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男,湖南長沙人,現(xiàn)為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中篇小說《爸爸爸》、《女女女》,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等,作品集主要有《韓少功文庫》(十卷)。首倡“尋根文學”,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時期文學中都有開創(chuàng)意義和獨到的價值,至今仍吸引著文壇和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
一
當年農(nóng)場接到了通知,全縣組織革命樣板戲移植匯演,各單位必須拿出個節(jié)目。場里幾個女生奉命開始合計。她們不會唱京劇,嫌花鼓戲太土,一邊鍘豬草一邊膽大包天地決定:排《紅色娘子軍》!
樣板戲《紅色娘子軍》是芭蕾劇,是要踮腳的,是要騰空和飛躍的,是體重呼呼呼地抽空和揮發(fā),身體重心齊刷刷向上提升,有點脫離現(xiàn)實從而羽化登仙那種勁。投入那種舞曲,像劇照里的女主角一樣,一個空中大劈叉,倒踢紫金冠,后腿踢到自己后腦,不會把泥巴踢到場長大人的嘴里去?不會把茶場禮堂的瓦片給戳下來?
我們只當她們在說瘋話。不料好些天過去了,幾個瘋子從城里偷偷摸摸回來,據(jù)說在專業(yè)歌舞團那里得了真?zhèn)?,又求得姑姑和表哥一類人物的指教,當真要在豬場里發(fā)動藝術(shù)大躍進。雖然不能倒踢紫金冠,但也咿噠噠咿噠噠地念節(jié)拍,有模有樣地壓著腿,好像要壓出彼得堡和維也納的風采。場長不知道芭蕾是何物,被她們哄得迷迷糊糊,說只要是樣板戲就行,請兩個木工打制道具刀槍,又稱出一擔茶葉,換來幾匹土布,讓女生自己去染成灰色,縫制出二十多套光鮮亮眼的紅軍軍裝——場長只是奇怪這種戲不說不唱,也不用鑼鼓班子,那還算戲?
好在是“移植”,可以短斤少兩七折八扣,高難動作一律簡易化,算是形不到意到??h上對演出要求也不高,哪怕你穿上紅軍服裝上臺做一套廣播操,也不會讓人過分失望?!都t色娘子軍》第四場就這樣排成了。萬泉河風光第一次出現(xiàn)在舞臺和我的想象。作為末座提琴手,我也參與了這次發(fā)瘋,而且與伙伴們分享了成功。老炊事員的胡子掉了也沒被觀眾計較,黨代表的鞋子飛了也沒被觀眾非議,提琴齊奏不小心亂成一鍋粥也能熱熱鬧鬧混過去,至少沒有出現(xiàn)其他公社演出隊那樣的事故,比如布景突然垮塌,砸得臺上的偵察英雄兩眼翻白東倒西歪。啞巴戲也好看,也熱鬧,農(nóng)民這樣說。我們在縣、地兩級匯演都拿了獎,又被派往一些工地巡回演出。多少年后,我還記得最后一次演出之后,一片寬闊的湖洲上,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在一輛履帶式拖拉機的駕駛室避雨,工棚里遠遠投來的燈光,被窗上的雨簾沖洗得歪歪斜斜。我透過這些滑落的光流,隱約看見伙伴們在卸裝和收拾衣物,在喝姜湯。曲終人散,三位主角已被專業(yè)藝術(shù)團體通知錄用,有些人則琢磨著“病退”回城的可能。我們偉大的舞臺生涯將要結(jié)束了。我知道粗陋的道具服裝將不會再用,上面的體溫將逐漸冷卻,直到蟲蛀或者鼠咬的那一刻。我還知道熟悉的舞樂今后將變得陌生,一個音符,一個節(jié)拍,都可能使人恍惚莫名:它似乎與我有過什么關(guān)系。
我們凍得哆哆嗦嗦,坐著機帆船離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個日記本怎么也找不著了,只能自我解嘲,也許這純屬天意:讓過去的一切消失無痕。事實上,因為這個日記本的丟失,很多無從記憶的事情就真像沒有發(fā)生。
