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建蜀
張板兒和男朋友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張板兒走出美容廳,站在馬路邊上等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在一個居民區(qū)里做保安,從居民區(qū)騎車到這里,要27分鐘。
張板兒從前也是騎車的,自交了這個做保安的男朋友就很少騎車了,男朋友每天管送管接,就如同鐘表一樣準(zhǔn)時。他曾對張板兒說,3000多人我都保護(hù)得了,你一個張板兒算什么。張板兒當(dāng)即就挑剔說,我可不是你們小區(qū)的居民。男朋友雖再沒敢說過這樣的話,行動上卻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保護(hù)意識。張板兒十分喜歡,如魚得水一般地喜歡,有了這男朋友,她忽然意識到,她的身體里竟還藏了另一個張板兒,這張板兒任性,撒嬌,發(fā)脾氣,不講理,無所不能,與從前那個懂事的通情達(dá)理的張板兒判若兩人。她驚奇著,任這個張板兒做著一切,這個張板兒讓她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因為幸福,那個從前的張板兒就像一個背時的上了年歲的人,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了。
一輛飛馳的捷安特猛然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吱吱的剎車聲讓張板兒又驚又喜,但張板兒還是習(xí)慣性地沉下了臉,她說,說過多少回了,就不能騎慢些嗎?
車上的人沒有下車,一只腳著地,將車做了180度的大轉(zhuǎn)彎,然后看了張板兒,沒脾氣地笑著。
張板兒坐上后座,兩只胳膊將前面的人環(huán)繞起來,車子便像一只低翔的燕子,輕巧而又莽撞地飛起來了。
張板兒靠在前面堅實的背上,背上的熱氣通過頭部一直傳到了腳尖。張板兒喜歡這樣的時刻,她不由地將胳膊繞緊了些,嘴里卻說,慢點慢點,嚇?biāo)牢伊?!車子真的慢下來,她卻又說,看你沒精打采的,想在馬路上安家啊。前面的人便隨了張板兒的話,忽而慢忽而快的,怎樣都沒有怨言,仿佛張板兒手里的一個方向盤似的。
前面的人沒有怨言,趣言卻是有的,他說,每回往這邊騎,他總想變一變,卻總也變不了,想快吧,一準(zhǔn)兒遇上紅燈,想慢吧,兩只腳又不聽使喚。
張板兒就說,腳是你自個兒的,它不聽我的使喚我信,怎么會不聽你的使喚呢?
前面的人說,我愈是想著慢點慢點,兩只腳就愈是蹬得快,它害怕等的人著急呢。
張板兒說,我明白了,那是你身上有兩個李林,一個李林喜歡張板兒,一個李林不喜歡張板兒,喜歡張板兒的想快點,不喜歡張板兒的就想慢點唄。
前面的人立刻有些慌,說,天地良心,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要是有一丁點不喜歡張板兒的地方,天打五雷轟。
張板兒說,你慌什么,沒有兩個李林你慌什么?
李林說,我慌什么,我是冤得慌。
張板兒說,還是慌啊。
李林說,你呀你呀。
張板兒也說,你呀你呀。
說著張板兒的手指在男友的胸前胳肢了兩下,車子立刻醉漢似的搖晃起來。
搖晃增加著張板兒的興奮,她索性將手伸到了男友的腋下。李林勉強(qiáng)撐著車把,連連喊著不要,張板兒卻愈發(fā)尋著他的癢處,糾纏了不放。
終于,車子倒了下來,車上的人重重地摔在了馬路上。聲音很響,嚇得周圍的行人立刻遠(yuǎn)離了他們。
李林扶起車子,伸手來拉張板兒,張板兒卻賴在地上不起來,一定要他把車子撂倒再來扶她,她說,在你眼里,我還不如一輛車子。李林沒辦法,只好按她說的做了。
再次上路,張板兒卻又不想一直前行了,她說,回頭回頭,我要上我姑家去。李林說,不回家吃飯了?張板兒說,說得輕巧,那是你的家嗎?李林說,是你的家還不行嗎。張板兒說,那是我的家嗎?李林說,誰的家總得吃晚飯吧。張板兒說,在我姑家就不能吃了?
李林仍猶豫著,不情愿的樣子。
張板兒說,你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個兒走了。
說著張板兒就邁開了腳步。她是那種高個頭、哪哪又十分飽滿的女孩子,兩條肥碩的長腿裹在瘦瘦的牛仔褲里,走起路來美得叫人發(fā)呆。
街燈,行人,汽車,一切都亂糟糟地?zé)┤?。在李林眼里,惟有張板兒是誘人的,他嘆口氣,還是不由自主地騎車趕了上去。
張板兒的姑姑家
張板兒的姑姑和姑夫都已退休,沒有兒女,卻有兩處房子。張板兒沒來省城的時候,另一處房子是租出去的,張板兒來了,還談了男朋友,另一處房子就給張板兒住了。張板兒的工作和男朋友都是姑姑介紹的,要不是姑姑,她還在一百里外的村子里給棉花整枝打杈呢。姑夫是從棉紡廠退休的,不過是個科級干部,但一張口就是國家的命運,他常說,工人農(nóng)民沒了地位,這個國家就要出問題了。他從前是把張板兒當(dāng)農(nóng)民看待的,有一種戰(zhàn)友般的親切,見面總是要問棉花的種植情況;現(xiàn)在張板兒不種棉花了,那份親切也沒有了,美容院的情況,他一句都沒問過,就像張板兒是個可恥的叛逃者一樣。對李林的保安工作他也沒問過,李林從前當(dāng)過解放軍戰(zhàn)士,保衛(wèi)的是國家邊疆,現(xiàn)在卻只保衛(wèi)幾百戶人家,這種選擇讓他更覺得不那么對頭。李林不想來,正是因為姑夫的冷淡。張板兒總說,姑夫的冷淡只和國家有關(guān),和他們是沒關(guān)系的,就是有關(guān)系,姑夫在家也要聽姑姑的。但李林覺得,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簡單。
從張板兒和李林摔倒的地方算起,還要往相反的方向騎上半小時,才能到張板兒的姑姑家。張板兒坐在李林的身后,顧自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走吧走吧,不要回頭,一直走到底。哪怕電閃雷鳴,哪怕山呼海嘯,一直走到底。哪怕鞋子掉了,哪怕衣服碎了,一直走到底。走吧走吧……李林說過,他不喜歡這首歌,但張板兒喜歡氣李林,李林愈不喜歡她就愈要唱給他聽。
張板兒姑姑住的小區(qū)叫石門東區(qū),李林曾在那里做過兩年的保安,有一次張板兒的姑姑從街上回來,手里提了太多的水果、飲料,李林幫她一直提到了四樓,讓他進(jìn)去喝口水他都不肯。后來張板兒的姑姑知道,這種事李林是經(jīng)常做的,不只幫過她一個,于是她便想到了她的侄女張板兒。后來建了石門西區(qū),李林被調(diào)到了西區(qū),就離張板兒的姑姑家遠(yuǎn)了。但有了張板兒,再遠(yuǎn)也是近的,每星期張板兒都要往姑姑家跑兩趟。房子是姑姑的,張板兒必須懂事。張板兒懂事,李林就更不能不懂事了。
但有件事李林一直沒說過,對張板兒也沒說過,那就是,調(diào)往西區(qū)是他自個兒提出來的,他想離得張板兒的姑姑家遠(yuǎn)一些。為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因為說不清楚他才不好說。這件事讓他初次體味到了做人的難處:想做的事往往沒道理,有道理的事卻又往往不想做。
張板兒到了姑姑家,就又是另一個張板兒了。這個張板兒懂事、勤快,洗衣、做飯的事不用姑姑、姑夫插手,她一人全包了。有時李林要幫她她還不讓,一點不像在他們自個兒住的地方,李林飯做好了她都賴在床上不起來,還要李林背她到飯桌前。姑姑當(dāng)了李林夸張板兒時,李林便只笑不吱聲。姑姑不放過地問,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李林便一指張板兒,您問問她好了。
兩人站在姑姑家門口,摁了半天的門鈴也聽不到里面的動靜,剛要走開,門卻開了,就見姑姑兩眼紅紅地站在門里,看見他們,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原來,姑姑和姑夫正在冷戰(zhàn),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說話了。姑姑說,我正琢磨怎么個死法呢,你們再不來,也許面都見不著了。張板兒問為什么,姑姑說,為國家的事。張板兒便有些想笑,說,為國家的事不高興,國家也不知道,不是白不高興么。姑姑說,你姑夫可不這么想,為了國家,他吃我的心都有呢。張板兒的肚子已是咕咕地叫起來了,她看看李林,李林板正的身材此時也有些哈腰,但她仍盡力裝得沒事人似的,聽姑姑講他們的事。從姑姑的講述中她知道姑姑兩頓飯都沒吃了,和姑姑比,她就更不能著急吃飯的事了。
