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忠
想寫父親的念頭已經(jīng)很久,但終因太喜歡父親,怕說不出寫不出對父親的那種分量來,多少次,凝眸空白的稿紙,作久久的沉思,幾欲提筆卻又寫不出一個字。
六月,南方的昭通,已是收獲的季節(jié)。望著田野里那熟透了的麥子,我竟然會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北方的農(nóng)村,投向常年蟄伏在貧瘠土地上勞作的我的父親。其實,父親何嘗不是一株麥子呢?父親就是一株麥子,一株謙遜而淳樸的麥子。
每年秋天,佝僂著背的父親套上他的耕牛和扶犁鏵,在開闊的華北平原上,任黑油油帶著新鮮腥味的泥土在趾縫間吱吱地鉆來鉆去。父親會哼起一支流傳久遠的老歌,那蒼老深長的嗓音總讓我覺得,在生活的舞臺上,只有父親,只有像父親一樣的農(nóng)人才是真正的歌手,也只有這樣的歌才蘊藏著生活的艱辛和對命運的掙扎。佇立于田頭,父親的背影和耕牛低頭拉犁的姿勢定格成了一尊生命的雕塑。
父親是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父親經(jīng)歷過螞蚱吃秋,經(jīng)歷過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他不止一次地講述年輕時吃糠咽菜,甚至有時只能吃一根紅蘿卜充饑的情景。父親和大多數(shù)上點年紀的中國老百姓一樣,對“吃”抱有一種潛在的恐懼和渴望。對土地父親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善待腳下的土地他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樣。
秋天,麥子成熟了,這時,父親會長時間悄悄地蹲在田頭,點上一袋煙,讓濃烈的旱煙向著天空飄出一朵朵心事,父親想起了一年的勞作與艱辛,父親的眼中流下渾濁蒼黃的淚水,打濕了那一片金黃的麥子。而善良的麥子,站在父親的周圍齊聲歌唱。它讓憂傷的父親忘記憂傷,把苦澀的風雨吞進心里變成甜汁給他齊肩的孩子們。
算好那一天開鐮,父親顯出了一年中從未有過的忙碌和緊張。去鎮(zhèn)上請鐵匠打一把上等的鐮刀,再蹲在大青石上磨出它的鋒刃。吸著煙的父親那幾天總是睡不好覺。他夜夜起床看天,他怕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走了一年的期待與歡樂。在父親的心里,他一定仔細地盤點過,賣完了征購糧,剩下的糧食是否還能維持一年來的溫飽,倘是多余,是不是再扛上一口袋走20里外的鎮(zhèn)上換回一兩件兒女們穿的新衣服。而十多天的工夫過去了,托老天爺?shù)谋幼o,麥子一粒粒地從父親的指縫間流到倉里。那一刻,父親笑了,臉上蒼老的皺紋笑成了秋天開放的菊花。
父親一生逆來順受,受盡苦難。沒有多少文化的父親,不懂得太多深奧的道理,他惟一希望的就是他的兒女們都能成氣候。父親說他一生最自豪的是把我送到部隊。
我至今都無法忘記父親送我參軍的情景,是深秋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當我接到入伍通知書時,父親起先保持了沉默,這種沉默其實就是承認。而母親卻竭力地反對,在她傳統(tǒng)的思想中,始終未能擺脫“好男不當兵”的意識禁錮。為此,父親和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終,父親占了上風。然而,父親卻在我套上一身肥大的軍裝踏上列車奔赴遙遠的大西南時,抖落了長久于臉上的平靜。父親一手摟著我那歲數(shù)還小的妹妹 ,一頭拱在一棵皺裂斑駁的老榆樹旁,久久地哽咽。我的心忽然震顫了。父親,他執(zhí)著而深沉的愛戀常??傄猿聊瑏肀磉_,曾幾何時,父親在一夜時間,白發(fā)侵雙鬢。以致于使我在堅守軍營的許多歲月之中,常常獨步于遼闊的曠野,去體味父親的心。
父親在家里最需要勞力的時候,毅然把我送到軍營,在這種沉默的愛意里,我一天天長大。在軍營,我以頑強不屈的堅韌和努力,抒寫了一名普通士兵的光榮。盡管數(shù)次提干未果,但還是因為寫作上取得的顯著成績而被改選為志愿兵,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的奮斗應該無愧于父親。
而遠在北方的父親,卻被生活日益地磨礪著脾氣。一種木訥的憨厚久久地承載著父親的命運。在他50年生命旅程中,父親頂多是和母親拌過幾回嘴,其它呢,父親便是喝些酒,間或抽些劣質煙。而好煙好酒往往又舍不得,要送人情的。
父親從未對我說過一句褒揚的話,我卻每取得成績總是首先告訴父親,我相信父親略帶渾濁的目光永遠會籠罩于我的前后左右。在與我近20年相依相濡的生活中,父親品格中高尚正直的血液早已侵浸于我的肌膚,以致我常在陽光極好的日子,想念父親黑而硬挺的胡茬,想念父親咧嘴笑出的一口純厚的鄉(xiāng)音。于是,我長期盡可能讓父親平淡的時光里,多些縷縷的歡慰。我想如果我不參軍,至少可以上山打柴,下田扶犁,而省略父親年邁的勞作??蓡物w在外每年最多春節(jié)回家看看,短短的相聚又往往是一種更為沉默的交流。父親已不再有少年的豐俊,跋涉了50個春秋的父親,顯然是為了家為了我的弟妹耗盡了心血,父親畢竟老了。每每想起,內心淡淡的歉疚便一直盤在我手指間明明滅滅的煙火中,久久不去。
現(xiàn)在,我在大西南這個叫昭通并不繁華的小城里,寫下有關父親的文字。透過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湛藍的天空下,老了的父親正披著一件黑色的罩衣,坐在燦爛的陽光里,瞇著眼睛凝神享受著大自然所賦予的閑適。這讓我再一次想起秋后的田野,田野上有一株成熟的麥子,低著頭,孤獨地守候著腳下的土地,我想,這就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