二
十多年以后,我遷往海南島,與曾經(jīng)演奏過的海南音樂似乎沒有關(guān)系,與很久以前夢境中的椰子樹、紅棉樹以及尖頂斗笠似乎也沒有關(guān)系——那時候知青時代已經(jīng)成了全社會所公認的一場噩夢,被人們爭相唾棄和忘卻。我曾經(jīng)在琴弦上拉出的長長萬泉河,銀珠跳動或孤鳥飛掠般的旋律,已在記憶中被刪除殆盡。我甚至再也沒有拉過琴。
我是大年初一與家人和朋友一起啟程的,不想驚擾他人,幾乎是偷偷溜走。但很多人還是知道了,很多人還是出現(xiàn)在站臺上,其中一位同事傷了腿,扶著拐杖一瘸一瘸地趕來送行。他沒有說什么,一張突然擰歪了的臉上淚水嘩嘩——使我有些慌亂甚至難為情,因為我與他說不上有交情,甚至說不上熟悉,只知道他是單位上一個事事不順的倒霉蛋。他哭什么呢?他的淚水是一件奇怪的物證,不可理解卻不容回避,使我不能不對自己的記憶生疑。人們也許總是這樣:以為自己了解一切,到了車站或者機場才會突然驚異自己的無知。
海南正處在建省辦經(jīng)濟特區(qū)的前夕。滿街的南腔北調(diào),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學子在這里賣燒餅、賣甘蔗、賣報紙、彈吉他、睡大覺,然后交流求職信息,或者構(gòu)想自己的集團公司?!按箨懲麄儓F結(jié)起來堅持到底,到省政府去呵……”一聲鼓動請愿強烈要求就業(yè)的呼喊,聽來總是有點怪怪的,需要有一點停頓,你才明白這并非臺灣廣播,“大陸同胞”一詞也合乎情理:我們確實已經(jīng)遠離大陸,已經(jīng)身處一個四面環(huán)海的陌生孤島——想到這一點,腳下的土地免不了有了船板晃動之感,船板外的未知縱深更讓人怯于細想。“人才”也成了對大陸人的另一種最新稱呼,大概源于“十萬人才下海南”的流行說法。同單位一位當?shù)嘏訉ξ移财沧煺f:“你看那兩個女的打扮得妖里妖氣,一看就知道是女人才!”其實她是指兩個風塵女。風塵女也好,補鞋匠和工程師也好,在她看來都是外來裝束和外來姿態(tài),符合“人才”的定義。
各種謀生之道也在這里得到討論。要買熊嗎?熊的膽汁貴如金,你在熊身上裝根膠管籠頭就可以天天流金子了!要買條軍艦嗎?可以拆鋼鐵賣錢,我這里已有從軍委到某某艦隊的全套批文!諸如此類,讓人覺得海南真是個自由王國,沒有什么事不能想,沒有什么事不能做。哪怕你說要做一顆原子彈,也不會令人驚訝,說不定還會有好些人湊上來,爭當你的供貨商,條件是你得先下訂金——雖然接下來可能要蹭你一碗面條。
沒蹭上也不要緊,下一次見面還能“哥兒們”相稱,還會與你談現(xiàn)代派詩歌或者新加坡將要承包整個海南島的一類傳聞。海南就是這樣,海南是原有人生軌跡的全部打碎并且胡亂連結(jié),是人們被太多理想醉翻以后的暈眩和跌跌撞撞。
“人才”涌來使當?shù)厝思扰d奮又疑惑。特別是女“人才”們,有一共同特點讓當?shù)厝梭@疑不已:她們居然要男友或丈夫干家務:買菜,洗衣,帶孩子,甚至做飯和做蜂窩煤,真是不成體統(tǒng)。阿叔,你好辛苦呵!當?shù)啬腥顺30挡刈I笑和憐憫,對鄰家某個忙碌的男“人才”這樣親切地問候,走過去好遠還回望再三,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攤上一個大陸婆。海南的男人一般是不受這種罪的。因為他們的女人太能干,不光包攬家務,還耕田、砍柴、打漁、做買賣、遇到戰(zhàn)爭則當兵打仗——《紅色娘子軍》中女子成軍的傳奇故事,發(fā)生在這個海島,純屬普通和自然。她們雖然大多有美艷的名字:?;?,彩云,喜梅,金香,麗蓉,明娘,美蓮……大方而熱烈,熱帶野生花卉般盡情綻放,不似大陸很多女子名字用意含蓄、矜持、典雅、溫良,吞吞吐吐的,但她們馬來人種的臉型總是透出熱帶的剛烈,鋼筋鐵骨,赴湯蹈火,所有似乎只適合男人辛勞的地方,都有她們瘦削而倔強的身影,尖頂斗笠下射出銳利逼人的目光。