姑姑說,今兒吃完早飯原打算一塊兒上街的,我衣服都換好了,你姑夫忽然又說不去了,說嫌街上太亂。我說,家里不亂,可也不能總憋在家里啊。嫌亂就甭逛街了,坐車徑直去人民廣場吧。你姑夫說,不去不去,上那兒踩狗屎去啊,好好的工人文化宮弄成什么廣場,廣場上到處都是狗,有幾個人民啊。我說,那就去商場轉(zhuǎn)轉(zhuǎn)。你姑夫說,不去不去,去了你見什么買什么,我害怕。我說咱不帶錢還不行嗎。你姑夫說,不是怕你花錢,是怕你那股勁兒。我問他哪股勁兒,他說,喜新厭舊那股勁兒。我說,是人哪個不喜新厭舊啊,他說,我就喜舊厭新,如今就是哪哪都不如過去好。我知道又觸著他的心病了,便說那就去公園,公園不亂也不用花錢。你們猜他怎么說,他說,那種地方更不能去了,年輕人一對一對的抱了親嘴,你是看還是不看啊。我心里這氣啊,索性脫了衣服,打開電視,哪里也不去了。你姑夫卻還不肯罷休,指了電視里的一個吸毒者說,看看看看,過去哪有這樣的,別說吸毒,就連小偷也沒有呢,夜里睡覺門都不用插。
姑姑說,以往你姑夫說這話,我就打斷他說點別的,這一回攪得我街都上不成了,我就要跟他較較真了。我問他,你口口聲聲說過去好,過去是吃得好還是穿得好,還是住得好呢?他說,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住得不好,可是心情好,人這輩子還不就圖個心情好么。我說那時候你在部隊,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員,敢情你心情好,可你了解老百姓的心情嗎?他說,老百姓的心情要是不好,夜里睡覺就不會不插門了。我說,不插門你以為是心情好啊,是因為窮,窮得穿自個兒織的粗布,吃黑炭一樣難看的紅薯面窩頭,你知道不知道?他說,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比過去好了?我說當(dāng)然。他說,那我就不明白了,過去毛澤東年代的時候你說好,你積極,現(xiàn)在你還說好,還積極,你倒是站在哪一頭呢?我說,過去我說好我積極,是因為還沒有今天的改革。他說,這就是你我的區(qū)別,我絕不會像你一樣來了新的就扔掉舊的。我說,你那是頑固不化。他說,你那是淺薄、勢利。我說,看看你身上穿的,看看這屋里擺的,你還要說今天不好,心虧不心虧啊。他說,我虧什么,比起那些貪污盜竊犯,我不過是個貧雇農(nóng),心虧的應(yīng)該是他們。我們就這樣吵來吵去的,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就各自關(guān)在屋里,誰也不理誰了。
姑姑說著說著眼淚又下來了,張板兒一邊勸著姑姑,一邊就要去廚房給姑姑做飯。姑姑說,不用做了,兩頓的飯在冰箱里還沒動呢。張板兒問是誰做的,姑姑說,反正不是我做的。張板兒看看那間緊閉的房門,說,我姑夫給你做了一輩子的飯,人家想說幾句,還能不讓人家說么。姑姑不服地說,李林也給你做飯,他要是盡說不對路的話,你試試。張板兒看看李林,李林也正朝了她看,她說,看什么,你想說不對路的話還說不出來呢。李林說,所以我才只說對路的話,不說不對路的話。張板兒不依不饒地說,對路的話你又說過幾句,姑夫好歹還有個看法,你有過什么看法?李林說,那是你沒給我說看法的機(jī)會。張板兒說,那你現(xiàn)在就說說,過去好還是現(xiàn)在好?李林說,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又沒見過過去什么樣。張板兒說,一個天生沒看法的人,就是生在舊社會也是白搭。姑姑皺了眉頭說,行了行了,你姑著急上火的,你倆倒有心閑磕牙,說吧,晚飯吃了沒有?兩人聽了心里一喜,急忙搶著開冰箱去了。
飯菜端上桌子,姑姑仍是說吃不下,張板兒喊姑夫來吃,姑夫也不見回應(yīng)。張板兒打開姑夫的房門,就見姑夫穿了一套壓得盡是褶子的綠軍裝,頭上戴了一頂深藍(lán)色的工人帽,背對了門坐在桌前,一動不動。桌上方的墻壁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獎狀。姑夫的這打扮張板兒沒見過,獎狀她是見過的,無非是五好戰(zhàn)士、勞動模范、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之類,有部隊發(fā)的,也有工廠發(fā)的,反正是集中了姑夫一生的榮譽。據(jù)說姑姑就是因為這些獎狀才愛上姑夫的,兩人志同道合,干起工作來都有足夠的犧牲精神,他們甚至連孩子都犧牲掉了,姑姑提出不要孩子時,姑夫是全力應(yīng)合,為此市報還為他們寫了大塊文章,號召全市人民學(xué)習(xí)他們的事跡。姑姑長時間地為這文章激動著,她在一所中學(xué)教語文,她得的獎狀比姑夫一點不少,她曾連續(xù)十年被評為市級優(yōu)秀教師。但姑姑的獎狀張板兒從沒見過,在姑姑現(xiàn)在的房間里,墻上掛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照片,從1歲到60歲,就像是她個人的照片展。只正中的一張是她和姑夫的結(jié)婚照,服裝是時尚的,臉卻是背時的,雖都正值青春年少,那個時代特有的單純、呆板仍是一目了然,時尚的婚紗、西服穿在身上,倒像是對舊時表情的一種欺凌似的。姑姑卻不覺得,是她把舊照片送到電腦制作那里,執(zhí)意讓一對穿黑粗布對襟襖的年輕人換上了婚紗、西服。那里的人當(dāng)時還煽情地說,電腦能讓您的一切美夢成真。回到家里,姑姑對姑夫把美夢成真的話又說了一遍,姑夫看著照片卻說,我可沒做過這種張冠李戴的美夢。姑夫把那張舊照片鑲進(jìn)鏡框,掛在了他的獎狀們的正中,要和姑姑對著干似的。用姑姑的話說,派性嚴(yán)重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他們都團(tuán)結(jié)得一個人一樣,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沒了派性了,他們自個兒倒鬧起派性來了。
姑夫的打扮還是讓張板兒感到了吃驚,她走到姑夫跟前,試探地?fù)u了搖他的肩膀,仿佛他是個假人似的。姑夫看也沒看她,目光凝聚在一張獎狀上,神情嚴(yán)肅而虔誠。張板兒叫了聲姑夫,說,吃點飯去吧。姑夫仍沒理她。張板兒便把勸姑姑的話又說了一遍,無非是這樣的意思:為自個兒的事也罷了,為國家的事鬧成這樣,國家還不知道,不是白鬧了么。姑夫仍是一言不發(fā),直到張板兒無奈地向外走時,他才忽然開口說了聲,把門關(guān)好。姑夫的聲音將張板兒嚇了一跳,那是一個嘶啞、痛苦、陌生的聲音,她幾乎都想回過身去向姑夫表示同情了。但饑餓感還是將她拉到了屋外,她想,何必呢,他何必要尋這樣的煩惱呢?她很快就和李林在飯桌上狼吞虎咽起來了,姑姑和姑夫兩頓的飯菜,沒一會兒便被他們打發(fā)得干干凈凈。
張板兒的家
這是一棟挨了馬路的宿舍樓,向后依次排下去,同樣的樓還有十幾棟。這些樓一色的紅磚、木窗,窗上的紅漆已經(jīng)剝落,玻璃也已變得模糊不清;墻磚早不是原來的紅色,陽光照上去,就仿佛脫了衣服的老人,到處可見歲月的斑點。陽臺呢,大多沒封,陽臺上堆放的陳年雜物,從馬路上看可以一目了然。姑姑家的陳年雜物原本是墻上的一掛蒜辮和一個東倒西歪的書櫥,張板兒住進(jìn)去的第一天就把它們清理出去了,現(xiàn)在只有一根吊起的竹竿,竹竿上搭了幾件張板兒和李林的衣服,花花綠綠的,仿佛一種旗幟,標(biāo)志著這房子里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這是姑夫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棉紡廠后分的房子,他本可以分到二樓、三樓的,但多年先人后己的習(xí)慣使他主動選擇了頂層。這頂層還是西樓頭,夏天熱冬天冷,精明的人是絕不肯要的,姑夫和姑姑在生活上從沒精明過,他們還知足地想,有房子住就不錯了,西樓頭東樓頭的有什么要緊。但真住進(jìn)去,他們才體味到了西樓頭之苦,夏天要起一身的痱子,冬天陰面的房間會結(jié)出冰來。