
真想以后再也不出去陪客了。
可是過了沒幾天,后街的二叔滿臉愁色地來到我家。二叔是個慢性子,平常話就不多,現(xiàn)在,他蹲在甬路上吧嗒吧嗒地抽煙,一個勁地喘粗氣。
我知道找我不會有別的事,就直接問:
“二叔,家里來客了?”
“是,四個連襟來了,咳,都好喝?!?/p>
“家里沒有酒吧?”
“酒倒是有,他們好喝,去年冬我用地瓜干換了十斤散白酒,你知道我不喝酒,都在那里放著。缺肴呵?!?/p>
“有幾個菜了?”
“家里就有白菜粉條大豆腐,沒有法,我把天井里那個下蛋的母雞殺了。你二嬸子在家里炒雞,我拌了個白菜心和蝦皮,就這倆菜,能伺候客?”
“他們來,也沒提前打個招呼?”
“打個招呼就好了,那樣,借錢我也到集上割斤肉,買條魚。不打招呼,他們是好意,讓咱別費事,這不,給咱個措手不及呀。你二嬸子愁得掉眼淚了?!?/p>
說到這里,二叔的嗓子哽咽著,眼里有淚珠在滾動。
本來,我想誰找也不去陪客了,二叔這個害愁的樣子讓我的心軟了。自己一沒手藝,二沒權(quán)力,不就能給大伙幫這個忙嗎?還是去看看吧。
我來到二叔家的時候,二嬸子已經(jīng)把炒雞塊和拌白菜心蝦皮端到炕上的木盤子上。那十斤散白酒也齊刷刷地擺在窗臺上。
見了這十斤白酒,我的心一亮,扭頭走到灶臺前對二叔和二嬸悄聲說:
“不用愁了,我有招了?!?/p>
二叔和二嬸沒說話,高高豎起兩耳聽我的招兒。
怕炕上的四個客聽見,我用雙手打了個口罩對他倆說道:
“熬個白菜粉條,燉個白菜豆腐,用白菜幫煎條假魚,作個白菜粉條豆腐湯,把豆腐煎煎,用蒜泥拌拌,上菜的時候就說是拌豬頭肉。”
老兩口愣愣地瞅著我,他們是擔(dān)心這一招能否行得通。我說:
“你們只管做就是了,等我把他們灌醉了,你們才上菜,記住了吧?”
老兩口半信半疑地點頭應(yīng)著。
我則滿有把握地脫鞋上了炕,坐在靠炕沿陪客的位置上。
說實話,連襟是貴客,不能像胡弄拉磚的三個人那樣,讓人家吃幾口飯就走。也不能像陪張奶奶的侄子那樣,讓他們空著肚子往家走。村里人之所以請我陪客,是因為我什么樣的客用什么法對待,別看客人知道是演戲,但對主人卻說不出不是來。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客人看不出我是在演戲,而是覺得我就是這么個滑稽和能攪和的人。吃不好,喝不足,客人心里不痛快,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沒遇上個正經(jīng)陪客的人,對主人該怎么親還是怎么親,該怎么感激,還是怎么感激。
說了幾句親熱話,喝了口茶水漱了漱口,我轉(zhuǎn)入正題說:
“好開席了。二叔和二嬸子對我說了,你們都挺能喝的,今日咱得喝足了,你們說咱是文喝還是武喝?”
他們問什么是文喝,什么是武喝。
我拿起一瓶酒說:
“武喝是一個人舉著一瓶喝?!?/p>
他們四個人都笑了。
我又拿起一個酒盅說:
“文喝,就是一盅一盅地喝?!?/p>
他們四個人說是文喝。當(dāng)然,他們都打量著我不停地笑。顯然,他們是被我風(fēng)趣的話語逗樂了。
二嬸子家里的酒盅太小,頂多裝半兩酒,我說:
“你們是客,文喝咱就文喝,不過,酒盅太小了,咱用喝水的茶碗吧?!?/p>
我的話聽起來是個商議的口氣,其實,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每個茶碗里的水潑到炕旮旯里,然后,挨個碗里填上酒。不多不少,一斤酒正好填了五茶碗。
“來,時候不早了,我領(lǐng)個酒?!?/p>
我一口干了,客人也一口干了,這是規(guī)矩。
我又填了5茶碗。
“我再領(lǐng)一個,這叫好事成雙。二相好。”
我一口干了,客人也是一口干了,這還是規(guī)矩。
第三個酒,我一口干了,客人卻不干,客人說領(lǐng)酒只能領(lǐng)倆,即墨地里都這么個規(guī)矩。
我說:
“這第三個酒,叫三星照,孔子說,三人之行,必有吾師,聽圣人的話不會有錯,來,給我個面子,干了吧?!?/p>
客人勉勉強強地干了這個酒。當(dāng)然,他們不是聽了孔子的話,而是給我面子才喝了這個酒的。
“這第四個酒,叫四喜來財,正月里都想取個吉利,發(fā)財好,莊戶人這天窮日子都過夠了。來,喝了這個酒,咱都發(fā)財,干!干!”