連滿街駕駛機動三輪車的司機也大多是這些女人,使初來的外地人深為驚訝。熱帶盛夏的陽光過于熾熱了。這些司機總是一個個像蒙面大盜,長衣長褲緊裹全身,外加手套和袖套,外加口罩和頭巾,把整個腦袋遮蓋得只剩下一雙閃動的眼睛。這在北國是典型的冬裝,在這里卻是常見的夏裝,是女性武士們防曬的全身盔甲。她們說話不多,要價公道,熟練地擺弄著機器和修理工具,勞累得氣喘吁吁,在街角咬一口干饃或者半截甘蔗,出入最偏僻或者最黑暗的地段也無所畏懼。你如果不細加注意,很難辨認她們的性別。你完全可以想象,如果生存需要她們挎上一支槍,她們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接受,同樣能把任何槍械玩得得心應手,用不著絲毫改裝就成了電影里那些蒙面的敢死隊員,眼都不眨,就能拉響捆在自己身上的炸藥包,或者敏捷如兔子在戰(zhàn)火硝煙中飛跑。
有人說,海南島以前男人多是出海打漁或者越洋經(jīng)商,一去就數(shù)月或者數(shù)年,甚至客死他鄉(xiāng)尸骨無存,家里的一切生活壓力全由女人承擔。正是這種特殊的生活處境,才造就了女人們的吃苦耐勞,也造就了當年的紅色娘子軍。南北朝冼夫人率一千多黎洞歸順中原朝廷,元朝黃道婆向江浙傳播紡織技術(shù),還有宋慶齡三姐妹在現(xiàn)代中國史上的舉足輕重……島上關(guān)于這些女人的故事也特別多。
三
成立于一九三∧暉蛉河邊的紅軍某部女子軍特務連,還有后來的第二連,即“紅色娘子軍”共同的生活原型,曾經(jīng)歷過慘烈的戰(zhàn)斗,在馬鞍嶺尸橫遍野,一個個女兵被開膛破肚,但有的手里還揪著敵人一把頭發(fā),有的嘴里還咬著敵人一只耳朵。她們也曾經(jīng)歷過殘酷的內(nèi)亂,在丁狗園等地風云突變,忍看成批的戰(zhàn)友一夜之間成了AB團、取消派或者社會民主黨,成了內(nèi)部“肅反”的刀下冤魂。當革命的低潮到來,更嚴峻的考驗出現(xiàn)了。隊伍離散,生活卻還在進行。有的在刑場就義,有的蹲進了感化院,更多的是自力謀生,也有的在媒婆撮合之下嫁人成家,包括一部分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包括有些人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以后又在抗日斗爭中犧牲——沒有人來指導和規(guī)劃她們的人生,人生只是在風吹浪打之下的漂泊。這樣的生活并不是時時充滿詩意。這樣的生活不是出演在舞臺的聚光燈下,出演在管弦樂隊的旋律中,更沒有仿《天鵝湖》少女們輕盈而細膩的舞步。沒有詩意的生活,卻真實得沒有一分一秒可以省略。面對著更復雜而不是簡單的沖突,投入更瑣屑而不是痛快的拼爭,承受更平淡無奇而不是顯赫驚世的心路歷程,女人們付出了同樣沉重的代價,甚至更多代價,只是不再容易進入繽紛舞臺。
她們在清理戰(zh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個犧牲的戰(zhàn)友,忍不住號啕大哭。一位血肉模糊的傷員,卻沒有任何遺憾和悲傷的淚水,臨死前只有一個小小請求,請姐妹們給她赤裸的身體蓋上一件衣衫,給她戴上一只銅耳環(huán)——這是她生前最隱秘也最渺小的愿望。老阿婆講述的這件往事,可惜沒有進入樣板戲,因為人情以及人性是不可接受的,像耳環(huán)這樣的細節(jié)總是讓當時的文藝家們避之不及。恰恰相反,樣板戲把敵我雙方的絕對魔化或絕對神化,到了最極端的地步,暗示著一種冷冷的政治劃線和政治拷問。