好在姑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不做家務(wù)、吃現(xiàn)成飯就行,姑夫便贖罪似的擔(dān)當(dāng)起了全部家務(wù)。直到姑姑的學(xué)校后來也分了房子,西樓頭的生活才告結(jié)束。姑姑分房子時改革開放已經(jīng)開始了,改革開放給人們帶來的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為個人的事情說話不再臉紅。姑姑是那種永遠(yuǎn)擁抱時代的人物,她把多年積攢的獎狀壓在箱底,第一次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爭到了一套好樓層的房子,四樓,三室兩廳,還哪邊的樓頭都不占。好房子住上了,姑姑和姑夫的分歧卻也開始了,姑夫總在問姑姑,你怎么說變就變了呢?姑姑說,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還想讓我分一套西樓頭?姑夫說,不是房子的事。姑姑說,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說我是墻頭上的草么,我看隨風(fēng)倒也沒什么不好,一根草又不是一棵樹,滿世界的風(fēng)刮來你擋得住么?再說這風(fēng)又不是黑旋風(fēng),又不是西伯利亞的寒風(fēng),我看它倒是一股春風(fēng)呢。姑姑離開學(xué)校的最后兩年,一改過去爭強(qiáng)好勝的作風(fēng),不再拼命工作,而是跟體育老師學(xué)打拳,跟音樂老師學(xué)跳舞,跟年輕的老師學(xué)化妝、打扮,度過了她一生中最輕松的兩年。但退了休她才明白,過好自個兒的日子不是靠打打拳跳跳舞就能解決的,40多年熱熱鬧鬧的學(xué)校生活轉(zhuǎn)眼間只剩了兩個人,她感到了一種難以排解的慌怕。就如同一條路走得好好的忽然消失了一樣,她都來不及搞清消失的原因。張板兒正是這時候被姑姑喚到城里來的,過去她從沒在意過張板兒,不僅張板兒,張板兒的奶奶也就是她的母親她都看望得不多,正是回家看望母親時她才注意到,張板兒已由過去的黃毛丫頭長成懂事的大姑娘了。她原想帶母親和張板兒一起到城里,母親卻死活不肯,母親不客氣地說,板兒跟她姑夫侍候你就行了,我老了,侍候不動了。她聽了很是傷心了一會兒,過后想想,每回接母親到城里住,都是為了拆洗、縫做棉衣棉被,樓都很少下一回。她便一再向母親表示這一回不同了,這一回不工作了,可以有時間來陪母親了,母親卻始終搖頭,不相信她的話似的。張板兒自是沒問題,進(jìn)城正應(yīng)了她多年的愿望,即便姑姑不找她,她也早想去找姑姑了。只是她的父母有些不放心,他們說,你姑飯都不會做,跟她喝西北風(fēng)去啊。其實,接張板兒到城里姑姑也并無多么清晰的打算,她只是一見到張板兒就覺得需要她,過去的幾十年里她只忙于工作,連說知心話的朋友也沒交上一個,而張板兒懂事、年輕,又是自家人,費些力氣調(diào)教調(diào)教,說不定就會成為她將來能依傍的人呢。姑夫當(dāng)然也是可依傍的人,但依傍和依傍不同,她希望能經(jīng)??吹侥贻p人的面孔,她不能忍受沒有年輕人的生活。
姑姑的需要張板兒自是不了解,她只知道她離不開姑姑,房子、男朋友都是姑姑給她的,這兩樣少任何一樣,她都沒辦法活下去。房子姑姑已經(jīng)買下了,房產(chǎn)證在姑姑手里,姑姑曾說過,到她和李林結(jié)婚的一天,房產(chǎn)證就作為她和姑夫的禮物送給他們。房子雖不大好,張板兒對姑姑卻是相當(dāng)?shù)馗屑ち?,城市里成千上萬的打工仔,有幾個有自個兒的房子?她認(rèn)為男朋友李林更應(yīng)該感激姑姑,姑姑同樣給了他房子和女朋友,且連他的姑姑都不是。要不是姑姑,他說不定還住在物業(yè)管理處的大通鋪上呢。但李林去姑姑家總是不積極,去了也沒什么話,只會傻傻地看電視。他該知道,只要姑姑不滿意他,房子、張板兒都可能沒有了呢!有一次她便對李林說,你不能這樣,再要這樣,張板兒可要跟你急了。李林卻不服地說,我覺得張板兒也不喜歡他們。張板兒奇怪道,我怎么不喜歡他們了?李林說,你要是喜歡,在他們面前就不會那么懂事了。張板兒看著李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她還從沒細(xì)想過和姑姑、姑夫的感情,李林這么一說,就像一扇關(guān)得死死的門被他打開了一道縫,她只要望一望,門里的情景就可以望得一清二楚了。雖說她立刻反駁李林說,你什么意思,莫非還想要我對姑姑、姑夫不懂事么?但心里還是忍不住靠近了那道門縫,且驚訝地看到,她對姑姑、姑夫除了感激,幾乎剩不下什么了,捫心自問,若沒有房子和男朋友的事情,她還會不會一星期兩趟地去看姑姑?回答竟是不加猶豫的否定!張板兒離開那扇門,再也沒敢看下去,她贖罪般地想,喜歡不喜歡,懂事總是沒錯的,她反正不能在姑姑面前不懂事。
現(xiàn)在,張板兒和李林從姑姑家回到住處,洗澡,看電視,做愛,很快就把姑姑家的事擱在了腦后。直到身下的床吱吱呀呀愈來愈響時,張板兒才聽李林說道,跟你姑說說,把這床換了吧。張板兒說,要說你去說,扔掉陽臺上那個破書櫥還讓他們好心疼呢。李林說,你姑夫戀舊,你姑姑不至于吧,我看她挺時尚的。張板兒說,說過多少回了,我姑夫那不叫戀舊,那叫頑固,我姑才叫戀舊,現(xiàn)在戀舊就是時尚,時尚就是戀舊,懂不懂呀你……
其實,要不是姑姑一再囑咐,這些家具不許動,張板兒也早想換掉了,不光是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兒,她曾里里外外徹底地擦過兩遍,但那氣味兒仍在冒出來,就像與那家具融為了一體一樣。有一次姑姑來這里,她問姑姑能不能聞到,姑姑吸吸鼻子說,什么味兒,無非是年長日久的味兒,我聞著還滿親切呢。張板兒便明白,這氣味兒是姑姑家獨有的了,不只家具里,興許墻縫里都會有呢。再去姑姑現(xiàn)在的家,細(xì)聞一聞,果然就有相似的氣味兒,只不過住的時間還短,那氣味兒淡得多罷了。姑姑不讓動家具,卻沒說不讓動其他地方,張板兒便找到建筑隊的一位老鄉(xiāng)要來了一桶涂料、一把刷子,回來和李林一起將墻壁統(tǒng)統(tǒng)刷了一遍。屋里雖說添了清新的氣味兒,但原有的氣味兒仍是無孔不入,張板兒沒有辦法,除了每天擦拭那些家具,就是盡量將它們閑了不用,比如衣柜,她只放棉衣、襪子、鞋子之類,單衣則放在李林住單身時用的箱子里。比如碗櫥,她在櫥面上鋪上一塊塑料板,只用櫥面,不用櫥里。比如舊沙發(fā),她扯布做了沙發(fā)套套在上面,原來的木茶幾則壓上了一塊厚厚的玻璃板。即便這樣,氣味兒襲來時,張板兒仍是有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呼吸都會變得急促起來。李林曾安慰她說,忍著吧,習(xí)慣了就好了。張板兒不滿地說,忍忍忍,你一個大男人,拿這樣的話勸我,臉紅不臉紅啊。李林說,你說我該咋辦,這要是我姑家,我絕不會讓你忍的。張板兒說,你什么意思,我倒巴望你有個姑家,你怎么沒個姑家呢?李林說,板兒啊板兒,我向你發(fā)誓,這輩子我一定要你住上我買的房子,開上我買的汽車。李林所有的話里,這大約是張板兒最愛聽的了,但在這時候說出來,仿佛有了賭氣的意思,張板兒愛聽也得不愛聽了,她撇了嘴說,就憑你當(dāng)保安?不要說汽車,房子也要等下輩子了。有時候,李林會忽然以攻為守地反問說,你那么在乎房子、汽車,為什么還要跟我這樣的人談朋友呢?張板兒便不示弱地反攻說,不是我要跟你談,是我姑要我跟你談,就像這房子,不是我要住,是我姑要我住,我是沒辦法。李林說,那你就該怨恨你姑,怎么反倒對你姑感激不盡呢?張板兒說,沒有啊,我對她感激不盡了嗎?李林說,是啊,你沒有。張板兒說,當(dāng)然沒有,我就是沒有,她讓我住這樣的破房子,給我介紹這樣的窮朋友,我還感激不盡,我有病啊?張板兒一耍起賴來,李林心里便開始釋然,他覺得,女孩的不講理要比講理好對付得多,因為不講理的話他都可以不當(dāng)真。