我還是一口干了。
這次,我怎么說客人也不端酒,他們都眼瞅著兩個菜咂巴嘴,顯然,他們是想吃口菜了??捎袀€規(guī)矩,陪的人不先動筷子,客人是不能動筷子的。
他們不端酒不要緊,我自有辦法讓他們喝了這個酒。我端起茶碗又一連干了三茶碗,對他們說:
“我一個人喝四個,你們一人喝一個,總該把這個酒干了吧?”
或許,他們是被我喝這四茶碗酒遭罪的樣子感動了,或許他們覺得這樣喝上算,也許他們覺得喝完這個酒就可以吃菜了,這次,他們四個人痛痛快快地端起茶碗干了這第四個酒。
果然,擱下酒盅,有一個人饞不住,伸出手要去拿筷子,我急忙扯起他的手說:
“伙計,你急著劃拳是不是,來,想劃就劃兩拳?!?/p>
……這樣,我沒領(lǐng)著他們吃菜,又一人和他們劃了幾拳,三拳兩勝,誰輸了誰喝酒……
不多時候,我們干出了五斤酒。什么人空著肚子喝上這些酒,也上勁了??梢钥闯?,他們四個人都是七八成醉了。我的肚子更是火燒火燎的??蓻]有法呀,如果我一開始領(lǐng)著吃菜,五雙筷子,這么兩個菜,還不是很快吃出盤底來了?如果這時端上白菜、粉條、豆腐和那條面糊里包著的假魚,吃出破綻,二叔和二嬸的臉往哪里擱?我這樣光領(lǐng)著喝酒,兩盤菜放那里就好看。像今天這情形,如果不會陪客,先領(lǐng)著吃菜,不用說兩個菜,就是四個六個八個也吃光了。反過來,如果今日菜多酒少,我能想法讓他們光吃菜,就是端十次盅,我也不會讓他們把酒干起來。這里的規(guī)矩是,陪客的領(lǐng)著吃,客人才能吃,陪客的領(lǐng)著喝,客人才能喝??腿俗约合氤跃统?,想喝就喝,那可就丟人了。
可以想到,沒過多少時候,四個人讓我灌得如爛泥一般。這時,二叔把那幾個菜端上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木盤子,酒喝到這火候,不用說吃,我和四個客人連看都看不清盤子里裝的是什么了……
四個客人是吐著酒往家走的。
我呢,二叔把我背回家,就像死豬一樣昏倒在炕上睡了過去。
小半夜的時候,我的肚子又?jǐn)囉痔?,疼得滿頭淌汗,汗粒像豌豆那么大。媳婦給我捶著脊梁,把我肚子里的酒吐出來,可肚子仍像刀割般疼。
赤腳醫(yī)生來看了,說是胃穿孔,要趕急去縣醫(yī)院。
我媳婦只好用小推車推著我去縣醫(yī)院。
路上,我疼得叫爹喊娘,像要死過去一般。
我媳婦心疼地說:
“別人陪客,吃好喝足就中,你倒好,不是喝一肚子水,就是喝一肚子酒,把身體糟蹋成這個樣……往后,別出去陪客了。”
我捂著針扎般疼的肚子說:
“誰叫我沒有別的本事呢,就能給大家?guī)瓦@個忙,別事,咱也沒少求人家?!?/p>
媳婦覺得我說的在理,沒再說什么,就疼我地哭了起來。
我開導(dǎo)她說:
“別哭了,說來說去,都是叫這天窮日子逼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