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極富諷刺性的效果,是樣板戲《紅色娘子軍》風靡全國之際,卻是大多數(shù)在世當事人大為恐慌之時,大喇叭里熟悉的音樂總是讓她們心驚肉跳。你不就是當事人嗎?奇怪,你為什么沒有在戰(zhàn)場上犧牲?為什么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哪怕你當年沒有在感化院寫過懺悔書,哪怕你后來也沒有當過官太太和地主婆,但你也可能隱瞞了其他歷史污點,至少也是個膽小鬼沒有將革命進行到底吧?……面對這樣的質(zhì)問,沒讀過多少書的女人們有口難辯,也找不到什么證據(jù),來證明歷史遠比舞臺上的劇情更為復雜。于是,她們只能為自己歷史上真實或虛構(gòu)的污點長久贖罪。涉及到娘子軍的政治冤案,在海南島隨處可聞,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得以陸續(xù)平反。
在一個鄉(xiāng)村福利院,我參加了春節(jié)慰問孤老們的活動,事后散步后院,聞到了一絲怪味。循著這股怪味,我來到了一孔小小的窗口,發(fā)現(xiàn)廁所邊的一間小屋里,一條赤裸的背脊蜷曲在涼席上,上身成了一個骨頭殼子,腦袋離骷髏狀態(tài)已經(jīng)不遠,掩蓋下體的絮被已經(jīng)破爛如網(wǎng),床頭則有半碗叮滿蒼蠅的剩飯,濃濃惡臭就是從這里撲面而出——大概是管理員好多天都捏著鼻子不敢進去清掃了。我看見了耳朵上的一只耳環(huán),看出這是一個人,但窗子和房門上加釘?shù)拇执竽绢^如臨大敵,是對付猛獸的嚴厲和威猛。人們告訴我,這就是一個“文化大革命”中被專案組逼瘋的阿婆,據(jù)說還是娘子軍的什么班長,雖然已經(jīng)平反,但瘋病沒法治好了。平日關(guān)住她,是怕她亂跑。
你們到前廳去喝茶吧,喝茶吧。管理員這樣說。你們沒必要慰問她,反正她什么也不明白的。
呵呵,這沒有什么好看的。
我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演出,想起了舞臺上雨過天晴的明麗風光里,那些踮著腳尖移動的女兵們,朝著紅旗和彩霞碎步輕輕地依偎過去。我站在這個故事延伸到舞臺以外的一個遙遠盡頭,不知道自己今后還能不能平靜如常地回首那如幻天國。萬泉河,特別寧靜和清冽的水,從五指山腹地的雨季里流來,七灘八灣,時靜時喧,兩岸很少有寄生性的村落和人煙,全是一座座移動的青山,是茂密的芭蕉葉和棕櫚樹的迎送,把它們肥肥大大的綠色填埋在水中。你在船頭捧起一捧河水,無法打撈沉積了千年的綠色,只有一把陽光的碎粒在十指間滑落,滴破你自己的倒影。
我的指頭在微微抽搐,是多年前琴弦上的樂符正在歸來。
四
我在海南省A縣生活過一年,經(jīng)常走過城中心紅色娘子軍沉默的石頭塑像,看見塑像下常有兩個賣甘蔗的女孩,有時還有幾個老人在地上走棋。這里是萬泉河下游,從九十年代開始,成為了旅游觀光業(yè)開發(fā)的目標。日本的、臺灣的、香港的、海南的開發(fā)商在這里升起一座座星級酒店,帶來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與車流,在最初階段也帶來了大批濃涂艷抹的女子,給空氣中增添了一些飄忽的身影,一絲絲曖昧和誘惑的劣質(zhì)香水味。一般來說,她們在白日里隱匿莫見,到夜里才冒出來,四處招搖,裝點夜色。如果臨近深夜,她們的業(yè)務還沒有著落,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游人的汽車還沒有停穩(wěn),她們抓撓著的利爪可能已經(jīng)伸入了車窗;游人剛進入客房,她們猖狂的敲門或電話可能接踵而至,甚至一頭沖進門賴在床上怎么也轟不走。即便被轟走,也要死乞白賴地給大哥們留下名片,包括尋呼機號碼。她們尖利的怒目,此時總是投向進入男人身邊的女人,把漂亮臉蛋當做最大的災星和仇敵,有時竟把某位同性游客錯當成越界入侵者。她們用外地口音大喊:“哪來的騷貨?怎么這樣不懂規(guī)矩?他娘的把她打出去……”