張板兒呢,也認(rèn)為自個兒是不講理,但有時想想,不講理的話也有真心話在里頭,她曾多少次地做過假設(shè),假設(shè)自個兒從小在城市長大,從小有自個兒的房子,或者假設(shè)她大學(xué)畢業(yè),每月可以掙到三四千元,她相信她都不會接受姑姑的房子的。至于姑姑介紹的李林,她倒可以考慮繼續(xù)愛他,在自個兒的房子里好好愛他。這種假設(shè)張板兒從沒對李林說過,她對李林好的表現(xiàn),除了親吻和做愛的投入,便是和李林一起投入地收拾和改善這陳舊的家了。墻壁刷完之后,屋里亮堂了許多,家具卻更讓人不滿意了,李林最不滿意的屬那張吱吱呀呀的床,張板兒則最不滿意那個舊式的衣柜。衣柜還是70年代初姑姑結(jié)婚時買的,深黃色,兩開門,四條腿,笨重得一個人憋足了勁都難將它動一動。劣質(zhì)的漆面已布滿了斑斑點點,擦也擦不掉,一扇玻璃門蒙上了一層霧樣的東西,人站到跟前,要仔細(xì)看才能認(rèn)出自己。打開柜門,內(nèi)壁已看不出顏色,黑洞洞的,只有姑姑家的氣味更濃烈地散發(fā)出來,就像所有的氣味都囤積在這柜里似的。那張床呢,床架是鐵管做成的,已布滿銹跡,床身則是拼接的木板,木板之間的縫子能伸進(jìn)去手指,吱吱呀呀的響聲正是這些縫子的緣故。在張板兒的心里,早不知將床和衣柜換過多少回了,但和李林說起來,卻又只能想些修修補(bǔ)補(bǔ)的辦法。衣柜可以棄之不用,床卻是不能不用的,他們曾找來報紙,用了半晚上的時間去堵床板的縫子,但做愛不到一分鐘,他們的努力就宣告了失敗,吱吱呀呀的聲音照響不誤。他們還曾滿有信心地往縫子里釘過木楔,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繇懺谂P室里,讓他們興奮而又充滿希望。但縫子是沒了,板子卻又?jǐn)D得太緊了,人躺上去,聲音反而變得更加尖嘯了,就像那些木板被釘疼了一樣。木楔只好又卸了下來,床板重新恢復(fù)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兩人無奈地對望著,竟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陣。李林說,也不知你姑和你姑夫是怎么睡這床的。張板兒就說,睡覺的時候,不要提他們好不好?李林說,為什么?張板兒說,不要提就不要提,還為什么,你傻不傻啊。李林說,還是跟你姑說說,把它換了吧。張板兒說,要說你去說,扔掉陽臺上那個破書櫥他們還好心疼呢。就像那些戀舊照片、舊房子、舊街道的人一樣,我姑是戀舊家具。李林說,你姑這也叫舊家具?所有的家具加起來,還趕不上人家的一條椅子腿呢。張板兒說,我姑家不好,你家好,你家趁幾條椅子腿?李林立刻沒話說了,他也是農(nóng)村的家,他的家還不如張板兒的姑家呢。
現(xiàn)在,床的話題讓李林重新提起,要不是做愛的誘惑,她是真不想理李林了。她撫摸著李林健壯、平滑的脊背,心想,是啊,這床真是該換一換了。
做愛結(jié)束,張板兒習(xí)慣性地躺在李林的臂彎里,一只胳膊搭在李林的胸上。她閉了眼睛,聽著李林粗重的呼吸。那呼吸聲從鼻孔和嘴里發(fā)出來,就如同山呼海嘯一樣,占領(lǐng)了她整個的聽覺。窗外的馬路上總有汽車通過,車燈就像窺視的眼睛,忽然地探入窗內(nèi),忽然地又消失在窗外;馬路邊上的店鋪有的還沒關(guān),鄧麗君的歌兒一直悠揚地響亮著。但張板兒是一概地聽不見了。也只有在這時候,張板兒才能體味到李林異乎尋常的重要,她想象這房子是一只小船,城市是一片大海,窗外的燈光是大海的波浪,而在這只小船里,她和李林相親相愛,又相依為命,世界仿佛只剩了她和李林兩個人……這樣的想象總會讓張板兒對李林的愛增添幾分,一些新的不那么本分的念頭,便也總是在這時候才會出人意料地冒出來。
張板兒用手搖一搖李林,說,李林,我有一個決定。
李林沒有吱聲,也沒睜眼。
張板兒說,咱們換床吧,明天就換。
李林猛地坐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不相信似的看著張板兒。
張板兒說,看什么,你不想換???
李林說,剛才你還在說……
張板兒說,剛才是剛才,你不同意就算了。
李林說,我當(dāng)然同意,可你姑她會同意嗎?
張板兒說,要想換就不能跟她說,跟她說就甭想換成了。
李林說,那她早晚會知道的啊。
張板兒說,有我呢,你怕什么。
李林說,我當(dāng)然怕,你姑會以為是我的主意,她要不準(zhǔn)你再跟我好,我不是雞飛蛋打全完了。
張板兒說,你呀,她說不準(zhǔn)我跟你好我就不跟你好了?
李林說,那是你姑,我還不是怕你為難。
張板兒說,你要真怕我為難,就不會提換床的事了。
李林再無話可說,認(rèn)輸似的躺了下去。
張板兒卻又坐起來說,哎哎,這樣就算完了?
李林也忙坐起來,還有什么?
張板兒說,我做個這樣大的決定,你躺下睡得著嗎?
李林看看張板兒,說,有什么要吩咐的,盡管說。
張板兒說,我問你,做飯、買菜這種事,你能堅持多久?
李林說,你想多久就能多久。
張板兒說,我想一輩子。
李林歪了腦袋說,一張床就換一輩子的事,你也忒狠點了。
張板兒說,你要不能堅持,床的事就算了。
李林說,別別,我還是堅持吧,幾個月都堅持了還不能堅持一輩子嗎?
張板兒笑著,連連捶打著李林,嘴里嚷著,討厭討厭,你就討厭吧。
李林也笑著,卻是有幾絲苦笑在其中。
兩個人的困境
第二天,張板兒和李林都請了假,悄悄而又興奮地到家具市場去選床。床選了,又想選衣柜,索性就將兩樣家具一并買下了。雖說算下來3000元還不到,卻已是他們?nèi)康姆e蓄了,在價格上他們做了最大的努力,一再地討價還價,特別是李林,得寸還要進(jìn)尺,幾十塊錢、幾塊錢也要爭取到底;付款時,李林則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數(shù)一遍那錢就能多出來一張似的。一旁的張板兒臉都紅了,卻也不知該說什么。
往樓上搬時,樓道窄,樓層又高,搬運工人不小心將衣柜磕了一塊,好在是衣柜的側(cè)面,將側(cè)面靠了墻也無妨的,但李林還是沒放過那工人,讓他賠了5塊錢才算了事。
新家具搬回來,舊家具自是要扔掉,兩人本是商量好將它們拆掉放進(jìn)樓下的小房里的,這樣萬一有一天姑姑不肯原諒他們,他們至少還能將那張床組裝起來,但不知怎么的,張板兒卻忽然變了主意,也不同李林商量,自個兒上街叫來了收舊家具的人,30塊錢就將床和衣柜給了人家。李林試圖說服人家再加10塊錢,張板兒卻橫在中間堅持不再加。待人家走后,李林問張板兒怎么了,張板兒說,沒怎么啊。李林說,這事你怎么向你姑交待?張板兒說,大不了房子不讓住了,不讓住才好,一切都省心了。張板兒的臉色十分難看,做法上也不管不顧的,使李林不由地有些害怕,李林說,我什么地方又惹你不高興了?張板兒說,你沒有,你很好啊。李林說,我敢說,我做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張板兒說,那我就謝謝你了,李林說,你甭謝謝謝謝的,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說變就變了?
張板兒到底也沒說出為什么,李林做好了飯,張板兒吃了一碗又一碗的,卻一句話沒肯說。以往碗都是張板兒刷的,這次李林搶了去刷,張板兒卻動也沒動。李林收拾完碗筷又去墩地,墩完地又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將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放進(jìn)新買的衣柜。而張板兒就一直靠在沙發(fā)上看那臺沙沙響的黑白電視。電視也是姑姑留下的,剛才那收家具的人還問這電視要不要收,張板兒問多少錢,那人說20塊錢,張板兒說,那就等我哪天死了你再來收吧。嚇得那人再也沒敢吱聲。
張板兒在沙發(fā)上,靠著靠著就躺下了,腦袋枕在沙發(fā)扶手上,腳丫子則搭在另一端的扶手。李林在屋里忙啊忙,她是看也不看一眼。
實在找不到要干的活兒了,李林便來到張板兒跟前,打量了又打量,然后握了張板兒的腳丫子,說,我給你剪剪腳指甲吧。
張板兒沒說話,李林從腰帶上取下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起來。
房間里很安靜,指甲刀的聲音響一下,張板兒的心就慟一下,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李林很快發(fā)現(xiàn)了張板兒的眼淚,還以為是感動的眼淚,心里釋然著,手里的指甲刀更加輕柔,也更加果斷了。
張板兒說,李林呀李林,你知道不知道,剛才那會兒,我覺得沒意思透了。
李林說,什么沒意思透了?
張板兒說,一切,什么什么都沒意思。
李林說,我看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張板兒說,你對我好,我姑也對我好,你們干嗎要對我好呢?
李林說,都對你不好就好了?