“解放海南要靠紅色娘子軍,建設海南要靠黃色娘子軍”,這一類戲語到處流行——雖然流鶯飛燕在海南以外的地方同樣不少,雖然海南女子倒是極少與之為伍——她們再窮也不娼不丐,形成了特有的傳統(tǒng),只是退避在街市的角落,遠遠地看著世風漸變。
“掃黃”的運動說來就來,但有時也力不從心。一到這時候,風塵女們作鳥獸散,待風聲過去,又偷偷地挎著小皮包聚合起來,在角落里忙著描眉眼抹口紅,一堆大陸口音嘰嘰喳喳。俄羅斯或者越南的女子可能也混跡其中。她們的出沒之處,其實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隱伏在不遠處的茶館里或者大樹下,喝茶,抽煙,打牌,睡覺,聊天,打游戲機,看錄像帶,不時放出一個長長的哈欠。他們衣冠楚楚,不是找工者,總是在這些地方游蕩,當然也不會是游客。他們是一個極其隱秘的群落,每天需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收錢——等著某個女子把賺來的咸錢,送到他們手里,讓他們點數(shù),讓他們點數(shù)以后再去好吃好喝。讓人迷惑的是,有些女子居然把這個程序完成得急不可耐,票子還沒有在手里捏熱,就會氣喘吁吁地跑來上繳,興奮得像要及時入庫,然后忙不迭地再投入新的賣身。
我很晚才察覺到這些坐收其利的小白臉們。當然,他們從不承認自己不勞而獲。他們說,別人謀生只需要投入資本或者體力,他們可不一樣,付出更為重大,付出的是感情,準確地說,是愛情。他們是這樣說的,臉上擠出一絲詭秘的笑。他們拍著胸脯向你保證,他們是那些風塵女的情人,給她們感情的慰藉和未來的寄托,包括在她們哭泣的時候去擦擦眼淚,在她們病倒的時候去找找游醫(yī),在她們被警察抓走以后也去交錢贖人……樁樁事都容易嗎?不容易的。因此他們是見義勇為,收入合理,毫不在乎“吃軟飯”、“放鴿子”這一類惡名,不在乎某些人對他們的鄙薄——碰到這樣的房東或者鄰居,他們縮頭縮腦,臉上有討好巴結(jié)的諂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但他們從不會真正地自卑,甚至覺得打工者和生意人其實不值一提,過著不是人的日子,完全沒有他們的輕松自在。他們甚至會對著鏡子做一個鬼臉,為好日子自鳴得意。
他們得意地吹著口哨,吹出港臺流行小曲。他們是那些風塵女情感的指望,是她們絕望中惟一的溫暖。他們也許曾讓女子們生疑,但女子們淪落如此還能有什么別的指望?而一種毫無指望的日子是否過得下去?愛是女人之魂。生活中,一個哪怕最卑微的女人,一個對世界萬念俱灰的女人,也常有愛情這個最為脆弱的死穴。即使沒有可靠的家,一線最虛幻的指望也可以成為她們的鎮(zhèn)痛毒藥。她們很現(xiàn)實地活下去,無法等到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從家鄉(xiāng)趕來,把她從陌生男人懷抱里拉出來,揪她的頭發(fā),扇她的耳光,踢她的胸脯,然后把她像只死狗一樣拖向歸程——她們無緣這種幸福的慘遭暴打,無緣這種光榮的口吐鮮血與遍體鱗傷,于是男人幾句糊弄,有時也能讓她們棄之不忍。
一位警察告訴我:在這些女人中間,大約七成是“鴿”有其主,受到這種荒唐的盤剝。這位警察還讓我驚奇地知道,一些未能養(yǎng)上這種小白臉的女子,甚至會覺得前途渺茫,在同伴面前臉上無光,會急切地尋找與攀比,真是邪了。她們常常傻乎乎地傾其所有,數(shù)萬元數(shù)十萬元地甩出去,供養(yǎng)一句無恥的許諾。