張板兒說,都對我不好,至少比沒意思好。
李林說,這話要說給你姑,你姑一定會說,燒的你。
張板兒說,算了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
張板兒躲開腳丫子站起來,關(guān)了電視就往臥室走。李林說,還沒剪完呢。張板兒沒好氣地說,不剪了。
張板兒莫名的不高興一直持續(xù)到了晚上睡覺,李林年輕的莽撞的氣息,床和衣柜的新鮮的氣息,聯(lián)合起來攪擾著她,使她終于轉(zhuǎn)憂為喜,恢復(fù)了以往對李林的渴望。
張板兒自個兒也沒想到,這沒意思的感覺,就像個驅(qū)散不去的鬼,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躲不掉了,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莫名其妙地襲上身來。張板兒告訴李林,逢到她不高興的時候不要理她,過去那會兒就好了。李林真按她說的做了,她卻又更加惱火,不跟李林大吵一架絕不肯罷休。過后李林就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張板兒了。張板兒便慚愧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漸漸地,李林仿佛也受了這情緒的感染,張板兒不高興的時候他盡力克制著,張板兒高興的時候他卻又要不高興起來。飯仍是由李林來做,張板兒上下班仍是由李林接送,但李林做著這些,時而會一陣煩躁,恨不能一步離開廚房,恨不能將車上的張板兒一下子摔下來。有一次,車子的前輪撞在一塊大石頭上,張板兒真的被摔了下來,膝蓋被磕破了一大塊;李林自個兒也倒在地上,一只手有鮮血流出來。兩人爬起來,都先看望了對方的傷口,然后相互攙扶著走完了前面的一段路。要分手時,張板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樣大的一塊石頭,你怎么就沒看見呢?李林看看張板兒,一句話沒說就騎車離開了。到了晚上,張板兒下班回到家里,見李林一只手纏了紗布,另一只手在笨拙地洗菜,她便上前替代了他。卻也不說話,也不看李林。將飯做好,盛在桌上,李林坐在張板兒的對面,邊吃邊夸獎飯做得好。張板兒仍不說話。李林又問張板兒膝蓋那里還疼不疼,張板兒還是不答。李林悶了半晌,忽然說,你不會以為我是故意的吧?張板兒才開口道,你就是故意的。李林笑了說,好好好,我是故意的。張板兒說,我不是開玩笑,你就是故意的。李林說,我這樣的人要是故意的,天下就不會有好人了。張板兒說,你以為幫人家提提東西就是好人了?也就我姑那樣的人容易上當(dāng)受騙,把自個兒的侄女、房子都賠上了,這個人卻不喜歡他們。李林說,我不喜歡好歹還是個外人,你呢,自個兒的親姑都親不起來,住著人家的房子,還賣人家的家具。張板兒說,總有一天我會親口告訴她的,我巴望著她把我趕出去,把你我拆散,一切都從頭再來!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林吃驚,張板兒自個兒也吃驚,兩人便都住了口,沒敢再說下去。但到了下一回,同樣的話又會冒出來,且比上一回還要絕情,張板兒說李林忘恩負(fù)義,李林就說張板兒六親不認(rèn);張板兒說巴不得讓姑姑收回房子,李林就說收回了才好,收回了省得再受張板兒的折磨了;張板兒說跟李林在一起還不如跟一般朋友在一起舒服,李林就說對啊對啊,美容院的女孩們對他比張板兒還要親切、熱情呢。這樣一回又一回的,一回比一回間隔的時間在縮短,一回比一回的爭吵也在加劇,漸漸地,兩人幾乎每天都要有爭吵發(fā)生了,話說到絕情處,張板兒有時還會抄起東西往李林身上砸,鍋碗瓢勺、雞蛋、西紅柿,什么什么都砸過。有一回,張板兒還舉起了那臺黑白電視機(jī),李林沒被砸著,電視機(jī)卻報廢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兩人守了報廢的電視機(jī)抱頭痛哭了一場。
盡管兩人每一次都會重歸于好,好起來也是情深意切,但他們都隱約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危機(jī)在漸漸地向他們靠近,且是找不出一點遠(yuǎn)離的辦法。他們好起來的時候,會加倍地比過去更好,在屋里也要手拉了手寸步不離,吃飯時李林給張板兒盛飯不說,還要一勺一勺地喂進(jìn)張板兒的口里,張板兒則嬌嗔地接著,吃下一口,便在李林的臉上親一口。兩人的樣子,像是有意要做給那危機(jī)看似的:我們好得一個人一樣,看誰能把我們分開!但那危機(jī)詭詐極了,警惕它的時候它就悄悄地躲起來,連個影子也休想見到;警惕稍一放松,它便乘虛而入,瞬間就把兩人恢復(fù)起來的好打得個落花流水。事情發(fā)生時,他們自個兒往往都不大相信,他們想,若是相親相愛的人一定是這么個過法,何必還要相親相愛呢?
有一天晚上,兩人手拉了手坐在陽臺上,對面是和這座樓一模一樣的2號樓,樓里閃爍的燈光下有各樣的身影在晃動。張板兒就說道,那個有笑聲的人家,住的一定是自個兒的房子。李林附和說,一定是。張板兒說,李林你說,要是我們住的是自個兒的房子,還會不會吵架?李林說,不知道,不過等結(jié)了婚,房子不就是我們自個兒的了?張板兒說,那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李林沒有答話,他曾答應(yīng)過張板兒,結(jié)婚那天,他要訂全市最好的飯店,租最好的汽車,穿最好的衣服,但吵架吵的,他都快把這個許諾忘掉了。即便沒忘掉,結(jié)婚的錢他們也還遠(yuǎn)遠(yuǎn)沒攢夠。張板兒這么說,顯然不是讓他回答,而是讓他不能回答。張板兒又更加尖銳地說道,我覺得,結(jié)了婚房子也不是我們的,我們得到的不過是個房產(chǎn)證,就像結(jié)婚,得到的不過是個結(jié)婚證一樣。李林說,我不明白你說的什么。張板兒說,你明白,你是裝不明白。李林說,我真不明白。張板兒說,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其實我也不大明白,我只知道,我們需要這房子,可住著它又不舒服。不管什么原因,我是真想有個果斷的決定啊,或者不住,或者就舒舒服服地住它。
張板兒說罷眼睛盯了李林,仿佛在等待他做一個決定似的。
李林避開張板兒的目光,手也離開了張板兒的手。
張板兒說,你顯然不想不住,那就想想,該怎么舒舒服服地住它?
李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看了張板兒說,我倒覺得,問題不在房子上。
張板兒說,問題在哪兒?
李林像是想說又有些猶豫,便又沉默下來。
張板兒說,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你無非是想說問題在我身上。但我的問題又從哪兒來?
李林說,當(dāng)然我也有問題。
張板兒不放過地說,你有什么問題?
李林說,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不是也沒逼你么?
屋里只亮了盞臺燈,陽臺上是昏暗的,李林和張板兒共坐在一張長板凳上。這時,李林忽然站了起來,使那頭的張板兒幾乎摔在地上。
李林去扶張板兒,張板兒甩開他說,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么,我早知道,你的問題就是煩我。
張板兒不容李林分辯又說,從開始我就看出來了,我姑夫能給我姑做一輩子飯,你連半輩子也做不下來。
李林卻冷笑道,所以你姑夫才不肯陪你姑上街,你姑夫說是對國家失望,其實是對你姑失望,你姑一星期哪怕給你姑夫做上一頓飯,你姑夫也不會失望成那樣的。
張板兒想不到李林還會有這樣的看法,心里驚訝著,嘴上卻不服地說,知道個屁,我姑夫那種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國家利益至上,他絕不會像你一樣計較做飯這種小事的。
張板兒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你"字,李林卻沒理會她的強(qiáng)調(diào),說,可他已經(jīng)在計較了,在我看來,計較國家就是計較個人,計較現(xiàn)在就是計較過去。
張板兒更加驚訝著,嘴里只會說,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
張板兒和李林,本是手拉了手在陽臺上的,這樣話趕話的,竟又一次將他們趕到了不快的境地。張板兒想,鬧了半天,李林他是個計較的人呢。李林則想,就是真做一輩子飯,他也不會變成姑夫那樣,他沒有姑夫那么多獎狀,他沒有對國家那么多的憂慮,比起姑夫他其實有太多的自由,他想做一輩子就做一輩子,想不做就可以不做,全看他自個兒高興不高興了。可是,張板兒在意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到想不做就不做嗎?