一個脂粉凌亂的瘋女在大街上又哭又笑,嘴上有明顯的血痕,紅色裙子被撕破,腳下的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一見黑色小汽車就撲上去,像只彩斑壁虎死死貼在前窗上,對著車里人大喊“我沒有存折我沒有存折!”……沒有人知道這只壁虎后面的故事,也沒有人把她領(lǐng)入醫(yī)院或者領(lǐng)回家門,更沒有一支姐妹們組成的軍隊來為她復仇——眼看就要天黑了,雨點正在飄落,雨季的雨總是準時抵達。在一個和平的、世俗的、市場化的、競逐利益的時代里,革命已經(jīng)遠去,嘹亮的軍號聲已經(jīng)落入寧靜,沒有人愿意多管大街上的閑事,包括為一個下賤的瘋女人停下步來——雖然她們承擔過各種曖昧的收費和罰款,讓某些地方的小官員享受著財政收入和獎金的增加;雖然她們曾經(jīng)為很多商家爭來客源或取悅貴客,提供過金燦燦的大把利潤;雖然她們還一次次被文人們津津樂道地寫進作品,承受著先鋒們個性和欲望的發(fā)泄,性奴隸的苦楚已被描寫成性自由的如愿狂歡。文人的妙筆實在無所不能。法國最近一本特別走紅的小說,除了痛斥伊斯蘭教,就是盛贊泰國及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的色情業(yè):真是美妙的全球化呵,既能緩解歐美中產(chǎn)階級的性苦悶,吸收掉這個世界上太多危險和無聊的荷爾蒙,又能給世界上的貧困地區(qū)和貧困階層增加收入,豈不是最符合人性?憑什么要受到偽善者的指責?這種當紅之論其實也是中國很多理論家私下的興奮。一位著名的青年思想導師在海南的餐桌邊立論,剛剛宣布皈依基督教并且推崇過存在主義,然后就眉飛色舞地論證“紅燈區(qū)”:指出旅館業(yè)、餐飲業(yè)、娛樂業(yè)、美容業(yè)、交通業(yè)、服裝業(yè)、醫(yī)藥業(yè)乃至銀行業(yè),都是受到這一行業(yè)強有力的拉動,而資金由富區(qū)流向窮區(qū)或者由富人流向窮人,還有哪一個渠道比女人的肉體更高效和更平穩(wěn)?
就在不久前,革命因壓抑人性蒙受惡名。某書記對女知青的誘奸,某政委對女演員的逼婚,都是一樁樁觸目鐵證,使新派人士們悲潮滾滾,把欄桿拍遍,把每一個美麗的姐姐妹妹都牽掛心頭,恨不能拿下職稱和分上房子以后就去拔劍出征替天行道。奇怪的是,他們中間的很多人,眼下面對燈紅酒綠里的日常強暴,卻總是心平氣和通情達理;對小報上最新流行的鴇婆哲學,也總是心平氣和通情達理:喜兒不從黃世仁,瓊花反抗南霸天,在他們看來統(tǒng)統(tǒng)是不智與多余。他們已經(jīng)展開理論上大規(guī)模的寬容,讓誘奸和逼婚合理化。只是把壓迫者的鞭子,由權(quán)力換成了金錢——這只因為他們過去未曾獲取權(quán)力,眼下也尚未混成一個書記或者政委。
在他們看來,人性當然是重要的,但與卑賤者無關(guān)。
五
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又是十多年?;氐絻?nèi)地的一天,一位朋友拉我去策劃什么廣告,順便請我看中央歌舞團再度排演的《紅色娘子軍》。這位朋友也曾在海南打拼,辦過一個種橘子的農(nóng)場,后來被一場臺風嚇得屁滾尿流。他一出門,幾百顆撲面而來的沙粒就射進了他的皮肉,到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一顆顆從肉洞里夾出來,竟花了血淋淋的整整六個多小時。他說海南的雨季太潮濕了,海南的臺風實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又說,沒見你在海南發(fā)什么財,在那個破地方還混個什么勁?