和姑姑回家
吵架是吵架,張板兒仍是要帶上李林,每星期去姑姑家兩趟。在姑姑家仍是那么懂事、勤快,就像家里的事情全沒發(fā)生過一樣。張板兒覺得全是不由自主,懂事、勤快不由自主,吵架也不由自主。那是一種巨大的看不見的力量,足以將她自主的力量打倒,就是說,她自個兒想做的事情一件也休想做成。她便知道,或者這樣或者那樣的果斷的辦法其實是沒有的,有的只是混沌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日子,而這日子需要的不是果斷,而是耐力。就像美容院的工作一樣,無論工作時間多么漫長,無論遇到多么不講道理的顧客,她能做的只有耐心承受,否則這份工作就不要去做。工作有時可以不做,日子卻是永遠(yuǎn)躲不開的,就像一張無邊的大網(wǎng),好好壞壞全在里面,一絲一縷都不會漏掉。
姑姑呢,這些天和姑夫的矛盾也在升級,姑夫不但不再陪姑姑上街,有時飯也不給姑姑做了,姑姑賭氣做了幾回,寡淡無味得自個兒都不想吃。這時,又趕上一些下崗工人到市政府門前靜坐示威,姑夫竟也去了,在烈日下整整坐了一天,黑褐色的臉曬得汗津津的,臉上的皺紋七橫八豎的像是又多出來不少。姑姑是又急又氣,先到美容院叫了張板兒,又同張板兒一起去找李林,三人趕到現(xiàn)場,好說歹說的,姑夫卻像沒聽見一樣,不說話,也不看他們,拉一拉他,他就憤怒地一甩胳膊,將他們甩得好遠(yuǎn),就像他們是他的敵人一樣。往回走時,張板兒和李林惦著快些去上班,便叫了輛出租。姑姑坐在前面,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要不是有你們倆,這日子可怎么過下去啊。又問張板兒,能不能每天下班去她那里吃晚飯,一天到晚守著那么個人,食欲都減退了。張板兒看看李林,李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張板兒只好答應(yīng)了姑姑。從后面看,姑姑的脊背十分肥厚,由于有些駝背,使那探在前面的腦袋就像安上去的。腦袋上是亂蓬蓬的燙發(fā),時而可見有白發(fā)在其中一閃一閃的。張板兒認(rèn)為姑姑脖子短,臉面寬,不適合燙發(fā),但姑姑覺得一輩子忙于工作,一輩子都是短發(fā)直發(fā),不燙一回虧得慌。據(jù)說那天燙完回到家里,姑夫一整天都不看她,說話時只看她的腳尖。姑姑的脊背與腦袋之間,是裸露的短短的脖頸,脖頸黃白的顏色,有個黑點醒目地趴在上面。張板兒起初還以為是只蒼蠅,揮手趕了幾次,沒趕走,湊近了去看,才知是只黑色的痦子。張板兒莫名地有些想吐,嘴一張,竟真的有穢物吐了出來。姑姑忙問怎么了,張板兒說沒事,有些暈車。張板兒和李林在后面忙著收拾,姑姑便在前面說,都是他一個人鬧的,搞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司機(jī)問姑姑,后面坐的是女兒女婿吧?姑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問他,你怎么看出來的?司機(jī)得意地說,一天到晚地拉人,這點事都看不出來,不是白拉了。姑姑便擦著淚水笑起來。后面張板兒的體內(nèi)卻又是一陣翻騰,若不是手捂了嘴巴拼命克制著,又要吐在車上了。
車到了姑姑住的小區(qū),姑姑卻又不肯下去了,說,你們就忍心看我一人在家啊,走,到你們那兒去,也讓他回來嘗嘗一人在家的滋味。張板兒和李林都吃了一驚,說只請了一會兒假,還要馬上到班上去。姑姑說,那還不好辦,李林該上班上班去,板兒打電話再請回假不結(jié)了。張板兒知道,美容院主管是姑姑的熟人,她的工作都是姑姑找的,請個假還成問題嗎,但張板兒還是硬了頭皮說,已經(jīng)跟顧客約好時間了。姑姑說,時間還不是由人支配的,你要不想讓我去,我就不去了。張板兒一聽,哪還敢再說什么,立刻借姑姑的手機(jī)給主管打了電話。
車又開始向回開,張板兒心里煩得要命,李林卻還捅捅她,問她怎么辦。張板兒說,反正你也不用回家,怎么辦也輪不到你。李林說,那我也跟你回去?張板兒說,回去我還沒辦法,你能有什么辦法。李林說,那我是回去還是不回去呢?張板兒說,腿長在你身上,你自個兒看著辦吧。正說著,前面的姑姑忽然問道,說什么呢,嘀嘀咕咕的?兩人立刻閉了嘴,各自望了窗外,都是一臉不快的樣子。前面的司機(jī)大約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就說,據(jù)我觀察,這世上老少夫妻沒有不吵架的,真要有一天不吵了,分手的日子也就快到了。姑姑就說,也有不一樣的,一輩子都沒吵過架,老了老了倒吵起來了。司機(jī)說,要真有那樣的,我看比不吵架的還要危險。姑姑心里一驚,問為什么,司機(jī)說,你想啊,一輩子都磨合、容忍過來了,老了老了倒過不去了,那就說明一定是有過不去的事了。
司機(jī)的話讓姑姑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忽然問張板兒和李林,想沒想過姑夫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張板兒和李林都不知該說什么,便沒吱聲。姑姑說,你們當(dāng)然沒想過,你們心里只有自己,別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張板兒說,他不是為國家的事嗎?姑姑說,再為國家也得說做飯吃飯,可他為什么飯都不做了呢?李林說,那您就給他做一回試試。姑姑很不以為然地說,我要會做飯還用跟他生這氣嗎?
司機(jī)這時目光新奇地看了看姑姑,姑姑這個年齡還不會做飯,他或許還從沒見過。
到了李林工作的小區(qū)門口,李林跳下車來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回頭對司機(jī)喊,等我一分鐘,我馬上回來!果然一會兒就見李林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姑姑問他是不是也請假了,他點點頭說,姑姑難得去一趟,還是應(yīng)該陪姑姑。姑姑立刻滿意地笑了。司機(jī)也趁機(jī)夸贊著兩個年輕人,說原來是侄女侄女婿啊,這樣的關(guān)系就更難得了。車上的氣氛顯得活躍了許多。后來的一段路,就一直是姑姑在啪啦啪啦地說話,講那套舊房子怎么分到的手,講住在那里是多么地不如意,講現(xiàn)在又是怎樣地懷念它,她說,房子雖不好,但他們的大好年華全是在那里度過的,除了家里人住,她是不會賣給任何人的。還有那些家具,她也不會賣,有一天年輕人們不想用了,她就拉回去放進(jìn)地下室保存起來,那是他們那些歲月的見證。后面的張板兒和李林聽著,相互交換著眼色,張板兒明白李林是責(zé)怪的意思,李林也明白張板兒是不服責(zé)怪的意思。雖事已至此,張板兒可以聽任姑姑的處置,但與李林絕不肯退讓半步。
下車時,李林搶在姑姑前面付了車費,然后與張板兒一邊一個地陪了姑姑往樓上走。這時姑姑的情緒更加高漲,不住評價著這里那里的變化,連單元門口的垃圾箱都注意到了,說,過去多少年里都是往洞子里倒,倒一回弄得滿樓道的塵土,臟極了,你們真是趕上好時候了。張板兒和李林隨聲附和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臉上熱氣騰騰地淌著汗水,身上的襯衫都星星點點地汗透了過來。姑姑有一刻驚奇地看著他們,說,年輕輕的,倒還不如我有底氣,怎么搞的???
上完最后一層,取出鑰匙將門打開的一刻,張板兒的心竟是奇怪地安定下來了!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到底的安定,她想,好,這樣很好,來了好啊。
姑姑先進(jìn)的客廳,再去的廚房,然后是衛(wèi)生間和陽臺,最后去了臥室。
張板兒和李林都沒敢跟進(jìn)去,等待審判似的站在客廳。李林這時似也安定了許多,跟張板兒連個眼神也不遞,仿佛明白,一切都再沒有必要。
很快地,他們便聽到了姑姑的大呼小叫……
姑姑和姑夫
家具的事情對姑姑的打擊是非同小可的,不只因為家具,更由于張板兒的膽大妄為,她簡直不相信張板兒能干得出來,這個處處受恩于她的親侄女,這個裝得懂事、勤快的親侄女,自作主張賣了她的家具不說,還至今守口如瓶,她真是錯看了她了,錯看了她了啊!一開始她認(rèn)定張板兒是受了李林的唆使,李林說到底是個外人,一個忘恩負(fù)義的外人是不奇怪的,可事實卻是,張板兒同李林說都沒說就做了決定!她問張板兒為什么,張板兒說不知道,只是瞬間的一個念頭。她說念頭是瞬間的,賣家具到現(xiàn)在可不是瞬間了,為什么不早說?張板兒說還不是怕姑姑生氣。她說,我看你不是怕我生氣,是怕我不早一天氣死呢。她打了張板兒一個耳光就跑出來了,李林要送她她也狠狠地一甩手拒絕了,一路上那只打耳光的手都火辣辣的,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fù)崦?,淚水成串成串地流了下來。
姑夫呢,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里,雖是一臉的疲憊,眼睛卻是亮的,一進(jìn)門就開電視,查看有沒有關(guān)于靜坐的報道。本市的幾個頻道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其中的一個頻道,正在做一種砂鍋燉菜,砂鍋里忽忽地冒著熱氣,香味兒很沖地鉆進(jìn)了姑夫的鼻孔。姑夫貪婪地吸著鼻子,忽然覺得不對,香味兒怎么成真了呢?跑到廚房,果然就見姑姑在那里忙碌,也是熱氣騰騰,也是砂鍋燉菜,只是有一點手忙腳亂。
砂鍋燉菜是姑夫最愛吃的,姑夫心里意外著,表面卻不動聲色,待姑姑端在桌上,埋頭就吃,像是習(xí)慣了姑姑的侍候一樣。
姑姑卻是吃不下的,看姑夫這個樣子,就更是吃不下,她說,你勞苦功高了,吃得理直氣壯啊。
姑夫正挑一根粉條,挑過了腦袋那頭還沒出來,姑夫說,粉條應(yīng)該撅撅。
姑姑說,還有什么?
姑夫說,鹽放多了。
姑姑說,還有什么?
姑夫說,還應(yīng)該放點辣子,整著放,別撅開。
姑姑說,你說實話,除了國家那點事,你最向往的是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老婆做好了飯,一邊吃一邊挑三挑四?
姑夫沒做聲,只是呼嚕呼嚕地吃著,聲音很響。
姑姑說,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從開始我就告訴過你,這不可能,因為我不會做飯,也不想做飯,我害怕成為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女人。你也答應(yīng)了,你說你看重的是積極進(jìn)步,是思想好,其他你都不在乎。你還說,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女人你也不會愛的。
姑夫像是吃嗆了,忽然一陣咳嗽。
姑姑說,當(dāng)然,30年前的話,不可能沒有變化,就像你說的思想好,現(xiàn)在你對自個兒的思想都不在乎了一樣。
姑夫停了咳說,我怎么不在乎了?
姑姑說,要在乎你就不會去靜坐了。
姑夫說,你以為靜坐就是思想不好嗎?
姑姑說,靜坐總不會是思想好吧?
姑夫說,你聽我說……
姑姑打斷姑夫說,算了算了,不說那些了,現(xiàn)在我要跟你說一件家里的事,我認(rèn)為,它比你那些事更重要。
姑夫說,又打斷我,你總是要打斷我,這些年,你為什么總是要打斷我呢?
姑姑驚異地看著姑夫,說,我打斷你?我什么時候總打斷你了?
姑夫放下碗筷,竟是一件一件地數(shù)說起來,今天,昨天,前天……有時為國家的事,有時為做飯的事,其中半年前的一次被打斷,他竟然還記得清清楚楚。
姑姑聽著,目光停在他一張一合的嘴唇上,嘴唇很厚,也很長,張開時就像臉上破開了一個大洞,扯得整張臉難看了許多;嘴里的牙齒有些發(fā)黃,牙根是黑的,一顆門牙上掛了一片菜葉。嘴唇的周圍,已有不少深深淺淺的皺紋。姑姑想,他的嘴真是難看,全是這嘴把他帶老了呢。
姑姑為了說張板兒和李林的事,便耐心地聽姑夫說,說完了她再次表示,她絕不是有意地打斷他,要是有意的她怎么可能一次也記不起來。姑夫卻倒不依不饒起來,說,你記不起來更說明你是有意的了,你是有意地目中無人。姑姑忍無可忍地說,有意的又怎么樣,你那些話鬼才愛聽,國家的事自有國家去管,能輪到你這樣的人來管嗎?姑夫便問姑姑,我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姑姑沖口說道,你是那種最叫人討厭的人!姑夫怔了瞬間之后,立刻反擊說,這也正是我要說的,你是那種最叫人討厭的人,這話我老早就想說了,老早老早就想說了!
姑姑氣得臉都白了,她是隨口而出,但她確信姑夫不是,她難以相信,一個與她朝夕相處的人,竟會討厭她,且是老早老早。
張板兒和李林的事自是沒機(jī)會說了,再加上眼前的姑夫,姑姑就覺得胸腔里涌動起一股悶悶的力量,她還不知那力量要干什么,身體卻已站了起來,兩手也不知不覺地用了力,飯桌頃刻間就倒向了姑夫,砂鍋燉菜扣了他一身,碗也嘩啦啦地碎在了地上。
看著姑夫狼狽的樣子,姑姑也怔住了,但那股悶悶的力量還不算完,通過眼睛和鼻子,仿佛海浪拍岸似的,一次一次的,終于化成了眼淚、鼻涕和一場號啕大哭。
姑夫扶起桌子,打掃了地上的飯菜、碗片,然后坐在姑姑的對面,默不作聲地看著姑姑哭。
漸漸地,姑姑的哭聲小起來,終于停了,抬頭看見對面的姑夫,起身要走時,姑夫卻開口說道,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姑姑本想不理他,但他的聲音沉重得像一塊鐵,迫使她不由又坐了回去。
姑夫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分開吧。
姑姑怔一怔說,分開什么意思?
姑夫說,你住這兒,我還住我的棉紡廠宿舍去。
姑姑說,行啊,我沒意見。
姑夫說,我說的是真話。
姑姑說,我也沒說假話啊。
姑夫說,那板兒他們怎么辦?
姑姑說,這應(yīng)該我問你,板兒他們怎么辦?
姑夫說,房子是你答應(yīng)給他們的,我可從沒答應(yīng)過。
姑姑說,但你也沒反對過。
姑夫說,問題是,那是我分的房子,現(xiàn)在我需要它了。
姑姑說,我倒想知道,你沒答應(yīng)給他們的時候,是不是就想著有這一天?
姑夫說,我其實一直在為沒有這一天而努力,可是現(xiàn)在,我努力不動了。
姑姑說,你在努力?你努力什么了,我怎么沒覺得?
姑夫說,你這樣說,就更得分開了。
姑姑再一次問,分開是什么意思?
姑夫說,全都依你,想離婚就離婚,不想離婚分開住也可以。
姑姑打量了姑夫一會兒,忽然說,你不是在跟板兒他們計較房子吧?
姑夫說,隨你怎么想。
姑姑說,那你說說對板兒他們的看法,我還從沒聽你說過對他們的看法。
姑夫說,他們還是孩子,我能說什么。
姑姑有些急赤白臉地說,一定要說,怎么想就怎么說。
姑夫說,他們是孩子,就跟別的孩子沒什么兩樣,他們,心里是只有他們自己的。
姑夫說得很平靜,但姑姑還是像被霜打了一樣,身子無力得幾乎要倒下去。她努力支撐著,對姑夫說了聲,我同意。姑夫問她同意什么,她說,什么都同意。
從頭再來
第二天,姑姑往美容院給張板兒打了電話,說姑夫跟她鬧分居,要到那邊住段時間,他們呢,兩種選擇,一種是租房子住,一種是到姑姑這里來住。張板兒那邊倒是意想不到地爽快,說,我們租房子住,就不麻煩姑姑了。張板兒的聲音客氣而又生分,也不問姑姑和姑夫發(fā)生了什么。姑姑放下電話,心慟得不由又哭起來。
姑姑給張板兒和李林的時間很寬裕,一個月。她幻想著在這一個月內(nèi),姑夫能與她重歸于好,張板兒也能翻然悔悟,一切都如從前一樣地稱心如意。但張板兒和李林,頭天接到她的電話,第二天就搬走了,床和衣柜仍留在那里,姑姑要給他們錢,他們也沒來取,生分得面都不想見了似的。姑姑終是沉不住氣,跑到他們租住的樓房去看,就見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屋里空蕩蕩的,像是還沒住過人。他們門也沒插,屋子也沒打掃,一只衣箱歪在客廳滿是灰塵的地板上;人呢,則赤身裸體躺在臥室里的一張涼席上,全身汗津津的,正呼呼地喘氣。姑姑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心突突直跳,就像自個兒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走出幾步又返回去,放些錢在那只衣箱上,然后將門關(guān)死了,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想,他們真是自由了,門都不要插了。
回到家里,姑姑見姑夫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報紙在左手上,右手則端了茶杯,邊看邊喝。姑姑想,他也真是自由了,多么悠閑自得啊。
姑姑忽然想起,她忘了買些菜回來了,因為姑夫跟她商定,在姑夫搬走之前,飯還可以由姑夫來做,但菜要由姑姑去買。當(dāng)然,姑姑若不想買菜,選擇做飯也是可以的。姑姑自是選擇了買菜,她真是不想做飯,她計劃姑夫搬走后,就天天到外面吃飯,外面的飯比姑夫做的飯要豐富得多,無非多花些錢罷了。她每月的退休金是1500塊錢,比姑夫多出一半還要多,吃飯是沒有問題的。姑夫生要和她分開,吃虧的其實是他呢。有時想到天天到外面吃飯,姑姑心里竟會生出一種輕松、快樂的感覺,她也搞不清這輕松、快樂是真,還是悲慟、傷心是真,反正事已至此,真假她也只有承受的份了。
姑姑再次要出門時,姑夫仍在看報,右手端了杯子,左手拿了報紙。姑姑忽然發(fā)現(xiàn),姑夫拿報紙的手抖抖索索的,報紙也隨了手簌簌地顫動著。
姑姑問,你怎么了?
姑夫抬起頭來,不解地問,什么怎么了?
姑姑說,你的手。
姑夫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說,沒怎么啊。
姑姑說,拿報紙的那只手,那只手抖什么?