他不知道,他拋棄的農(nóng)場眼下已成了寸土寸金的“博鰲亞洲論壇”園區(qū),樹林里已經(jīng)滿是玉殿瓊樓。他知道了是要后悔的。
大幕徐徐拉開。慘淡的燈光下,紫藍色的水牢布景浮現(xiàn),鐐銬的金屬聲嘩啦作響,女主角滿身鞭痕,緩緩起舞,在聚光燈下用每一個細胞掙扎,用每一個骨節(jié)悲訴,向一個她看不見的上空伸出空空雙手……在這個舒適的大劇院里,看得出,那是一雙沒有挨過鞭打的手,纖細,柔軟,瘦弱,飄滑,似是而非,只適合掩口淺笑,適合周末拈花,適合浸泡在什么進口洗浴液里,然后在咖啡館前朝情人低低地擺動,即便顯露出條條鞭痕,但紅色分明不是鮮血而是人體秀的油彩。
接下來是四個女奴的中板群舞。年輕演員們身材秀美,技巧嫻熟,對肢體應該說有足夠的控制,但看上去仍是柔弱無骨,缺乏巖層般的粗糲和剛強,給人失真的感覺,郵票錯版的感覺,美食串味的感覺,倒是不時透出華爾茲或者迪斯科的風味。紅色娘子軍的群舞也好不了多少。美女們不像是海南熱帶叢林里的造反奴隸,而是一支香港的太太軍或者紐約的妞兒軍,搬弄著她們十分陌生的大刀和步槍,表達著她們十分陌生的憂傷和憤怒。看來,一代新的芭蕾演員成長起來了,接過了舞臺卻沒有完全接過歷史。時過境遷,往事難追,老觀眾們很多動心的東西只能遠退和沉沒在歲月的深處。
但還是有很多人鼓掌,在女奴們用手臂擋住鞭擊從而讓瓊花死里逃生的時候,在孤苦無告的瓊花被女兵們?nèi)缌蛛p手熱情接納的時候,在瓊花來到政委洪常青就義現(xiàn)場找不到身影于是向空無四周一遍遍追問和悲訴的時候……生死相依的情景,如此久違與罕見,暗暗擊中了觀眾們的震驚。劇場在升溫,爆發(fā)出潮水般的掌聲,并且有一種反常的經(jīng)久不息,連我身邊的朋友也拼命鼓掌,只是事后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激動。他說他甚至哭了,卻不明白一個KTV的???,一個差不多劣跡斑斑的“炮手”,淚水為什么而流。他覺得這簡直可笑。
我也對自己的掌聲感到奇怪。對新一代演員的挑剔和遺憾,對當年革命樣板戲政治套路的警覺,似乎都足以取消鼓掌的理由。但我無法否認,當熟悉的樂浪在我體內(nèi)呼嘯著升起,當舞者的手足一一到達我視野中預期的方位,這出觀看過好幾次的芭蕾劇,眼下還是給我一種初看的新鮮。它不再是威嚴的樣板,不再當紅與流行,在今天甚至退到了邊緣位置,于是刺目的強光熄滅,讓人們得以睜開雙眼,重新將其加以辨認。身處一個精英們紛紛鄙薄革命的潮流,眼下的我卻驚訝發(fā)現(xiàn),劇中的人性其實比我料想的要多得多,比我料想的要溫暖得多。也許我已經(jīng)老了,見過了太多人事。弦驚之處,忍不住鼻子發(fā)酸,似乎在為不能確定身份和不能確定面目的什么人傷心——今天還有多少人愿意挺身而出擋住落向你的皮鞭?今天還有多少人愿意伸出援手將走投無路的你接納和庇護?
這出舞劇曾經(jīng)用刀槍嚇壞過很多溫良人士。是它不夠人性嗎?如果這不是人性,那么在你陷入惡棍圍剿的時候袖手旁觀倒成了人性?如果這不是人性,難道在你橫遭欺詐或暴虐的時候轉(zhuǎn)過頭去傍大款拍馬屁倒成了人性?今天也不會有太多的人,會為一個烈士的獻身而苦苦痛泣;不會有太多的人,會把人間的骨肉情義默默堅守在心底。如果——如果——如果這種痛泣和堅守都已陳腐可笑,因不能生財而一錢不值,那么我們是否只能把面色緊張的貪欲發(fā)作當做偉大的人性解放?或者,引起革命的壓迫與剝削,革命所力圖消除的壓迫與剝削,在今天也成了人性復歸的美妙目標?
觀眾情不自禁的鼓掌,證明革命是人性的爆發(fā),是大規(guī)模恢復人性的號令和路標,因此也是一切卑賤者最后的權(quán)利——雖然假革命之名的罪惡曾經(jīng)使事情變得污濁和混雜,使革命常常滲流著血淚,使人們無話可說。
我也無話可說。
掌聲久久停不下來。我擦擦眼角,止住一顆下滑的淚水。
2003年3月于海口
責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