姑夫才明白了似的,也不說什么,又低下頭看報紙。
姑姑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姑夫頭也不抬地說,沒什么,老毛病了。
姑姑卻仍問,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姑夫把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像是很有些不耐煩了,他說,你知道什么,我的事你知道什么?這樣的小毛病,我身上多了。
姑姑說,你不用這種樣子,毛病在你身上,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姑夫說,毛病是在我身上,可這毛病都快兩年了,快兩年了啊!國家忽略我我沒辦法,家庭忽略我我可是有辦法的!說著他騰地站起身來,咚咚地就往臥室走,不屑再與姑姑共處客廳似的。由于走得莽撞,茶幾都幾乎被他撞翻。
姑姑心里的火也是拱了又拱的,但深深的歉疚也在向上涌,同時,輕松也像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在其中竄來竄去的。她努力壓抑住亂糟糟的心情,長長地嘆一口氣,還是先出門買菜去了。
姑姑原本想把張板兒搬走的事晚些天告訴姑夫的,但買菜回到家里,等不及了似的,張口就說了出來。姑夫便也沒加猶豫,立刻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往舊房搬時,姑姑要把張板兒和李林叫來,姑夫堅辭不讓,自個兒找了輛三輪車,將被褥打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背包,衣服、鞋子以及一些日用品也都打進(jìn)了背包,就像當(dāng)年在部隊要行軍開拔一樣。姑姑一旁看著,想幫也不知怎么幫法,在家務(wù)上她向來是個袖手旁觀的角色,這時就更無從著手了。她只是說,這家里凡是你喜歡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她看姑夫倒也不客氣,大到床上用品,小到鍋碗瓢勺,哪一樣也不落下,就連幾塊沒用過的浴巾、擦臉巾,也是一分兩半,不多拿,但也絕不肯吃虧。姑姑就想起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時候,姑夫也是一個方方正正的背包搬到的新房,但那個背包比這個背包要小多了,那個姑夫比這個姑夫也豁達(dá)多了,他的母親為他準(zhǔn)備的東西他一件沒拿,背包里只放了兩件換洗的衣服。姑夫?qū)霉谜f,他是個看重大事不在意小事的人。這同姑姑的思想一拍即合,姑姑看著那個癟癟的背包曾幸福地想,一窮二白,才好畫最美的圖畫呢。
姑夫用三輪車?yán)巳耍艑⑹帐俺鰜淼臇|西拉完了。最后一趟要出小區(qū)門時,張板兒和李林忽然趕來了,李林換下姑夫蹬著三輪,姑夫則騎了李林的自行車和張板兒跟在后面。張板兒對姑夫說,是小區(qū)的門衛(wèi)打電話告訴李林的。姑夫就說,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怎么認(rèn)識我呢?張板兒說,他們干什么的,小區(qū)所有的人他們都認(rèn)識呢。一路上姑夫再沒什么話,張板兒和李林也想不起和姑夫說什么。就這樣到了那邊的舊房,將東西一件件地搬上去,又一件件地歸置停當(dāng),張板兒和李林要離開時,姑夫才忽然說道,別走了,我給你們做飯吃。
姑夫的口氣十分堅決,兩人和姑夫到底是有些拘束的,相互望望,便留了下來。
姑夫在廚房里忙碌,張板兒和李林便站在陽臺上看外面馬路上亂糟糟的車輛、人群,他們都沒再進(jìn)那個放了自個兒的床和衣柜的臥室,怕見它們似的。這時的他們忽然有些理解,姑姑對那些舊家具的態(tài)度了。
廚房里很快飄出了飯香,姑夫?qū)埐耸⒊鰜?,由張板兒和李林端向飯桌。不過是一盤燒茄子,一盤炒青椒,一盤涼拌黃瓜、粉絲,一盆白米飯。張板兒便想起,那天從姑姑的冰箱里拿出來的,也是這幾樣,一吃,味道也一分不差。菜是從家里拿來的,也是一分兩半,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往樓上搬時,張板兒還頗不以為然,覺得姑夫也太小氣了,一點菜都往這里搬,現(xiàn)在吃著,才悟到了姑夫的細(xì)心。張板兒想,沒有幾十年做飯的習(xí)慣,是絕難有這份細(xì)心的。又想,不會做飯的姑姑這時在家吃些什么呢?
這時,張板兒就聽姑夫說道,我,沒想到你們會來。
張板兒就又把小區(qū)門衛(wèi)給李林打電話的話說了一遍,并補(bǔ)充說,那個門衛(wèi)從前和李林處得不錯,他把這事看成了李林獻(xiàn)殷勤的好機(jī)會。
姑夫說,你們完全有理由不來的。
張板兒不說話,李林就接過去說,其實就是您不搬來,我們也沒辦法住下去了,家具的事把姑姑氣壞了。
姑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姑是個沒準(zhǔn)譜兒的人,這陣兒不讓動,過一陣兒說不定她自個兒就要張羅賣了。
張板兒就問,姑夫離開姑姑,是因為姑姑沒準(zhǔn)譜兒嗎?
姑夫沒立刻回答,吃下幾口菜,才慢慢說道,因為她沒準(zhǔn)譜兒,也因為我太計較,從前她不是這樣,我也不是這樣,老了老了倒變了,這么再住下去,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變得都叫人怕了。
姑夫說得很平靜,張板兒卻還是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涼意,由內(nèi)到外,直傳到了她的腳尖和指尖。她又不甘心似的問姑夫,要是姑姑往后每天給姑夫做飯呢?
姑夫立刻搖頭說,不可能,你姑寧愿我離開她,也不會答應(yīng)做飯的。
張板兒說,那她自個兒總得做飯吃吧?
姑夫說,她自個兒也不會做,她會到外面吃飯店去。不信你們就走著瞧。
吃完飯,張板兒和李林忙著收拾碗筷,姑夫在一旁看著,說,你姑這些年碗都沒刷過。張板兒笑了說,姑夫您又計較了。姑夫也不由地笑起來。
張板兒和李林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姑夫笑,姑夫的嘴真大,一咧開臉立刻變了形,還不如不笑看著舒服了。
兩人離開時,姑夫一再要他們常來,來了他給他們做飯吃。張板兒說,下一次,我們把姑姑也叫來。姑夫說,不管誰來,在我自個兒的家,這頓飯我是要做的。張板兒本是想試探姑夫?qū)霉玫膽B(tài)度,但姑夫這模棱兩可的話,反倒讓她感到了茫然。
這一次,因為要幫姑夫搬家,兩人各自都騎了車,從姑夫家出來,張板兒便又賴著不肯再騎,李林只好讓張板兒坐在自己的車上,一只手握車把,另一只手?jǐn)y了張板兒的車子。這樣的騎法走不長一段路,就要摔倒一次,但張板兒死不悔改,摔下來還上,嘴里還直哼唱著那首不知名的歌:走吧走吧,不要回頭,一直走到底。哪怕電閃雷鳴,哪怕山呼海嘯,一直走到底。哪怕鞋子掉了,哪怕衣服碎了,一直走到底。走吧走吧……
路過一家飯店時,張板兒忽然叫道,姑姑,看,姑姑!李林循了張板兒的目光看去,果然就見姑姑坐在飯店靠窗的一張小桌前,腦袋貪婪地探向小桌,正專心致志地吃飯呢。近前去看,桌上是兩菜一湯,十分鮮亮的顏色,還有紅得誘人的葡萄酒、小巧玲瓏的點心什么的。張板兒和李林站在窗外,出神地看著,姑姑卻始終也沒抬頭向外看一眼。
前面的一段路,張板兒沒有再坐李林的車子,自個兒蹬了車,騎在李林身邊。李林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害怕了?張板兒反問說,害怕什么?李林說,害怕有一天像你姑那樣唄。張板兒說,我姑怎么了?李林說,一個人吃飯唄。張板兒說,一個人吃飯怎么了?李林說,一個人吃飯挺好。張板兒說,當(dāng)然挺好,我從沒見過她那種樣子,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李林說,這么說,害怕的不是你,倒該是我了。張板兒說,你害怕什么?李林說,你身上那股勁兒。張板兒說,哪股勁兒?李林說,不知道,反正叫人挺害怕的。
這種時候,話就像到了一個什么邊界,兩人躍一躍,也許就能過去,但不知為什么,不約而同地繞過了它,開始說些具體的事情了。
具體的事情總是有的說的,一無所有的他們,工作要做,家要重新開始,一點一滴都要從頭再來呢。好在,張板兒和李林對這一無所有的狀況都沒有多少沮喪,反而是有些興奮的,且在這一天里,對姑姑、姑夫的不喜歡竟也比從前淡了許多,仿佛姑姑、姑夫收回了房子,也同時收回了對他們的不喜歡似的。
兩人一時無法理清這心情的奇妙變化,便使勁地騎車,使勁地為買一件什么樣的家具爭吵,張板兒喜歡素雅,李林則喜歡紅艷,爭啊吵的,很快地,就到了他們新住的地方。這也是個頂樓,比姑姑的舊房還高了一層,上到半截,張板兒忽然對前面的李林說,蹲下來蹲下來。李林剛一欠身,張板兒便像只猴子樣跳上了李林的后背。李林便背了張板兒,一級一級地爬了上去。